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婴之后,婴丹便是修士的元神。它的模样与莫清岚如出一撤,更具有幼态,并没有自我意识,只懂得凭借本能喜欢或是抵抗,如今正抱着自己的手臂蜷缩,可怜巴巴地低着脑袋,往主人体内没去。
空气中响起一道微不可听的叹息。
一股微冰微冷的气息出现,原本回去半截的小白团动作一停,立马看了过来。
冰体的婴丹浮现在空中,扭头看向自己的主人——却还未及反应,便被小白团抱了一个满怀。
原本归于平静的气息又生涟漪。
命长苏喉结轻滚,眼睫颤动。
白团蹭了蹭出现婴丹的脸颊,显然极为喜爱,而冰体的婴丹亦未拒绝。
年长又心存爱慕的天性让命长苏的婴丹对白团极为纵容,眨眼间便将它拥进了怀中,嘴唇极为自然地触在了白团的额间,仿佛问语。
——“怎么了?”
空气中响起一道微哑的轻咳。
他意在提醒,可惜婴丹们却并不理会,眨眼的功夫便耳鬓厮磨,难言亲近。
早已经是合婴过的存在,结束仅在半刻钟内,残余的旖旎还未消去,主人们脸皮薄,总喜欢似是而非的掩饰,婴丹却凭借直觉行事,不被约束时根本毫无顾忌。
一个元神正在沉睡,一个想要克制,却徒然无功,结果便是如今的模样。
命长苏眼眸微热,喉咙发干,避眸不再多看,转身离开了屋子。
这次他的离开没有人再阻止。
屋子中静悄悄一片。
所幸、也可幸,不谙世事的婴丹早已餍足,如今只是单纯喜欢这道气息,并没有继续合婴的意思,连拖带拽将冰体婴丹拽进自己地盘后就缩在它怀中安静了下来。
气氛又归沉寂。
若有若无的羁绊虽然痒人,但并未更深,可以忍受。
日月轮息,时间弹指一瞬。直到第七日的正午,一直沉睡的元神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婴丹不再具有自主的意识,沉淀下来,冰体婴丹便被排斥离开,仿佛落寞,无声息的回到了主人体内。
殉祟峰的结界,终于开了。
第一个发现这个事情的自然是从回来就在殉祟峰下的沈向晚。
他的四肢被冻得僵硬,脑袋靠在结界上浅眠,在结界消失的一瞬间便一脑袋栽到了地上,当即清醒,睁大眼睛,立即往山上跑去。
除了他之外,还有的,就是正在梦乡大睡的李春肖。
上一秒在温软的被窝,下一秒就站在琉璃宫的门口。他一双老眼含泪睁开,打了个哆嗦,裹紧衣服往里面走去,“圣尊大人,你唤人的方式……”
李春肖念念叨叨,声音却从高到低,直到站到命长苏跟前,早已经连气音都没了,哪儿敢抱怨,探首道:“尊上。清岚,如今怎么样了?”
红衣圣尊脸上没有情绪,淡淡扫了他一眼,示意上前。
李春肖拍了拍自个儿的脸醒神,目光从命长苏脸上一扫而过,却一怔,心中不由起疑。
圣尊的脸色,并不好。
或许是天色太暗,总有几分莫名的苍白。
错觉吧,圣尊怎会?李春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而低头看清莫清岚的面色,他更是愣神。
他原本想的是一解燃眉之急,此后再慢慢调理,清岚虽然能恢复一些,但依旧会体弱一段时间,但现在这幅面色红润、毫无异常的模样,完全像婴丹未受损!
谁家姑娘这么……
李春肖心犯嘀咕,上手查探。
青年人气息平稳,毫无异样,只是婴丹的裂痕犹在,这是已伤根骨的象征,不可逆转。
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能耐?
能反哺至此,七日才结束,也是元婴修士吗?
没有危急的症状,人就开始晃晃悠悠地胡想。
而探着探着,又察觉异常,李春肖面色剧变:“灵力……不见了?”
元婴正常、体内经脉正常,身体也无暗伤,怎么会没有灵力流转。
却他并未发觉的,这句话出,身旁的圣尊眼皮动了动。
“怎么会没有灵力?这……”
命长苏道:“合婴会沾染上对方的气息,此事不能让他察觉。”
这句话落,李春肖就反应了过来,微松了口气,“原是圣尊大人封的。此事不难,过段时间气息便消失了。”
命长苏声音平淡的‘恩’了一声,“等他醒来,你想个理由与他解释。”
李春肖连连点头:“尊上放心。”
沉默了一会儿,命长苏道:“对他说你一直守在这里。”
李春肖一顿,“那您呢?”
命长苏并未过多解释,只淡淡道:“他不会想让自己的师尊知晓这些事情,谨记即可。”
名动大陆的泠光圣尊,自出世以来便说一不二,李春肖纵然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多问其他,继续点头。
命长苏起身,走了两步,又转眸看来,目光看向将欲醒来的青年,嘴唇轻阖。
李春肖察觉异样,忍不住小声道:“尊上若是不舍,想必清岚也不会在意……”
却话音未落,红衣之人就转身离去,不再逗留。
殉祟峰陡,沈向晚修为低下,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到了琉璃宫前。
他气喘吁吁,并未发觉有任何结界阻拦,便大步踏入,步伐急促,直到看到在屋内夜明珠下隐约的人影,脚步才倏然停下,眼睛一眨不眨。
琉璃宫内,玉榻之上,一身白衣犹若胧月的人神姿有几分倦淡。
他倚在榻边,素来清冷的眉目因初醒而显出不曾在这一世出现过的温润与沉静。
沈向晚眼眸微湿,此刻莫名由心而生的却是退意。
雷劫、重伤调养,他只凭气运,任何事情都帮不了师兄,又伤他至深,何谈补偿?
他怔在了原处,久久不敢上前。却白衣之人视线垂落,不经意看来,轻轻一顿。
李春肖的声音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这次渡劫凶险万分,如果不是宗中恰好有一味调养的圣药,如今你醒不醒得来还是问题!你师尊将你救回来的时候,师叔真的是被吓到了,你这孩子……”
莫清岚眼眸轻动,待到李春肖说完,低低应了一声,才开口道:“夜深霜冷,进来吧。”
第31章
莫清岚的声音落下, 李春肖先愣了愣,随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到在外面痴站着,眉毛都结了冰霜的人。他‘哎呀’一声, 赶紧起身, 将沈向晚拽进了屋里。
步伐被拖拽进来的人走了几步, 便停在了与莫清岚不近不远的地方。
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目清秀, 身体消瘦单薄,现在身上都挂着霜, 一副被冻得不轻的模样, 自然就让人有些垂爱。
李春肖好笑道。“这小子,我近乎每天都能在峰下碰上他, 也不知道每天什么时候来的,起得比鸡都早,看来是对你这个师兄极为在意了。”
沈向晚听言, 恐莫清岚对他退避,立刻开口:“不光是我。有许多弟子与我一样, 都盼着师兄可以早日康复。”
李春肖:“……”
气氛安静。许久, 明光之下,墨发披散的人垂眸看来, 低道:“多谢。”
因为沉睡太久,说话之人声音还带着几些沙哑。
沈向晚没有言语地看着莫清岚, 看到人神色纵然疲倦,但没有病态, 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师兄没事。
火焰噼剥的声音忽然响起。
发觉火势过猛,李春肖立即煽动手上的蒲扇, 沈向晚思绪回拢,这才注意到,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正在慢炖的药壶。
李春肖正在熬药。边熬,他边叮嘱道:“因为婴丹受损,你这段时间没办法使用灵力,不要强行调用……”
师兄如今,没有灵力?
沈向晚愣了愣。
而低头看着,却看到李春肖手法生疏,估计此前并未像凡人一样生火热过东西,黑色的烟雾被扇动之后全都散到了师兄那一头,他看得眉头皱起,立即起身,伸手道:“长老,我来吧。”
李春肖愣了愣,有这等上赶着的苦力,也乐得清闲,将蒲扇递过去坐到了另一边,连叹道:“凡间的药真是不好熬,不如炼制丹药。不过体内没有灵力护体的人,最近一段时间也只能喝这个。”
得了空子,老人家心思上来,自然继续念叨。
“这几日自己也注意一些,一日三餐缺一不可。还有啊,如果出行,就用你师尊的‘乌云踏’。你师尊他没有想拘着你,但九凌宗太大了,只靠脚力太过费神……宗中事物呢,现在全部都交给行渊,尊上交代不准他带着任何事打扰你,还有……”
一句又一句,句句不离‘你师尊’三字。
他的话滔滔不绝,听得沈向晚都要耳朵生茧,而莫清岚依旧如方才的模样,神色淡然,静首听着,没有半分不耐。
却无人可窥的眼眸深处,他的神思略有迟缓,情绪仿佛单薄。
终于等到药品熬好,沈向晚拿起白布将药倒进玉瓷碗,将药递了过去。
碗是灵具,一切进入其中的东西都会很快转化为适宜的温度,自然也不用担心将人烫到。
在明光下,骨节分明的手触上碗沿,手主人的手指纤长干净,近忽泛着玉透的光。
沈向晚神识晃了晃。
现如今的师兄,倒真像一个在凡间没有灵力,却矜贵出尘的世家骄子。
李春肖依旧在单方面输出,沈向晚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长老,天色不早,师兄才好,早些让他休息吧。”
李春肖说得嗓子冒烟,如今也反应过来,莫清岚现在没有灵力,和凡人没有区别。
“好。我就先不说了,这几日我就在殿外宿着,有任何事情都随时叫师叔,听到了吗?”
莫清岚将药喝完,眼睑轻动,微微点头。
“这孩子。”李春肖无奈摇首,将欲离开。却足未起,便听到身后之人忽然低哑问道:“师叔可知,我师尊现在何处?”
李春肖转回头来,仔细想尊上似乎并未说过不让清岚去寻他,便沉吟道:“你师尊方才才离开,应当很快就回来了。你不用管他,早些歇着。”
他这句话落,莫清岚不再多说。
分明是圣尊尽心看顾,如今却被他冒领了这个功……李春肖心中颇有些不踏实,但也无法,摆了摆手便抬脚出去了。
人走之后,没有那些连绵不断的问话,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沈向晚盯着莫清岚手中的药,几息后回神,反应过来他也该走了。
“师兄,那我……”
“沈师弟。”
莫清岚却看来,静然道,“临海道现在怎样了?”
沈向晚一愣,道:“师兄放心,圣尊已在繁鸢腹中之物转生前将它消杀,繁鸢亦已伏诛。”
莫清岚素来多思多顾,知晓他的性格,沈向晚并不隐瞒,事无巨细与莫清岚说明:“花家一部分人追随繁鸢,被抓了回来,花慕晴与花慕生姐弟、还有那个叫殷蒋的人也随洪玄一起到了九凌宗,现如今在被姜堂主看押,等候师兄醒来觐见。”
说到此处,沈向晚顿了顿,温声道:“但不急于这一时,师兄醒来的消息传出去,明天姜堂主就会带他们过来了。临海道的凡人被诓骗,如今已经知晓真相,他们体内的寄生之物,许是因为疫鬼还在祟世活着,没有完全消去,春医峰的弟子们已经接手在考虑如何拔除,这七天里临海道和九凌宗中都没有什么大事。”
最后一句话落,莫清岚眉间轻动,淡淡道:“有师尊在,如此结果,甚好。”
沈向晚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师兄昏迷七日,圣尊也七日未曾出现。
上辈子沈向晚就不敢轻易招惹这位便宜师尊。
这一世他神龙见首不见尾,高高在上、他更揣摩不透心思。
“我睡了七天?”莫清岚道。
沈向晚回过神:“是。原本李长老与我说是五天,不过大抵是因为婴丹受损较为严重,师兄多睡了几日。”
莫清岚神色不清。
许久,他道:“我知道了。”
沈向晚问:“师兄,时间不早,那我就先退下,师兄好好休息。”
莫清岚轻轻颔首。
沈向晚怕打扰到他休息,得到首肯便匆匆往外走去。而出了门,一道微哑的声音忽在身后响道:“琉璃宫有许多客房,你修为不高,路上陡峭危险,可以待到明早再走。”
原本发红的眼眶霎时湿润,眨了眨眼,沈向晚并未回头,只重重的‘恩’了一声。
四周安宁,屋中只余一人。
莫清岚指尖划过瓷碗温热的碗沿,从榻上起身,往窗边走去。
琉璃宫主殿外,琉璃苍兰无声展开,灵蝶飞舞,盘旋之后落在了出现之人的肩畔。
屋外风冷,没有灵力的身躯如同凡人不御冰寒,温热的手几息变得微冷,莫清岚眼眸轻动,神思有些迟缓,半晌伸手碰向灵蝶,灵蝶便蝶翼轻扇,避开了他的指尖,挥翅离去。
沉睡的意识好似还未完全清醒。
双眸清浅的人反应都有些慢半拍,却因为醒来后便神色倦怠淡薄,未曾有人发觉。
莫清岚额间元神印渐渐出现,沉府内视。
紫府中,婴丹盘坐修行,形露憨态,除去额上的裂痕,没有半点异常。
灵台上盘踞的怨气也已经荡然无存,识海空荡荡一片。
凝思所化的怨气。
消失之后,会如何?
莫清岚眼眸微动,视线垂然。
而盯着婴丹看了半晌,却仿佛错觉,莫清岚莫名感觉那犹如月牙白透的婴丹模样憨红,好像有几分古怪的……餍足。
餍足?莫清岚拧眉,觉得有些异样,却无从寻起。
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落下几点微雨,莫清岚顿了顿,收敛心神看去。
静然站了一会,如今没有灵力又初醒的躯体总是容易困倦,莫清岚抬手将窗门关合,脸上泛起几丝倦意,不再多想,回到榻上阖上眼眸。
或许是累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
秋雨低沉连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忽然变大,又转小。
门扉轻叩的声音低微响起,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进了屋中,再到沉睡之人的榻边。
命长苏低首看着,伸手触碰,微怔,灵力自他手心出现,散入空气。
有些温度微低的屋子很快泛起了暖意。
修为极高的修士灵体不会着凉,故即使在琉璃宫中,也只备着薄被。
因为受冷,白衣青年的身体如今在蜷着,好看清冷的眉心轻皱,指尖已经变得冰冷。感觉到温暖,皱着的眉心才慢慢松开。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伸手将他额间碎发拂走,指尖从眼前人脸颊将触未触擦过,唇角泛起几些微涩的苦意。
七日温存。
即使是年长且常年不曾纵欲的人,初尝之后,也依旧无法克制,仍然肖想,蠢蠢欲动到自己也觉得卑劣无比。
榻上人睡意沉沉,毫无知觉。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间外面的天空渐渐大明。
不觉一夜过去,命长苏抬眸察觉,喉结轻滚,低声开口,“醒来后,可会寻我?”
话落,却像忽生急意,一道难以抑制、沉闷的轻咳倏地响起,但怕惊扰到睡梦中人一般,转瞬便消弭不见。
许久,仿佛自问自答,命长苏微哑的声音又道,“师尊不急,你再睡一会儿。”
屋内檀香飘散,静谧无声。
自无人回应。
莫清岚一觉, 便睡到了第二日辰时的末尾。
醒来之后,洪玄已经按照李春肖的叮嘱将早食热好。莫清岚在辟谷数十年后第一次有了饿意,并未拒绝,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用食。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
洪玄守着, 忽然想起什么, 问道:“主人今天可要去找尊上?”
莫清岚看去, “师尊回来了?”
洪玄道:“今日晨时就回来了。”
莫清岚又问:“殷蒋可在?”
洪玄却神色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存有禁制的信件递来:“回主人, 殷蒋大师是在,不过他不欲觐见, 让我将此物交给主人, 说看到此物,主人就会放他离开。”
莫清岚将信接过, 想要打开,却因为体内没有灵力不起作用,便暂先收起, “去见师尊。”
洪玄道:“是。”
琉璃宫为殉祟峰上唯一的宫殿,占地面积却并不大, 因为宿在这里的只有命长苏一人, 所以就算是百年,也只多了几只无用的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在疗伤时莫清岚被带到了右殿, 这是他儿时曾经住过的副殿,距离命长苏素来待着的左殿一步之遥, 因此仅凭步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也到了。
到了门口, 洪玄便自发告退,只留莫清岚一个人往里走去。
道途空寂, 琉璃苍兰轻轻摇曳,一草一木,皆和百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东西没变,但人却已经面目全非。
莫清岚弯了弯唇,笑色出现的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喜是悲,冥冥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耳畔响道:就是这样了。
……似乎一切,都无妨。
思绪万千间人已到堂屋门口,莫清岚拱手,正欲开口,房门就敞了开,一道银勾玄色的鞋履从中踏出。
莫清岚怔了怔,下意识看去,便触上了一双碧色无波的双眸。
殉祟峰的泠光圣尊,不琼仙陆的第一尊者,沉锋在世,一如耸立在殉祟峰上孤冷的琉璃宫,不近人情,依旧如记忆中的一身红衣,瞳孔的颜色仿佛河石在水中投下的光,近乎透明。
莫清岚看着人许久,开了口:“师尊。”
青年的声音如常、他的情绪与反应亦如常,不曾生出期待,更没有因此喜悦。
命长苏眼睑轻敛,压下紫府中横生波澜的婴丹气息,好像早有预料,神色未有变化,‘恩’了一声。
莫清岚道:“此次在临海道,多谢师尊出手相救。”
却在他话落,几息之后,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是你成年之后,第一次与我说谢字。”
莫清岚顿了顿,而在他沉默间,命长苏已经抬脚往屋内走去。
不清楚他的想法,莫清岚也只好跟着进去。
两人亦步亦趋,待路过门前一团物事时,命长苏的脚步停下,莫清岚也随之看过去。
——那是儿时命长苏为他打造的玄木秋千。
走在前面的人开口:“清岚,你还喜欢它吗?”
莫清岚顿了顿,只道:“儿时之物,摆在师尊屋前,是有些碍路了。”
命长苏轻舒了一口气,好似无奈,不再停留,径直进了屋中。
进来之后,莫清岚不再左言其他,很快便主动开口,将凡间经历与眼前人说明。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命长苏也并未打断。
一人讲,一人听,一如寻常的师徒。
时间过去,清茶润喉,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莫清岚眼眸垂落,轻轻偏首,眼眸清淡,却无声弯了弯唇角。
命长苏将他的一切神色尽收眼底。
为什么开心?
他眉宇轻动,无法想明。
命长苏的心中沉然,此刻亦在胡想,倘若他将前世的一切解释明白,清岚可会原谅?他又该如何说起。
莫清岚道:“殷蒋给了弟子一封信。”
命长苏回神,将他递来的信接过,指尖擦过便破了禁制,随后从中取出一份带着密集红点的地图。
目光粗略扫过,很快辨出什么,他道:“这就是他所说,那一百多头昔念花种被种下的地方与势力。”
莫清岚早有猜测,也不意外,颔首道:“弟子不日便下山去铲除。”
而听闻,命长苏却指尖一动,地图消失在他的手中,并未交还。
“此事你不用再管。”他淡淡道。
莫清岚一顿,“师尊。昔念花种会诞出祟鬼,宗中除我之外……”
“诸家在不久前才育出花灵,时间尚早,还未到那般迫切的时候。”命长苏语气静然,“九凌弟子修炼多年,也该去练练手,你伤势未好,不可事事事必躬亲。”
“况且除你之外,还有我。”
这句话落,莫清岚想到了前世除他消杀的三十多头之外的那部分祟鬼。
思绪微恍,他并未反驳。
“诸家事小姑且不论,临海道中你却几次涉险,这次还强渡雷劫——”说到此处,感觉自己的语气微僵,命长苏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下道:“以后不可如此,清岚。”
他并未呵斥,但却像被训斥般,眼前人垂首,轻轻抿唇,陷进了沉默。
看着他的反应,命长苏眉宇轻动,继续道:“这次算你幸运,若有下次,宗中弟子、师尊,还有各峰师叔,都可以前去,不可如此冒险。让我忧心。还有……”
眼前人红衣如火,眉首轻拧。
泠光圣尊,明明位高如斯,该是亲缘淡薄的时候,却依旧细细数落,一如他少年时期招惹了祸端,被斥责,又被庇护。
年少的记忆一幕又一幕出现在眼前。
师尊,似乎对他一直如此。
何谈恨,又何谈怨。
莫清岚低着头,莫名笑了,终于坦然。
命长苏发觉,语气一顿。“怎么?”
“弟子想到了春医峰的李师叔。”
命长苏面色微疑:“李春肖?”
莫清岚抬起眼眸,微微笑道:“师尊方才说的话,与李师叔如出一撤。”
命长苏:“……”
他直起身,声音忽然变得有几分僵硬,“劝人的话,无非就这么几种。莫说听……师叔、就算是姜行渊讲,也是一样的。”
莫清岚点头。“是,此次多亏师尊相救,弟子铭记于心。”
说完,又想到什么,他轻轻扬眉,声音轻道:“此后弟子定会好好孝顺师尊,不叫师尊再为我操心。”
这句话落,原本平稳的情绪忽生波澜。
命长苏抬首看来,“孝顺?”
莫清岚看他面色变化,顿了顿。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终于明觉了到底是哪里的古怪叫他不安。
眼前人的眼中再无躲避,却也不再有任何情愫。
命长苏的心中莫名收紧,哑声启唇:“你要对……我孝顺?”
有何不妥吗?
莫清岚心中思量,许是师尊觉得这个词过于老气?又转而言道:“恭顺。弟子会对师尊恭顺。”
一句话落,曾被搅动乱作一团的春水忽然被灌入了一盆没有温度的冰,命长苏神色未变,却胸口起伏,婴丹在体内也气息紊乱,周遭的灵力浮动,眨眼的瞬间一切都变成了乱麻。
怨气、雷劫。
须臾间想明了所有,他倏然阖上了眸。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发觉他的唇色有些泛白,怔然片刻,皱眉道:“师尊?”
“出去吧。”命长苏道。
“师……”
“清岚。”命长苏抬眸看来。
那双如黛的眼眸敛去了所有的光亮,与那张犹如白月的脸上相映,深若枯渊,让人无端心悸,停下了所有的话语。
几息的时间,眼前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极其苍白,却唇间带笑,低道:“听话。”
低哑的声音纵容又低沉。
在一瞬间仿佛并非那名动大陆不可一世的圣者,变得萎靡又脆弱。
让人难以捉摸。
莫清岚垂下眼睑,最终顺从,离开了。
谷中的秋意愈发浓郁,走在路上,枯叶被踩的咯吱作响,他面色平静,思绪陷进了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现在,沈向晚已经拜入殉祟峰门下渡秋年,不过多久,便是玄武堂之乱,而此时的师尊……去了日月山。
脚步顿止,想到山下结识的少年所言,莫清岚眉头轻皱。
这个时间,师尊体内的瘴毒要复发?
转身欲回,却也此时洪玄忽然唤道:“主人!”
莫清岚怔了怔,转首看去。
“方才姜堂主带着花家姐弟来了,主人可要接见?”
莫清岚眉宇皱起,颔首道:“去。师尊旧疾复发,你留在这儿替我照顾一二。”
洪玄愣了愣,点头道:“是。”
交代好一切,莫清岚便不再停留,很快人就离开了这里。
琉璃宫,右殿。
被带来的花慕生目光左右扫动,颇为稀奇地看向四处。
这就是传说中圣尊所在的琉璃宫?
姜行渊声音散漫,“这种地方连我都很少来,你们算是沾了师兄的光,想看就四处看看。”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镂空玉球,靠在门侧,看着花慕生行动愈发大胆,唇边出现一个莫名的笑,又道:“不过要是冲撞了圣尊,就算是我师兄,也救不了你。”
“……”
此话落,花慕生当即遏住了到处扫看的脑袋。
花慕晴看向姜行渊,不由得眉头皱起,却未曾多说,缄默以对。
在扣押这几日,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位姜姓堂主对他们的恶意与不喜。
原因不难猜出,两个诋毁过圣尊的家族子弟,又因事将他的师兄重伤,设身处地,即使是她,也会心生不满。
两人变得安静如斯,姜行渊面容淡薄,冷淡地扯了扯唇,转首道:“师兄去见圣尊,可有说何时会回来?”
在他身后的行伶手中捧着一张册数,听言立即道:“回堂主,刚才洪玄回话,大师兄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抵半刻钟就到了。”
姜行渊道:“大抵?他人呢?”
行伶道:“听说是大师兄吩咐,叫他留在圣尊那里处理些事情,他没有随大师兄一道回来……”
姜行渊眉心顿时皱起,神色隐隐有几分不悦。
“这殉祟峰到处都是祟气,就算琉璃宫有结界也不能完全保证,我听闻师兄如今没有灵力,怎么能由他一个人回来?!”
他语气微沉,说着便将手里的玩物收起,就准备前去接应。
却在一转身,看到视线所及之人,姜行渊愣了愣,立即上前:“师兄?”
姜行渊几乎以为他看错了人。
九凌宗的圣君,自幼天资夺萃,自少年时‘夺珠大比’后灵道之威便名扬四海。故往相交近五十年,姜行渊早已经习惯了莫清岚即便不言语也叫人无法移开注目、难以忽视的模样, 却如今一身素衣, 墨发垂肩, 比起曾经消瘦不少,没有半些灵力, 浑如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