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像是白瓷一样细腻和冰冷,黑发黑眼,面孔英俊,尽管表情中总是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残暴和愤怒,可就算是残暴和愤怒,也透着邪恶的吸引力。
——倒是让康斯坦丁短暂地想起了亚度尼斯。
然而萨麦尔的异质感太轻微了,所谓的恶魔和人类相比其实并没有太多差距,排除掉强大的力量,恶魔无非更恶劣、更狡猾、更暴虐,他们享受人类的痛苦和哀鸣,享受人类的坠落,和人类享受一顿美餐时的心态是一致的。
人类可以理解恶魔,同恶魔做交易,某些特别狡猾和没底线的人类——比如他自己,还能靠着恶魔的贪婪赚尽好处。
可亚度尼斯从不享受。
说到底,恶魔也是拥有人性的,就算只拥有人性中最肮脏的那部分,那也是人性。
至于亚度尼斯?那家伙根本不具备人性这种东西,他是一团空洞的雾气,只是单纯地存在就能污染周围的一切。他没有任何弱点和缝隙,只是足够强大,而且——很奇怪的的,亚度尼斯对人予取予求。
萨麦尔和亚度尼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康斯坦丁知道自己只不过总是想起亚度尼斯,有来由或者没来由。
他咬着丝卡烟的滤嘴嗤笑,但这个笑容显然被萨麦尔误解了,他隐含着愤怒的脸上流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瞧瞧召唤我的人是谁?我亲爱的——”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康斯坦丁提醒他说:“你的老朋友约翰。约翰·康斯坦丁。”
“我知道你是谁,亲爱的约翰。”赛麦尔露出假惺惺的笑容,“不然呢?这么简单的小仪式,我可从来都是不放在眼中的。”
巴恩斯躲在角落没吭声,可在裂缝消失后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看,根本没错过萨麦尔在说到康斯坦丁的名字时脸上那一瞬间的茫然和迷惑。
骗鬼呢,他想,明显就是根本不记得康斯坦丁的样子。
他怀疑起康斯坦丁口中那句“在地狱里魅力无穷”的话了,魅力无穷,被召唤过来的恶魔还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但因为召唤我的是我想念了很久的老朋友,看看,”萨麦尔夸张而做作地张开双臂,“我来了!丢下地狱里繁忙的工作,一心一意地赶到了你的身边,而他们还称我为‘暴怒’。真该让那些人看看我对你的心意,亲爱的约翰。”
他的语调深情款款,巴恩斯却只想笑。
他不得不又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免得打扰到赛麦尔的表演,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引来了萨麦尔和康斯坦丁的双重注目礼。
萨麦尔眯着眼睛看他。
康斯坦丁很明显地露出一个咂舌的表情,说:“他带着护身符,没有受到你的魔法影响。”
“有趣,很有趣,我没有在你身上感觉到任何力量……好吧,也许是我亲爱的约翰又找到了什么能骗过恶魔的手段。”萨麦尔在打量巴恩斯一番后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又重新看向康斯坦丁,“那么,我亲爱的老朋友,你知道,就算我们是老交情了,要我出手帮忙还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的——当然,那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代价。”
“你想要什么?”康斯坦丁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尽管说,什么都可以。”
和一个曾经打过交道的客户聊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伯蒂的情绪太多了,顾虑也太多,他们勉强聊了聊伯蒂在离开训练的小岛之后具体出现了哪些巧合,这些巧合又是怎么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单纯要评价那段经历的话,亚度尼斯会承认其实相当好玩。
可伯蒂的魂不守舍让好玩大打折扣。
他的描述能力也相当让人怀疑他的学历。
最可爱的客户果然是伊薇,亚度尼斯想着,不管是讲故事的节奏还是用语,不管是身体语言还是表情管理,伊薇都是教科书级别的。
“时间很晚了。”亚度尼斯礼貌地说,“我想我们该结束了。”
伯蒂很是舒了口气。
和教官相处当然是求之不得,哪怕知道没有任何可能,光是看着也心满意足了——在真的见到亚度尼斯前,伯蒂还有这种想法,可真的和教官面对着面进行了一番交流之后,这位来自哥谭的□□老大只觉得身心俱疲。
和教官聊天,聊得他浑身汗湿,比听说阿克汉姆里又有反派逃跑了还要可怕。
伯蒂想夺门而逃,可身体才刚刚离开了沙发一点,那种骨骼发疼,浑身难受的感觉就浮了上来,他舍不得身下的沙发所带来的那种绝妙的触感,又情不自禁地把屁股压了下去。
他犹豫着说:“先生,不知道……你的沙发是从哪里买的?”
“是我亲手做的。”
“……这么说很失礼,但,先生,”伯蒂紧张地往后靠了靠,一鼓作气地问,“我很喜欢你的沙发,能不能……”
“送你了。但你最好不要给其他人使用。”
“非常感谢!”伯蒂如释重负,“我马上派人过来取。”
“不需要派人,你可以直接带回去。”
亚度尼斯示意他起身,在伯蒂站起来之后,那条单人沙发竟然像是放了气的气球一样飞快地瘪了下来,很快就缩小成了一张柔软的皮。
伯蒂只惊讶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艰难地弯下腰将沙发皮捡起,折叠好了,放进自己的口袋。
“那么我就……”
说到一半就被亚度尼斯打断了:“天色很晚了,伯蒂,留下来吃完东西再走吧。”
在伯蒂迟疑的眼神中,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他说:“我为你准备了大餐。”
萨麦尔眯起了眼睛,仔细观察着康斯坦丁,明显是想通过他的表情琢磨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笑脸:“真是慷慨,亲爱的约翰,你就不怕我要的代价你付不起吗?”
康斯坦丁抖落了烟灰:“我想你应该不会疯狂到要求我打上天堂,在上帝那老混球的脸上吐口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我要你的灵魂。”萨麦尔突然不再绕弯子了。
“就这样?你们这些恶魔真他妈毫无创造力。”康斯坦丁面不改色,“可以。”
萨麦尔充满怀疑地看着康斯坦丁:“你知道和恶魔定下的契约是绝对不可违背的。”
“我和恶魔打交道的时间足够长到让我了解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是什么狗屎德行。”康斯坦丁说,烟雾从他苍白的嘴唇中溢出来,“你想要我的灵魂,可以,解决掉这些脏东西,我的灵魂就归你了。”
巴恩斯顿时无法再继续保持安静了,他厉声阻止:“不行,康斯坦丁!你不能随随便便做出这种决定!”
“相信我巴恩斯,对于和恶魔做交易这种决定,”康斯坦丁盯着萨麦尔,露出嘲笑的表情,“我从来都会再三斟酌。”
“……巴基?巴基?”
史蒂夫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传了过来,巴恩斯努力睁大眼睛,恍惚了数秒,眼前的景象才清晰起来。
“史蒂夫。”他说着,左右转头,莫名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但这一点点痕迹也很快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巴恩斯晃了晃脑袋,端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同史蒂夫说起了凶杀案:“已经解决了,你叫来的外援很厉害,一共都没花几分钟。你和他很熟?”
“不太熟,好像每次找他帮忙都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又来去匆匆,”史蒂夫笑了笑,“我倒是留了他好几张名片……也是怪事,平时我都想不起来他,可是一到需要帮忙的时候,又总是能从各种地方翻出他的联系方式。”
“魔法吧。”巴恩斯说。
史蒂夫也同意:“应该是魔法的缘故。”
这件事轻而易举地揭过了,没有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没有人意识到和康斯坦丁有关的记忆正飞快地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淡化,只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一点点再轻微不过的印象。
康斯坦丁靠在墙边喘气。
在过度失血的情况下和萨麦尔谈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头昏目眩,浑身发软,还得强撑着不让萨麦尔看出来,这些恶魔最他妈会趁人不清醒得寸进尺,好在他在应对恶魔上经验该死地丰富。
一个真理:恶魔永远比最贪婪的人类都更贪婪。
所以当他在萨麦尔驱散了徘徊在小巷中的那玩意之后,又提出第二项交易,承诺为萨麦尔打开地狱之门,让他重返人间的时候,那家伙当然不可能不心动。
萨麦尔为他留下了一个月的时间。苛刻极了。
不过康斯坦丁答应得相当痛快。
一个月时间足够萨麦尔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保险起见,一年内他不打算再召唤萨麦尔第二次……感谢他妈的上帝,这世界上有七宗罪,够他来回使唤了。
伯蒂错愕地看着从门后推着餐车款款而来的女人:“你是……”
“叫我伊薇就可以了。”她微笑着,笑容中透出魔魅般的吸引力,“韦恩先生请我送餐过来,希望您能对食物满意。”
“韦恩?”伯蒂注意到关键词,“布鲁斯·韦恩?”
“噢。”伊薇抬起一只手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做出一副美不胜收的惊讶来,“您不知道?亚度尼斯的姓氏是韦恩。”
伯蒂被这个大消息震得没心思去思考为什么送餐来的是伊薇,他一个劲儿地想着当时小韦恩提起亚度尼斯时的态度,可小韦恩不正经的笑容掩饰性实在是太强了,任他搜肠刮肚也琢磨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他思考的时间里,伊薇已经在他面前空荡荡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
散发着甜美浓香的奶油蘑菇汤,香酥扑鼻的烤全鸡,色泽诱人的煎牛排,摆盘精美的五色沙拉,大盆装着的红酒烩牛肉,浓稠的咖喱汤边放着金色的土豆饼……
伯蒂顿时被满桌的食物吸引住了,他的胃部剧烈地蠕动着,拼命向大脑发送饥饿的信号,这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如此强烈,伯蒂几乎觉得有一团酸水在胃中烧灼。
他用仅剩的自制力吞了口泛滥的口水,勉强询问:“那么……先生呢?”
“亚度尼斯吗?”正弯下腰调整餐盘的伊薇仰起脸,“他希望你能不受干扰地享用这顿大餐,威廉姆斯先生。”
她穿着深V领的上衣,这个姿势令她的胸口敞开一个惊人的弧度,然而伯蒂根本没多看伊薇哪怕一眼,他的眼神贪婪地巡视着餐盘,强烈的食欲几乎能化作巨大的舌头一一舔过盘中的食物。
伊薇轻轻笑了一声,推着餐车摇曳地离开了。
伯蒂没看她哪怕一眼。
他肥硕的身躯猛地向上弹起,如饥饿的难民般扑向餐桌。
可能是痛苦导致的错觉,康斯坦丁觉得自己好受多了。
以前的时候过度失血可没这么难熬,濒死的程度在他这里也算轻伤,最难搞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诅咒,和他自己跟恶魔定下的契约——当然,诅咒他总能想到办法解除,契约也能使出各种手段赖掉,只是过程永远狼狈,代价也颇为高昂。
现在这种痛苦算是他自找的。
好吧,就他妈是他自找的。
康斯坦丁艰难地呼吸着,又叼了一根烟出来,慢吞吞地举起手点燃了。
手腕上的伤口早已恢复如新,就算没有去医院里检查,康斯坦丁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绝对健康无比。
亚度尼斯向他承诺过,任何手段造成的任何伤痕都无法在他的身体上停留太久,不过取而代之的,受伤所导致的疼痛感和虚弱感,以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一次又一次加倍。
所以这就是康斯坦丁现在痛不欲生地靠在墙上的原因了。
真他妈难受。
像是严重宿醉的第二天又被人揍得满地打滚,然后带着伤掉进了零下三十度的冰水,一直往下沉,往下沉,被越来越重的水压挤出内脏,内脏又被碾成肉泥。深海的生物被腥味吸引过来,啄食他的脏器和皮肤,钻进他的骨头吮吸他的骨髓。
最糟的不是所有痛感和绝望感都从神经传导到他的脑海中,而是他必须得活着体验这操他妈的一切。
康斯坦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痛苦到忍受不住呻吟。
值得庆幸的是,就算萨麦尔解决了残留在这里的玩意,那股阴寒的气息依然在小巷里纠缠不去,这有效地避免了有人会趁着这时候过来要他小命。
虽然康斯坦丁也不确定和这种痛苦比较起来,死亡还算不算难以忍受。
他有气无力地吸着烟,最后一根也抽光了,他把空盒子扔到一边,忍着痛苦朝前走了一步。
他重心不稳地晃了一下。
第二步彻底打破了身体的平衡,康斯坦丁伸出手试图扶住墙壁,可惜他的手臂连这个动作也无力做出了,他索性不再挣扎。
摔倒能他妈的有多疼?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地上一摔,还落得轻松。
毫无挣扎地堕落总是比努力挣扎更轻松,康斯坦丁在多半时间都会选择放任自流,只是极其偶尔的会试着往上攀爬。
然而在他放任自流的时候,往深渊里坠落的速度很慢,反而是他偶尔往上爬的时候,只要一个错手,就会令自己陷落得更深。
康斯坦丁自嘲地笑了,他躺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眼前腥红一片,等到腥红褪去,他才意识到有人在不远处看着他。
“谁他妈在那。”他说。
没人回答,小巷里寂静无声,康斯坦丁只能模糊地听到自己拉风箱般剧烈的急喘。
但他已经意识到来人到底是谁了,那种感觉太他妈的熟悉,熟悉到他能从自己的骨头缝里榨出对方的气息。
“亚度尼斯。”他虚弱地说,“你他妈就非得站在一边看着我摔下来是吗。我就他妈知道指望你有同情心是不现实的。”
“你为什么没过来找我。”亚度尼斯说。
康斯坦丁放低了声音:“……行行好,过来扶我一把。”
“你给我送信的时候说了马上就来。”亚度尼斯说。
康斯坦丁的声音越来越小:“……地上也太他妈的冷了。”
“但是你离开地狱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帮队长解决案子。”亚度尼斯又说。
“……你他妈在听我说话吗,混球,”康斯坦丁喃喃地说,“操。你肯定又没听我说话……妈的,布鲁斯是他妈怎么忍你这么多年的?”
“你应该第一时间来见我。”亚度尼斯又说。
“……不管你他妈在车轱辘说什么,我都听不到。”康斯坦丁试图撑着手肘坐起来。
他失败了,又重重地砸回地面,后脑勺受到的重击令他眼前一阵发黑:“我只能听到嗡嗡嗡的耳鸣……你他妈还记得你怎么搞我的吗?精神伤害叠加了又叠加,我现在什么也听不到。我他妈连我自己在说什么都他妈听不到。”
“根据我们的约定,你是完全只属于我的。”亚度尼斯说,“你太擅长滥用我的宽容了。”
“……你生气了?”康斯坦丁茫然地说,“……我他妈在发什么神经。我明知道你这混球连生气这种情绪都没有。你他妈就是一个玩意……你什么都没有。”
亚度尼斯终于回答:“我确实没有生气。”
康斯坦丁说:“……好吧,我知道你没办法生气,你可能只是知道我又把自己搞成一团狗屎,所以过来欣赏我凄惨的样子……好了,亚度尼斯,亲爱的,发发善心,扶我起来吧……地上太冷了。”
亚度尼斯拒绝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总是这么冷。”康斯坦丁低声说,“我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人疯狂到和我同行,而那些足够疯狂的人八成被我送进了地狱,还有两成活着,活得比死还痛苦。”
“我真想念你,亲爱的,离开你的每一秒我都在想念你……我真他妈发了疯,”康斯坦丁说,“现在我知道那些被我上门讨要人情的人到底是他妈什么心情了,知道自己迟早要下地狱不是件好事……扶我起来吧,亚度尼斯,我太冷了。”
亚度尼斯评价道:“身为一个顶级骗子,你说话确实直击人心。”
他俯下身,将康斯坦丁抱在了怀里,顺手解开了他的风衣。
西装很漂亮,但也碍事。亚度尼斯撕开它们,扔到一边,偏过头欣赏了一下这具苍白的躯体。
康斯坦丁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缓慢结冰。
剧痛还在持续,更糟的是他的情绪低落到可怕,他感到悲伤、紧张和焦虑,心灵上的绝望感比来自肉体的疼痛更使他不堪重负。
可这重压感又是如此美妙。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他确实习惯于将每一件事都往最烂的方向设想,他拼尽全力试图逃脱最无可挽回的结局,可他拼尽全力的逃脱举动,又永远在使这件事变得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正如他最初的那个糟糕设想。
反复。循环。轮回。随便怎么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人生本质就是一团狗屎,没有更多的变化了,他也安于如此。
浓雾包裹了他,缓慢地侵入了他的皮肤,绵密的温暖令康斯坦丁清醒了几分,他无力地搂住了亚度尼斯的脖子,意识模糊地接受了一个从任何意义上说都完美到头皮发麻的吻。
另一种难以表述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感到无比空虚,缺乏自我,毫无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没有信念,没有勇气,没有亲密关系,他的所有反应都流于表面,他被这种空虚感支配着做出了无数可怕的事情,也被空虚感支配着,短暂地成为英雄。
现在这种空虚感终于被填满了。
不用做任何事以获取这种快乐,不用给出任何回馈,也不需要有任何期待,更不必为此而负责。
康斯坦丁收紧了手指,他叹着气侧过脸,又在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攻击欲中狠狠咬住亚度尼斯的侧颈。亚度尼斯轻轻撇开了他的头,耐心地将手指放到了他的口中。
总是在被亚度尼斯冷待。
但从不觉得自己在被亚度尼斯忽视。
剧烈的攀升感混合在剧烈的低落感中,康斯坦丁清晰地对比出后者占据了多数。
他现在无比痛苦。
因此……无比痛苦的,无比绝望的……
他现在感到安全。
滚烫的饥饿。
伯蒂并非那种从未吃过苦的大人物,甚至完全与之相反,在他人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灾难总会突然降临,而他只能咬牙承受。
唯一的自由就是心灵的自由,他可以自己选择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灾难。
伯蒂选择视痛苦为最亲密的友人。
而一旦一个人能够做出这样的觉悟,能摆脱那些灾难,最终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就不是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了。
尽管曾经拥有过相当长一段忍饥挨饿的童年经历,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所有会在肉体上留下痕迹的伤害,但凡是人体能够自愈的,当初受伤的时候感觉到多少疼痛,疼痛的记忆流逝得就会有多快。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教官就对所有即将受训的士兵说:“你们的心灵比你们的身体更脆弱。”
伯蒂放弃了使用刀叉,而是赤手抓起所有食物。
烤全鸡外皮酥脆内里鲜嫩,淡金色的汤汁在他撕开鸡大腿时滴落,他贪婪地、大口地咀嚼着鸡肉,柔软的肉块填满了他的整个口腔,又被他狠狠地用牙齿切碎、碾磨。肥硕宽阔的舌头疯狂地翻搅着,将肉泥和汤水均匀混合,又向上扬起前端,运送食物组成的浆液通过喉咙。
“咕咚——”
伯蒂听到自己吞咽时发出的声音,但这声音又迅速被咀嚼声掩盖。
他撕扯着所有能被他撕开的食物,大口咬下,用力咀嚼,再抻着脖子费力地吞咽。他吃掉了烤全鸡,吞下了牛排和羊排,又塞进了土豆派和甜点,将整个桌面扫荡一空,撑得自己根本没办法移动。
肚皮上的脂肪压迫着鼓胀的胃部,饱胀感挤压着他的脏器,食物翻腾着撑大了胃部,伯蒂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吹胀起来、胀大到几欲破裂的气球。
疼痛和作呕感姗姗来迟,令伯蒂感到一阵自己将会整个儿爆开的恐惧。
但还是饥饿。
剧烈的、不可控的、即使在死亡的威胁下,也忍不住继续重复咀嚼和吞咽动作的饥饿。
伯蒂痛苦地捂住了脸,满手的油腻擦得到处都是,他却根本就不在乎。
门被轻轻敲响,伯蒂没有听到,于是门自己打开了,伊薇带着微笑,推着那辆小餐车款款走进,温声细语地询问道:“需要热毛巾吗,威廉姆斯先生?”
伯蒂没回答。
伊薇展开热毛巾,看似轻柔实则强硬地掰开了伯蒂遮脸的手,慢条斯理地为他擦拭干净沾上的油脂和汤水,又换用另一张热毛巾给他擦脸。
“噢。”擦着擦着她就停了下来,无限爱怜地说,“怎么哭了,威廉姆斯先生?”
伊薇好奇地踮起脚尖,注视着亚度尼斯怀里赤裸的、只在腰背上披了一件风衣的男人。
他看上去还在昏迷,但似乎又不是全无意识,立趴在亚度尼斯的胸前,一手牢牢地环绕着亚度尼斯的脖子。
“是康斯坦丁吗?是康斯坦丁吗?给我看看嘛。”伊薇像条过分活泼的小羊羔一样,甩着短短的尾巴绕着亚度尼斯打转,咩咩叫着央求主人,“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就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那不重要。”亚度尼斯说。
他抱着康斯坦丁向前走,伊薇立刻小跑着跟上来,一路跟到亚度尼斯的卧室前才停下。她不敢往里走,但亚度尼斯进去之后没关门,她就靠在门边,睁大眼睛看着正在发生的事情。
亚度尼斯走到C边后松开手,康斯坦丁直挺挺地砸进了C垫。
伊薇露出一个“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惨不忍睹,但我还是想继续往后看”的表情。
这一下没把康斯坦丁弄醒,他只是含糊地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喘息,然后或许是因为感受到柔软的C铺,他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略微松开一点,往被子里蹭了蹭。
伊薇觉得他好可爱!
啊,这种又神秘又痛苦的男人,是多么需要可渴望抚慰?让他们充满悲伤和失落的英俊脸庞上逐渐展露出恍惚的快乐,难道不是最美妙的吗?
她兴奋地看向自己最迷人的主人,期待着他下一步要做的事情。要做什么呢?可爱的魔法师昏迷着,这时候果然应该要……
亚度尼斯看着康斯坦丁逐渐变得宁静的神色,停顿了一下。
他将康斯坦丁掀到了C下。
伊薇:???
她目瞪口呆,而康斯坦丁刚刚才松开的眉头又拧紧了,他很快就蜷缩成了一团,还微微发着抖,似乎是因为木地板太冷。
他伸出手,动作虚弱地在周围摸索了一圈,摸到了自己的风衣,就扯着风衣的一角,艰难地把它拽过来,搭在了身上。
伊薇都要看得眼泪汪汪的了,这伤痕累累动弹不得的可怜样,一看就是被主人搞(重音)出来的,结果主人把人带回来了之后C都不给睡,只给睡地板。
即使伊薇对亚度尼斯神魂颠倒忠心可鉴,她也要大声在心中疾呼:
垃圾主人不是人,康斯坦丁快跑啊!
亚度尼斯一脚踢开了他的风衣。
伊薇:……
她面无表情地关上门,转身去照顾伯蒂去了。
独自冷静了二十来分钟,伯蒂终于从失控的情绪里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伊薇就是在这个时候敲门的,又一次,没等伯蒂应声,她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准备好了更换的衣物,威廉姆斯先生。”伊薇微笑。
伯蒂看向她身后,但只看到阴暗的走廊。
为什么走廊没有开灯?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就无影无踪。
“……先生呢?”他急切地问。
“韦恩先生认为你需要独处,威廉姆斯先生。”伊薇笑得无懈可击,“你随时可以离开,或者也可以留宿——我们有足够多的空房间供你挑选。顺带一提,威廉姆斯先生,留宿提供无限量的食物,并且这都是心理咨询的附加服务,不进行额外收费。”
留宿是免费的。
但是会掉san。
食物也是免费的。
但是也会掉san。
伯蒂冷静了一下,试探着问:“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这次就这么结束了?”
“可以这么理解,威廉姆斯先生。”
无数话在伯蒂脑中打转,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的思绪混乱极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不正常的地方:明明才刚胡吃海塞了一通,可他现在却没感到任何应有的不适。
“我……留宿。”他下定了决心,同时也忍不住好奇,“如果我留宿的话,见到先生的机会多吗?”
“很遗憾,”伊薇的回答公事公办,“我们提供的房间在另一个区域,韦恩先生很少去那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留宿期间,你不会遇到先生——但。”
她的笑容扩大了:“你可能会遇到其他房客,威廉姆斯先生。”
康斯坦丁是被冻醒的。
他不怎么意外地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而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就就是一张温暖的大C,更不意外地发现亚度尼斯就坐在C沿上,正垂着眼睛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
“把我画得好看点。”他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
亚度尼斯最后勾勒了几笔,合上钢笔盖,把笔记本转了一下,展示给康斯坦丁看。
即使一只恶灵看到这幅画也会尖叫和鼓掌,毫无疑问。
康斯坦丁从未见过有人能用黑白两色将一幅画画得这么色情。
画面的主角是他,当然,这他妈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
嶙峋的脊骨因为弓起腰的姿势凸出,蝴蝶骨的边缘呈现出锋利的扇形,几乎要从内部划开肉体。手腕和脚踝都有突起的骨节,将皮肤撑得薄如白纱——也不知道这种单薄到几乎透明的质感是怎么用钢笔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