贺煊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轻一扬眉,“怎么,我说错了么?”
“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粉饰太平,如今我把持朝政,正是头一号大奸臣,宫中的规矩全由我一人做主,我要你在这里养伤,你便得留在这里养伤,我要李远进宫,他便能立刻入宫,贺将军若是看不惯,等你养好了伤,可以再作打算。”
莫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头便有些嘶哑难受,轻咳了好几声。
贺煊紧盯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法克制的怜意,“太医医术高明,怎么还未治好你的病?”
“流放时伤了肺腑,调理不好了。”莫尹轻描淡写道。
贺煊凝视着莫尹,他低声道:“你心中一直有怨。”
“这时候再来谈这个,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贺煊低头不语,半晌后道:“倘若那时我们相识便好了。”
莫尹开口想问好在哪里,是能阻止一个诛天子的奸佞诞生,还是仅仅只是可以救他莫子规一命?视线望向贺煊胸前渗血的伤处,这问题还需要问么?
你既愚忠至此,为何那时偏只想我活下去?
你分明知道倘若我活着,我是不会叫这天下安宁的……
此般种种,莫尹昨夜难眠,在心中已问过贺煊,也问过自己。
贺煊亦在神游,他想那梅雪探花,出身寒微,一身梅雪似的高洁气息,不善与人往来,也不善逢迎拍马,在官场上受那般磋磨,风雪满身,却无人伸手扶他一把。
“方便吧,”莫尹道,“速战速决,我也扶不住你多久。”
贺煊回过神,莫尹已伸手去脱他的亵裤。
“我自己来……”
贺煊慌乱道,他一手扶着墙,一手被莫尹搀扶住,却是腾不出那只手去阻止莫尹施为,只能一面面颊烫红,一面毫无反抗之力。
“朝政我都把持了,”莫尹低着头,面色雪白,“还把持不了你么?”
贺煊面红耳赤,胸口伤处又渗出血来,本就无力的手脚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还要我哄你?”
“……”
贺煊闭上了眼睛,只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然而这却是难骗过自己,尤其是他还闭上了眼睛,触觉便愈发鲜明,只觉莫尹的手指冷冰冰的,掌心也不似文官,布满了细茧。
“嗯?”
莫尹低低一声,贺煊被他搀扶的手臂猛地向下拉住了莫尹的手腕。
莫尹轻笑了笑,掌心微一滑动,贺煊闷哼一声,直睁开了眼,与莫尹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对上——
莫尹面色淡漠,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一张叫整个朝廷上下都不敢逼视的脸庞如描如画,不单只是好颜色,亦透出那清高的傲骨,同他现在所做之事简直毫无关联……
贺煊只觉自己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伤处痛得厉害,叫人难忍,然而叫人难忍到欲疯魔的却还不是伤处……
“怎么还不方便?”
清清冷冷的声音近在耳边,连同他的气息也弥漫开来,贺煊紧皱着眉头,咬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强忍着想拉开莫尹的手腕,却听莫太师低低一笑,耳垂边缘被冷而绵软的部位轻碰了碰,“藏锋,我的手可都要酸了。”
二人唇齿交融,酒气香冽,贺煊呼吸粗重,莫尹扔了他的腰带,手隔着玄色外袍轻按住贺煊的要害,叫贺煊腰臀都为之一紧,吻得愈发情迷意乱。
莫尹一手拨弄着,一手拉住贺煊环在他肩上的手向下放到他腰间的玉带之上,脸向后退了退,直视着面色已逐渐变得愈来愈红的贺煊。
贺煊面皮紧绷,只觉浑身热气一齐下涌,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尹,却见莫尹神色如常,一双眼与冷中泛出朦胧水色,恰如浓雾遮月,苍白面色泛起点点微红,最艳之处在那鲜艳欲滴的口唇之上……
贺煊手掌慢慢扣住了莫尹腰间的玉带,猛一用力将人拉入怀中,低头深吻下去,一面吻一面将人直接抄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之上!
床榻上的两人很快便将衣物除去,赤色官袍扔在床头垂挂,两人抱在一处,莫尹身上冰得很,肌肤相贴之时,贺煊神智略微清明了一瞬,他望向莫尹,莫尹发髻微乱,面带淡笑,贺煊不由屏住了呼吸,他低低道:“子规,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莫尹伸手在贺煊的上唇轻一摩挲,淡淡道:“我做任何事都从不后悔。”
贺煊凝视着他的面庞,他心中忽上忽下,只觉一团乱麻,莫尹瞧出他心绪难宁,曲起双腿盘上贺煊腰间,风光大开地向下与贺煊紧挨在一处,他低声道:“藏锋,什么都不要想,今夜,只有我们二人,只有莫子规与贺藏锋,你只需要问自己,贺藏锋是不是心悦莫子规?”
贺煊心头猛烈一阵,他未回答,可他的双眼已说尽了答案。
莫尹笑了笑,便开始上下轻轻磨蹭,他又收了手,以唇代之,轻舔着贺煊的嘴唇,如此上下夹击,贺煊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二人再次拥吻在一处,交缠得极紧,贺煊前后移动,床榻也随之发出咯吱响声,一冷一热的两具躯体逐渐同温,相贴之处越发湿润黏滑。
莫尹忽咳了一声。
贺煊立即停了,莫尹低声道:“不碍事,”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贺煊,勾住贺煊的下巴仰头与他缠吻,“我翻过身,这样你好进来些。”
雪雕玉琢一般的躯体就那般赤条条地展现在贺煊面前,莫尹背上还留有不少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贺煊心中又怜又爱,跪伏着轻轻吻下,他那灼热的嘴唇落下,莫尹便轻颤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背上如此敏感,贺煊每轻一下,那珍重的情意便从肌肤传递到他的心间,叫他喉咙中又忍不住要咳,他随手抓了挂在床榻上的官服一口咬住。
贺煊捧着他的双臀轻轻吻下,仰头望过去,盘好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散开了,青丝如瀑,蜿蜒着在起伏的背上漫开,他低声道:“子规……”
莫尹回过脸,凤眼狭长冷艳,唇下咬住赤色官服,面目神情全是在官场上看不到的别样风情。
莫尹看着贺煊,嘴微微张开,语气淡淡道:“来吧。”
芙蓉帐暖,最是销魂。
寂静的宫室内,雕花大床摇动不止,莫尹紧咬住了官服,将咳意与喉间翻涌的血气一齐吞下,贺煊粗喘之声在他耳边回荡,叫他也不觉想发出声响,然而却是不能,他只能将那团赤色官服越咬越深,快吞入咽喉。
灯花哔剥两声后,小室内的官灯灭了,黑暗之中,最后一丝廉耻顾忌也没了,贺煊忽听莫尹唤他,他粗喘着俯下身,不住地吻着莫尹的耳畔,腰腹狂乱撞动,低低回唤着“子规”。
莫尹吐了口中湿润的布料,手勾了贺煊的嘴唇吻上,他齿间用力,咬破了贺煊的唇舌,以掩盖他口中血气。
二人交缠吻抱,密不可分,颠鸾倒凤地在官榻上不知滚了多久,一时歇毕,粗喘了两声后便又抱在了一处,莫尹叫贺煊躺着,自翻身上去,徐徐坐下,信马由缰一般地骑着贺煊,贺煊身上伤才好,疤是新的,莫尹却偏要将手按在那一处,他一面上下跳动一面喘息道:“贺藏锋,我要叫你一……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贺煊拉了莫尹另一只手细细吻过,“我早就忘不了你了……”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在狼群中的一回眸,就叫他永世难忘,挚爱刻骨。
第231章 胡不归
宫人打来了水,莫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拿了宫人捧上来的丝绢擦了手,偏过脸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三贞九烈一般的男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将丝绢掷回盆中,轻咳着走出了宫室。
软轿旁等候的侍从递了手炉过来,莫尹接上,弯腰入轿。
轿子很稳当,莫尹手掌抚着手炉,嘴角笑容若隐若现,想着方才贺煊那种种神态,真叫人一时赏玩不尽。
若不然便干脆夺了他的兵权,将人留在京中?
指尖在铜炉表面花纹慢慢摩挲,莫尹陷入了沉思当中,软轿出宫门换马车,侍从掀开轿帘,外头阳光射入,才回过了神。
上到马车之后,莫尹略微躺了,果真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边疆,他是待过的,那边的军队情形他也是十分了解,这几年他人在京中,眼睛却时时不离边境,对边境军队所发生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贺煊这个大将军做得很称职也很服众,他是个好将领,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上下没有不服的,在边境这样的环境下可谓如鱼得水,根基很深。
要将这么个人从边境调回朝廷绝非易事。
若安抚不得当,军中哗变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堂看似平稳,实则波涛汹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越是思量,越觉此事不可行。
除非贺煊主动请求留在朝中,不回边疆,再要叫他心甘情愿地配合安抚好众将……
回到朝廷之后,莫尹成日里汲汲营营,挟势弄权,没有一日停歇,为了爬上高位,钻营到了极致,就连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如何获取皇帝的倚重,讨皇帝的欢心,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怎么来讨自己的欢心。
莫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废寝忘食地思量了一下午该如何叫贺煊主动留下,他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轻咳,时而提笔写上几笔,侍女来敲门询问他何时用午膳时,太师大人抬眸,一张冰雪似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叫侍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尹搁了笔,看了一眼满纸的思量写画,将纸叠了起来,对侍女道:“去温一壶酒。”
倚窗独酌,日光灿烂,藏蓝常服爬绣了两支细瘦金桂光泽明媚,莫尹轻抿着宫中佳酿,想的却是黄沙漫天,一口酒,几缕沙,相对笑谈,银月如钩。
他年少时寒窗苦读,过得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一朝高中,却是探花之名,因皇帝的一句夸赞,遭人暗地里讥讽耻笑,在官场上过得也不痛快,如今终于权柄在手,大愿了矣,也没多大意思了,细细想来,在边境的那段时光竟是他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至今想到庸城百姓的面容,心里仍不自觉地浮上一层暖意。
一壶酒几杯倒下,很快便见了底,身子越来越弱,酒量倒是好的。
莫尹手转动了酒杯,心说待他伤好了,两人再好好喝上一杯,那才叫痛快!
李远入宫后,贺煊果然轻松了许多,就是李远话急,追问着到底是何情形。
这场宫变闹得不明不白的,现在外头风声鹤唳的,也没个准信。
今日莫尹亲自来召李远入宫,李远张口仍称“军师,”问将军是否安好。
“太医妙手,将军已无大碍,如今他在宫中多有不便,缺个人照料,你入宫随侍,如何?”
李远当然无有不应。
见莫尹如此贴心,李远心说将军与军师之间看来是真有误会,到底还是一条心的,于是见了贺煊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贺煊人躺在宫里,成日里被宫女太监太医们包围着,对宫中真正如何其实也不大知晓,且看莫尹来去自如,太医们对他诚惶诚恐,可见莫尹是大获全胜了。
在战场上,贺煊与莫尹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无数次化险为夷后,贺煊都极庆幸莫尹是他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否则,他真的很难有把握能够击败这样强大的对手,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真逼得他们反目……
太医用的药物有助眠之效,贺煊醒醒睡睡,难得有头脑清明的时候,也帮他逃避了不少问题,甚至在空暇时候,还有闲心想一想莫尹……
然而李远的到来却是如同给贺煊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当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确实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眼里只有一个莫子规,他心甘情愿替他挡下那一刀,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得活着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贺煊眉头紧锁,靠在叠起的软垫上,反问李远,“现在外头情形如何?”
李远也是个聪明人,只拣要紧的说,“二皇子登基了,因将军您……”李远顿了顿,瞟了一眼贺煊的伤口,主帅为要讨伐的奸佞挡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贺煊脸色淡淡,李远又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将军在城外按兵不动。”
贺煊微一颔首,他生得剑眉星目,又是在战场上常年厮杀出的一股煞气,即使如今伤重虚弱,也依旧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将军您放心,各位将军都唯您马首是瞻,您在宫中养伤,他们都担忧得紧,恨不得强行入宫探望……”
“此事万万不可!”贺煊疾言厉色道。
李远忙道:“您放心,军师来过了,暂且压住了他们。”
贺煊面色和缓下来,片刻之后又是紧皱起了眉头。
“这回我亲眼看到您了,回去也就对诸位将军有交代了,”李远环顾四周,道,“这宫里可真漂亮,我在外头时还想着此处偏僻,如同冷宫一般,也不知将军您如何,进来瞧见这里头才知宫里奢华可真不一般。”
玉清宫的确是偏僻的冷宫,只是宫人们重新拾掇过了,贺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过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殷勤更换器物。
贺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没见识的大老粗,宫人们抖落铺在地面的是波斯进贡的地毯,他也是认识的。
宫人们还笑吟吟地向他说:“地上凉,将军不喜我们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这般将就着了。”
贺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李远轻声道,“您与军师是有误会么?”
贺煊眼睫缓之又缓地轻动了两下,低声道:“是有误会。”
“那……”
贺煊深吸了口气,又牵动了伤口,剧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便必须要去面对该面对的。
莫子规,莫太师,似是两个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规没有一处不好。
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将军,”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家书。”
家书很薄,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李远出入宫廷,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实在叫人心焦难耐,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三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全听金大夫的。”贺煊低声道,脑海中思绪凌乱,只想赶快见到莫尹,便问李远,“子规呢?”
李远神色复杂道:“军师去见陛下了。”
贺煊面皮一紧,顿时心乱如麻。
常言道忠孝两难全,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忠义两难全……贺煊不住苦笑,其实他倒也不必苦恼,论在朝堂上的争斗,他不如莫尹,论带兵,莫尹能亲手调教出荧惑,这般文武双全的人物,险些葬送在流放途中……这到底又是谁的过错……
金大夫开了药方,李远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关上门,宫室内一时寂静,金大夫道:“公子,太傅与夫人都很挂念你。”
贺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轻叹了口气,“京中之事如此凶险,公子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贺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后,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师可是当初您说生来弱症的那位友人?”
贺煊抬眸,虽言语上未作承认,然而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怀念,任谁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个聪明人,微一颔首后道:“莫太师可不像是胎里带的弱症。”
贺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据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师是寒气入体,乃是后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听闻太师曾被流放,约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缘故。”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绞痛已远胜过伤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询问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时,外头传来宫人行礼口颂“太师”之声,贺煊人连忙坐直了,金汇春也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些。
贺煊撩起床头帷幔,探身看去,宫室里的门打开,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与金汇春招呼了,金汇春也忙道:“太师。”待与金汇春招呼之后,莫尹才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贺煊。
几日不见,贺煊面色好了许多,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正是宝剑有锋、寒芒点点,在看向来人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当真是动人极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显出什么,只挥一挥袖,金汇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几日,贺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种种思量,相见却不成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尹不避讳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远说你想见我。”
贺煊要见他,是为大皇子一事,可此时叫他怎能说得出口?
纵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与旁人难道不是最是不同吗?他们之间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与共,也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刻,如今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贺煊道:“多谢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为我挡了这一刀,我为你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么回报。”
“我知道。”
贺煊低垂着脸,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蓝缎面上,苍白而无血色,贺煊道:“金大夫很善调理,你也让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煊无言,只觉话难出口到了极点,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过同莫尹争论反目。
莫尹微抬起脸,但见贺煊低垂着脸,纵使莫尹看不清贺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思有多么挣扎为难,比之前几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体上的羞愤难以自持,此时贺煊心中的摇摆也叫莫尹心中轻轻涌动。
贺煊这般忠心的人却对他始终下不了狠心,甚至说什么没想过输赢,只想叫你不受伤害……他难道不知,他这般剖白是在说什么?
莫尹落在被面的手倏然抬起,钻进被中,摸索着碰到了贺煊的指尖,贺煊正沉思着,一点冰冷滑腻的触感将他的神思召回,他浑身一颤,抬头便见莫尹正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触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贺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热。”
贺煊喉头滚动,一点一点从莫尹的掌心里将手抽了出来。
莫尹静静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贺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声道:“将两只手都放进来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调转方向,与贺煊坐在一边,将双手都放进了贺煊的被窝之中,贺煊双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将他的指节手掌都团在掌心。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比手炉要舒服,莫尹放松地向后靠去,贺煊向侧面闪开一点,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两人并排坐着,手握着手,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刻叫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二人在边境并肩作战之时,那时他们好似全无隔阂,将军与军师,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时的知心其实也只是贺煊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而打破这种错觉的正是莫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