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岚轻轻偏首。
诸仁道, “此前的诸家走错了路,配不上大人的效忠。所以我此番特意引大人过来,只想,向大人陪个不是。”
莫清岚道:“效忠?”
“——不。不是效忠,”
诸仁双眸露出暗光,伸手指向那浮动变幻的壁画,笑道:“诸家该以大人为首。”
“大人有所不知啊。”诸仁声音越发变高,长息道:“无灭之门将开,日月山现,这世道不久后,就要乱了!”
却话落之后,空气中陷入一片古怪的沉寂。
诸仁视线看去,莫清岚神色却依旧未变,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深若无波。
盯着莫清岚,他心中横生一种怪异。
不……不对。
不该是这种反应。
诸仁自然想不到莫清岚再世而来,自以为握住了天下修士所在意的那一道命门。
无灭门开,日月山又将现世,天下仙门是否会因此格局大变,皆是未知之数。谁不想掌握先机,逆天换命?
诸仁眼中微沉,压下那分心中的异常,看向壁画,继续道:“大人被九凌宗如此消磨,何必做那受制于人端坐高台的圣君。如此时机,不如早做打算,以乘东风?”
莫清岚却偏首,淡漠一笑,开口道:“可我如何辨出你所言真假。”
发觉他口中意动之意,诸仁眼眸微动,唇角出现一个隐秘的笑弧。
他转过身,语气真挚:“大人如若愿意成为诸家之首,我自然会将大人引荐给夫人。领会过夫人的本事,大人自会知晓我说的真假。”
莫清岚抬起眼睑,神色平静,并未开口。
周遭的空气一瞬静谧如斯。
诸仁按耐不住,又道:“大人可是在意之前诸沉峰所为?他目光短浅,所有只是为了……”
“他自己?”
话语却被莫清岚接下,诸仁眼中划过一丝暗然的喜意,当即看过去,却一眼,触上了一双只有讥讽与嘲笑的双眸。
——他根本不信!
这个认知倏然出现在脑海,诸仁瞳孔扩大,忽生出一股被戏弄于鼓掌的恼怒,脸上顿时阴沉下来。
“莫清岚,”他语气沉沉:“你嘲我诸家无能,但别忘了,当年的你是如何在那一群孩子里被选中的。你幼年就负有罪孽,你自己心知肚明!”
眼前人心若顽石,诸仁失去了与他周转的耐心,彻头彻尾与莫清岚明道:“万恶之源的祟鬼惧怕的独有阴火,自然也只有阴火才能驱使它们。你是我诸家耗费心血创造的圣体,本就该——”
而诸仁说着声音却忽戛然而止,目光死死盯着莫清岚手中出现之物。
浑圆的妖丹静置于青年的手中,无声散发着不详妖佞的气息。
莫清岚语气毫无波澜,淡淡道:“看来此物于你而言,确实非比寻常。”
诸仁脸皮抽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妖丹。
自然重要。
若非如此,他怎会暴露人前,又白费口舌!
莫清岚垂眸看着妖丹,看了许久,莫名道:“你就想用这种东西控制我的意识?”
他的话语落下。
诸仁的神色却顿时变化,脱口而出,“你怎会知晓?!”
握着妖丹的手倏然顿止,垂首无声的青年嘴唇微张,缓缓抬头,一双眼眸变得毫无机质。
诸仁面色古怪,“不对……此事我未曾与任何人说过……怎么可能……”
莫清岚却不知明地笑了,语气低哑:“果真如此。”
黑暗中的青年白衣偏了偏首,身姿犹如雾后皎月。
素来被震世之宗教养的人自幼便是一副端正清雅的模样,却在眨眼的瞬间,那股长存的清雅之气被打破,纤长的人眉目深处,不知何时生出一层浓郁的阴癍,无声立于黑暗之中。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后背蹿起,诸仁立马警觉地看向他,无端怵然,喉结滚动。
手腕所带的莲花手链似乎察觉到什么,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辉,莫清岚抬起手,妖丹变成粉末从指尖簌簌落下,轻轻扯唇。
也就在下一秒,耳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诸仁眼睛扩大,未及反应,头颅便被狠狠地按在了粘稠的壁画之上。
诸仁瞳孔震荡,他要挣扎,却手指触上壁画、上面黏腻的都是血液——
是谁的血?为什么画上会有血!
血液溅在戴着莲花玉的手上,顺着指尖血滴滑落,伴随着一道沙哑的声音。
“此前,我不懂。”
“……不懂何为,生来注定。”
伴随一道惨叫,诸仁的手臂折损掉在地上。
低哑的声音轻轻笑道:“原来我的一世,与你们而言,只是一场戏。”
血液流下,无声叹息。
诸仁浑身都泛起濒死般的战栗。
……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感后知后觉出现,他的身体从壁画上掉下,半边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变成血泥塌陷。
阴火无声拱卫于身侧,映出白衣被染红的斑驳。
一张纸轻飘飘的落在只余一只眼球的人的眼前。
诸仁脸上青白,浑身抽搐。
莫清岚从袖中取出他自幼带在身旁、一直不曾离身,生父生母所制的一枚玉佩。
并非精细珍贵之物,却因为亲手雕刻,独一无二,被极为爱惜,即使离开九凌宗,他被剥去所有,也依旧带着的东西。
一枚普通的玉佩。
却与图纸上所绘的如出一撤。
垂眸看向缩在一旁的诸仁,松开玉佩,看着玉佩落于地上碎裂,莫清岚眉宇薄然。
“前世,是何时换的?”
诸仁浑身发颤,脸上无色惊恐地看着莫清岚。
他听不懂莫清岚所说的东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会知道,他怎会!
八头鲲的妖丹,耗费了他所有的心血,除了夫人无人可知。
殷蒋?是殷蒋,还是谁——
骨节分明的手向他伸来,上面还带着未干浓郁的血迹。
“……你不要动我。”诸仁瞳孔颤抖,声嘶力竭:“我还有用!……你不要动我。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你逃不了的,你如果想活命就不能动我!!”
莫清岚毫无机质的眼眸轻敛,微微偏首。
“碰!”的一声,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打开。
尘土飞扬,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急忙寻过来的几人都面色顿变。
沈向晚脸色苍白,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师兄?!”
阴暗的壁画此刻出现在人前,与此同时,还有的便是一滩血迹。
除此之外,长廊之中空无一人。
目光触及那一滩血迹,沈向晚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洪玄跟在沈向晚身后走进来,眉心紧紧皱起,“主人已经不在这里。”
山道上颠簸的马车于路上疾行,不过多久,驶进向中间开合的峡谷。
林叶簌落,马车之后的囚牢摇曳,女子低呵一声,两侧的闸门敞开,随后她将人带进了谷中。
浓郁的血腥味让女子频频皱眉,一到了地方就迫不及待跳下了车,立即道:“诸仁,到了!别在车上装死,赶快下来!”
女子的声音尖锐,莫清岚睁开眼睛,没有聚焦的双眸微恍,视线落在山谷熹微的行路之上。
他动作很慢,唇色微白地踩在地上,女子赶忙走过来,看到他的模样,眉心紧皱:“你这个样子,等会儿怎么见夫人?!”
“我原以为你这次出息了,没料到还是如此无用。将昔念花养成那等模样,特意设下陷阱抓人,还被人伤到这幅样子,若不是最终成功了,我倒要看你如何与夫人交代。”
女子的呵斥声在峡谷回荡。
莫清岚神色迟缓,女子斥够了,也说够了,将后面的囚牢卸下,厌烦道:“行了,去后山的水里洗洗,换一身衣服,我再带你去见夫人。夫人不喜血腥,把伤口都包扎好了再回来。”
说完,她并不等莫清岚的回复,扭头去了另一边,召唤侍从将囚牢拖走。
莫清岚看着女子的人影离开,才抬脚,往后山走去。
此处都是花家的图腾,显而易见,所谓的‘夫人’,是花家之人。
往来的弟子皆带着面具掩面而行,无人在意,一路畅通,莫清岚便到了后山的溪旁。
手浸入水中,已经发干的血迹须臾就散成了薄薄的红膜于水面,眨眼消失。
莫清岚的嘴唇发干,将手掌完全泡进水里,感觉到溪水的冰澈,才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似乎恍过什么,眉宇萦霾,隐隐不宁。
而很快,察觉到手腕的滚烫,莫清岚睁眼看去。
手腕上,曾被少年下过一道禁制的金纹浮现,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热意,也传递过来对方难以掩下的情绪。
莫清岚看了许久,开口道:“我无妨。如果过来,小心行事。”
金纹闪动,好像在回应他的话语。
将手和脸洗净,察觉什么,莫清岚垂眸,看向自己半边染血的衣袖。
看到莫清岚换好衣物回来,女子并不给他好的脸色。她眉宇凝起,总觉得今日沉默寡言的诸仁有些古怪,但也不待她多想,就有夫人身边的人匆匆过来,带他们进了府邸。
府邸前,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莫清岚被搜查没有携带任何攻击之物,才被放了进去,经过重重侍卫,到了大堂。
在大堂的中央,供着一尊如佛鸣寺一样无悲无喜的佛像。
有侍女带了三把香过来,莫清岚稍顿,便将香点燃,对着佛像上贡。
“夫人供奉佛像,慈悲为怀,不可胡言乱语冒犯,不可行为逾越,不可见血光之气。”有人长吟之后,通往主殿的通道才大开,莫清岚看着出现在眼前向上的白玉阶,视线逗留,才抬脚走去。
他的身影离开的一瞬,身后的大门便被轰然关合。
灯火摇曳,莫清岚顺着走廊一直走上去,看到了屏风之后的人影。
茶盏的碰撞声响起,随后一道温和低柔的女音缓道:“阿仁。”
莫清岚眼眸动了动,俯身行礼:“见过夫人。”
屏风后的女音柔和地笑了。
“此前,是吾意气用事,”夫人声音缓慢,在屏风之后轻轻转首过来,“昔念花种此物,应有尽有,吾实在不该,因此动怒,伤了吾家小阿仁的心。”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南方特有的腔调。温柔侬语,若非身份,只会让人想到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但也是这个女人——或许该说是以这个女人为纽带,将昔念花种散播于世,从空洲沦陷,到四域动荡,人皇寂灭。
在书中剧情的明线之下,隐藏在更深的幕后,直到他身死都不见踪迹的一股势力。
莫清岚抬眸看着,神色莫变。
‘夫人’在笑,她身上带了大片的佛珠,动辄珠石碰撞,一派虔诚之气。
“阿仁,这次回来,给吾带了礼物?”
莫清岚道:“礼物姑姑已经带走看押,夫人定会喜欢。”
夫人温声笑道:“吾对你的礼物,十分期待。”
莫清岚也笑,淡淡道:“夫人放心,只待东西做好,他就会很听话,是夫人手中最为听话的棋子。”
夫人声音轻顿,她自然知晓诸仁所说的是什么。
许久,却似乎并不放心般,她声音低柔道:“那可是那位唯一的弟子。”
“有殷蒋大师在,就算他被操纵,自己也毫无察觉。”
女子这才放下心来,笑了一声,慢慢起身,从屏风之后踏出。“吾便知道。”
“阿仁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总会给吾带来惊喜。”
莫清岚看过去。只见身影错过稀薄的绸缎,‘夫人’站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毫无攻击性、极为慈悲的面容。她似乎三十多岁,形体丰润,一身不带任何装饰的青衣,手挂佛珠,脖颈亦是,眉宇之间有几分熟悉,小腹不自然的隆起一些弧度,其中是极为浓郁,让人心骇的祟气。莫清岚视线一划而过,落在她的腹上,神色不变,没有任何异常。
“诸家之事,吾极为失望,但此事,吾很满意。”没有阻挡,夫人的声音越发清晰。
她的笑若银铃,手提薄扇轻轻煽动。
手指碰上腹部,女人又慢慢走回屏风之后,双手合佛,语气很轻,叹息道:“有了他……吾儿终于可以……平安降世。”
屏风之后的人影渐渐消失。‘夫人’离开后,便有立即有侍女上前,与诸仁道:“夫人交代,待殷蒋大师将东西炼出来之前,你就在谷中住下,不能擅自离开。”
莫清岚低头道:“是。”
面见‘夫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莫清岚便被请离了主殿。
‘夫人’似乎是此处权位最高的人,她的命令无人反驳,诸仁的行为让‘夫人’极为满意,于是莫清岚也被带到了距离夫人府邸不远的院中安置,回屋之后数不清的奖赏便接踵而至地抬了进来。
来到此处的仆从面无表情道:“请大人将妖丹与摄魂铃给我,送予大师冶炼。”
莫清岚并未反抗,毫无芥蒂地将东西交了出去。
仆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却走了几步他的身体忽然一矮,莫清岚视线看去,便看到他的一只腿脚变成了藤木。他的神色稍顿,却也很快,其他人反应过来,将那人手里的妖丹和摄魂铃拿走,削去了那只藤木化的双腿,将仆从抬了出去。
从开始到结束,无人惊讶,悄无声息,似乎见怪不怪。
莫清岚心思微敛,抬眼,看向外面。
石墙高耸,从此处只能看到‘夫人’府邸中依稀翘起的房檐。
前世,十三年。
在十三年间,他并非全都处于浑噩不清的状态,但每次清醒时,身体就已经离开了此前意识消失的地方,也与之同时,仙门总会横生惨案、鬼魅现世。
垂眸看向如今已经洗去血液的手掌,莫清岚唇角露出情绪不明、又恍若可悲地笑色,轻轻念道:“空洲、鬼界,三门。”
耳边恍惚响起诸仁的厉呵。
“——莫清岚,你幼年就背负罪孽而生,你自己心知肚明。”
“——万恶之源的祟鬼惧怕的独有阴火,自然也只有阴火才能驱使它们。你是我诸家耗费心血创造的圣体,本就该如此!”
莫清岚眼眸轻阖。
“就是莫清岚屠了命关门,抢走了我门中镇守的圣器,我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打开了鬼界的入口……我阿祖、阿母,全都被恶鬼蚕食殆尽,不留躯骨——他们何其无辜!莫清岚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莲花白石又开始在手腕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几些阴霾慢慢缠绕,隐入人的指尖。
直到夜晚,万籁寂静,院中门被敲响。
莫清岚前去开门,便看到衣物鲜亮的各式女子鱼贯而来,带她们过来的,赫然是一路护送诸仁进谷的姑姑。莫清岚眉目轻动,便见那姑姑在他院中扫视一眼,随后仰首道:“夫人知道诸大人好美色,这是夫人赏给诸大人的,在这段时间,这几位花家女子,诸大人,可以尽情享用。”
她的语气客气了许多,却依旧高高在上,举止不容许拒绝。
显然诸仁在她眼里依旧不讨喜。
莫清岚目光扫过那几个女子,也很快便明白了此举的意图。
是赏赐,但也是监视。
目光扫过一众女子,忽然察觉手腕的禁制发热,莫清岚眉宇微动。
踱步过去,走到其中身材最为高挑的一人面前,他道:“一个就好。”
姑姑轻蔑地笑了一声。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一个人留下足以,虽然瞧不上,但也并不刁难,摆了摆手,除去那身材高挑的一个,其他人很快就被带了下去。
院门被关上,周遭陷入静谧,莫清岚轻吐了一口气,转首看向‘女子’。
朦胧的月光纱将半张脸遮挡,乌黑的长发披肩,‘女子’慢慢走过来,手放在了莫清岚的肩上。
莫清岚眉宇一愣,正欲后退,却忽察觉到一股监视的气息,便反应过来,不在动弹,任由‘女子’靠近,勾着他的腰带,衣纱轻慢,慢慢往屋中走去。
屋里的门窗大开,‘女子’身材曼妙,在床榻端坐片刻,不待多久,便被人压在了身下。
屋内,两人靠近,极其浓郁的胭脂味扑面而来,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犹如阳光轻晒、少年意气疏朗的兰草清香。
两人对视,近在咫尺,让人无端发汗,衣物之下的身体染上几分热意。
‘女子’嘴唇微动,开口:“仙君。”
分明是姿色上乘,弱柳扶风的女子,却说出的声音是清润低沉的男声。
莫清岚眉宇动了动,保持着几分距离,低低道:“冒犯。”
兰淆看着他,却道:“有些远。”
莫清岚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少年便伸手按向了他的脊背。
原本支撑的手腕忽然一松,身体撞上对方的胸膛,一道轻微不可听觉的闷哼响起,原本大敞的门窗‘碰’一声关合。
屋内陷入一片寂色,莫清岚的身体微僵,感受再无监视的异常,兰淆才将脸上的面纱取下,松开怀中人道:“好了。”
他话落,莫清岚立即起身。
披散的长发从指尖划过,兰淆喉结滚动,移开视线。“仙君还有其他衣物吗?”
莫清岚没有说话,只取出一套不曾穿过的衣服给他递去,别眸走出屋中。
更衣不过眨眼间,脸上的口脂黏腻,兰淆凝着眉心将口脂擦净,才快步跟着莫清岚出了院子。
“仙君生气了吗?”
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怎会生气?
莫清岚转身看过去。
而一眼,他视线微顿,看到什么,唇角不易察觉弯起。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身量不高,面容雌雄莫辨的模样。他的脸颊红意微消,脸上被精心修饰,眉宇间甚至还点上了一枚花钿,即便没有衣物相衬,也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勾人之色。
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兰淆本能觉知异常,眉心皱起,看着莫清岚喉结滚动。
莫清岚笑了。
移开视线,却片刻又移了回来,眼中之意单纯,尽是……欣赏。
兰淆道:“……仙君?”
莫清岚回过神,“怎么?”
兰淆道:“是诸仁设法将仙君引走的?可有受伤。”
莫清岚回道:“未曾。”
兰淆将穿过的女子衣物收起,走到莫清岚面前,垂眸看着他。
少年的身量比起方才显然更高一些,神色也有几分淡漠的沉郁,视线丝毫不移地盯着人,像是无法放心,却无从下手。
看着他的脸色,莫清岚颇有些好笑。
抬起手腕递到少年眼前,他静道:“若还是不放心,你可以探探我的气息。”
兰淆怔在了原处。
炽热的温度传递于掌心,莫清岚尚未回神,眼前人便极为迫切,温热的手扣上了他的指尖。
想到那方才的一幕,莫清岚喉结轻动,但已经许诺,便不曾避开。
一股带着些许冷意不同于他的灵力探入体内。
探入体内的那股灵力异常亲和与熟悉,转瞬便游走了一个周天,莫清岚有些意外,兰淆却神色未变,知晓他并无大碍,眉宇间有了几分松意。
将手收回,莫清岚道:“只有你来了,他们呢? ”
兰淆道:“修为太低、伪装难看,被发现带走了。”
莫清岚:“……”
他们一行人中,修为最低的毋庸置疑是沈向晚,仅是筑基巅峰,而所谓伪装难看……莫清岚不觉想到洪玄那张古朴无华的脸。
伪装之事,确实不太适合。
兰淆没有多言,而也就在此事,门窗被敲响。兰淆似乎早有预料,抬脚走过去,便见一团黄色的人影滚了进来。她神色鬼祟,进来便道:“为何不将我也趁机选上?等会我还得回去!”
莫清岚看过去,只见进来的黄衣‘女子’面容熟悉,赫然是花慕生。
他视线停留,花慕生发觉,辨出眼前人是莫清岚伪装而成,便立即道:“你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花家还有这种聚集地,我在地图上都没有见过这道峡谷。”
他话落,莫清岚轻轻抬眉。“你不知晓?”
“我不知晓,”花慕生显然已经习惯了穿女装,一身轻纱的黄衣对他没有半分阻碍,熟门熟路的撩起衣袖扎在身后,“如果我知道,我能和你们大费周章混进来吗?”
莫清岚一顿,道:“既然如此,那你姐姐也不知晓?”
花慕生的身体却微顿,将衣服理好,坐到桌前,“她……不一定。”
花家有两股一明一暗的势力,这个迹象极其异于常态。若有花家之人愿意全盘托出,自然可以少费许多功夫。花慕生被两道视线盯着,舔了舔嘴唇,认命道:“我和花家其他人不同。”
花家弟子主修花木通灵之术,在七岁时便可修炼结出‘丹种’。
此物为修炼通灵之术的根本,但花慕生却没有这个天赋,从七岁时他就被逐渐排斥在花家的权利枢纽之外,但又因为身份特殊,并未被驱逐离开,只服用延寿的丹药,整日到处游荡,替他姐姐监看临海道,顺带替她主持花神游。
自己一直侍奉的家族竟然存在古怪,花慕生神态复杂,思及,转过脸道:“但我姐姐一定是无辜的,她非常维护临海道的凡人,从未做过恶事。”
花慕生说完,莫清岚一时沉默。
兰淆道:“仙君在想什么?”
莫清岚思虑片刻,将自己遇到诸仁,后又见‘夫人’的经过与他们简言意骇说了一遭。
花慕生在旁听着瞳孔微扩,没忍住插话道:“我从未听过族中还有什么怀孕的夫人,你说她腹中有很浓的祟气,那她怀的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此言一处,四周顿时陷入了安静。
身为花家子弟都不知晓,其他人又怎么知道?
对上眼前两个人审视的视线,花慕生愣了愣,讷道:“……听起来确实不像人。”
“她腹中的东西已经初具活运。”
活运,乃是气运的一种。这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寻,这种冥冥之中所言的‘规律’,便是所谓气运。
九凌宗藏书中曾有记载,气运分为多种,生而具有‘活运’,才可由无生命之物变成有生之体,此乃天赐;在之后有生之体逐渐长大,便又有财运、情运、霉运等或好或坏的多种气运伴随,因此才生万物百态。
一团祟气,既有活运,便是要生成祟鬼。
“凡人之躯诞出祟鬼,世间闻所未闻。”
兰淆道:“仙君是觉得,她腹中的东西本是死物,却用了一些方法,得到了不该有的活运?”
莫清岚不可置否,“而且她的样貌,我似乎从何处见过。”
莫清岚手中作诀,捏出一道水镜,而水镜中氤氲变化,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倒影出脑海中的‘夫人’的样貌。
他眉心皱起。
兰淆皱眉道:“看来她有叫人无法泄露出样貌的法子。”
莫清岚作罢,松开手中术法,想到什么,转眸问花慕生道:“你们花家的通灵术,修行到最后可有弊端?”
花慕生一愣,老实回话:“……是有。”
“但也不算是弊端,我族弟子修行天赋寻常,通灵术可以让弟子突破天赋桎梏,但修炼到最后就会像先祖那样,返璞归真。”
事有气运,修行亦是如此。
这天下多的是终其一生无法突破筑基之人,即便可以修习灵术,也只有百年的寿元。
花家自起始以来就寻求与花木之灵共存,长年滋养,体内形成的那枚‘丹种’可以叫他们提高天资,譬如天资只能修习到筑基的人,以丹种为依托,便可突破到开光,一旦到了开光境地,便有二百年的寿元,多活百年自是幸事,等到寿元将至,躯体变成花木的肥料回馈,自然也无可厚非,无怨无悔。
何况通灵术的最高境地,是与花木之灵合二为一,就如先祖那般。
莫清岚心中思索,轻轻颔首,踱步离开。
花寂行说在记忆中曾见过诸仁,但诸仁分明是在近几年才与‘夫人’有了关系,那显而易见,花寂行的话本就是一场骗局,他极大可能与‘夫人’有着较深的牵连。
花慕生目光看着莫清岚走到一旁,开口道:“我姐姐她……”
兰淆淡淡道:“你姐姐若是无辜,便是被‘夫人’利用,蒙在鼓里。”
一个孕育祟鬼的女人,自然不是善茬。
这句话出,花慕生的脸色顿时变化。
安静了片刻,他道:“我知道了。”
转头看天色已迟,花慕生拱手作礼:“你们行动不便,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外面打探。现在天色不早恐被发觉,明日这个时候我来找你们,先告辞。”
花慕生行踪利落,说完便很快从屋中离开,从墙上翻了出去,人影消失不见。
人走之后,莫清岚才转眸看来,静道:“你信他?”
兰淆转首过来看着莫清岚笑道:“放心,在进来的时候我便让他吞了真言珠,若有欺瞒,性命不保。”
真言珠是一种多用于拷问的法器,吞下真言珠的人如果具有不轨之心,会受五脏六腑被焚烧之痛,重则毙命。
虽然不妥,但在此时也别无他法。
莫清岚知晓,转而道,“此地有诸多花家弟子,不同于诸家,已成庞然大物,并非我们几人可以应对。我等会传信给宗中,让宗中暗中派些人手过来,不论如此,此次都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听言,兰淆却顿了顿,低道:“仙君不准备告诉圣尊此事吗?”
兰淆话落,莫清岚一怔。
却半晌,他道:“我师尊不会来。”
兰淆道,“仙君是圣尊唯一的弟子,怎会置之不理?”
莫清岚移开视线,淡淡笑道:“你有所不知,师尊常年镇守殉祟峰,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外出,其余杂事,素来是由我处置。”
兰淆眼尾泛起几些红意,喉结滚动,最终阖唇,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