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寂,莫清岚手指触上悬在腕间的莲花石链,感觉到石链冰凉,轻轻垂首,不再多言。
月明星稀,峡谷中空荡荡一片,极为寂静。
囚牢中,花家侍卫隔着铁网看着里面一动不动,悄无声息的男人,感觉有些古怪,将欲开门进去查探。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面色青白的人忽然转眸看过来。
他眼中空洞,没有任何生息,灰白的瞳孔叫人不觉心惊,无声胆寒。
侍卫顿时僵在了原处,低呵道:“看什么?!”
他心跳鼓动,骂嚷几句后转头离开。
“什么宗门首徒,风光无二,我看和邪鬼没什么区别……等到之后夫人提审,有你好看的!”
待她走后,男人脖颈僵硬垂下,无人察觉,他瞳孔中残存的畏惧终于死寂般消散,低首,再无任何活人的气息。
耳畔无声,身处一片寂色。
水珠滴落的声音忽然响起,波澜荡开,莫清岚眼睫轻颤,随后睁开眼睛。
四周处于一片虚无,他眸中怔松,察觉身后的气息,转首看去。
在一片空荡的世间,白衣人与身后的虚无近忽融为一体。
他静静倚在一旁,转首看来,唇角露出几分无波的笑色。
莫清岚看了他许久,开口道:“是你。”
眼前人白衣素面,与佛圣像所下的‘赴极乐’幻像中所见的如出一撤。
他的样貌与莫清岚分毫无差,姿态形体亦然,两人相视,就仿佛有一面不存在的镜,彼此映照,难辨真假。
莫清岚道:“……你不只是幻境?”
白衣人神色稍顿,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起身。
却在他越发靠近时,白莲的虚像忽然从周身出现,数枚虚像将白影环绕,他亦顿首,垂眸望着。
莫清岚看向手上的莲花石链,终于明觉一切。
仿佛察觉到自己无法靠近,白衣人笑了,却并不强求,遥遥端坐在莫清岚面前,缓缓启唇道:“你来了。”
清冷的嗓音在空气响起,又转瞬消散。
他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莫清岚的身上,神态温和,叫人根本无法看出——他便是那股盘踞于灵台之上怨气的化身。
莫清岚将手腕放下,语气静然:“你将我唤进识海,想做什么?”
而他话落,白衣人却偏首,怔然片刻,低声笑了。
他伸手碰上环绕周身的白莲虚像,感觉到指尖炽热化为白烟,“何必如此自欺。”
也就在此时,灵台中忽然阴沉,黏腻的血液从莫清岚指尖毫无征兆淌下,转瞬于地上汇聚成潭。
感觉到指尖的异样,莫清岚神色变化,却也再一晃眼,无数的虚影从白衣人的身后出现。
前世今生的罪孽如海。
幼童凄厉的哭喊、妇人的怨恨,还有……诸仁最后盯着他畏惧的瞳孔。
白衣人道:“你不想见他,是因怨恨,还是惧怕。”
‘他’是谁?
识海中虚无的一切倏然变得混乱起来,莫清岚眉宇划过几分冷意,没有情绪抬眸。
“他素来嫉恶如仇,若知晓你心中实则含藏恶鬼——”
“会如何?”莫清岚开口。
白衣人的声音顿止。
他看着莫清岚,洁白无瑕的道衣渐渐变化,从衣摆染上了如墨般的暗色。
“莫清岚……”他念着。
像是在与眼前人讲,又像在说自己。
许久,轻笑出声,转身离去。
莫清岚骤然睁开双眸。
“仙君?”少年的声音在耳畔低哑响起。莫清岚没有聚焦的双眸回拢,喉结滚动,才看清周遭的情况。
昨日夜深,客院之中仅有一榻,所以他与兰淆和衣在一起将就了一晚。
低首看去,少年显然还未完全清醒,一只手横在他的腰间。他面色惺忪,哑声道:“怎么了?”
莫清岚起身,将兰淆的手腕握起放到一旁,低声道:“无事,只是醒了,你再睡一会儿。”
兰淆声音不清的‘恩’了一声。
莫清岚便转身下榻,净身术后离开去了院中。
却在他起身后,未被发觉的,原本静睡的人睁开了眼眸,视线落在莫清岚腕间的莲花石链上,眼中划过几分沉然。
昨天晚上有夜雨,院中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潮味。
莫清岚走至院中许久,才轻舒了一口气,静心调息。
而不过多久,屋门便被打开,少年换上了昨天那一身的衣物,月光纱蒙面,走到莫清岚跟前。
莫清岚睁开眼睛,看清之后顿时一愣。
“仙君,”兰淆偏首,“不准备出去走走?”
莫清岚:“……”
是有这个打算,但少年的主动,也着实让他有些诧异。
莫非他与花慕生一样,对于女装实则并不厌恶?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莫清岚唇角微动,最终什么都没说,静静颔首。
虽然被要求不可离开谷中,但或是因为有‘女子’跟在身边监视,院外并未有人看守,莫清岚带着兰淆很快离开,视线放在那大门紧闭的高耸府邸上。
兰淆道:“她就在这里?”
莫清岚‘恩’了一声,不过须臾想起什么,他转眸问道:“你扮成花家女子进来,可有遇到什么阻碍?”
兰淆道:“自是有的。”
莫清岚看去,兰淆却并不在意,语气淡淡道:“那些女子本就培养为监视外来客的工具,常年都被下了一种毒,为瞒过筛查,那毒我未曾避过。”
莫清岚眉心立马皱起:“什么毒?”
兰淆笑道:“无妨,寻常的毒对我的身体都不起作用,昨夜便内化了……”
而说着,也想起什么事,兰淆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
“这是仙君那位师弟,说不论如何也要给仙君的,说仙君不要,就让我把它随处丢了。”
莫清岚:“……”
他轻舒了口气,将玉瓶拿入手中。
打开瓶塞端详,从中倒出一枚微粉的药丸,抬手便放到了兰淆的唇边。
嘴唇与温热的指尖相撞,兰淆愣了愣,轻轻垂首,将面纱抬起就将药丸吞了入口中,牙关轻咬,便咽了下去。
他吞药的举动极为利索,莫清岚一怔,莫名道:“也不问问是什么药。”
兰淆还未缓过神来,闻言舔唇,只道:“仙君给我的,是什么药都无妨。”
莫清岚道:“你如此信任我?”
兰淆盯着他,却没有说话。
莫清岚喉结滚动,良久,视线垂落,将药瓶合上放进了储物囊中。“是解毒丹。”
谷中地势宽广,但成闭合之态,除去大门无可通行的入口。
莫清岚与兰淆转了几个来回,熟知了此处的地形,正欲回去,便有人匆匆过来,请道:“诸大人,殷蒋大师有请。”
莫清岚与兰淆对视一眼,随着来人去了。
殷蒋的住所,在谷中离夫人府邸颇远的地界。
此处的位置偏僻,杂草丛生,门口冷僻,四处堆放着杂物器皿,看起来十分潦草。
来人将他们引到这里,很快便把院门关上退了出去。
屋内‘咯楞楞’响起东西被拧动的声音,随后一人便将门推开,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莫清岚反应却是平静,似乎早有预料,抬起眼眉,淡淡道:“殷蒋大师,又见面了。”
殷蒋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莫清岚只道:“若非殷蒋大师首肯,我也不敢冒犯前来。”
殷蒋立即道:“我何时首肯了?”
莫清岚脸上带着笑色,并未说话。
殷蒋看了他一眼,最终眉头紧皱,将门推开,语气沉沉道:“先进来说。”
大门被推开,杂乱的器皿被推到另一边,莫清岚走进来,垂眸扫了一眼,轻轻抬眉。
然而虽说是进来,但和外面站着也没什么区别。
这里屋里摆设杂乱,连桌椅上都放着各式器皿,除去殷蒋方才所坐的‘窝’,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立足。
殷蒋却毫无招待之意,埋头继续修缮手中的东西道:“妖丹和摄魂铃你拿回去,我用不到。”
莫清岚淡淡道:“我拿回去,大师该如何与‘夫人’交差?”
殷蒋手上的动作停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咬牙道:“就算有这两个东西,我能拿去交差吗?”
挡路的器皿被不客气的踹到一边,人走到妖丹前,抬手拿起,尚未用力,那妖丹便窸窸窣窣变成了粉末,冷冷道:“你流放在市面上的东西,也只能骗过诸仁那个蠢货。”
兰淆此刻刚替莫清岚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可以落座,闻言看过来,淡淡道:“就算如此,殷蒋大师还是配合的很好,不是吗?”
殷蒋闻声目光落在兰淆脸上。几息间根据声音他辨出来人是谁,顿时唇角抽搐,像是看到了什么糟心的东西立即收回了视线:“你们给我的日月参,我一直带着,也说动了诸仁亲自动手,我们现在已经互不相欠。”
“——现在你们将东西都拿回去,我会向夫人告明此事,此后如何,看你们自己的造化!想跑,就现在赶紧走。”
莫清岚却笑了,平静道:“此话,当真?”
这句话落,殷蒋胸口起伏,目光锐利,直直地看了过来。
“大师既然愿意将我叫来此处,便是想要商谈,”莫清岚淡淡道:“既想达到目的,何不坦诚相待。”
在茶馆时,兰淆有意放虎归山。
而莫清岚察觉殷蒋将计就计的目的,是因为那张刻画地极为细致的草稿图。
正如他所说,日月参其一直带在身上,目的是为了便于兰淆定位,而那张草稿图,自然也是为了向他们卖好。
能为了一介女子放弃大好前程沦为平庸的意气骄子,又怎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制于人。
莫清岚话落,殷蒋陷入短暂的沉默。
安静了许久,他抬起眼眸,开口道:“我可以与你们合作。但你们得先告诉我,真正的诸仁呢?”
莫清岚的手指轻顿。
殷蒋道:“他是夫人第一个赐下昔念花种的部下,他手里掌握的情报,比我要多太多。你们不如……”
“死了。”莫清岚的嗓音清淡。
这句话落,殷蒋的声音刹那停滞,瞳孔微震地看向莫清岚。
他并未想到。
传言九凌宗的掌职圣君素来宽厚仁慈,为人楷模。
诸仁纵然心思深谋狠辣,但毕竟未曾酿成大祸,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他灭口?
“你……”
“死便死了,大惊小怪。”兰淆声音淡薄。
他从莫清岚身后踱步走来,偏首道:“倒是大师,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自己的妻子,现如今都到了老巢,你那位金枝玉叶、曾是人间贵女的妻子呢?”
“莫非那‘夫人’就是……”
殷蒋立刻道:“我娘子和夫人截然不同。”
对那‘夫人’,殷蒋似乎并不感冒,眉宇间一片嫌隙后才道:“她不在这里当差,以后有机会你们可以见到。”
兰淆淡淡道:“看来殷蒋大师和我们一样,都盼着能查明真相,从这里离开。”
殷蒋却冷笑:“你不用激我。我纵然盼着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但也有后路,如果你们办不到,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莫清岚,显然对这位圣君行事心性有些微词,皱了皱眉。
兰淆发觉,眉宇微动,话锋莫名一转,“若不想帮,你大可现在就去告发。”
他移开视线,声音慢条斯理,却越发阴沉:“不过大师放心,若是我被害了,这峡谷中的人,一个都别想全头全尾出去。”
殷蒋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比起莫清岚,兰淆更是一个行事凶暴的人。他眼睛顿时睁得极大,脸上的疤痕都随之抽搐:“你在威胁我?”
兰淆却微微一笑,不耐道:“说,还是不说?”
一米九的大汉,被兰淆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气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黑着脸在地上走了两圈,他才勉力冷静下来,咬牙服了软,开口道:“我知道的东西有限。只能告诉你们,我和内人是在六年前过来的。我不知晓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却知道,现在在人间,昔念花种已经被种下了一百零一枚。”
一百零一枚。
听到这个数字,莫清岚一顿,抬起眼睫。
在前世,诸家事发后数七年,他共杀过三十七头祟鬼。近百枚……如此悬殊的数量,其他的祟鬼是被谁处置的?
“我不清楚‘夫人’想做什么,不过她当下的目的倒是明确,就是让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畜出世。”
说完,殷蒋抬头看向他们:“我叫你们来也别无所求,‘夫人’腹中的那只祟鬼可怖,出世定会惊起腥风血雨。祟鬼无情,倒不如不出世落的安逸,只希望二位此番若是成功了,可以高抬贵手,放我与我内人。”
兰淆道:“看来你那妻子,在‘夫人’名下,甚为得宠。”
殷蒋嘴唇动了动,却未再吐露其他。
他转过脸道:“有昔念花种的那些家族世家,我会尽力替你们找全名单。两日之后夫人就要我将做好的东西交出去,你们也只有这两天的时间可以调查,自便吧。”
殷蒋说完,便不再管他们。
达到目的,莫清岚和兰淆也不逗留,从殷蒋那里离开,一路顺畅回了院中。
时间很快过去,夕雾降临,天边很早就昏黄暗沉下来,不到夜深,天穹果然开始淅淅沥沥落下了雨。
莫清岚无言沉默。
兰淆走近,声音低道:“仙君?”
游散的思绪回拢,莫清岚看过去,抬首,“怎么?”
兰淆道:“仙君自回来便魂不守舍,在想什么?”
想那百枚的昔念花种。
莫清岚一顿,却未开口,只笑了笑,道,“没什么。”
大雨连绵,愈发具有汹涌之势。
一切飘渺,仿若风雨欲来。
直到夜深,午夜淅沥下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很重的响动,兰淆起身,将门窗推开。
密密麻麻的雨下,一道人影抱着一个琉璃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花慕生浑身湿透,头发紧紧黏着脸颊,抬起眼,唇色苍白,声音粘稠又沙哑,“……外面!”
临海道久违的大雨,沿海的水位几息增长,雨水隐约成瓢泼之势,于空中毫不保留的倾斜而下。
谷内人息流动,大雨中女子的身影站在高位,极力高呵:“都仔细点,别把药洒了,走稳些!”
她的声音被雨声盖下,多次高喊,已经近乎沙哑。
莫清岚与兰淆赶来,隐约看到女子的身影,很快辨出是谁,低道:“花慕晴?”
花家弟子在他们眼前来往匆匆,以四个弟子为一组,每组人皆举着一人之高的水坛。
雨多路滑,有弟子忽然脚滑发出惊叫,花慕晴便立马旋身而来,纤细的身体替他将水坛撑起,咬牙,英眉紧凝道:“小心一点,护好药!”
“是!——多谢家主!”
莫清岚道:“里面是什么药?”
花慕生魂不守舍,被唤了一声才道:“是无根水。”
兰淆皱眉道:“无根水?”
“无根水……是我花家分给临海道凡人健体的药水。”花慕生声音沙哑,不觉抱紧了怀中的琉璃瓶,骨节泛白道:“因为疫鬼,临海道凡人的祖辈皆是病逝,他们的后代大多数都有病根,先天体弱,所以每年花家都会做大量的无根水,在花神游的最后一天,分给凡人食用。”
从未听过此事,莫清岚眉头皱起,问道:“如果他们不喝无根水,会怎样?”
花慕生目光紧紧看着在雨中行步匆匆的花慕晴,许久,从喉咙间挤出了四个字:“体虚至死。”
当年的疫鬼临世,临海道所有人都染上了无法治愈恐怖的瘟疫。那些瘟疫直到疫鬼被镇压后都未曾消失,反而在最后被激发了病性,顷刻夺去了无数人性命。
残存者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体也遭到了重创。
“我一直以为无根水,是族中特意调配出来给凡人健体的东西。”花慕生呼吸紧促,将手中的琉璃瓶慢慢抬起,脸色苍白给莫清岚看。
他骨节握得泛白,声音都带了颤抖。
“但不是。”
“无根水都是夫人给的……调出无根水的东西,是——是、”
最后的话他无法吐露,莫清岚看去,只看到在透明的琉璃瓶中,泡着一深一浅,两只共用一个躯干,勾连缠绕的芙蓉花。
他的眼眸微动,隐约想到什么,脸色莫明。
花慕生声音逐渐哽咽:“我父亲与母亲在我小的时候便很恩爱,他们二人是花家寿元至后,回化为花身中,唯一的一只并蒂芙蓉。”
最后一个字落下,花慕生几乎无法喘息。
幼年时他眼睁睁看着父母回化,他决然不会认错。
在里面泡着的,就是他的父母。
在此前,花慕生一直以为父母回化之后会被安好的喂养在花家的百花冢祠中,他没有资格进去祭拜,所以一直未曾见过,却直到今日,在谷中遇上了前来取无根水的花慕晴。
看着花慕晴,心中生出难以理解的陌生。他的唇齿有些发麻,想到不久前遇到的景象,大脑混沌。
——所有变回花木之身的花氏族人,全部都被‘夫人’用来制成无根水。
——凡人喝了无根水后可以稳定病情。
——他的父母、堂兄、阿爷……全都被做成了无根水,变成了他人的口中之物。
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析出,花慕生忽然抬头,无措般拽紧莫清岚的衣袖,声音沙哑:“仙君……这样是不对的吧?纵然他们已经变成花木,但此前他们都是人啊!他们一直守着临海道,从始至终,一直如此……!”
此刻雨势更为激烈。
在氤氲不清的雨后,莫清岚的神色不清。
花慕生握着衣服的手慢慢松开,再忍不住,看着来往的花家弟子,发出压抑的哽咽。
三人矗立在一旁,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此前带莫清岚来到谷中的姑姑发觉,当即皱眉,快步走来,低声呵道:“现在这么乱,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老实回去待着!”
她大步走来,花慕晴也有所察觉,转首看过去。
却人影错错,花慕生的人影被牢牢挡住,她并未发觉,终于等队伍装好无根水,带着一行人马离开了。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收势,花慕生被带了回去,双眼通红,脑袋湿漉漉地耷在膝盖上,蹲在门口。
兰淆皱着眉给他丢去一块毛巾,而后净了手,替莫清岚擦拭有些湿透的发尾。
许久,莫清岚忽启唇道:“当年伪装成医圣的疫鬼,是否也是如此控制疫病的?”
兰淆顿了顿,很低的‘恩’了一声,“确实如此。我此前读过一本杂书,上面记载了,那医圣用的是‘圣水’。”
“圣水……”莫清岚念道:“那当年的花家呢?”
兰淆一顿:“花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当年的圣水,便是如今的无根水,疫鬼如果是利用花家身陨的后代制药,那当年的花家,可健在?”莫清岚思绪烦乱,感觉到发丝微动,遂回过神来,将发尾从少年手中抽走,“……多谢,无妨。”
兰淆擦拭头发的手轻动,蜷了蜷指尖,莫名空虚地收了收。
“仙君可是有什么头绪?”
莫清岚起身踱步:“此前我便想过,在过去的轶事记载中,大多数祟王于人间的猖獗之处,不论是凡人、还是修道门派,都被迫害到近乎灭族。”
而花家,在祟王疫鬼之乱前,其管辖临海道,在疫鬼之乱后,却依旧在此处镇守,自成一派,且极得凡人的信任。
这个情况乍看没有任何异常,而实则却处处透着古怪。
兰淆静然了片刻,忽然抬首,问花慕生道:“你去查了之后,花家族谱中,可有什么异常的人?”
门口失神蹲坐着的花慕生,几息反应过来,呆呆道,“有。”
他擦了擦眼角,小跑过来从怀中取出了有些被雨水浸湿的族谱。“除了我姐外,花家历代的家主多为男子,但有一个女君极为特殊,的确一直被称作‘夫人’。”
族谱翻到一页。
上面的女子的图画被墨渲染,与佛圣像极为肖像,面容悲悯,柔有慈色。
“那个人就是,当年嫁入花家,与佛圣一母同胞的姊妹,繁鸢。”
气氛刹时陷进了短暂的沉默。莫清岚看着纸上的女子,大脑中的记忆越发清晰,凝眉道:“是她。”
花慕生手上一抖。
“繁鸢夫人早年因为难产体弱,族中皆以为她,”他道:“……在疫鬼之乱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而实际却是夫人非但未死,活了三百年之久,还在孕育祟鬼,这个消息让花慕生极为惊骇,连手中的族谱都有些握不稳的发烫。
那可是,曾被花家同佛圣一起供奉,名动天下的佛圣之妹啊!
“看来花家在此前便不单纯。”兰淆若有所思,“那所谓临海道的凡人皆体弱……”
莫清岚道:“恐怕不是体弱。”
数百年前的圣水只是暂时遏下了凡人体内的疫病,并未根治,所以在疫鬼被镇压后才会被激出。
那现如今的无根水,应当亦是如此。
或许早在之前,临海道凡人的体内,就已经被种下了不该有的东西。
莫清岚眼眸微动,走到窗边,眨眼间便换了一身黑衣。素来身着白袍的人从未穿过颜色这样深的衣服,黑衣皓腕,眉宇清冷,衬着人如白玉,不由得引人注目。
兰淆视线一顿,“仙君?”
莫清岚转首看来,与他道:“我去谷外查一趟。你在这里看着,以免意外发生。”
话落,不待他回复,门窗关合的声音便响起,黑衣人的身影眨眼已在浩渺的夜中隐去不见。
兰淆顿了顿,空气中隐约响起似叹似舒的叹息,指尖一闪而过几缕红影,立即追随而去。
今日对于临海道极为特殊。
花神游的最后一天, 沿街走向不论男女老少皆在门口翘首以盼,等着可以让他们强身健体的仙家琼露出现。有年幼的孩童尚且不知‘无根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里与阿爹阿娘道:“我们家拿好大的壶呀!仙人姐姐会给我们盛满吗?”
他阿爹怜爱的抚着少儿的鬓角, 哈哈大笑:“当然会。”
“花家主说过, 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在他们闲言碎语的闲唠中, 走巷的尽头露出星点的亮光,顿时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花家主来了!”
“仙人姐姐来喽!”“今年我家一定要多拿些无根水!”
盛满无根水的巨大水坛被缓缓运来。
花慕晴在依稀的雨中抹开脸上聚落的雨水,看着人影错错, 抬声呵道:“都在家门口等着, 不要急,全都有!不要乱跑!”
原本混乱的场面在这声呵令下有了几分规整。很快舀水声响起, 花家子弟开始陆陆续续为凡人纷发药水。
一处荒屋巷口,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看着此处的动静。其中一个面容清秀,凝眉看着花家之人的举动开口道:“那水看起来如此稀淡, 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对凡人身体有用的药?这花家果然有异常。”
而另个声音则有些缓慢, 点了点头, 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
沈向晚扭头看了洪玄一眼。
他眉头皱得更紧,想说什么, 但顾及他的身份,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寻常的修真子弟跟随的仆从, 大都是与主人年纪相差无几的伙伴,而师兄这个仆人, 从上辈子沈向晚就觉得他实在是过于老成,说句话的反应都极其讷讷, 时常是不动如山,这一半天和他待下来,沈向晚险些被这么零星蹦出来的几句回复给憋死。
大师兄性格这样寡言,不善解释,不会是因为和这王……玄武相处导致的吧?
糟心地收回视线,看到花家人越发走近,沈向晚和洪玄掩去身形,在他们路过时悄无声息舀了一勺所谓的‘无根水’。
此事夜风吹拂,一直稀稀拉拉掉落的雨终于有要停的趋势。
走巷两旁的柳木随风飘扬,此时发出簌簌的响动,就像是矗立两侧诡谲注目着一切的伥鬼。
沈向晚抬头看了一眼,不适地皱了皱眉,正待细查看这‘无根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他瞳孔霎时一抖,眼眸睁大,立即将无根水丢进洪玄手中,什么都不顾的踏水跑了出去。
莫清岚将陷入昏迷的男子放置在干净的地面,正欲伸手,忽觉一道急促的步伐,神色微动,消去了身影。
匆匆跑来的人自然是沈向晚。
他气喘吁吁,而来到此处却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一绊,低头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
“师兄?”他道。
无人回应。
沈向晚喉结滚动,好半会儿,俯下身费力将昏迷的男人扛起来丢进附近的稻草丛中,像是怕别人发现藏着一般,拿了不少枯草将人盖了个严实,不放心的叠了又叠,叠完又道:“师兄?”
莫清岚眉宇凝起,在他身后现身,启唇道:“你在做什么?”
沈向晚听到声音立即转过脸来。
看着他极为期艾与孺慕的视线,莫清岚顿了顿,眉头皱起。“你……”
“师兄是从谷中出来了吗?可是在调查花家之事?”沈向晚转过身,立即将方才丢进稻草丛中的男人扒了出来,极为勤快地又扛到莫清岚身前,脸上带笑道:“师兄查,我帮师兄放风。”
莫清岚:“……”
按照原本,他该会怀疑自己行动不轨,如今为何?
莫清岚脸色划过几分迟疑。看清他细微的举动,沈向晚视线闪避,默然缩回手指,喉结滚动。
“洪玄呢?”莫清岚道。
沈向晚一愣,赶忙道:“方才还在后面。”
而他扭头,后面却没有人跟着,想来是自己刚才跑得太快将人甩丢了,他舔了舔嘴唇,连道:“我去将他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