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宫悯衣裳破了点,头发散了点,脖子上多了条伤,其余没什么地方受伤,他指腹抹了一下脖子,伤口只是皮肉伤,已经没出血了,只有些许的刺痛,“回去吧。”
红妱是他从家里一路带来的随从,是个练家子,本领不错,人也机灵,宫悯以往外出行医都会带上她。
当年宫家盛极一时,风头越高,越是容易被人当成眼中钉,彼时朝堂中风云四起,他父亲被卷进事中,身陷囹圄,幸得太后相助,才能让他与母亲迁移出京。
此次回京,是为还了那恩情。
年关才过不久,天气还冷着,过些时日是太后大寿,宫中要好生热闹上一场,这些时日宫里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着大寿事宜了。
红墙绿瓦的过道里,宫悯跟在嬷嬷身后进宫,几个小太监从他们身旁路过,行了礼,没走多远,身后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响起。
一个小太监身体筋挛,口吐白沫,旁边的几个太监慌了神,围在周围。宫悯驻足回望,上前看了眼,叫他们散开些,他曾也医治过此种症状的人,检查一二,心下有了应对的法子。
宫中太监的命不值钱,他们见宫悯懂得医术,听了他的话让开了身。这小太监命硬,运气也不差,没多久缓了过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太监跪在地上叩头。
“不必。”宫悯顺手而为罢了。
这一小插曲叫宫悯去太后那处晚了些,太后知晓,也只道他一声心善,未曾责罚。
宫悯只在太后召见时才入宫,每回入了宫,都有太医随行,宫中太医都是正正经经自太医署考核进来的,大多不信赖他这徒有虚名的大夫,但近来太后顽疾确实有所改善。
不过很快,他们又听闻翎王病重,宫悯医术了得,得了太后青眼,太后派他去了翎王府中,为翎王看病,旁人对他霎时心生怜惜。
翎王什么做派,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说有次一个太医上他府上为他看病,不过扎针时手抖了一下,那太医手指都被切了,事后还得为这翎王找补,不敢声张,只说是自己切菜切的。
“公子莫要担心,太后仁慈,翎王也是有这头疼症,疼起来夜不能寐,太后对这头疼症深有体会,所以对他也颇为怜惜。”与他同行的嬷嬷道太后还为了翎王暗地里寻了不少医师,她道她待会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叫翎王伤了他。
宫悯和燕昭翎从前的龃龉人尽皆知,两人碰上免不了一番较量,公子哥玩的投壶、吟诗作对、跑马……两人都会争一个上下。
从前燕昭翎处处比不过宫悯,性子又要强,败了就再和他下战贴,下到赢了为止,多少会叫人感觉到针对之意。
前尘往事不过少年之气,如今两人已是天壤之别。
入了翎王府,上回来时昏迷,走时天黑,宫悯都没怎么看得清,这回跟着嬷嬷进到府内,才看出这府邸的气派,两人行至燕昭翎住的宅院,下人进入禀报。
“滚!”内室传出摔东西的动静,还有男子凌冽的声音。
片刻后,下人从屋内出来,道:“嬷嬷请回吧,王爷今日不见客。”
嬷嬷上前,与他商讨一二,道宫悯是太后特指给燕昭翎看病的,莫要辜负了太后好意。
下人又进去了。
宫悯垂着眼,听着这下人稳健的步伐,还有那身形,看得出是个练家子,这回那下人又出来了,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屋内,雕镂屏风后,男子一袭衣袍不整,小半片的胸膛裸露,侧卧在美人榻上,他端着酒杯放在唇边,黑色长发从身后倾泻而下,眉宇间染着散不去的阴郁,他眯着眼打量着嬷嬷和宫悯,视线直白。
“看病一人便够了,嬷嬷出去吧。”燕昭翎漫不经心道。
嬷嬷道她在这还能搭把手。
“嬷嬷也懂医术不成?”燕昭翎冷呵一声。
嬷嬷说会在这里面看着宫悯,却没抵得住燕昭翎几句话,绷着身子道在门外候着。
宫悯:“……”这嬷嬷未免也太不讲信用。
“宫大夫。”燕昭翎意味不明的念出这三个字,“还真是……久违,上次本王的话,你莫不是当做了耳旁风?”
宫悯:“不曾忘。”
上回走时,燕昭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祈祷不要落入他手里。
宫悯温声道:“许是我祈祷的心不诚。”
燕昭翎:“……”
宫悯把箱子放在一边,拿出脉诊来。他母亲是医学世家,家中并无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这一手医术启蒙于母亲,上回烛火暗淡,燕昭翎又提剑指他,看起来生龙活虎,这回宫悯才看得清,他这面色,赫然病魔缠身,病得不轻。
“呵。”燕昭翎将手放上去。
宫悯垂眸替他号脉,燕昭翎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他,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暖和,燕昭翎的手却很凉,脉象也弱。
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这脉象不像是单单的旧疾,内里亏空似枯木一般,死气沉沉。
“王爷要是怜惜自己,就少喝点吧。”宫悯见一杯酒一杯酒的喝,喝的眼睛赤红,配上那苍白的面色,活像是嘴一张能吸人血。
燕昭翎转着杯子:“怜惜?人人都盼着本王死,本王又何不及时行乐。”
宫悯抬眸看了他一眼,燕昭翎忽而反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扯了他一把,宫悯往前一载,险些撞着他,和他脸贴着脸,燕昭翎轻佻的把玩着他下颚。
“你说对还是不对?”他问。
陡然和他这双幽深又染着红的眸子对上,换做旁人,怕是早已惊呼出声。宫悯望着他的眼,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在想什么?”
“王爷甚美。”宫悯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屋内传出摔碎杯子的动静,屋外的嬷嬷立马推门而入,叫着“公子”,见宫悯摔在地上,连带着弄倒了桌上的物件,燕昭翎握拳站在一边,沉沉的脸上气得面红耳赤,胸膛起伏不定。
宫悯起了身,气定神闲地拍拍灰,道了声无事。
嬷嬷见两人这不合之态,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了一遍。号了脉,宫悯给燕昭翎针灸了一番,燕昭翎捏着杯子,叫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不过神色从不耐慢慢的转为了平静,头疼似有缓解,周身气息还是不善。
夜深,宫悯回了住处,房中亮着烛火,他翻着手中的医术,此行他带的东西不多,只带了几本疑难杂症的医书,他向来目不忘,看过的东西基本上都能回想得起来。
思及白日里的脉象,那还是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脉象,脉象虚弱又紊乱,宫悯一时没有头绪,脑子里浮现出燕昭翎说人人都希望他死的那张脸,眼神里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疯狂劲儿。
他按了按额角,想起那话本,话本里主人公与燕昭翎的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太后的寿宴上,里面的主人公与偏僻之处,不慎被二皇子爱慕者推下了池子,恰巧被燕昭翎撞见,燕昭翎下水救了人,发现了自己对那人有反应,被他引起了注意力。
太后寿宴……
这寿宴宫悯自是没法去的,之后几日,宫悯闲时就研究燕昭翎那脉象,将药方子都改进了好几回。
太后寿宴这日,宫中盛景空前绝后,管弦齐鸣,殿上觥筹交错,太后爱看戏,宫中还请来了戏班子。
宴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今日进出的太监也多,人又多又杂,离殿内不远处的园中。
宫悯穿着一身太监服躲在柱子后,皇宫中戒备森严,隔一阵便有巡逻队经过,宫悯今日入宫是道改进了太后的药方子,找了借口出来,这太监服也是寻宫中一小太监借的。
他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
人烟稀少之地,不远处桥梁下湖水清澈,泛着绿色光泽,没多久,那处真如话本所说,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桥梁上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湖面,似心事重重。
宫悯离得远,瞧不清楚他面上模样,只看得见他身姿单薄,看那身子骨,是个惹人怜惜的俊俏郎君。
“二皇子哥哥身边那小贱人究竟是谁?”
“查,给本少爷查!一刻钟内我要知道他全部信息!”
一名骄纵的公子领着仆人走了过来,宫悯的视野恰恰可将双方越走越近的人看得清楚,几人在桥上相遇,双方像是起了争执。
宫悯躲在柱子后,没多久,见那暗自神伤的郎君后退到了桥梁边上,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嘭”——湖水四溅,小少爷那伙人慌了神,片刻后,那小少爷手一摆,一行人离去。
水中的人影扑腾着。
燕昭翎呢?
宫悯迟迟未见燕昭翎的出现,扶着柱子往前侧了侧身,蓦地,他身形一顿,感知到了身后微妙的气场变化。
身后,有人。
一只手从他侧颈伸过来,宫悯闻到了一阵药味儿。
第66章 心疼王爷
染着药味的指尖泛着凉,直捂住了他口鼻,这药味儿似长年累月的药罐子,腌入味儿了,宫悯一闻,就知道了来的人是谁。
杂乱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响起,宫悯后退了几步,后背隔着衣物都能感知到身后人胸腔的轮廓,硌得慌,来人的手不是娇生惯养的手,指腹带着粗糙的茧子。
“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身后人贴着他耳畔说话,调子阴森森的,恐吓一般,“太后寿宴,竟敢躲在这儿偷懒。”
燕昭翎当真来了。
他捂着他嘴的手应是免得他惊呼出声,说完恐吓的话,将手挪到了他脖子,冰凉的手激起了皮肤上一片的鸡皮疙瘩,像是拿他脖子当成了汤婆子。
燕昭翎眯着眼,感受着穿着靛蓝色长袍的男人紧绷着身体,像是恐惧的模样,他眸中升起一丝的兴味,随后又感觉掌心有些痒。
宫悯喉结滚了滚:“大人饶命。”
他道是听见有这边有声音,才过来瞧上一眼:“大人不也是来看戏?相遇既是缘分,大人便放了小的吧。”
燕昭翎觉他想岔了,这人胆大包天,不管从前还是如今,伶牙俐齿是半点没变,更是懂得投机取巧,怎会害怕,他“呵”的笑了声:“宫悯,你什么时候净了身,还做起了这太监的勾当?”
宫悯一顿,道:“王爷认出了我,还这般吓我,王爷真坏。”
这话说得还有一分狎昵的调情在其中。
他又问:“你可是瞧见我,特意来寻我的?”
燕昭翎蓦地一甩手:“自作多情。”
这经不起调戏的模样让宫悯从他身上看到了些许从前的影子,他摸了摸凉意残存的颈间,道救人要紧,这二月天,水中冷,那郎君在水中扑腾的力道都变小了,可怜得紧,救上来也得病上一场。
“怎的?你怜惜他?”燕昭翎嗤嗤笑道,“不如你去水中陪他?”
“我身子骨弱,经不起冻。”宫悯说,“这英雄救美的机会,便让给殿下吧。”
燕昭翎:“……”
他病恹恹的掀了掀眼帘。
话虽如此,宫悯还是打算先去把人给捞上来了,两人再多说几句,水里的人都快沉底了。不过他才迈出一步,左侧就行来了巡逻的人,他步伐一滞,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燕昭翎身后,那边的侍卫看到了水里扑腾的人,派了两个人上去看怎么回事。
见到燕昭翎,他们行了礼,宫悯低头跟在燕昭翎身后。
“此处是怎么回事?为何有人落水?”
他们询问了两句,宫悯低头掐着嗓音说带翎王出来看看湖,不知那人怎么落水的。
燕昭翎意味不明的哼笑了声。
大多宦官净身净得早,身形都较为纤细,宫悯这身板让他们多看了两眼,又因前面的燕昭翎,没敢多看。
如非必要,他们不想招惹上这位爷,湖里的人被救上来,衣裳全都贴在了身上,领头的侍卫叫两人架着那人先下去,招招手,带着队伍接着巡逻去了。
宫悯还望着那道湿漉漉的身影。
燕昭翎恹恹的眸子侧目睨了眼宫悯,饶有趣味道:“本王要是将他们叫回来,你说你会如何?”
“王爷怎舍得对我如此狠心?”
燕昭翎真要叫,方才便戳穿他了,可他又有点摸不准现在燕昭翎阴晴不定的性子。
“来——”燕昭翎声音才出了一个音节,便被宫悯捂着了嘴,他背靠在了红木柱子上。
“殿下真当不念旧情?”宫悯道,“曾寒冬腊月,宫悯也是曾救过殿下一回,念在此事之上……”
燕昭翎又是一声凉飕飕的笑,从宫悯指缝中传出他的声音:“不是你,我又怎会掉进湖中。”
这是气得连“本王”都给忘了。
当年寒冬腊月,地上还有一层雪都没融化,燕昭翎的玉佩被皇子抛着玩闹丢到了雪地里,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徒留燕昭翎一人在雪中翻找玉佩,小手都冻红了。
宫悯听人说他在找玉佩,一路寻来,打小就怜惜美人的宫悯见他小手红成那样,心疼不已,帮着他寻玉佩,在湖边的雪地里找着了玉佩。
“小羽毛!你快来瞧瞧,这是不是你的……”幼年的宫悯捧着玉佩高兴转过头,没留意身后燕昭翎,燕昭翎身子骨弱,又冻了大半天,被他一屁股撞下了湖。
那会儿的湖水比如今还要凉上些许,宫悯扔下玉佩,跳下湖里把人捞上来。
事后两人皆是大病了一场。
宫悯顿了顿,想起这往事。这嘴还真他娘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见旧人,还是见过自己狼狈之状有过节的旧人,他在燕昭翎眼底只怕是眼中钉。
见燕昭翎眸光冷冷的看着他,他莞尔一笑,道:“旧事重提多没意思,王爷,天冷,你又体寒,早些回殿内吧,免得冻坏了身子。”
“劳你惦记。”燕昭翎轻扯唇角。
“宫悯这心里头,一直都是惦念着王爷的。”
靛蓝色的太监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那张脸皮肤白又细腻,桃花眼眼波流转,风流倜傥又多情,他语调轻又慢的说着这话,就好像心里真的有他了一般。
撒谎成性。
这一场戏看着看着便成了戏中人,宫悯从燕昭翎那脱身,也不知道是不是沾上了霉运,回到太后宫殿中时几次险些被撞破,他翻墙进了杂草丛生的院子,换了衣裳回去,嬷嬷因肚子疼,往外跑了好几趟,都没留意他出去了多久。
外面天色渐沉,眼见快到平日宫门下钥的时辰了,宫悯想起身告辞,便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嬷嬷走来,道陛下召见。
陛下?宫悯眉心一动,嬷嬷为他解了惑,道是今日太后大寿,谈起了翎王病体一事,提到了他,太后有心提拔他,陛下对他起了好奇心,便想见见。
当今圣上平庸,政事上无功无过,又喜钻研旁门左道,为求长生,对道士和医术高明之人很是推崇,宫悯被带到殿前,太后坐在一侧,上方是陛下,陛下另一侧还有一人,是燕昭翎。
“朕听说,太后头疼顽疾便是你所治好的?”
“不敢居功。”宫悯道,“不过是暂缓,彻底根治之法还未钻研出来。”
他余光瞥见一旁的燕昭翎把玩着杯子,似是不曾注意到他入内,皇上让他抬起头,他便抬起了头,皇上面相带着疲态,随意又透着股天子威严。
“你可能看出朕身体如何?”他问。
皇上这身体,显然是有些气血亏虚的,医学讲究望闻问切,见识的疑难杂症多了,有了经验,虚虚一看,便能观个大致。
宫悯问他近来可是食欲不振身体沉重,头重闷涨,觉少还咳痰有血。寥寥几句,句句说到点儿,无一废话。皇上道了声不错。
几句话后,宫悯知晓了自己此番过来的缘由。
太医束手无策的病状,皇室便会从民间寻医,燕昭翎病重已久,得天子垂爱,为他寻医,宫悯既有妙手回春枯骨生肉的名声在外,又听上回他入翎王府中的事,陛下问他能否治好燕昭翎。
皇恩浩荡,皇上开了口,宫悯又岂能真的推辞,他道可以一试。
一旁事不关己的燕昭翎将手中把玩的杯子放下,支着脑袋看向宫悯,似笑非笑道:“宫大夫莫要逞强的好。”
“翎王要是放心将身体交与宫悯,宫悯自当尽心尽力。”宫悯回以一个温笑。
圣上龙颜大悦,承诺他要治好了翎王,定然重重有赏。
有没有赏的事儿先放一边不说,单说燕昭翎这病症,宫悯一是很感兴趣,二是因为是燕昭翎,此事应下也是顺水推舟。
宫悯临行前,送他出门的嬷嬷转交给了宫悯一个令牌,让他不必忧心,燕昭翎要做了什么,太后会为他主持公道。
此做派像极了出阁女子的娘家。
宫悯收了令牌,出了宫,天色已晚,宫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的小厮从上面跳下来,来到他身前行礼道:“宫大夫,我家王爷送你一程。”
他本以为燕昭翎有话要同他说,上了马车,马车内的燕昭翎坐在主位,闭目养神,车帘拉开一瞬,窗外月光倾斜进来,落在燕昭翎的脸庞上,他似是无知无觉,敛了杀戮气息的清透面庞依旧是坚硬冰冷。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在地面滚过,车内晃悠,宫悯指尖在腿上轻点,马车内静谧得过了头,叫人是心惊胆战的氛围。
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外面赶车的小厮道:“王爷,到了。”
燕昭翎闭着的眸子这才掀开。
“多谢王爷慷慨。”宫悯道谢。
燕昭翎的皮肤白,是一种病态的白,五官生得妖冶,夜里在这暗沉沉得光线下看人时,莫名的有分诡异感,他直勾勾的望着宫悯。
风吹在车窗上,未关紧的窗户发出稀碎的声响。
“王爷,我生得再好看,你看得也太久了。”宫悯低笑道,“来日方长。”
那诡异的气氛陡然驱散了。
燕昭翎面上一顿,又是一哂,意味不明的呢喃:“来日方长……”
他又还有多少个来日。
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小厮赶着马车离开,车轮子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逐渐远去。
宫悯摸了摸胸前的令牌。
这美人长大了,还有了吓唬人的癖好,越长越变态了。
翌日,宫悯带着红妱去了翎王府,想讨要一份燕昭翎之前喝的药方子,到了府上,恰逢燕昭翎不在,空等了大半日。
他们要药方子,燕昭翎给了。
宫悯粗略一看,就知道这开药的人没想着治好燕昭翎,燕昭翎这病状难治,这人恐怕是不敢太冒进,只敢保守治疗开出些调理身体的药方子。
燕昭翎喝着热茶问他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宫悯把药方子还给了他,燕昭翎接过时,两人指尖碰上,宫悯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一触即离。
正好到了燕昭翎喝药的时辰,底下人端来了药,他一口闷下,皱了皱眉。
宫悯想,估摸是药太苦了。
燕昭翎从小就不喜欢喝药,不喜欢吃苦,他嗜甜,又不愿叫别人看出他嗜甜,小时候喝药也是一口闷,有一次闷下去直接吐了出来。
“王爷不如尝尝点心?”宫悯捏起一块糕,送到唇边,轻咬一口,不着调道,“贵府中的糕点比别处的都要好吃些。”
燕昭翎淡淡道:“不必。”
他又唤来下人,让人打包些糕点:“宫大夫喜欢,那便多吃些。”
燕昭翎落水病了的那回,宫悯去探望他,每回都会给他带糖,后来给他带糖的人不在了,他如今也习惯了这苦味。
宫悯成了进出翎王府的常客,除却去翎王府,还常去药铺,入了春,这天气受寒的人多,这些天药铺里进出的人也杂。
这日深夜,宫悯住所门前落了锁,没过多久,外面有人砰砰敲门,红妱前去开了门,来的人是燕昭翎府中的人,道是翎王身体不适,传唤宫悯前去。
卯时,街道空荡荡的一片,宫悯和红妱上了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行驶在路上,到了翎王府,府内灯火通明,宫悯跟着下人一路往里走,走到了一处门前,红妱被拦在了门口。
红妱:“公子——”
“没事,东西给我吧。”宫悯伸手道。
外面夜色沉沉,室内烛火幽幽,燕昭翎不羁地坐在美人榻上,身上散发着极强的压迫感,能瞧出心情不佳的模样,底下的下人匍匐在地,兢兢战战,托盘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宫悯跟着下人进去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他提着木箱,唤了声“王爷”。
匆匆起身,他头发束得都比白日随意。
燕昭翎面前的桌上摆放着果盘,他手中把玩着匕首,不知是用来削水果的,还是用来削人的。
“来了。”他一摆手,道,“过来。”
宫悯走了过去,要替他号脉,燕昭翎道不急,拽着他手腕,将他扯到了身旁坐下,把匕首塞到了他手中,在他耳畔道:“下人办事不力,端杯酒都撒了,宫大夫说,本王要如何处置他?”
匕首握在手中,硌着掌心,燕昭翎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背,他在他耳边浅声问:“杀了他,好不好?”
他清浅的嗓音下饱含压抑的情绪,那轻飘飘的语气没吓到宫悯,吓到了下面的下人,肩膀都瑟瑟发抖,趴得更低了。
宫悯这双手救人无数,杀人却是没怎么杀过的,他顿了顿,道:“我不会,王爷想见血,不如换个法子?”
“换什么法子?”
“叫人抓几条鱼来,我替王爷杀上两条,还能煲汤喝。”
“……你戏耍本王?”
凉飕飕的气息往宫悯脖子里钻。
“没有。”宫悯说,“这多拖一分,王爷便多难受一分,我是心疼王爷。”
燕昭翎眯了眯眼。
宫悯盖住了燕昭翎的手背,轻轻揭开了他的手,搭在了他腕上。燕昭翎闻到了一股子的药味儿,不知道是宫悯身上的,还是他自己身上的。
学医之人和药打交道得多,身上也浸染上了一分药味儿,燕昭翎厌烦极了这味道,此刻却莫名的静了静心,他眼眸一挑,让那底下趴着的人下去了,底下的人如释重负,片刻也不停留的端着托盘下去了。
他侧卧在了美人榻上,黑发从落下,他闭着眼,支着脑袋:“如何?”
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收了回去,宫悯弯腰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因夜半从床上醒来,嗓音还带着点倦怠:“我来自然是要让你好受些的。”
“若是无用……”燕昭翎阴测测的哼笑了声,手搭在了他后颈,“你便留在这府上吧。”
宫悯打开了放置银针的布袋,眼尾睨了眼燕昭翎,那一眼含羞带怯,欲言又止,他垂眸清浅言笑道:“王爷想留我夜宿,直说便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空气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固。
屋内烧了足够的炭火,燕昭翎的手还是很冷,这阵冷意像是一块寒玉贴在了他后颈,宫悯反手碰脖子,恰恰盖住了他手背。
愚K鸂4
燕昭翎蓦地把手抽了回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孟浪。”
“你我皆是男子,何为孟浪?”宫悯挑眉道,“我又没钻王爷的被窝,留宿不也是王爷提的?”
燕昭翎脸色古怪:“你还想钻我被窝?”
“王爷如此盛情邀约。”宫悯说,“宫悯却之不恭。”
燕昭翎:“呵。”
多年没见的小竹马心思越发的难以琢磨揣测,这话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
王府熄灯时辰一向晚,翎王夜里时常发病,一发病,身体不舒坦,连带着脾气比平日里更差,府里下人都知他这脾性,今日王爷突发兴起,叫人去接了宫大夫过来,还要让人留宿。
这可称得上是罕见。
宫大夫医术了得,他一进一出,管家再进去时,王爷周身那焦躁的气息都缓解了不少。
管家命人在王爷住的别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屋子。
当夜,宫悯便夜宿在了这别院中,睡前燕昭翎从他门前走过,站在门外,身影被夜色笼罩了大半,管家提着火红灯笼站在他身后,将他的脸衬得深黑。
他站在门口,似一缕幽魂,幽幽道:“夜里若是听到动静,莫要随意出门,否则……后果自负。”
这夜生活还挺丰富多彩。
当日夜里,宫悯是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一觉睡到了天亮。
宫悯隔三差五的到这翎王府,从起初的下人带他入府,到后来管家亲自接送。只因宫悯这职业病犯了,每每见着接送他进出府的下人,看那下人面相,总能瞧出一点小毛病,便惯性的顺口提上一两嘴,惹得府里头话少的下人都忍不住同他多说两句,说多了便容易说漏,不经意间便被他套了话去。
冬去春来,王府内树枝上的枝条都冒出了嫩绿的枝桠。
辰时,书房外的回廊响起了快又轻的脚步声,管家行至了燕昭翎书房门前,在外行礼叫了声“王爷”,道有事禀报。
这事事关宫悯,探子传回消息,今日有一对夫妇沿途找寻宫悯,道是宫悯下毒该死了他们家里老人,要找宫悯讨要个说法。
“宫大夫这会儿在济世堂,约莫不过半刻钟,他们便要碰上了。”
燕昭翎捏着书册的指尖微微泛白,他眸中阴霾,扔下了书册:“备马。”
济世堂是京城最大的药铺,平常来往的客人便多,今日药铺门口更是围了一圈人,不为别的,只为吃瓜看戏。
一对夫妇抬着老爷子的尸体,寻上了这济世堂,济世堂跑堂的险些以为是来他们铺子里闹事的,只见一俊俏的公子哥走出济世堂,就被那对夫妻给拦住了,言语间都是那位公子哥害死了他们老爷子。
这位公子近来是他们铺子里的常客,因容貌生得风流倜傥,气质出众,儒雅又随和,叫人印象深刻。
那对夫妻一来,一人拦住那位公子哥,一人坐在了地上哭嚎,他们住在宫悯隔壁,宫悯日日熬药,那一整条街都能闻到,他们老爷子感染了风寒,昨日他们老爷子见门口放着的药渣,以为是自家的,拿了回去,没成想里面竟是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