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华道:“离魂于她神魂有损,于血脉亦有不利,不可多服。”
“她不服药,岂会如此乖巧,任你摆布?”
前任魔尊冷哼一声,“太子,莫被这千年幻象冲昏了头脑。”
郁华脸色陡然阴沉。
“罢了,此事你自己斟酌。”前任魔尊又笑了一声,“她体内血脉是我族一统五界的根本,的确不可马虎大意。”
他说完,还是不能轻易放心,于是上前几步,来到常仪身后,抬指虚点,确定方才听到的消息并非虚言。
郁华则看向常仪。
常仪看着窗外,似乎对身外事毫无感知能力,面无表情。
郁华蹲身抚上她小腹,抬眸看她时面带笑意,轻声说:“我与常仪的血脉,我自然不会大意。”
“……”
系统看得难得安静极了。
对着常仪的轮回场景,它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自己的心情,一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到这里,才终于忍不住了。
“这……他……”它呕了一声,对此嫌弃万分,“这太子也太不要脸了吧……!”
看到轮回中发生的一幕幕,除去伏黎短短一瞬间的失控,在场所有人都沉默着。
洛凝甚至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再看下去。
早知道会看到这样的秘辛,她一定会附和玄宸的话,在开始之初便先行回避。
可惜没有如果。
灰色华光仍在升腾。
六轮转珠在宽阔的光柱中缓缓旋转,表面覆着的一层霜色,在地面投下虚无与真实交织的幻像。
和洛凝正相反。
九殷的瞳孔一再收缩,神色愤怒到了极点,却紧紧盯着场中,目光没有一刻偏移。
魔龙族。
郁华太子。
她曾想过无数次。
表哥为何是魔龙之身?姑母怎会与魔龙族有所牵扯?
父尊又为何在明知表哥为魔龙之下,仍亲手覆灭前朝,取而代之?
一切在今日有了答案。
无怪父尊几次三番阻止她找出真相,也无怪父尊如此讳莫如深。
亲眼见到姑母数万年前的遭遇,九殷心底犹如万针戳刺,肺腑像填进一个火把。
她气息粗重,红唇即使抿紧,也止不住地颤抖着。
但轮回尚未结束。
姑母借六轮转珠之势,是为说清当年事实,她即便恨到极致,也不愿打断一时片刻。
幻像还在持续。
“不错!”前任魔尊笑道,“果然已有血脉在身。”
郁华道:“待孩儿降世,他便是我唯一的血脉。”
前任魔尊对此给出一声轻笑,显然并不放在心上,转而提醒:“常仪以上尊之身孕育龙胎,少则千年,期间不得闪失,太子,若她清明,此事不好善了。”
郁华看着常仪的脸,没有回答这句话,只问:“伏黎如何了。”
听到这句话,前任魔尊的脸顿时难看起来,冷声道:“想造反,他还年轻了点!”
郁华道:“如有机会,杀了他吧。”
前任魔尊又笑一声:“你把这个女人护在心尖,却要杀了她最看重的兄长?”
郁华英俊的面孔蒙着薄薄阴云:“我儿兼负魔龙魔月二者传承,须有魔月一脉拥护,伏黎冥顽不灵,本就该死。”
系统气得不轻:“这个太子怎么这么恶毒啊!枉我一开始还觉得他帅气,宿主你看他,明明是他先用卑鄙的手段抢走常仪,被伏黎发现,他个犯罪分子还有理了,我看该死的是他和他爸!!”
沈寂心念微转。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说再多于事无补,他不像系统这么义愤填膺。
他只专注于常仪目前为止想表达的含义。
魔月一脉。
郁华这么说,意指魔月传承不是常仪长公主私有,而是一项类似轮回法的稀有传承。
可能是指伏黎常仪的家族。
但伏黎并不是魔月传承,代表这个传承有一定的限制条件。这也和轮回法类似。
正发生在眼前的所有画面,常仪都在场,说明她为他们提供的证据,都是两条魔龙在确信常仪被药物控制后,放松警惕,在她面前明目张胆自爆出来的,可信度很高。
不过常仪选择的两个节点绝不随便。
之前两个轮转的场景。
第一个,证实常仪身负的魔月传承足以压制绝域气息,之所以强抢常仪,是为了尽快混合二者血脉;第二个,常仪想传达给他们的,是魔龙的阴谋。
魔龙的目标也是一统五界,只不过还需要利用一个捷径。
绝域封印。
沈寂在谢浮嘴里听过这个名字。
魔龙族诞生,就是因为龙族鲁莽打开绝域封印后受到侵染。
作为三灵境至高三灵之一,龙族的实力毋庸置疑。
连他们都在绝域封印里折戟,更别提五界的其他人。
这个封印一旦开启,带来的不会是好消息。
从短短两个片段就能看出来,魔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初如果不是伏黎,这件事他们一定会做。
这应该就是常仪口中的“冒五界之大不韪”。
轮回中还没出生的血脉就是岳释。
身负压制绝域的传承,天生拥有魔龙本性中的狠戾,现在他逃出魔宫,做出的种种事迹,都让常仪认为已经“酿就大祸”。
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岳释接过前朝魔龙未竟的事业,前往三灵境,释放绝域封印,祸乱五界。
在这种前提下,她想表达的内容大多围绕魔月传承,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用魔月传承抵御绝域封印?
这个想法还太笼统,也太过被动。
沈寂看向场中常仪虚实不定的脸。
不论如何,常仪想告诫的首要重点已经给出。
五界必须阻止岳释前往三灵境,前往绝域皓渊。
场边,伏黎几乎难以忍受,他正要抬手打断这场在常仪心口剜肉的轮回,却被柔和却坚定的月色缠上手腕。
常仪没打算结束。
场景还没轮转。
郁华说过一句话,忽然划破掌心,从中逼出一滴深红泛黑的饱满血珠,其中蕴含的灵力,纵使隔着轮回,也能窥见几分。
前任魔尊立刻皱眉:“精血?太子,你想做什么?”
郁华将精血喂入常仪口中:“龙胎初定,以我精血温养,我儿出世,必与魔龙齐心。”
沈寂耳边响起玄宸传音。
“以精血温养血脉,可使血脉更为纯粹,常见于父母双方,常仪长公主受困千年并未清醒,想必不会炼化精血,岳释出世,对魔龙会更为亲近。”
沈寂沉眸不语。
难道这就是岳释走上邪路的根本原因?
魔龙的本性,再加出生前就被精血引导的天然亲近?
画面这时一转。
转得有些勉强,似乎是常仪借用的这股轮回力量已经不再完全受她掌控。
又是不知道多久过去,地点倒始终如一。
还是东应宫。
常仪躺在布着繁复古朴法阵的床榻上,周身荧光缭绕。
在她小腹之上,一个黑红的不规则椭圆形轮廓在空中悬停,薄膜似的一层结界内,是一个模糊的胎儿形状。
如数道流光化为丝线连接结界,为它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胎儿在薄膜内不时蠕动。
躺在床上的常仪安静如初。
床边,还是郁华和前任魔尊。
“三千年了。”前任魔尊的脸色不太好看,“太子,你还不动手吗。”
郁华屈指,照例将精血弹入结界内,冷声道:“他是我与常仪之子,生来便至尊至贵,与寻常魔龙不同又如何。”
前任魔尊怒道:“一个死胎,你守了整整三千年!如今伏黎已率军赶至魔宫,我命令你,立刻动手!”
郁华冷冷看他一眼。
“你——!”前任魔尊气急,抬手掐诀,却被郁华一把捏住手腕,甩向一旁,他不由更是怒火中烧,“太子,你也想造反不成!”
郁华并不看他,俯身抚平常仪衣领,才随口道:“有我坐镇魔宫,父尊何必如此慌乱。”
前任魔尊冷哼道:“伏黎修为已不在你之下。”
郁华笑了一声,笑声轻淡,脸上没有狂傲,只有理所当然:“那便让他来挑战我吧。”
这时有护卫冲落地面,跪地急声道:“尊上,殿下,叛贼伏黎已冲破宫门,前来东应宫!”
“什么!”前任魔尊震怒,“怎么会这么快?!”
就在他话音之间,属于伏黎的气息抵挡魔宫,拖着如雷贯耳的悍然气势,狠狠由天际冲来!
郁华终于起身。
他转眼看往宫门方向,右手微张,一柄漆黑如夜的长枪自他掌心转瞬拉长成型。
“照顾好常仪。”
留下这一句,他再留下一道保护结界,才往前走出一步,身影悄然无形。
下一刻。
震天裂地的交手立即在东应宫上方开场!
在这个时候,沈寂没去看殿外那场战斗。
除轮回中脸色发青的前任魔尊,场内也没人去在意这场决定魔尊之位的大战。
众人的视线落在常仪身上。
脸色苍白的长公主还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被魔尊称作死胎的胚胎还在没有节制地吸取法阵内的灵力。
轮回场景波动。
画面摇晃着闪烁。
场外大战从两人到混战,从天明到天黑,再到天明。
前任魔尊焦急地在魔界中走动。
猛然间,大殿房顶被轰然掀飞。
耀眼的日光照亮进来,伏黎一声惊喜交加的怒喝随即传来。
“常仪!!”
他闪身而入。
郁华紧随身后。
两人已刻意收敛,也将殿内毁得七零八落。
等到轮回画面终于稳定下来。
洛凝惊呼出声:“不要!”
郁华布下的结界内,前任魔尊看向伏黎的眼神满带怨毒,他往后一步,抬手掐诀,轰然一掌落向常仪。
伏黎目眦欲裂。
郁华的脸色也陡然阴沉。
两人都没有犹豫,几乎同时冲了过去!
伏黎被结界阻挡,慢了半拍。
郁华也被他迟来的攻击挡了一步,掐诀不成,立刻闪身到了床边。
离得太近。
来得太快。
前任魔尊全然来不及收手。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郁华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被前任魔尊全力出手、力图一击必杀常仪的一掌拍在胸前,巧得离奇,正中丹田。
“太子!”
郁华又笑了一声,眼底唇边挂着难言的自嘲。
大概没想到,他会败得如此轻易。
或是一时的冲动冷却,方才的浑无理智、此刻的荒唐下场,在他看来是莫大的笑柄。
可他也无暇去想为何做出这等蠢事,只转脸看向常仪。
“我……”
唇边血迹在张口时滴落,郁华咳了一声,隆隆反噬的气息涌遍经脉,使他连说话都竭尽全力。
“常仪……”
常仪眼睑微动。
她缓缓睁眼,虚弱地看向四周。
郁华眸光微明一瞬。
常仪强撑着从床上起身,第一眼看到他,从前以礼相待的柔和眼底只有平淡,连恨意都不曾留下痕迹。
一眼扫过,她转向伏黎,哑声道:“兄长。”
见状,郁华眸中的光亮无声黯灭。
长枪脱手。
他轰然倒地。
被伏黎含怒击杀的前任魔尊倒在他身旁,两人都无人在意。
轮回中的伏黎终于与常仪重逢。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扶起上身摇晃的妹妹,一双朗然坚毅的眼里泛着光,倒映着眼前苍白的脸,他满面痛苦:“都怪我……”
常仪俯身按在床沿,看着地面两具尸体,神情怔怔,脸上没有太多解脱的喜色,倒有几分恍然。
她轻声道:“兄长,带我回家吧。”
“好!”伏黎扶在她双肩,交战时稳如磐石的手颤得发抖,“我们回家!”
但两人起身时,床榻上空宛如黑茧的薄膜忽然坠落,慢慢靠近常仪。
薄膜颤动着。
好似心跳一般。
伏黎眼中骤然滚起怒火,他抬起左掌,无尽灵力顿时自他掌心汇聚,散发着摧枯拉朽的威压。
常仪也听到威压下脆弱却节奏的颤动。
与此同时,黑茧裂开一道细纹。
地面两条魔龙原本无声无息,这时体内也传来一阵诡异的流动声音。
不等伏黎动手杀了这孽障,流动声破开尸体经脉,代替阵中灵力,一齐涌向黑茧。
伏黎眼神一凝,立刻抬手将常仪护在身后。
常仪蹙眉。
她抬手掐诀,周身当即泛起莹莹霜色,指前汇聚的如月华光也涌向黑茧。
不消片刻,她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更显惨白。
“常仪!”不得已,伏黎只能点按在她后心,为她缓解,“那个畜生的血脉,你还想护他不成?龙胎吸食魔龙精血,他活着也是祸害。”
常仪不曾开口。
从始至终,她并不再看地面尸体一眼,也无心理会郁华死活,可这个血脉,却让她不顾体虚也要出手,可见她难以漠视。
“不对啊!”系统忍不住说,“宿主,畜生他爹大畜生,不是说这是个死胎吗?怎么现在又活了?”
沈寂也看着涌向黑茧的几道血色。
有心跳。
会自主吸食精血。
这肯定不是死胎,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一直迟迟不能出生。
如果真的没希望,以郁华的自我,不可能守着它过了整整三千年。
沈寂转向地面两具尸体。
难道是郁华自主温养的精血不够量,才导致岳释三千年没动静?
不论如何,这两条魔龙身死,肯定是岳释异动的契机。
系统叹了口气,看着轮回里的场面,不知道说什么好:“常仪好惨啊……不过她为什么要留下岳释呢?伏黎说得对啊,这是畜生的血脉,留下来看着都上火,对常仪根本没好处嘛!”
沈寂说:“这也是常仪的血脉。”
系统一愣:“可是,这一半血脉,是畜生强迫得来的啊,常仪本来也不愿意,还是被他下药控制,恨这个血脉才对吧!”
沈寂没再开口。
人工智能,很难理解感情的复杂性。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就会有千千万万种感情。
面对这种状况,有的人会选择当断则断,有的人却难以割舍。
现代社会,一个母亲只需要怀胎十月,一个人不过活八九十年,都不敢说当断则断。
而常仪,从这次清醒就能看得出来,她的浑浑噩噩已经解除了不短的时间,每天面对自己的孩子,日复一日,长达整整三千年。
她本身也不是无情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对它没有感情。
绝大部分人,在感情方面多少会有些不理智。
再冷静的头脑,到了抉择的这一刻都会被感性干扰。
他不例外。
常仪当然也不能免俗。
就在系统一个打岔间,常仪咳出一口鲜血,脱力倒进伏黎怀里。
“常仪……”伏黎眼底更是悲痛,“你尚未恢复,莫再动用灵力了。”
常仪垂眸,气息短促:“兄长,他还未出世,不曾知晓真相,未曾见过五界风光,郁华已死,魔龙已溃败,他于魔界已无威胁,你放过他,我会尽心养育这个孩子……”
伏黎沉默良久。
“四千年岁月,我受困魔宫。”常仪抬头看他,“从今以后,便让我带着他远离红尘,不再卷入这纷纷扰扰。”
伏黎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把她重又揽入怀中,哑声道:“好。”
常仪伏在他肩头,平复着翻涌的气血。
伏黎还没出声,半空血色被黑茧吸尽。
它缓慢沉落,像冥冥中受到什么牵引,落在常仪怀里。
薄膜上的裂痕扩散,蛛网似的无声碎裂。
一只小手从茧中跌出来,碰到常仪无力垂落的手背,无意识地动了动,紧紧攥住她一根手指。
常仪看向茧内。
一个瘦小的婴儿躺在其中,呼吸微弱,只有握紧她的手,不曾松开。
伏黎也看到他的模样,皱了皱眉:“你与……以你上尊之身,他怎会如此羸弱?”
常仪不语。
她反手轻轻握住孩儿手掌,阖眼道:“回家吧……”
伏黎于是抱她起身,带着孩子一起飞身而出。
然而没走多远,东应宫中兀地风起云涌,掀起阵阵呼号的黑雾,席卷整座魔宫!
伏黎骤然回身,沉声道:“郁华。”
下一刻,属于郁华的气息果然狠狠爆发!
一条黑雾凝结的魔龙冲天而起,发出震响天际的如雷龙吟!
系统惊呼一声:“不会吧!畜生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轮回中的常仪给了它答案。
“不是他。”常仪微微皱眉,“是魔龙族怨气凝结,汇于东应宫中,受他生前残念驱使。”
伏黎道:“你去吧,我去压制。”
“不。”
伏黎转脸:“常仪——”
常仪看着他:“族中唯有我得此传承,魔尊言明,唯有我,方可压制绝域气息。”
伏黎狠狠拧着眉头:“残念罢了,何须你亲自动手。”
“郁华修为高深,若非死于魔尊掌下,有他坐镇魔宫,兄长也难轻易取胜。”
常仪脸色苍白,面容柔婉,眼神却透着深刻的稳静,“他无意身死,生前怨念必定极重,东应宫是他久居之所,轻视不得。”
伏黎语气越沉:“我来帮你。”
“不可。”常仪道,“兄长,绝域气息常人难以抵御,你也休要以身涉险,速速离去。”
伏黎还要再说什么。
常仪久久看了一眼岳释,将他送进伏黎怀中,低声道:“将他送走吧,离魔宫越远越好。他体内有郁华精血,易受郁华气息扰乱。”
伏黎抬手接过:“你不去送他?”
常仪回首看向东应宫:“来不及了。”
伏黎也不拖延:“好。待东应宫事毕,我便送你去与他团聚。”
常仪颔首:“去吧。”
两人就此分手。
场内还是沉默。
人人都知道,东应宫中的魔龙气息至今都没能彻底压制。
两人在轮回中的约定,恐怕没有实现的可能。
常仪受困魔宫四千年,唯一是想带着孩子远离魔宫,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系统的声音也沉重着:“宿主,伏黎执掌魔界几万年了吧,难道常仪就在这压制了几万年……”
六轮转珠已经开始闪烁。
不再平稳的轮回又随之跳转。
画面里还是常仪和伏黎。
从他们不显风霜的脸,看不出这次轮回的时间跨度有多大。
不过场景总算换了一个。
这里不再是东应宫,甚至不再是魔宫,具体方位,沈寂对魔界地图不熟悉,也不清楚。
两人正在一处庭院。
他们并肩走到一处窗前,从外向内,看着结界内一个瘦弱的少年。
“不去看他?”
听到伏黎的话,常仪没有转脸。
透过结界,她目不转睛看着殿内盘膝修炼的少年,眼中覆起一层光亮,很快隐没。
“不了。”她说,“他已习惯如今的日子,我何必再去打搅。”
伏黎道:“你每隔千年才有一次机会离开东应宫,不去见他,不后悔吗?”
他和常仪截然相反,说话时一眼不看殿内的少年,只看着窗前常仪的侧脸。
显然,在他眼里,岳释始终带有一半畜生的血脉,他能做到的是完成常仪的愿望,而非如常仪一般,从心善待岳释。
“此前万年,他体弱难以修炼,被封于玄冰,”伏黎道,“那时你亦难脱身,如今好不容易得此时机,常仪——”
常仪仍是摇头:“亲眼见他一面,已很好了。”
伏黎也便不再相劝。
两人在窗前站了许久,才一同飞身离开。
两人都没看见。
他们堪堪动身,殿内修炼的少年停下动作。
他全无表情的脸垂首看着地面,嘴唇紧紧抿着,膝上的手攥得更紧,直到指甲陷进肉里,又冷不丁一晃,双眼转向空无一人的窗口。
忽然,他猛地抬手抓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冷汗从他额前大滴大滴滚落,他倒在蒲团上,咬紧牙关,半晌,才彻底瘫倒。
他大口喘息着,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直到双眼再对上空荡荡的窗,喘息声渐渐停了。
片刻,他抬臂挡在眼前。
宽大的袖摆盖住他一整张脸。
九殷眼神复杂。
她见过的表哥,落拓不羁,倜傥不群,行事虽略有轻浮,却不出格,也极妥帖,她一向视作臂膀。
而今日所见,大相径庭。
她生于魔宫,自幼长于魔宫,一千年前,却从未在魔宫见过表哥一次。
她也曾问过父尊,为何不请表哥到宫中小住,父尊只要她起誓不在姑母面前提及表哥一字,其余绝口不提。
如今才明白。
表哥长于宫外,生来便没见过姑母一眼。
轮回不稳,这段场景很快划过,到了下一幕。
这一次,常仪的脸色要比郁华身死那一天更苍白。
她神情平和,似乎对此时此刻早有准备。
伏黎握住她从不离身的山玄苍玉,坐在她塌边,眼底血丝泛红,尤有泪痕:“常仪……”
他身旁站着九殷,也面带悲戚。
常仪看过他们,回光返照的一丝力量支撑着她望向宫外的方向。
“兄长,我知你对岳释不喜,”她轻叹着道,“然我只你一人可以托付,我把他,交给你了。”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说完就缓缓闭上了眼。
紧接着。
是岳释一步一步从东应宫外走进庭院。
他走到墓前,目光描绘着石碑的轮廓,又落在魔龙石座上,继而伸手向前,按在龙首。
一声石裂。
魔龙传承从缝隙钻出,化为黑雾由他手臂缠绕,疾速涌遍全身,没入丹田。
天生异象。
迅雷烈风。
岳释浑不在意。
得到传承,他又往前一步,抬手轻抚石碑。
“母亲。”在石碑上留下深刻指痕,他回过神来,又含笑抚平,“我来了。”
龙首坠地,石碑拦腰截断。
轮回的画面也许还没结束。
可惜六轮转珠闪烁得愈发明显。
一抹月色流光从天际摔落。
周围宽阔的光柱转瞬消散,只剩常仪黯淡的神魂立于场中,看起来随时会魂飞魄散。
伏黎难掩哀恸,走到她身前。
但神魂的虚弱已经不能影响本就是魂体的常仪。
她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才转向一旁几人。
“此事皆因我而起。”她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挽回,还请诸位及早设防,以策万全。”
系统不好意思指责,可是难以理解:“宿主,我看伏黎一点都不喜欢岳释嘛,这件事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九殷啊?”
沈寂说:“因为私心。”
“啊?”系统说,“他不喜欢岳释,私心不应该是杀了岳释才痛快吗?”
沈寂说:“他在乎的不是岳释,是常仪的遗愿。”
常仪留下岳释,是为母子亲情。
伏黎一再包庇岳释,是为兄妹亲情。
常仪把岳释托付给伏黎,伏黎即便再厌恶岳释,也把人接到魔宫照拂。
他不肯告诉九殷真相,是因为岳释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就必死无疑。
一场轮回结束,常仪话音落下,在场也安静着,没人开口。
还是九殷打破沉寂:“姑母,你曾说表哥已受郁华传承,此话何意?”
常仪道:“释儿自幼体弱,幸得玄冰封住经脉才保有一命,但他五行性阴,恰是魔月之体,只被魔龙血脉沾染,不得传承,却也足以压住他体内绝域气息,如今得魔龙传承,他必修习绝域之法,助他走上邪路。”
换句话说,岳释拿到魔龙传承,等同于了解魔龙族对绝域万万年的研究,既然他能压制这股气息,借绝域的力量提升自己,是板上钉钉。
九殷眉头皱紧:“依姑母所见,想阻止表哥,该当如何?”
常仪道:“妖界唯凤皇独尊,龙族势大,也无出其右,若请他出手,或许可行。”
她说着,黯淡的神魂微微一闪,眉宇间稍有愁容,“然以凤皇之尊,又有何人足可请他出手?”
除她之外,在场所有视线,都不由转向一人。
常仪自然注意到这份异样,也下意识顺着众人视线看过去。
沈寂:“……”
玄宸不动声色,对常仪道:“长公主是想与凤族联手?”
常仪看他一眼:“不错。”
“那便放心吧,”洛凝皱成一团的眉毛终于有放松的迹象,“此事交给沈兄,不在话下!”
听出她话中笃定,再看周围众人无一出言,好似默认,常仪又转向一旁沈寂。
这位仙君,见面时她便有所关注。
并非容貌。
此人修为低微,本不该现身此处,他却一派从容,立在原地也十分瞩目,虽无言语,看他与玄宸相处,也知玄宸对他信任。
但她没想到,与玄宸交好的仙君,竟会与谢浮关系匪浅。
请谢浮出山,怎会是一言两语便能解决的麻烦,听玄宸与那仙子的语气,竟似理应如此。
连兄长与九殷,也并未出声质疑,可见此人与谢浮交情,众人皆知。
区区千年,仙界何时有了这等人物。
常仪看着沈寂,尚未出声,目光微垂,忽然落在他身上银白法衣。
她眼底浮起迟来的讶然。
墓中千年不与人打交道,她竟未曾察觉,此人身上穿的,分明是妖界天蚕族贡品。
“姑母,”九殷看出她的惊讶,没有刻意解释,只说,“与凤皇联手,此事便无可回头,表哥若执迷不悟,以凤皇行事……”
她的话没有说尽。
常仪却心领神会。
谢浮行事,这几千年来,四界谁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