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不答,转而说:“好好修炼吧,记得积德行善。”
岳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跨前一步,抓住他的袖摆,笑意勉强:“在这偏远之地,纵然我想为恶,也无处可去。”
沈寂原本要走,听到这句话,回眼看他。
“你……”
“记住。”
沈寂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作恶,我会亲手杀了你。”
岳释又是一怔,他张了张嘴,掌中的袖摆如风穿过指缝。
走得又是如此匆匆,只留下最后四个字,旁的什么都没给他。
“好自为之。”
岳释退了一步,抬手按在桌面,半晌,才缓缓坐下。
好自为之?
是怕他来日违逆魔尊,还是怕他心有不轨?
其实并非没有迹象。
代珉对他在意,却从未对他真心;对他加以照拂,却也对他冷淡无情。
不过,对他动手,绝非魔尊授意,他心知魔尊不会将他的生死交由魔卫掌控。可代珉出手的原因,他也心知肚明。
无非对他不信罢了。
唯有不信,才会百般防备。
岳释自哂一笑,轻轻握住桌上仿佛残有余温的玉盏。
喝的是清酒。
烧上心头的浓烈酒力却烫得他眼眶酸涩,不能自已。
他抬杯,一饮而尽。
好自为之。
回到轮回屏障,沈寂看着周围浮动的碎片,里面都是岳释的影子。
他之前在这里看过岳释度过的几百年,之后估计还要再看一段时间,全在楚遮能坚持多久了。
空间的激荡在加剧,是岳释对付轮回的反馈。
沈寂站在屏障中心,掐诀稍稍填补四处扩散的裂纹。
他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只能看着由碎片组成的长河划过身前。
其中,有两个碎片在这几百年的经历里最明亮显眼。
“哎?”系统发出疑惑,“宿主,那不是你带小时候的岳释去的那个药店吗?”
已经长大成人的岳释来到丹药铺,身后一行护卫气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
沈寂看了开头,就知道岳释是为了报仇而去。
岳释很擅长隐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是他的金科玉律。
过去几百年间,曾经在碧华旧府羞辱过他的,都被无声无息的解决了,这个药铺曾险些要了他的命,是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这次来,他显然做过调查,但对于罪魁祸首早就伏诛的事,他浑然不知,所以在当年的药童、如今的管事跪地向他诉说后,他甚至愣住了,呆在原地足足十几秒,才在护卫的提醒下回过神,之后沉默不语,径自原路折返。
“他居然把人放过了,去的时候声势浩大的,我还以为他要大开杀戒呢……”
在系统的嘀咕声里,碎片缓慢流转,明了又灭,来到另一个通亮的场景。
“殿下。”
岳释看向正行礼的魔卫,笑道:“不必多礼。”
对方走后,他冷眼看着一众魔卫往来如梭,实不知魔尊是将他当作傻子,还是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疑心。
若非魔尊亲至,魔卫仅仅戍卫魔宫,怎会如此兴师动众,前来早已废弃的碧华旧府。
距上次这般光景,整一千年了。
……也有,五百一十五年了。
岳释掐住指腹,拂过腰间的玉葫芦。
……他会来吗。
岳释转身,望向魔卫群中。
自偶然得知代珉曾独身为他斩尽暗算他的凶手,他便在等一个再与代珉相见的良机。
上次分别,代珉弦外之意他听得真切。好自为之,后会无期。
但他所求不多,只一面足矣。
他想亲口问明,他对他,究竟有几分虚情假意,又有几分真心,即使有所图谋,他也要问个前因后果,至少一问清楚,那日为何为他报仇——
不论如何。
他要见他。
“殿下?”
岳释循声转脸,看到行礼的魔卫,忽而心念一动,含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请教。”
魔卫干笑:“不敢不敢,殿下请讲。”
上一次前来碧华旧府,他曾见过这位殿下,阴郁寡言,眼神晦暗,十分不讨喜,这次再见,竟也举止雍容,言行洒脱,让他一时不敢认了。
岳释道:“魔卫代珉,你可知晓?”
“代珉?”
魔卫皱眉回忆片刻,恍然道,“啊,代珉,曾戍守东应宫,殿下怎么问起他来?”
岳释笑意渐浓。
他只怕连身份都是捏造。
“他近况如何,现今身在何处?”
“呃……”
魔卫说,“怎么殿下不知吗,代珉接了主上之命出宫后,早已死在宫外了。”
笑容猝然僵在岳释脸上。
魔卫还在唏嘘:“如他一般的低等魔卫,竟有殿下记挂,实在死而无憾了。”
岳释眼前晃了晃。
熟悉的脸在他眼底浮现,是最后一次分别的样子,仍清晰可见,五百年间,他时常想起。
代珉怎么会死?
“他的死因,当年也未查清。”
听到魔卫回话,岳释才意识到已问出声来。
倏地,耳边忽又响起那句“好自为之”,他僵在原地良久,又问:“你说,他……是在宫外?”
莫非那日回府,代珉并非前来告诫,而是与他诀别?
魔卫没看出他的异样,也叹道:“是啊,命牌碎为齑粉,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岳释细语呢喃,耳鸣声尖锐,刺得他气血翻涌,气息窒结,他摇了摇头,“不可能……”
‘这件事,你帮不上我的忙’
若那日他能将人拦下,亦或执意同行……
魔卫忙行礼道:“殿下,虽然我也记不得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可此事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欺瞒啊!”
他说完,迟迟没听到岳释开口,才偷眼往上,小心窥看。
殿下神情似乎无异。
魔卫想着,目光再往上一分,心头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不知何时血丝遍布,眼神还是诡异的冷静,像伪装日久,已然摘不掉的假面,只有冷静之外的双眼本身,红得触目惊心,几欲滴出血来——
“啪!”
屏障内猛烈震颤!
深邃的裂纹横亘碎片,割断了轮回里岳释静止的脸。
沈寂双手掐诀,隔空为楚遮助力,但也只能拖延片刻。
哗啦作响的灰色锁链从他周身穿过,刺向破碎屏障内无数记忆组成的尘埃!
穿越轮回的攻击连通了过去未来,从锁链穿过尘埃的间隙里,沈寂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阴沉暴戾,如同血染,有滚滚煞气遮掩,眼底的不耐也十分鲜明。
锁链响动,血眼循声看来——
透过这条短暂张开的残缺豁口,眼睛的主人也看到了另一端的场景。他的瞳孔陡然收缩。
沈寂和他有一眼对视。
但瞬间,锁链没入,豁口闭合。
屏障内有两秒的异常安静。
两秒过去,周围遽然狠狠震荡!
莹莹尘埃散尽,结界悄然破碎。
地动山摇!
“宿主,”系统胆战心惊,“这里马上就要塌了,你快准备好出去吧!”
然而岳释最后的全力反扑比它想的来得还快。
沈寂刚撑起一道灵力罩,六轮转珠生成的幻境已经全部垮塌。
被煞气裹挟的灰色流光在挣扎中坠落,锁链的轻响也彻底消失。
绝域气息笼罩着这篇狭小的空间。
下一刻,黯淡的灰芒强聚起最后一抹华光,在他脚底闪烁而过,带他脱离轮回,遁出了煞气范围。
“沈寂!”
沈寂转眼,看到的是玄宸的脸。
看清他,玄宸先是一怔,瞬息已恍然,只问:“如何,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
沈寂再转身,“楚遮呢?”
玄宸持剑护在他身前,叹道:“轮回秘法耗力甚巨,他此番怕要休养一年半载。”
闻言,沈寂也看到不远处拒绝了九殷搀扶、捂胸退走的楚遮。
楚遮面如金纸,眉头紧皱,唇边还挂着血迹,遥遥与他相望,对他缓缓颔首示意。
沈寂眸光微沉。
楚遮是在他的要求下用出轮回秘法,如果出现闪失,他的责任最大。
“沈寂,帝君,如今尚不是闲谈的时候。”
沈寂回头,身侧赤色流光一闪,云烺掐诀现身。
听到这句话,玄宸也道:“不错。”
沈寂于是顺两人的视线看过去。
漆黑幽暗的烟雾正滚涌。
一道人影,从雾色里利剑一般穿行而出!
是岳释。
玄宸握剑的手一紧,和云烺对视一眼,正要出招,忽被沈寂按在肩上,止住了他的动作。
玄宸还没传音,转脸看到岳释也只停在雾前,不由心念微动。
受轮回法久久拖延,如今最该急于分出胜负的当是岳释,既然岳释不动,他们自当相机行事。
想到这,玄宸又看向沈寂——
“原来如此。”
玄宸皱眉。
他看回远处踏龙而立的岳释。
原来如此?
岳释何出此言。
但没人给他答案。
岳释兀自开口,话落轻轻嗤笑出声,却忽而再也止不住胸膛里翻滚的讥嘲,立在龙首云端,恍若无人,仰天放声大笑。
他腰间的青玉葫芦在微弱的月色下折射着冷淡的光,在他笑间同样止不住地轻摇微晃。
玄宸与云烺又对视一眼,俱看不出其中究竟。
沈寂也看向天边。
系统小声说:“宿主,他怎么笑得有点渗人啊……”
沈寂只问:“时间过去多久?”
系统说:“四个小时零五分钟!楚遮挺能干的呢,他还是第一次施展这个轮回秘法,能达到这个效果就很不错了!”
沈寂说:“嗯。”
楚遮为了困住岳释不惜重伤,可见用心。所幸,轮回法的拖延非常有效,谢浮破阵需要的时间就是两个时辰,即便岳释冲破轮回幻境,谢浮也随时有可能破阵而出。
目前的局面在他预料中。
不过,借神魂之契,他可以操纵凤凰的本源火种,但不够融会贯通,用起来还有些滞涩,需要大量时间才能完全施展。岳释心思缜密,想必不会给他准备充足的机会。
“宿主——”
就在系统出声的刹那,又是蓦然间,岳释的笑声停得也如此突兀。
魔月的冷霜下,赤凤的火海中。
沈寂隔着晦暗飘曳的丝缕煞气看着半空不动的影子。
相距算远,他看不清岳释的脸,更看不出岳释是出于什么心情,在此时此刻该拼命的时候停手。
即便走出轮回,明白轮回内的代珉就是轮回外的沈寂,见到他没有恼羞成怒,也不再出手,在关键时刻罢休,这不是岳释的作风。
只有一点可能,是对丹田内的异样有所察觉,否则以岳释的性格,只会拼得鱼死网破,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不确定的,是岳释对此察觉得有多深。
类似的疑虑,在他身旁,玄宸和云烺也同样有。
两人不曾经历轮回,疑虑只会更深。
为免横生枝节,云烺手中法诀一刻没有松开。
至尊火羽生成的小世界仍在熊熊燃烧。
除此之外,原本应该激战正酣的各色灵力收拢消散,天地间连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不到此处吹过。
在这份死寂下,岳释的声音愈显清晰。
“原来你没死。”
闻言,玄宸看了看沈寂。
话已至此,他哪里还不明白。
楚遮的轮回秘法曾于魔宫施展,他亲眼所见,可重现昔日光景,此番全力施为,想必不再仅仅重现而已,否则沈寂不必改头换面。
不以真容示人,只怕已与岳释有过一番牵扯。
玄宸定睛看向月下的黑影。
幽冥狰狞的魔龙双眼猩红如炬,吐息间饱含暴戾。
这条庞然大物悍不畏死,几度教他棘手,如今受岳释驱使,亦静伏半空。
“原来你自始至终,是在骗我。”
岳释冰冷的声音低哑平淡,像是自说自话。
他说着,从龙首飞身而下,在九殷陡然警觉的目光中脚踏虚空,缓步徐行,走向沈寂。
“小心。”
云烺也皱起眉头,正要护至沈寂身前,被沈寂抬手拦下,他不由意外。
沈寂收手负于身后,掌心有微弱的银焰闪过。
离开轮回,不再有影响过去的后顾之忧,他必须分秒必争。无谓的拼斗是浪费时间,不动手就是最好的掩护。
云烺掐诀立在沈寂身侧,见岳释离得愈近,本想出言提醒,可看清岳释的脸,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看起来,岳释不像是兴师问罪,也并非咄咄逼人,他只是牢牢盯着沈寂。
那头魔龙不曾跟随,漫天煞气也只在原地奔腾。
岳释独身前来,毫无防备,仿佛身家性命,他不再关心。
他看着眼前已清晰可见的这个人。
月色下,这道深刻血骨的身影被淡淡白芒笼罩,从他曾眷念的这张脸起,斑驳泛起的波光自上而下,正缓缓幻化。
早已无动于衷的心弦又在撕搅,消退几万年的酸涩又在翻涌。
多可笑。
原以为天地间至少曾有一人对他在意。
却原来,不知几度的午夜梦回只是一个骗局,而他数万岁月的惦念痛苦,只为一场泡影。
原来,果然是虚情假意。
全是他愚蠢至极,才会忘乎所以。
岳释唇边笑意愈渐自嘲。
他注视着代珉在白光中幻化成影,取而代之的脸已经明朗,轮廓冷峻,棱角分明,目似寒潭,深邃如星。
这双眼睛,浑然与旧日重合。
一如初见往昔,漫不经心,平静冷淡,凛然无情。
“原来,”
岳释又笑一声,眼底血丝鲜红,视线如同尖锐钢钉,死死锁在沈寂脸上,“是你。”
沈寂也看着他:“我说过的话,希望你还记得。”
岳释还没走到沈寂面前,已被玄宸云烺的护体法光远远逼得止步。
闻言,他拉平笑意的脸显得阴郁:“我自然记得。你说过,你会亲手杀了我。”
玄宸听着,心头一动。
但岳释没有任何和他与云烺交谈的意思,只对沈寂说,“我知道,如今我铸下大错,你必不信我,但我所做一切皆因魔尊而起。”
话到这,他顿了顿,“他圈禁母亲,将我囚于碧华旧府,至母亲身陨,也不使我与母亲见上一面。”
玄宸敛眸片刻,道:“岳释,常仪长公主并未受魔尊圈禁,而是她自愿镇守东应宫。”
岳释冷笑:“母亲自愿与否,帝君如何知晓。”
沈寂负在身后的手法诀变化,为玄宸作证:“长公主的确出于自愿。”
听到他开口,岳释双拳紧握,不再反驳,神色变幻不定,须臾,又道:“此外,还有你的死因。我曾以为,魔尊命你前去送死,事后却将你弃之不顾……”
沈寂掐诀引力,面色不改:“这么说来,你有今天,也有我的错。”
系统感慨:“宿主,那这真是误会啊!岳释为了给常仪和你报仇,才去找伏黎的麻烦,怪不得他一直要弄死伏黎呢……说起来都怪伏黎这个不靠谱的监护人,要不是他对小时候的岳释那么差劲,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了!”
“我并非此意。”
岳释道,“沈寂,你曾骗我,却也曾真心待我,当年我卑贱如蝼蚁,唯有你助我护我,我不敢相忘。其实,若非你借假死脱身,若我当年有幸得与你一同修行……”
沈寂说:“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岳释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你,沈寂,即使今日,只要是你开口,我会自此收手。”
听到此处,玄宸略略移开视线,眸中浮起杂,瞥了一眼沈寂。
岳释道:“封印绝域,镇压魔脉,但有处置,悉听尊便。”
系统惊喜地说:“宿主!天呐,我真是错怪岳释了,他这么知恩图报,大大的好人啊!”
沈寂没理它,只说:“悉听尊便?”
岳释道:“是。”
沈寂轻笑。
岳释看着他眼底唇边,神情不显:“你不信我?”
沈寂扫过他身后看似风平浪静的煞气:“忘了告诉你,我和谢浮有秘法联系。”
听到这句话,岳释眼神陡然阴翳。
沈寂说:“刚才谢浮告诉我,魔脉结界的力量在加强。是你做的吧。”
岳释冷眼不语。
玄宸和云烺注意到异样,也看向他身后。
铺天盖地的绝域气息正转淡,埋身煞雾的魔龙气息正暴涨。这样的变化肉眼难以察觉,可惜有心查探,更难遮掩。
就在两人转眼的瞬间,岳释动了。
沈寂看到身前接连三道护体法光被煞气侵蚀,漏出一线缝隙!
岳释化身黑雾,丝缕而入!
云烺当即出手,与岳释一掌相对,却打散一道虚影——
“凤尊小心!”
虚影未散,狰狞暴戾的巨大龙首霍然从炸开的煞雾中冲出,张开如渊巨口,向云烺发出撼天震海的一声可怖龙吟!
玄宸还未上前,魔龙长尾如巍然山脉,裂空向他如鞭倾倒!
情势急转直下,系统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岳释,居然为了偷袭满嘴胡说八道,这么不择手段,真不是个东西!”
它骂完一句,在骤然涌起的茫茫绝域气息间,丝缕黑雾转瞬汇聚凝结,重又化回岳释。
他盯着沈寂,身形无声,几经闪烁,逼向沈寂近前!
“沈寂!”“快退!”“宿主!”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两道来自玄宸云烺,一道就在脑海。
上空,九殷肃容施法驰援,却也力所不及。
岳释眨眼即至。
沈寂抬手,右掌熊熊燃起的银焰色冷如冰,随后白芒猛然增涨,张开结界护在身前。
“轰——!!”
银白与纯黑三道灵力陡然相撞,震得煞气云散,遥遥脚下海面急剧翻荡!
“吼——!”
暴虐龙吟声中,岳释眼底泛起浓浓血光,漆黑的掌势往前再一运劲!
他道:“方才你不杀我,并非是你对我心有不忍,而是你一时三刻术法难成,是吗?”
沈寂不语。
岳释不蠢,刚才的试探得到现在的结果,这句话不是疑问,是断定。
岳释又道:“你我心知肚明,我不会让你拖到谢浮破阵而出,待那时,不论我身在何处,你想杀我,皆在一念之间。”
隔着灼灼燃烧的银色凤火,沈寂看着他在火光中细微扭曲的脸。
岳释与他对视,脚下再度狠狠踏前!
“可惜,如今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白色灵力凝成的护罩发出细碎的破裂声,沈寂眉间微动,单手掐诀,腰间长剑锵声出鞘。
岳释说得没错,即便他的修为境界能和玄宸比肩,但他半路出家,实战经验严重不足,能发挥的实力不过十之七八,和其余三人联手倒可行。所以岳释强行提升魔龙的境界,只为了挡下所有援手。
“咔嚓——”
护罩裂得更深,嗡鸣不断的剑意颤颤而起。
沈寂操控火种的右手不动如山,稳得让岳释难以忽视。
黑雾弥漫,绝域的力量没有一刻留情。
岳释开口时,却仍是如旧人重逢:“代珉,你只有一句不曾骗我。”
他说着,眼底红芒闪动,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你想杀我,是你对我唯一的真心!”
沈寂被他重重一掌逼得倒退一步,扫过濒临崩溃的护罩结界,只说:“现在是你想杀我。”
岳释冷冷看他:“若非你对我早有杀意,今日我怎会杀你?”
沈寂说:“我如果早就想杀你,怎么会拖到今天。”
煞气突兀一滞。
沈寂接着说:“你说我只有一句不是骗你,你错了。”
银焰扭曲的火色跳动着。
岳释透过仿佛虚幻的光景看着这张总是无情的脸。
事到如今,还想以当年为他解围、助他修炼等诸事大放厥词吗,莫非数万年已过,沈寂仍当他是那个任人欺凌、不识世事的——
“我希望你抑恶扬善,好自为之,也是出自真心。”
岳释顿了顿。
“至少这么做,今天的你不会众叛亲离,成为众矢之的。”
岳释捏诀的手有一瞬微颤。
沈寂说:“岳释,你说你所做的一切因魔尊而起,就算我信你,可你打破三界封印,这和魔尊有什么关系?”
“封印?”
岳释握掌为拳,狠重一击,彻底击溃早已岌岌可危的灵力罩,凝出一把黑扇与长剑拼斗,语气晦暗,“仙界中人救下伏黎一命,坏我大事,我本欲借谢浮之势从长计议,却又因你功败垂成。”
沈寂说:“不是因我功败垂成,是因为你杀我失手,自食恶果。”
岳释沉眸:“那时,我以为你……”
他没有说下去,沈寂分心应对他分神时稍缓、却依旧致命的招招攻击,也没细听。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打破封印,搅乱五界,祸乱苍生,只是为了报复魔尊一个人?岳释,这个答案,你自己信吗?”
岳释笑了一声:“不错。”
他掌下不停,低声道:“对你,我也无需隐瞒。自来魔宫,得知母亲封于东应宫数万年,我便有杀伏黎之心,而后偶然机缘,我得有魔龙传承,巧的是,传承为魔龙太子郁华所留。”
沈寂说:“那你也该知道,他就是你的生父。”
岳释眼神覆着一层阴霾,抬手成爪,扣向沈寂咽喉,语气愈发泛冷:“那日我方知晓,母亲是受郁华强占,不得已生下我,故此视我为耻,以我为辱,漫漫数万年,也不愿见我一面。”
沈寂一一化解他凶狠的博命拼杀:“她是不想打扰你已经平静的生活。她每隔千年会暗中去一趟碧华旧府,这些你看在眼里。”
“是吗。”
岳释冷笑,“近在眼前却不相见,她若果然对我在意,又怎会如此绝情?我此生,她从未与我往来,更无半句叮嘱交代,将我弃如敝屣,再暗中去一趟碧华旧府,惺惺作态,填她一己私欲罢了,她何曾真正念及我如何自处?”
“轰——”
沈寂掐诀挡去澎湃灵力撞爆的余波,转脸看他。
“但她受尽苦楚,情有可原。”
岳释说得越多,血红的眼睛越见平静,“而伏黎,他杀尽魔龙后,因无能不可压制魔龙怨念,眼见母亲失去自由之身数万年束手无策,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他不仅该死,既然他看重魔界甚于血肉至亲,那便由魔界为母亲陪葬,最为妥当。”
沈寂再说一遍:“镇守东应宫,是出于长公主自愿。”
“那又如何,母亲终究为魔界而死,魔界理应为她陪葬。”
岳释幽幽道,“沈寂,你走后,她曾是这世上原本唯一与我相干的人,我曾怨恨她弃我不顾,但她身陨,这世上唯一与我相干之人也不在了。而这一切,魔界,乃至五界,便是罪魁祸首。”
沈寂没再开口。
岳释的思维逻辑是一个极端利己偏激的闭环。
常仪的死因在他眼里没有前提条件,守护魔界不受绝域气息侵袭而自我牺牲,在他看来也只有生与死的区别。因为他只在乎常仪是否活着,他也只希望常仪活着,至于其他所有人的死活,他全不在意。
所以唯一在意的人死了,他能想到的最佳解决办法,就是杀了所有这些他不在意、却“导致”常仪身死的人泄愤。这样做常仪是否乐见,以他的聪明,不会想不到,他只是从没考虑过。
这是性格里的缺陷,也是他对情感的处理和认知,外人不可能打破他的惯性思维,也不可能说服他。何况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绝不可能回头。
“我不想杀你。”
四处法术灵力秘宝相激相荡间,岳释轻而浅的低诉在撕裂狂暴的风声里清晰可辨。
“若这世上只选一人与我一同活着,沈寂,只有你。可偏偏是你,想置我于死地,偏偏你正有置我于死地的实力,今日若不杀你,死的便只有我。”
悍然挡住玄宸云烺九殷三人的魔龙仰天长吟,身形怒涨,在一声痛苦的啸叫中身化万千,穿梭如电,猛地全向沈寂冲去!
三人猝不及防,急急出手阻拦。
可魔龙在绝域气息中如鱼得水,化雾化烟,无孔不入,轻易远走。
沈寂余光看到,也来不及再继续掐诀牵引岳释丹田内的火种,当即调尽全身灵力,右手指天向下斜斩!
滔滔银焰翻海如浪,滚滚威势自他周身化为巨柱,直冲苍穹!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沈寂抬眼。
万千魔龙簇簇拥拥着,遮天蔽日,它们发出沉重惊心的吼叫,在黑暗里舍命撞向浩然火海,为岳释开辟直往他护身结界的通道。
岳释双目赤红,手中黑扇点在结界一角。
有魔龙为他强攻,结界顷刻有了裂缝。
“沈寂,当初你不该多此一举。”
为了这一击,他耗费半数绝域煞气,亦拼尽全力。
沈寂无人在侧,孤立无援,此刻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决不可错过,只求必杀!
“咔嚓——”
护罩碎了。
岳释去势不停,强横压下!
数万年如一日的青玉葫芦垂在他腰间,在黑雾中摇荡。
他死死盯着沈寂的双眼,握扇的手紧得骨节泛白,但没有丝毫退避,又在转瞬即逝的距离下用目光细细描摹沈寂仍然平静的脸。
沈寂举剑迎上。
岳释笑了笑。
随即,漆黑阴冷的灵光透体而出。
有如燃烧的绝域煞气覆满全身,他冲向沈寂,出手坚定迅疾,血眼明亮惊人,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短兵相接的瞬间,沈寂听到他又开口。
“不过无妨,今日你先走一步,待我心愿了结,我的这条命,抵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