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涵给来的人敬了一圈酒,最后才晃到马文义身边,恭敬地拿着酒杯道:“马老师,谢谢您今天的指导,我受益匪浅,能和您对戏我觉得很荣幸。”
马文义见宋涵穿着他那天签名的体恤,笑着把宋涵拉到旁边坐下:“太恭维我了,受不起。”
他大概是喜欢宋涵的,看着宋涵的眼睛里笑意盎然,他说完又凑到宋涵耳边,小声道:“老实说,在这剧组一个月,我也就今天拍的最畅快。”
宋涵笑得眼睛眯了眯,竟然有些羞赧。
马文义露出赞赏的目光,又说:“你很不错,好好演,会有前途的。”
宋涵傻呵呵摸摸头:“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走一步是一步吧。”
他这么说,马文义顿了一下,宋涵想马文义大概对他以前的事略有耳闻,不然不会露出怜惜的神色,果然马文义拍了拍宋涵的肩,却语重心长道:
“孩子,别灰心,我也是三十多岁才彻底从文工团出去的,出来后虽然没再演过男主,但男配也让我得了些声誉,我们演戏一是自己的追求,二是为人民群众提供精神文化,无论扎根在那里,哪怕只是再小的一个角色,我们也是有价值的,红花没有绿叶,哪来春色盎然,一步步来,稳扎稳打,枝头很高,你能爬上去的。”
宋涵抿了抿嘴,真诚地问了一个很难为人的问题:“那老师您觉得我要花多少时间呢?”
马文义笑了,诚实道:“那我可不知道,现在圈子的成分太杂,我们这些老人玩不来。我们能在这个组里相遇,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有缘分?”
宋涵抿嘴笑,马文义拍拍桌子:“你看你也知道这不是因为缘分,这就是现在的环境,好的本子少,好的资源少,即使这样的戏我也得演,人总得先活下去,角色大小无所谓,戏份多少无所谓,总得还在这个圈子里露脸才有未来。”
“但如果一直做配角,按我经验,三十五岁左右,你会有一个稳定的上升期,那时候你比年轻的老,比老的又年轻,正是做中流砥柱的时候。”
服务员把果盘上了上来,这顿饭已近尾声。宋涵和马文义碰了一个杯:“谢谢马老师,我记下了。”
马文义点点头,这一餐罢了,临走时他又拉住了宋涵。
“你现在的演技已经过了拿捏不准的新人阶段,是时候放得更开一点了,别怕失败,多尝试,你还不到三十,试错的机会还很多,地基不稳,一蹴而就终是跌重。”
这话听来像是马文义在告诫他。大概是张邈远和宋涵的关系他也有所耳闻,但宋涵不觉得难堪,他真的是心头一热,诚恳地说:“知道了马老师,我不着急,我现在真的不着急。”
散了场合出了宴会厅,宋涵直接走到酒店外面的小花园透气。
最近要进入雨季了,夜风吹得呼呼的,树枝花草胡乱摇曳,张邈远把一件外套披在宋涵肩上,刚要开口,宋涵先说道:“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张邈远刚才看见了宋涵背后的签名,说:“你是说马文义?你好像很崇拜他。”
宋涵点点头,直接坐到了种满虞美人的花台上:“嗯,他是我对表演产生兴趣的启蒙,我第一次见他是我八岁的时候。”
“他那时候还在话剧团,和我爸妈是同事。”
宋涵的父母是话剧演员,但他对表演的启蒙却是来自别人。
大概是幼年总嫌父母唠叨,父母说的话做的事总让他很抵触,所以当他客观地去看一场困在方圆之间,情感却溢出万里之外的表演时,他幼小的心里真真被震撼到了。
那年他八岁,因为忘记带钥匙只有去话剧院一边写作业一边等他爸妈下班。那天他们在彩排,马文义饰的男主,他在舞台上摇着红旗,冲锋,呐喊。
他站在“尸体”砌起的堡垒上,聚光灯骤然打下,他身体站得笔直挺拔,如同一棵万年劲松,但又止不住嘴唇抽动,涕泗滂沱,眼神苍凉悲壮———
“第十五师!旗在!魂在!战友们———”
“砰!”
一声枪响,那具呐喊的身躯猛然一震,却没有倒下。
亦如丰碑,风雪不倒。
“那天他明明只是穿着一件短袖,却还是那么气势凛然,也没有真的枪林弹雨,但那种气贯长虹的气势,把我惊呆了,末了打中他的那一枪,直接把我吓哭了,我以为他真的死了。”
宋涵回忆着,又记起一点细节来:“那天回到家,我把我写到一半的作业撕了,因为那一页都被我哭湿了,我那时候觉得被老师看见全班都得笑话我。”
张邈远也坐到了花台上:“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怕我笑话你?”
“你笑话我很多回了,我怕什么。”
宋涵瘪嘴,在抬头看向对面马路的瞬间,他没来由地突然问:“我是不是很普通?”
景观灯的灯光下,张邈远偏过头来:“要我说真话?”
宋涵说:“你这么说,我就知道答案了。”
张邈远笑而不语。
宋涵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但理顺,风一吹,又乱了。
“和马老师一对戏,我才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实力,哎,太久没演戏了,一复出演的都是些不上不下的戏,我还自以为感觉良好。”
“你这是在自卑,失望?”
“不是。”
宋涵摇了摇头,他身上的酒味都快被风吹散了,舒坦地吐了口气:“我没那种感觉,我就是突然想,那我也要变得更好。”
“像马老师一样,游刃有余。”
宋涵转头看张邈远,扶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哪怕演到三十五岁才能到我事业的上升期也没关系,只要有那一天,就够了。”
他侧后方的路灯这时突然亮了,灯下堵住的车流快速交叉穿行,车灯扫过来,像极了舞台上晃动的激光。
天空中落下的银丝被暴露得明明白白,风愈发大了,树枝沙沙作响,虞美人的花茎上有细密的绒毛,磨到手臂上有点痒。
张邈远收回撑在身后的手臂,摸了摸被磨到的皮肤,叫道:“宋涵。”
宋涵仍看着他:“说。”
张邈远笑道:“你之前问过我你是不是天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在娱乐圈,你不是天仙,你也并不出众。”
“但抛开娱乐圈,你很特别,你有一个有趣又纯真的灵魂,我喜欢这个。”
宋涵被风吹得头发又迷了眼睛,两个人就沉默地看着对方,突然一滴雨落下来,正砸在他的鼻梁上。
宋涵整个人颤了一下,推了一把张邈远,笑起来:“去你的,你在‘追’我诶,‘追’人是能说这种话的吗?你不会夸人就不要夸了好吧。”
“那我应该怎么说?”张邈远问。
宋涵想了想:“你应该说,没错你就是天仙,你完美,你无缺,你就像白月光。”
张邈远不忿:“你真有脸啊,这么夸自己。”
宋涵咧着嘴笑,张邈远也觉得高兴,只是雨水又密密地落下来,张邈远拉起宋涵:“下雨了,回去吧。”
宋涵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去你不要订我的票了,我不回S市,我想我爸妈了,我要回家。”
张邈远都没有停顿,只是把宋涵肩膀上的外套提起来罩住他的头。
“那也要定啊,就定回你家的机票。”
“我送你回家。”
宋涵真的是被张邈远送回T市的。
他百般推辞,但张邈远决绝地说:“最近进入雨季了,你一个人我实在没办法放心。”
果然第二天早上就因为大雾天气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张邈远就发挥了他的作用,陪宋涵唠了三个小时的嗑。
下午三点,飞机在T市落地,宋涵严辞了张邈远说送到家门口的服务,让他直接原地转机回S市。
出机场前,宋涵拖着行李箱都走到闸机口了,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邈远。
张邈远对他挥了挥手。
宋涵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说了那一句出行都会说的话。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发个消息报平安。”
说完宋涵又觉得这话说得好像也不太对,果然张邈远笑道:“行!我听话!”
等宋涵的身影彻底消失,张邈远才发现自己忘了给他今天份的糖。
他把那两颗棒棒糖掏出来攥着,硌得手掌心生疼。
宋涵的父母,宋明德和严如茉是话剧演员,下半年他们有一部全国巡演的剧,最近都忙着排练,就是得知亲儿子回来,也是兢兢业业上完班才回家。
宋涵提前买了菜在厨房切着,一见两人回来,赶紧吆喝:“菜啊,鱼啊我都收拾好了,你们挑一个人来做。”
严如茉大半年没见儿子了,欢喜得很,但嘴上还是骂道:“你一个饭店老板,不会炒菜丢不丢人!还是李淇风太惯着你了,快三十的人了,五指还不沾阳春水。”
宋涵只当没听见:“鱼怎么吃?”
严如茉笑着过去取了宋涵的围裙:“闪开吧你,和你爸收拾桌子去,一会儿就吃饭。”
宋涵滚出厨房喊道:“爸。”
宋明德板着一张脸:“不是说国庆回吗?在外面又惹事想爸妈了?”
宋涵大喊:“妈!我爸又要让我滚蛋了!”
严如茉半个脑袋探出厨房,气道:“你们都给我滚去擦桌子!每次见面当天都鸡飞狗跳,回头又好得跟俩兄弟似的!”
父子俩被这个家的女皇陛下发配到客厅去擦桌子,擦着擦着父子俩就擦到了棋盘上,你走车来我飞象,宋涵那点浅薄的棋艺很快就败下阵来,气得他哇哇大叫。
宋明德这才傲然一笑:“小子,想在我手下造反,嫩得慌。”
晚饭救了宋涵,让他没连输三局。
一桌子菜依旧是宋涵回到这个家才有的做法,鱼做成了花椒鱼,鱼头单独做成了剁椒。严如茉给宋涵夹菜,问他:“怎么跑回来了,店里不忙?”
宋涵吃着菜:“不忙,我那个经理很能干。”
“那你还半年才回来一次。”宋明德冷冷道。
宋涵刚要开口,严如茉又给宋涵夹了一块鱼:“和李淇风吵架了?”
宋涵抬起头:“嗯?”
严如茉道:“前几天淇风给我打电话了,问候我和你爸,我说都挺好,又问你们好不好,他说也挺好。但我总觉得这个电话打得不明不白的,还来不及问你,你倒自己跑回来了。”
“淇风那个孩子,人太软。”严如茉收回筷子,“你问他什么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你性子又急,每次吵个架闹就闹得人仰马翻的,这次呢?又为什么?”
宋涵被鱼块里藏着的刺扎了一下,心想张邈远在就好了,他是个剔刺小能手。
“你既然问了我就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宋涵把嘴里的鱼吐出来。
“我要和李淇风分手。”
严如茉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宋明德直愣愣地盯着宋涵。
宋涵其实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自然地说出来这句话,但他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扒着饭:“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感情淡了,他现在太忙,这两年见面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如我见我店里后厨阿姨的时间多,没意思了。”
时间如同凝滞,三个人谁也没动,倒是夹在宋明德筷子上的鱼头支撑不住了,滑落到桌面上,红辣辣的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严如茉反应过来要去拿毛巾,宋明德皱眉问了一句:“真的假的?”
宋涵点点头:“真的。”
三个的人又无声地看着酱汁被一点点擦拭干净,在严如茉开口之前,宋明德突然一巴掌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你再说一遍!”
宋涵没说话,以示默认,他也不想再刺激人。其实这个反应在宋涵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和李淇风在一起这几年无论吵架轻重,他从来没提过分手两个字。
在宋明德和严如茉眼里,宋涵这种人就得找个能包容他的,显然温文尔雅的李淇风具备这种特性。无论他们吵架多厉害,在李淇风嘴里不过是“小别扭”“小情绪”,末了还得配一句“叔叔阿姨别担心”,每次他们吵架都长不了,冷战都很短。
就像三年前,宋涵出车祸伤好了后,那是宋涵回家住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二老明里暗里地琢磨试探,宋涵也没说李淇风什么,更别说分手,住够了还是回了S市。
而现在,宋涵没有犹疑地就说出了这两个字。
宋明德按着筷子的手都在抖,他大声道:“当初说要在一起的人是你,现在说要分手的人也是你,你和他都快三十的人了,喜欢的时候要死要活!同居都同居了五六年,你现在说要分手,你说话有没有过脑子!”
宋涵看着碗:“以前是真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了,我们俩总不能还强行绑在一起吧。”
宋明德气得脸都红了,严如茉也急,赶紧换了个方式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吵架了?那不然李淇风不会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挺好的啊。”
宋涵说:“没误会,真的要分。你们也别打电话去问李淇风什么,我们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宋明德气得不吃饭了,把碗一推站起来,指着宋涵火冒三丈:“当初我和你妈就说你们虽然领不到结婚证,好歹办个酒席确定一下关系,你说怕传出去对李淇风名声不好不肯,果不其然,你们两个就没那份稳定的心思,就还当谈着恋爱玩玩呢!耍我们是不是!”
宋涵捏紧筷子沉声道:“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给我说清楚!”宋明德吼道,“理由不充分之前,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说完就转身摔门回了房间,似乎是在给宋涵重新思考的机会,也像是真的不想理人。
宋涵又默默扒了两口饭。
食之无味。
这一晚家里死气沉沉,宋涵收拾了碗就滚上了床,看了半天天花板才把手机掏出来,就看见“23333”群里,秦窈说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不仗义。
宋涵回了一个偷笑的表情,然后才看到张邈远六点给他发的消息。
[张邈远:报备,已到达目的地,一切平安。]
宋涵笑了一声。
[卖火柴的小男孩:好的,收到。]
[张邈远:这么久才回我消息。]
[张邈远:熊猫头悲伤到扭曲.jpg]
[卖火柴的小男孩:吃饭呢。]
[卖火柴的小男孩:没吃饱。]
宋涵盯着界面看了两秒。
[卖火柴的小男孩:我在餐桌上提我要和我男朋友分手的事,被我爸骂了一顿,说我把感情当儿戏。]
半分钟后。
[张邈远:你没说原因吗?]
[卖火柴的小男孩:没有。]
[张邈远:为什么?]
[卖火柴的小男孩:怕他们难受。]
宋涵闭着眼睛吐了口气,脑袋里全是宋明德愤怒扭曲的脸。
[卖火柴的小男孩:烦死了。]
这回张邈远没有再回复。这不太像他的行事作风,但很快宋涵又释然了。
也不能凭着张邈远有颗大心脏就把这种酸水往他心房倒啊。张邈远也是人,没道理不会觉得心酸。
也许自己还应该和他说声对不起。宋涵闭上眼,手机一扔,想,还是睡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铃声划破寂静。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做事不偷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学习不怕难......”
宋涵被铃声吵得头痛,迷迷瞪瞪睁开眼摸到自己的手机来看,李淇风三个字赫然闪闪烁烁。
心一沉,接不接啊。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雷鸣———“咵哒!”
宋涵手一抖,点中了接听键。
“宋涵!”李淇风的声音瞬间从话筒里窜了出来。
宋涵干涩道:“干嘛?”
李淇风语气很凶:“你和你爸妈说要和我分手?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宋涵烦躁起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没错,就是要分手!”
“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不同意!”宋涵吼起来,“是你出轨,你凭什么不同意!”
话筒里李淇风冷笑一声:“你也出轨了啊,我们半斤八两,我凭什么要同意?”
宋涵愣怔住了:“什么?”
“我说———”
“咵哒!”“嘭!”
闪电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一晃而过,宋涵一下子睁开了眼。
额头全是冷汗,目光瞟到窗外,电闪雷鸣。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做事不偷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学习不怕难。”
一旁的手机在黑暗中突然迸出白亮的光。
宋涵的心猛然一缩,被那光线刺得眯眼。
谁,谁打的电话。
心咚咚狂跳,在铃声快要挂断之前,他才颤抖地把手伸了过去,摸到手机的那一刻顿了一下,然后猛然把屏幕翻了过来。
张邈远。
心在这一刻落了回去。
“喂。”宋涵点了接听键,微微喘了口气,“几点了你打电话?”
“我看看。”张邈远在那边说,“凌晨一点整。”
他说完又问:“你怎么了声音这么虚。”
宋涵开了灯靠在床头:“又做噩梦了,烦的。”
张邈远沉默了一下:“我忘了把香薰给你带着了。”
两个人瞎扯了几分钟,宋涵才又回过神:“所以你凌晨一点给我打电话干什么?闲聊?你不睡觉啊?”
张邈远说:“这不是我给你打的第一个电话,我十二点的时候就开始打了,也给你发了微信,但你没回,我都要放弃了。”
“嗯?”
“我在机场,T市的机场。”张邈远声音清晰,“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啊,你快来接我吧。”
宋涵骂了张邈远一句傻逼,说外面狂风暴雨的,你早点说要死,还要和我瞎扯那几分钟,然后换好衣服,揣了他爸的车钥匙就出了门。
他噔噔噔地跑下五楼,又噔噔噔地折了回去,翻箱倒柜出一件宽大的外套,才又出了门。
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逃。
在机场看到张邈远的那一刻,宋涵一脚踢过去:“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这雷鸣闪电的天气坐飞机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
张邈远笑着躲开:“我来的时候可还没下雨。”
宋涵气道:“你来干什么?”
张邈远把手伸进口袋,然后再展开。
“今天份的糖,我忘记给你了。”
一道光线划过,不知道是闪电还是接人的车灯。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建筑边缘落下,溅得满地都是。
张邈远还穿着上午的那件衣服,灰色的裤管被溅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很快就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阴冷又潮湿。
“咵哒———”
一声雷鸣又在上空响起,隐藏了宋涵的心跳,只有那些警示牌的红光反射在他的脸上。
宋涵从那张大手里拿起一颗糖,像锤子一般敲了一下张邈远的脑门。
“张邈远,你就是有病。”
其实宋涵那里已经有很多糖了。
张邈远每天给他两颗,他根本吃不了,吃不完的他就像个藏食的松鼠,把那些糖放进他的小树洞里,他以前想即使有一天张邈远不在,他想抽烟的话也会有糖吃。
但这一刻他不能这么告诉张邈远,那太伤人了。
开车出了机场,雨势不减,张邈远却说:“我没吃饭。”
“为什么飞机上不吃。”
“因为我得宰你两顿。”
即使雨刷器拼命划着雨水也依旧不太看得清前方的道路,宋涵哑然失笑:“但你看看,这么大雨,而且凌晨两点过了,我给你泡泡面啊?”
张邈远想了想,说:“那吃烧烤呗,合适的。”
宋涵折腾了这一路其实也饥肠辘辘,比起泡面,可能烧烤更能吃饱,便顺势道:“行吧,你能吃就行。”
把车开到他们本地最火的烧烤一条街,因为下雨人很少,宋涵找了一家以前吃过的,两个人就坐在大排档外点了菜。
张邈远身上穿了宋涵带给他的外套,但他长手长脚,穿上袖口短了一截,加上他那个长相气质,坐在烧烤摊里就显得非常滑稽。
宋涵掏出手机发了个表情包给张邈远。
[卖火柴的小男孩:滑天下之大稽.jpg]
张邈远疑惑地抬头看了宋涵一眼。
[张邈远:?]
宋涵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喝茶喝茶。”
好在张邈远吃烧烤不撸签子,而是把肉和菜剔下来夹着吃,让他的滑稽感少了几分。
宋涵撸得很香,不过他突然记起张邈远是不能吃辣的,刚想点瓶牛奶给他,张邈远却问他:“你够吃吗?再点点?”
宋涵一愣,干巴道:“够了。”
雨水打在头顶的板材上,噼里啪啦的很吵,但模糊了对面街道上的彩色灯串,看起来很漂亮。
宋涵想,张邈远不会是因为自己和他说晚饭没吃饱,所有他挨着饿要陪自己吃这一顿宵夜吧。
只见张邈远剔了四五个签子就不吃了,牛奶倒喝了一整瓶,等宋涵独自吃完,他才问:“我住哪里?”
宋涵用签子敲了一下茶杯:“你这问的,还想住我家?”
张邈远笑道:“嗯嗯。”
宋涵说:“想得美。”
宋涵给张邈远定了一家酒店,到的时候才发现地下停车场满了,车只有停外面,斜风密雨,两个人打着伞一路走进酒店,裤子湿了一半。
宋涵很郁闷:“以后下雨天订酒店一定要记得问地下停场还有没有位置,一会儿你的衣服裤子只有让服务生拿去洗完烘干了。”
张邈远毫不在乎:“这都是小事,好解决。”
进了房间,宋涵感觉床挺软的,坐到床边蹦了蹦,顺势又倒在床上吐了口气:“困死了,不是你来折腾,我这会儿都做好几个梦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其实想说,你怎么突然又折回来了?就是为了那两颗糖?你在机场等了多久?冷不冷?不能吃辣你吃什么烧烤?
但如果问,又觉得别扭得慌。
犹豫到最后,宋涵泄气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动作让他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小腹,他一呼吸,隐隐的肌肉就上下起伏。
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打湿了,灯光下他的皮肤露出一层莹莹的水光。
张邈远看着,走到浴室拿了一条浴巾扔给他:“擦擦水。”
宋涵蹦跶起来:“我都忘了我身上有水,把你的床玷污了我有罪!”
他说完把浴巾扔了回去:“不了,你睡吧,我回去了,其他的明天再说。”
往门口走去,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声响,能让人想象出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有多高。
这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乏善可陈,此时肯定遍地积水。这大概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内涝。
“宋涵。”
宋涵回过头。
张邈远说:“外面的雨很大。”
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张邈远的眼神光却忽明忽暗,像极了雨水下接触不良的路灯。
宋涵心里咯噔一声。
外面的雨很大。
你留下来吧。
宋涵有一瞬间觉得张邈远要说出这句话。
四目相对,空气中的潮湿无限蔓延。
但一声雷响过后,张邈远移开目光,轻声道:“路上开慢点。”
宋涵落荒而逃。
不知道是因为吃饱了还是折腾得太累,宋涵一觉睡到十点才起床,醒来时宋明德和严如茉已经上班去了,但餐桌上留了早饭。
宋涵盘腿坐在椅子上敲鸡蛋,微信响了一声。
[张邈远:醒了吗?]
[张邈远:醒了后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去找你。]
原来昨晚的事真的不是梦啊。
宋涵手上一用力,鸡蛋碎得有点过头了。
雨已经停了,宋涵没给张邈远发自己的住址,而是直接去了酒店,结果连门都没进成,就被张邈远拉了出去。
张邈远说:“我早上查了你们本地的旅游攻略,T市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嘛,都去都去。”
宋涵道:“你要请我当导游?”
“不白嫖你,门票路费都我付。”
“工费呢?”
“你也好意思真要?”
宋涵不要脸地伸出手,满脸老实憨厚的笑容。
张邈远看着他的手掌,真的把手伸进了衣兜。
得到的是今日份的棒棒糖。
“行吧。”宋涵把两颗硬糖握住,心软了,“真糖衣炮弹,轰得我无言以对。”
张邈远虽然那么说,但他是个太有主张的人,自己就定了门票查了路线,宋涵被牵着走,第一站去了云裳社。
宋涵想,应该没有能比他和张邈远在一起更离谱的了,谁会带一个自己有好感的人去听相声。
张邈远,绝。
云裳社驻场的相声演员很有名,即使天气一般人也很多,排队进场的时候,张邈远怕宋涵被挤到,整个人站在他的身后,几乎像是把他放在怀里。
有了昨晚的臆想,宋涵现在不敢多想,手伸进口袋想摸手机做点伪装,指尖刚触到机身,突然被震了一下,搞得他心都蹦了起来。
掏出手机一看,是李淇风的电话。
宋涵心想得马上挂掉,手指却不太听脑子使唤,慌乱中竟然点了接听。
怕张邈远看到李淇风的名字,宋涵只有把电话立刻拿到了耳边。
“干嘛?”
“你在哪里?忙吗?”李淇风的声音依旧温和,“我明天回家。”
前面已经开始检票了,人群有松动,宋涵往前走了一步:“我回家看我爸妈了,最近不回去。”
“这样啊。”李淇风语气倒也没有失望,反而说,“我过两天去找你吧,我好久都没有见叔叔阿姨了。”
宋涵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张邈远此时在背后盯着他,敷衍道:“不了,你忙你的,好了挂了,我在外面。”
直接把手机拿低挂掉了电话,宋涵跟着人流继续前进。
张邈远突然问:“他查岗啊?”
宋涵哼声:“他忙得很,记起我打个电话罢了,再说,他有什么资格查我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