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的生命总有终结,方明不怕死,他最遗憾最后悔是做了整个文明的罪人,所以即使他最后将自己全部化成了灰烬,精神仍停留在审判者中,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死亡不是终极惩罚,失去信仰才是最大的痛苦。
章峰是和方明同时代的人,只是他的感染程度要比方明那些核心圈层的人要低一级,属于二级人物。
离开母星,作为间谍潜伏,章峰一直不断地还与母星保持着联系,母星上爆发出自然人死亡事件时,他们来到的这颗新的星球也同时开始了批量性的死亡事件……
那时,所有自然人中最恐慌的不是方明,也不是留在母星的那些人。
方明说的是真的!
灭绝主义……精神力真的是病毒……
他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血液流淌的速度加快,空旷的房间变得越来越狭窄逼仄,它们在收缩,像棺材板一样向他钉来!
章峰呼吸不畅,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也就在那时,他彻底陷入了与灭绝主义的搏斗之中。
而那种窒息般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
他的生存状态早已经脱离了呼吸心跳这些层面,为什么他现在忽然又感觉到了呼吸?
是他的统治出了问题,让文明加速灭亡的不是灭绝主义,而是他自己吗?
到底是灭绝主义控制了他,还是纯粹的只是他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莫尹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精神力不断闪烁、震动,当人只剩下了大脑,思绪与信仰崩塌时,会是什么模样?
整个控制室被暴动的精神力填满,犹如强风一般乱扫,莫尹面对着疯狂的精神力,面不改色地望着那颗自然人被吞噬后仅存的大脑。
要自杀吗?——自杀就是输给了灭绝主义。
要活下去吗?——活下去就是证明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导致了族群的灭亡。
不管选择哪一条路,都只能是坠向绝望的深渊。
那无声的哀嚎,是莫尹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之一。
随着精神力波纹一层一层扩展,整个控制室开始随之晃动。
“我必须提醒你,”莫尹道,“现在外面有许多人。”
“他们都没见过自己的统治者吧?”
莫尹顿了顿,继续道:“那些混血的人种。”
“别再说了——”
怒吼的声音伴随着精神力的扩展,撞击在四壁,威严的回声。
莫尹笑了笑。
“其实你也很痛苦吧?整个星球只剩下合成人与混血人,你还能够以所谓自然人的文明自居吗?”
“至于我。”
暴动的蓝色精神力突然停滞,它的边缘被黑色的精神力如一层纱般罩住。
需要精神力的支撑才能够存活的人立刻感受到了强烈的痛苦。
“绝不拯救这样的文明。”
整个控制室瞬间化成了粉末。
守在控制室外的人被爆发的精神力给击飞了出去,纷纷在半空中展开了精神力防护,扬起的粉末纷纷落下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场景让突然遭遇袭击的人们都睁大了眼睛。
一颗被蓝色精神力包裹的大脑在烟尘中飘浮着。
而那股精神力是如此的熟悉,毫无疑问,来自那位大人!
“莫尹,你做了什么?!”
守卫们迅速上前,团团围住了下方正使用自己的精神力控制蓝色精神力的自然人。
莫尹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抬头依旧注视着在痛苦中挣扎的大脑,等过了几秒后,才慢慢环视众人。
“我真觉得奇怪,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莫尹打量着众人紧张中带着防备恐惧的脸庞,“是多么好的新兴文明的土壤,然而你把一切都毁了——”最后一句话,莫尹是向着半空中的章峰说的。
章峰的意识正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他能感觉到蓝色的精神力正在扭曲拉扯之中,同时,从这种精神力的乱序中,莫尹更肯定了自己的一项猜测。
“不!”
他立刻就得到了反驳。
“他们不是纯粹的自然人,他们不配继承自然人的文明!”
莫尹挑了下眉,对众人道:“你们都听到了,不是我说的。”
不纯粹的自然人?
能够在接近控制室核心工作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精神力方面等级很高的自然人,章峰的这句话,让各位自然人们都一愣。
这些人脸上生动的愣神,令莫尹几乎完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章峰已经进入了完全的癫狂状态,正如莫尹所说,统治这些不纯粹的自然人令他感到万分痛苦。
然而在他心中最纯粹的那位自然人,却正在对他发出最诛心的攻击。
“够了!”
到了这种地步,章峰也不在乎被任何人知道真相,更何况那些只是不重要的杂交次品!他也同样地找到了莫尹的漏洞,强横道:“莫尹,你不愿意延续自然人的文明,可是,除非你结束你的生命,否则,你就是自然人文明的代表,是我一手培育了你,你的傲慢、自负、唯我独尊全都是自然人文明最佳的诠释,你活着,就是文明。”
章峰猛然大笑起来。
“除非……”章峰笑声渐熄,有些冷酷道,“你选择死亡。”
以悖论打败悖论,谁不会呢?
莫尹随口一接,漫不经心道:“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漆黑的精神力完全包裹住了他,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章峰瞬间便感到了轻松,只是轻松不过一秒,他就完全紧张了起来。
被全黑的精神力裹住的莫尹,只有面颊若隐若现,偶尔从那漆黑的精神力茧房中闪过一点湖绿色的光彩,看上去生动而狡黠,同时也的确包含着自然人那种特有的高傲与残酷。
章峰猛然意识到莫尹是最新一代最纯粹的自然人,自尽对于自然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结束生命的方式,除非以绝不愿认输的高傲做筹码来对抗。
但如果……比起灭绝主义,莫尹更想赢他呢?!
“抓住他——”
蓝色的精神力汹涌而来,已经习惯忠诚被控制的守卫们下意识地扑向了莫尹。
莫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将自己的精神力收回了体内,以完全人体的姿态面带微笑放松地迎接攻击。
在精神力边缘触角即将碰上他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精神力屏障,那精神力屏障凭空闪现,向莫尹袭来的精神力毫无准备地直直地撞了上去!
吞噬瞬间开始了。
成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惨叫充斥着莫尹的耳膜,令莫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精神力撞击所造成的波浪将莫尹的头发与衣角吹起,他微微垂了下睫毛,眼皮挡住了风,他抬手掸了下肩膀上的粉末,嘴角微勾,“睡不着啦?”他话音刚落,将精神力全部集中到了手掌,精神力化作黑色的大镰刀斩下,硬生生地分开了被吞噬连接的精神力,众人全部向后飞倒出去,而他自己的精神力则紧紧地与那堵白色的精神力屏障所相连着。
墙体般的屏障表面水波般颤动,天枢的身影出现在了墙体中,白袍中央,黑色的镰刀与墙体紧紧相连,仿佛贯穿了他整个人。
“怎么?怕我真自杀?”莫尹对着天枢微笑,笑得异常满意,“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很好骗嘛。”
天枢注视着他湖绿色的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莫尹继续微笑,“嗯,看来你至少比所有人都要更了解我。”
墙与刀越绞越深,两股强大的精神力却是在极其微小的范围内纠缠。
天枢正在极力克制,与猎手文明的本能作对抗。
但凡可以用理智来思考一秒,就能想明白莫尹是利用章峰来逼他现身,可是当他感觉到莫尹受到威胁时,他的意识已经先于理智苏醒。
天枢神色复杂地看着莫尹,他避免自己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他不接受将要来的命运,他绝不犯第二次相似的错误。
“至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莫尹低声道,“他们其实是不疼的。”
天枢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这个瞬间,黑色的精神力猛然包裹住了两个人,黑与白紧紧交缠。
“这一次,让我们公平一点来对决,怎么样?”
微笑的话语滑过耳膜,意识猛然坠入黑白交织的精神力网中——
轰隆隆。
雷雨激烈地砸在落地窗上,演奏出一首错乱无章的乐曲,闪电后发而至,昏暗的房间被一闪一闪地照出亮色。
窗边,青年撑着脸颊正在闭目沉睡,仿佛窗外的风雨全都不入他的耳朵。
门被推开,推门的人手脚很轻,在看到窗边的人时,脚步停顿了片刻,手掌按着门轻轻关上,他上前,顺手捞起沙发上的薄毯,走到窗前,审视了一下正坐着的人,手掌摊开薄毯轻抖了抖,盖上那人的肩膀,手指细致地将毯子掖入对方单薄的背,放开手直起身时,四目相对,双双怔忪。
“吵醒你了?”
手抓下毯子,低头,语气淡淡,“没有。”
屋内陷入寂静,窗外暴雨雷鸣。
片刻之后,毯子上多了个小礼盒,由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下。
“礼物。”
礼盒被裹进了毯子,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哗啦一声下去,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推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异样的寂静。
看到房内的两人,推门的人冷笑了一声,“裴明疏,你又来犯贱?”
惊蛰雷雨过后,天气逐渐转暖。
天气暖和对莫尹来说不算什么好事,季节变化的时候,下半身残存些许知觉的皮肤都会发痒,痒不是难以忍受的,难以忍受的是明明已经瘫痪,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产生能调动身体的错觉,等到真正醒来时,才发现那种痒是那样的徒劳而毫无意义。
“痒?”
耳朵边传来温热的呼吸。
莫尹动了动蜷缩的胳膊,环抱着他的手臂分开,从被子里顺着下方摸索,来到某处发热的皮肤,轻轻地抓挠。
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夜中让人感到催眠般的舒适。
莫尹也把手伸下去,他推开了裴清的手,说:“好了。”
裴清抓住了他的手,莫尹抽出了自己的手,裴清又再次握了上来。
这样的追逐持续了一会儿后,莫尹仰过脸用力推了一下裴清的胸膛,裴清的回应则是重新把他抱在了怀里。
呼吸在对抗间变得稍稍有些急促。
裴清低头,嗅到莫尹身上的味道,他张张口,说:“到底还想不想睡?”语气冷淡,声音却是有些嘶哑。
“不想跟你睡。”
裴清不说话了,只是呼吸变得很沉,每呼出一口气都打在莫尹的脖颈,吹起他的发尾。
“睡觉。”
脖子被用力按在手臂上枕好。
“再吵就都别睡了。”
莫尹眼睛睁着,已适应了黑暗,视线停留在裴清的锁骨上,“裴清,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裴清淡淡道,“所以,睡觉。”
“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可是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裴竟友死不瞑目的样子,实在高兴得睡不着啊。”
裴清抽回了垫在莫尹脖子下的胳膊,他坐起身,手掌拍了下墙壁上的开光,夜灯亮了,昏黄温馨地照下,莫尹侧躺着,表情乖顺,眉眼柔和。
“不知道裴竟友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跟仇人睡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莫尹抬起眼,一双眼澄澈闪光,“他头七的时候有没有给你托梦?”
裴清走了。
掀开被子,赤脚离开,摔门而去。
莫尹微微抬起身,看了眼关紧的门,抬手关灯,拉好被子,闭上眼睛,这下睡得着了。
事情败露之后,裴明疏收回了举报裴清的材料,友成与合达正在并购,裴明疏很忙,裴清却彻底闲了下来,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和莫尹待在一起。
狂怒的发泄阶段过去之后,裴清似乎又变回了莫尹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清,高傲、自我,也以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那差不多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莫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没有裴清帮他,他有些困难地翻了个身,视线定定地看着窗帘底部的刺绣。
若有似无的烦躁涌上心头。
对裴家的报复可以说是成功,也可以说是失败。
裴竟友死了,友成没了,两兄弟也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应该足够了吧。
莫尹对自己说。
然而心里总觉得好似还有什么地方不满足。
友成的新闻闹得很轰轰烈烈,商业上的事,花边新闻再多,也不会引起普通人的关注,莫尹照常上学,裴清在旁陪读,也有同学侧目,只是习惯以后就不觉得有什么,偶尔有人搭讪,夸裴清和莫尹“兄弟情深”,裴清对莫尹照顾得真是细心。
在外人面前,裴清不会说什么,回到车上就止不住地冷笑。
莫尹额头靠在车窗,安静了一会儿,骤然道:“你别缠着我了。”
裴清手攥紧方向盘,眉目间一股清冷的煞气。
“是你先缠着我的。”
他冷冷道。
莫尹淡淡道:“要早知道你是这么一块狗皮膏药,我碰都不碰。”
“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来刺激我,”裴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该刺激的都已经刺激过了。”
“你和裴明疏一样,都挺贱的。”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吗?”
“他只是不甘心他裴大少也有魅力失效的时候。”
方向盘打了个大弯上半山公路,裴清目不斜视道,“而我是蠢。”
裴明疏回到裴宅时已是深夜,被收购也是个大案,他忙得很。
工作上的忙碌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麻痹。
“大少,要吃宵夜吗?”值夜的佣人迎上来。
裴明疏轻摇了摇头,脚步拐到电梯时又停住,他问佣人,“小尹和裴清吃了吗?”
“晚餐是7点吃的,都没用宵夜。”
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晚餐的时候,小尹和二少又吵架了。”
“摔东西了吗?”
“没有。”
裴明疏点了点头,“辛苦了。”
底楼的卧室门打开,借着门外的灯光,裴明疏隐隐约约地看到房间中央床上隆起的一团,被子的幅度显然是有两个人。
软底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过,裴明疏人走到了床边。
莫尹面朝外正半趴着熟睡,他整个人几乎都嵌在了裴清怀里,被子下面腰部中断明显横贯了一条手臂,他看上去睡得不是很舒服,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裴明疏静静看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去,轻拨了拨莫尹额头上的碎发,他的动作轻得似微风,然而等他收回手时,视线却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干净分明,如冰如月,没有任何情绪。
裴明疏轻轻呼吸,重又抬起手,手掌遮了下莫尹的眼睛,低头在他眉心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门轻轻带上,屋内重又陷入彻底的黑暗,莫尹眼睫眨动,空气中似还残留着裴明疏身上冷调的木质香水气味。
他正出神时,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耳边热气蓬勃,“他只不过亲你一下,就让你这么忘乎所以?”
裴清的声音十分清明,不像是从熟睡中突然醒来。
腰上被手臂压得死死的,那力道把原本就嵌在他怀中的莫尹压得快要和他融为一体。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莫尹扭头躲避了下裴清的呼吸,“你们两个,不管谁都一样让我恶心。”
裴清笑了笑,嘴唇直接吻在了莫尹的脖颈上。
开春温度已经上来了,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觉,裴清身上温度很高,连同嘴唇也仿佛比平时要热。
莫尹先是不为所动,等裴清将要吻到他的嘴唇时,他才开始挣扎起来,伸手想往裴清脸上甩一耳光,却反被裴清将两只手都一齐攥住了高高举起,莫尹左躲右闪地让裴清的吻全落在他的面颊上,又张开,牙齿一开一合地要咬人。
裴清听到他两排牙齿咬空的清脆声,一面笑一面把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送到莫尹的唇边。
莫尹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立刻就尝到了血腥味。
裴清上身微微悬空着在黑暗中俯视莫尹,他听到莫尹急促的呼吸和牙齿用力咬合骨头的声音,俯身顺着莫尹的脖子吻下去。
他吻得很温柔,丝毫不管手指被咬得怎样鲜血淋漓,他甚至放开了莫尹的手腕,手掌顺着莫尹的腰线轻轻摩挲。
裴清又吻上来时,莫尹的牙齿放开了裴清的手指,他微微张着嘴唇,口齿间带着裴清的血迎上裴清的嘴唇。
吻越深,呼吸越乱。
“痒……”
莫尹轻声呓语。
裴清的手指抓到他发烫的皮肤,修剪得极短的指甲边缘刮过。
佣人清扫房间时发现床单上沾了血,连忙包了床单放好,紧赶慢赶地跑向门口。
“大少——”
大学的课程在大一比较紧张,莫尹这一天有四节课,裴清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正正经经地作出了旁听的姿态,他和裴明疏不相同,裴明疏身上有股成熟的气质,一看就早已不是学生,哪怕其实他才刚博士毕业不久,而裴清在商场里腥风血雨地滚了一遭,仍还是有股格挡不住的锐气,他又生得俊美扎眼,叫今天临时来代教授讲课的师兄看错,请他来谈见解。
教室内齐刷刷地投来目光,有人帮忙解释,师兄脸上讪讪,忙讲不好意思,目光有些好奇地打量两人。
裴清神色平常,没说什么。
莫尹却突然转了轮椅向外,他和裴清坐在后门口,出去是很方便的,他一出去,裴清立即放下翘起的长腿跟上。
“去哪?”
“上厕所。”
莫尹躲进厕所隔间,快速锁上门,“不用你帮我。”
裴清站在隔间门外,伸手手指都碰到门上还是收回,“我在外面等你。”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从楼梯口转角上来的裴明疏。
兄弟两人在靠墙处谈话,却是谁也不看谁,都只看着前方,侧脸相对。
“昨晚上你们谁受伤了。”
裴清抽出放在大衣口袋的左手晃了晃,手指上明晃晃地裹了纱布,已不用解释了。
“怎么回事?”
“咬的。”
裴清言简意赅,把手重新插回口袋。
“你强迫他了。”
裴清冷笑一声,“我要是强迫他,他就不会只咬我的手了。”
裴明疏转了转脸,春风拂过面颊,温暖得欲熏人醉。
“裴清,”他缓缓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目光幽远地望着远方,有些疲倦地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在自言自语,“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莫尹说,“你别跟着我。”
裴清膝头摊着一本英文小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做事,在家里穿着也很休闲,一条腿跷着坐在沙发上,单手半撑着额头,听到莫尹这么说后,视线自下而上地扫向莫尹。
此时已是午后,外面天气热了,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莫尹在窗前看花,裴清坐在沙发里陪着他,两人已经默默无言了快一个钟头。
“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继续低头看书,“没人限制你的行动。”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审视了一下裴清这副清闲贵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头仍在看书,轻描淡写道:“无仇不成父子。”
莫尹听他这么说,不由轻轻一笑,“那下辈子,我们该是父子了。”
手指翻过书页,裴清将跳页的那一长段章节读完后才抬起脸,“我跟你有仇吗?”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厉,仿佛能够接受世间任何法庭的审判他也问心无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道:“明天我让司机接送你。”
莫尹推了轮椅出了房间,他能感觉到裴清的视线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视线中有占比极大的爱的成分,剩下的是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就在门口等候了,裴清没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时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饭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
莫尹也没问佣人,司机开车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门一开,地板上灰尘随风而起,司机道:“你先等一等,我进去打扫一下你再进。”
莫尹说了声“谢谢。”
司机进去后,径直向着存放清扫工具的阳台走去。
莫尹在门外楼道等待,等司机打扫完出来后他又道了声谢,司机说不客气,莫尹又再问:“是……”他顿了顿,说:“裴明疏叫你打扫的么?”
司机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楼下等你。”
清扫过后,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司机把所有门和窗户全打开了通风,老街两旁种植着不少花草树木,树冠随风摇摆,送来阵阵清新爽利的香气,叫人觉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莫氏父母看着风华正茂,气质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对男女既熟悉又陌生,点了两根香放上,香估计也是过时候了,燃起来的香味很刺鼻。
心里也并不多么难过,好像发生的许多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残废的身体提醒着他其实事情也仅仅只过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静,莫尹推着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摩擦的声音随着他的移动变换频率,莫尹不知不觉沉迷在了这样的“游戏”中,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思绪也同样困在某处环绕。
足够了,也不能够了,还要怎么样呢?
除非他们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兴了吗?
裴明疏与裴清真有那么大的罪过?
可又凭什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是他的人生,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用自己的毁灭来偿还,那也是不对等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毁灭,也不能填满那个空虚的窟窿。
轮椅停在窗前,窗户打开着,莫尹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蓝天空,正当他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莫尹没回头,依旧兀自看天,脚步声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莫尹不用看,但他心里知道,上来的不是司机。
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僵持般的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莫尹才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动静,余光扫到侧边,一截银灰色的笔直裤腿映入他的眼帘,他回头,裴明疏手里拿着两支香,弯腰俯身和桌上已点燃的两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传递之后,把那两炷香也插进了香炉,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莫尹推了轮椅过去,伸手利落地从香炉里拔出了裴明疏的那两根香折断,断香从他指间滑落,直直地点在裴明疏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散了许多灰烬。
裴明疏看着莫尹头顶的黑发,片刻之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后,轻轻道:“小尹,你想出国吗?”
莫尹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直视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几个不错的学校,如果你有心仪的,也可以跟我说。”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一股凌冽的倔意,遂又缓了声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不愿意,也都听你的。”
莫尹转过脸,面颊与脖颈呈现出强烈的拒绝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轮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个人都留心在眼里,见他手指过分用力,指尖都红紫了,心中迟疑几分后,仍是伸手轻盖了他的手,低声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轮椅停在楼道口,莫尹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半个人似乎都要从楼梯的边缘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将轮椅用力往后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闷哼了一声,一双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莫尹却是紧握着就是不打开,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纹丝不动,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么东西酥软细腻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皱着眉头看到手腕上一抹延长的灰,才意识到是那两支被他摔断的香。
就这么一怔,裴明疏手掌顺着向上打开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点红,但没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对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转动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点红,他的手腕红得更厉害,隐约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觉低头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电话给老陈。”
“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来吧。”
莫尹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老陈又不姓裴,你也要这么为难他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温声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还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宽,肌肉结实,人趴上去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会感到紧张,怕摔下去,因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会稳稳地托住你。
事实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稳,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力气,裴明疏背的时候,腰腹收紧了尽量弯着腰,让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会因为下楼梯的惯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坠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