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 by小霄
小霄  发于:2023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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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
安隅垂着头,反反复复的精神消耗让他很疲惫,他轻声呢喃道:“但你真的觉得,这一次又一次,我只是在白白地踩入你的陷阱吗。”
意识猛地挣脱,这一次,除了诱捕他的屏幕之外,有接近一半的屏幕陷入瞬间停滞,而后又在瞬间复原。
中央屏上的时间直接砍半,钟刻这次被削得很厉害,但依旧没能被捕获。
紧接着,刚刚锐减的时间数字再次暴增,全世界范围内,大量时间掠夺异象再次发生。
顶峰思忖道:“钟刻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只要他有一丝挣脱出去,就能通过掠夺别人的时间来恢复。”
尖塔有人问道:“如果强行切断所有屏幕和中央控制台之间的联系,会怎样?”
秦知律开口,“你快不过他。如果被他洞察到,他可能瞬间掠夺走所有人的时间。”
那双凝视着屏幕的黑眸冷暗无比,沉声道:“在抓到他之前,必须配合他的趣味,一旦他突然不想玩这场游戏了,全世界都会遭殃的。”
时间控制台。
安隅双瞳浸血,冷汗顺着惨白的面庞滚下,他咬牙道:“多少次了?”
严希回复:“这是第八回。”
“好。”安隅轻吁气,“我大概还需要陪他玩两轮。”
无人应声,无人敢应。
那座巍峨黑塔中,早已无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秦知律接入私人频道,“还好吗?”
“长官放心。”安隅擦了把脸上淌下的汗,轻笑一声,低语道:“已经很近了。”
安隅第九次,在集装箱睁开眼。
这一次,他睁眼时即带着清醒的意识。他跪在凌秋面前,手中短刀高举过头顶。
身下,那双和记忆里一样温柔坚定的眼眸凝视着他,朝他释然一笑,轻声道:“这次,换你来守护我的尊严。”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开这瘴雾吧。”
安隅心如刀割,但手却将刀攥得更紧,直至青筋暴突。
“这是你最后一次,拿凌秋折磨我的机会。”
他高扬起刀,狠狠朝凌秋的脖子剁下!
不管是不是钟刻扮演,这一幕在客观世界中早已发生。
鲜血喷溅而出的刹那,他还是闭上了眼,低声道:“晚安,哥哥。”
这一次,钟刻逃离许久,安隅才从地上起身,将意识缓缓释放,从屏幕中脱离。
钟刻早跑没了,面前的屏幕也彻底熄灭,他对着那块屏幕发呆了许久,才又复抬头,环视空间中数不尽的屏幕。
钟刻已经联结了世界上几乎所有人,这让他的复苏变得轻而易举,也让寻找他那块屏幕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安隅闭眼感受着时间的编译。片刻后,所有播放中的屏幕突然卡顿了一下,只有一瞬,恍如错觉。
主城中心,外墙屏幕上的莫梨忽然皱眉。
——在刚才的直播中,有大概半秒钟,她没收到任何小爱心、弹幕和礼物。这很不同寻常,自开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互动断档。
虽然只有半秒,人类无从感知,但服务器却计算得很清楚。
莫梨犹豫了许久,说道:“黑塔,我怀疑刚才发生了世界范围的时间停滞,虽然只有一瞬。”
黑塔不作回应。
教堂外,已静默许久的眼忽然再度望向苍穹,低声道:“最后一道火把,于屈辱中觉醒。”
安隅再次睁开眼,却没有出现在集装箱。
他站在狭长幽暗走廊的一头,对着面前陌生的场景迟疑了一下,才向前迈动脚步。
鞋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臃肿的隔离服,袖标上印着个人信息。
【机构:大脑】
【职能:#0930专属研究员】
【姓名:……】
【编号:……】
最后两行是模糊的,他左右环顾,试着找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脸,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他对着两边那一道道金属门茫然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悬停。
这是他第一次以别人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时空中,因为这不是他亲自经历过的事,而只是他读取过的一段记忆。
——在看长官记忆时,他知道长官一直有一位专属研究员,但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长官身上,完全没在意那个人的姓名和长相。
此刻,他自己成为了这个研究员。
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从口袋里摸出两支严密封存的试管。
那是两支新型畸变基因注射液,要为#0930注射。
他缓缓走向走廊尽头那间门,大门开启,他听到了里面的呜咽声,像是独自舐伤的小兽。
少年秦知律缩在墙角,头深埋在膝间,因疼痛而抽噎不止。
大门打开的刹那,他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颤抖着抬头看向进来的人。
稚嫩的面上毫无血色,但他还是牵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轻声道:“研究员先生,我这次的官能反应好像不算很严重。”
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手撑地面趔趄着起身,晃荡不稳地朝试验台走去。
“这是昨天说的两支吗?”他看向安隅手里的试管,脸色更白了,强自笑道:“介质液是红色的,看来这次不是善茬。”
他顺从地平躺在试验台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右手帮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锁链,低声道:“还是绑一下吧,我怕我失控伤害到您。这只手,麻烦您了。”
安隅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四肢,一动不动。
唯一能动的只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扎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
明明那是一段他错过的岁月。
但他却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
钟刻没有亲自停留在这个时空,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安隅正在变强,虽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很狡猾,只把安隅骗进来就先行离开了。
这个认知却让安隅更加心痛,因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实存在于客观世界里的,十几年前,他的长官。
平躺着的秦知律艰难地歪了下头,“怎么了?您今天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我昨天的试验数据异常?”
恐惧在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会吧……我并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异常。”安隅终于说出话来,“没有的,你的状况很好,别担心。”
他缓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本能般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原来长官年少时头发曾经这么软。
“疼吧。”安隅轻声道。
少年秦知律顿了顿,“也还好。”
安隅挪开视线,他机械地开启机器,将试管放入固定区域。
指尖停顿片刻,轻轻按下注射键。
歇斯底里的惨叫贯穿耳膜,毫无预兆地,他感到一滴冰凉顺着脸颊滑落。
他立即转身,一边快步离开一边试图将意识挣脱出去。
“研究员先生……”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脆弱。
“能不能……陪我多待一会儿……”少年秦知律望着那个被层层防护服包裹的身影,视线模糊,嗫喏道:“我应该不会畸变的,我没有异常的感觉……我手脚都捆着,不会伤害您……陪我待一会吧,求您了……”
安隅几乎下意识就要转身回去。
但他一只脚刚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来。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无论停留与否,都不会改变那个人经历过的伤痛。
而一旦肆意胡来,则很可能引起无法预测的时空变故。
安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撕裂般的心痛却随呼吸愈发剧烈,许久,他才哑然道:“抱歉,我得走了。”
身后,少年秦知律眼神散开。
“哦……也好。”他努力撑起一口气,“我理解的,那我们下次试验再……”
话音未落,背对着他的人却倏然转身。
安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大步回头,站在少年秦知律面前,面对那双错愕无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
嘴唇贴上冰凉额头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终于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于现实毫无意义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行为。
或许他只是听不得长官脆弱,听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随着时间长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紧紧拥抱着他的长官,在他耳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许久才愣道:“我相信。”
屏幕前,安隅安静地睁开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错乱,钟刻的脸在那些屏幕上乱窜,看得人眼花缭乱。
耳机里已经吵闹得听不清任何一个人说话,他缓缓举起终端,转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远程监控中的特写。
目眦欲裂,红瞳胜血。
那是一种沉寂而惊悚的愤怒。
耳机自动跳转到私人频道,秦知律低声说,“这一次你进去了格外久。”
安隅其实觉得和前几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观世界里,将近十分钟。”秦知律顿了下,低声道:“你哭了将近十分钟。”
“哭?”
安隅错愕,这才看到终端上那张惨白的脸布满泪痕。
秦知律的声音格外温柔。
远隔万里,他只字不提任务,只安抚般地问道:“看到了什么,还是凌秋的死吗?”
安隅停顿了许久,“不是。是……另一个人。”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凌秋对你而言还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长官。”
安隅听着自己的声线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喃喃道:“我的小章鱼人怎么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闻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声,“这个AI程序还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来时我有些无聊,让我养的AI向它发了一封邀请信,结果真的把它喊来了,它现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说着,随手截屏发送,几秒钟的延迟后,那张合照弹出在安隅的终端上。
垂耳兔安隅摆出了一桌丑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满了章鱼人的每一只触手。
小章鱼人正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
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其实您不喜欢吃粗面包吧。”
“还好。”秦知律语气自然,“以前确实不喜欢,但自从53区吃过后,觉得也不错。”
安隅点开上峰回传的数据。
在刚才的屏幕里,他的精神力只在100%维持了大概一分钟,而后便跌到0,直到苏醒前一瞬才恢复。
他轻声道:“长官,原来我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
秦知律“嗯”了一声,“看到了。”
“您之前说过,当初是因为我的精神绝对稳定,才决定留下我的。”
“没错。”
“那现在,我在您心里会贬值吗?”
秦知律停顿了两秒,“不会。”
他的语气温和而笃定,“每一次数值跌落,让我知道你承受着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弹,向我证明,你的意志究竟是何等的不屈。”
“非要评价,只能说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震撼。”
红瞳波动,许久,安隅低声呢喃道:“或许那是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不肯屈服……从很久之前开始。”
秦知律怔然困惑间,他缓缓起身,视线落向面前疯狂闪烁的钟刻的脸。
“游戏结束。”他轻声道。
毫无防备地揭开了未曾记忆的痛苦。
一次次重历最深重的悲伤。
亲临无力救赎的屈辱。
红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点在消失,直至瞳孔竖立,如同冷酷神明毫无情感地凝视着世界。
安隅指尖轻动的瞬间,耳机里的嘈杂瞬间安静。
黑塔、尖塔、大脑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声从私人频道里消失。
身边的队友们仿佛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人们的痛苦,希冀与惊惶在刹那间消失于世,主城里,千千万万仰望着直播屏幕的人瞬间呆滞。
诗人维持着仰望苍穹的姿态,久久不动。
那千千万万错综演绎的屏幕,同时静止。
安隅独立其中,视线安静地投向地面角落里一块从未亮起过的屏幕。
那块屏幕此刻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里一瞬间的动态。
没有时间能力的人会被彻底停滞,而有能力的人,会挣扎。
然而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运行中的时空,他已无路可逃。
安隅缓缓走向那块熄灭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现钟刻狰狞的脸,与他咄咄相视。
他垂眸瞟着钟刻,将脚尖从钟刻身上挪开,轻声道:“低贱的生物也有生存执念,这很合理。既然你这么喜欢时间,不如——”
他说着,视线看向那块屏幕和中央屏之间的白线。
钟刻开始疯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狠狠将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视中,缓缓抬手捏住那根白线。纤细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线瞬息断裂,只剩一根连结重置沙漏与钟刻屏幕的黑线。
抬眸间,空间波动,沙漏倒置,钟刻狰狞的脸立即从屏幕上消失。
屏幕开始剧烈地颤抖,昭示着屏幕主人的痛苦。
“经历过的痛楚值得反复品味。别浪费,你辛苦偷来的时间。”
安隅指尖微动,空间里数不尽的屏幕重新恢复了演绎。
他也在刹那间力竭,身体与意识空空荡荡,再也撑不起丝毫清醒。
意识模糊间,安隅最后试探地叫道:“长官?”
私人频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声,“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鱼人赶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静止住了。”
安隅低声道:“那它现在回来了吗?”
“赶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谈判吧。”秦知律笑起来,低声道:“想睡就睡。任务结束了,我去接你。”

安隅是在飞机的颠簸中醒来的。
舷窗外白茫茫一片, 呼啸的雪片铺满天际,世界仿佛都淹没在风雪之中。
宁看着社媒上铺天盖地的推图,低声道:“已经八年未见这种世界级的风雪了, 这么大范畴,只有当年那两场特级风雪可以相比。”
安戴着巨大的耳机,缩在宁的怀里对着舷窗外发呆。流明抱膝蜷在炎和墙壁之间的小小空间里, 仰头抵着墙安静沉睡。
炎慢悠悠地问道:“风雪等同于灾厄,主城收到畸种侵袭汇报了吗?”
宁摇头, “所幸暂时还没有, 但所有人都还在特级战备状态。”
沉郁的男声说道:“不一定会出事,风雪与灾厄也可能只是人们想当然的关联。”
秦知律说着视线向右肩一瞥, 语气柔和下来, “这么快就醒了?”
“唔。”安隅昏沉地坐直身子,捋了捋长官肩上被他压出的褶皱。
他双手撑在腿上,用力摁着太阳穴,喃喃道:“又下雪了……”
从小到大,每当有反常的风雪,他不是昏睡就是感冒,永远都昏沉沉的。
“时间异常怎么样了?”他用哑掉的嗓子问道。
炎正闭目养神, 压低声说:“在你切断钟刻与中央屏的联结后,中央屏自动消失了, 积累的时间均匀地分配给了全世界的每个人, 人均重置84秒。所以大概在三天前,有些刚好受伤的倒霉蛋又伤了一次,也有些人的快乐被重置延长, 当然,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都活得忙碌而麻木,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在84秒重置期结束后,沙漏也随之消失,现在控制台只剩一堆屏幕,像个巨大的人类监控中心,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能力,估计——”他百无聊赖地左右手抛着一个东西,“等这家伙把已经吸取的时间用完,意识消亡,控制台才会彻底消失吧。嗯……大概在一百四十多年后,真希望人类还有一百四十多年。”
安隅这才看见他手里一直拨弄着一块古老磁带大小的屏幕,画面还在动。
“切断外联后,他的屏幕就只剩这么大一点了。”炎睁眼看向安隅,“你要观摩一下反社会人格成长史吗?”
“唔……”安隅正想说没兴趣,炎已经把那玩意朝他一抛,他慌乱伸手,屏幕却在半空中被秦知律伸手拦截了。
“别乱扔。”秦知律把屏幕交给安隅,“他已经没力气躲了,你把他头砸破,黑塔会要你写五万字的报告来解释。”
炎不过一笑,又闭上了眼,“是黑塔要我写,还是你要我写?”
秦知律没回答,撕开一根能量棒递过来。安隅瞟一眼包装上印的“蜂蜜燕麦”字样,接过来咬一大口,用力咀嚼。
他缓慢地消化着炎的话,鼓鼓囊塞的腮帮子忽然一僵,“三天前?”
他还以为自己这次只睡了几小时。
炎“嗯”了一声,“由于世界范围降雪,上峰临时改主意,保留军部和尖塔全员待命,没有派额外增援来34区,我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清扫那些疯狂繁殖的水蚁。”
安隅闻言戳开终端扫了一眼小队战报——虽然秦知律在他昏睡后没多久就赶来了,但长官显然懒得干扫尾的活,而炎不擅长群体攻击,清扫庞大水蚁畸种的重任最终竟然完全落在了流明头上。
熟睡的流明透露出浓重的疲惫感,镶嵌着声波片的脸颊绯红一片,看上去就痛。
炎扭头看着他,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向上拉了拉。
秦知律看向舷窗外,轻声道:“看样子,这场雪快要停了。”
好像每次安隅醒来,都恰好会赶上大雪将停。
舷窗外,纷飞的雪片在气流中旋转飘洒。安隅对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嗫喏道:“您说得对,这根本就不是雪。”
那些飞舞的雪片中存在细小的时空波动,他现在已经可以百分百感知到,虽然看不清那些时空中究竟有什么。
手中的屏幕突然震了一下,安隅低头看去,却见屏幕上的钟刻正目眦欲裂地在床上打滚。洇透了鲜血的被单遮着他的下身。
秦知律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冷淡道:“他在拒绝劳医生的二次截肢建议后,从医院偷偷跑回了店里,偏执地要筹办演奏会。但还没撑到24小时,溃烂就蔓延到了大腿。劳医生主动联系他希望能搏一把,进行双腿截肢,但他不肯放弃另一条腿,选择了自行治疗。”
安隅惊讶,“自行治疗?”
屏幕上,钟刻猛地掀开被子,鲜血还在从右腿根渗出——那里有一面极不平整的切口,碎肉末与骨头渣子撒了满床,半截大腿和一把恐怖的电锯卷在被子里。
他满目血红,仰头大笑后又抄起电锯,比划向了左膝盖的位置。
“他错过了最佳的右大腿截肢时间,又不肯听医生建议,下场就是一直跑在溃烂蔓延的后边,自己一段一段,先截右大腿,然后左小腿,左大腿……截一段烂一段。真亏他自己能下得去手,我看都看出幻痛了。”炎无语地打了个哈欠,“哦对了,他的屏幕和别人不太一样,只收录了这段最痛苦的记忆,他要反复重温这段记忆一百四十多年,啧……”
“那是他应得的。”安隅平和地开口,“请不要毁灭这块屏幕,尊重他的求生意愿,让他务必好好活着。”
他神色平静,语气温顺,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炎顿了顿,转向秦知律,“你有没有觉得你选择的监管对象很可怕?”
“还好。”秦知律平静道:“虽然没什么人性,但很有礼貌,算是扯平了。”
“……”炎木然开口,“重新定义扯平。”
安隅接过秦知律递来的又一根能量棒,温顺道:“谢谢长官。”
屏幕上,钟刻最终截掉了自己腰部以下所有部位,而要他命的最终竟不是溃烂,而是出血。
他拖着肠子往钢琴边爬,挣扎着把自己弄到了琴凳上,却早已无力演奏,只能苍白地打开节拍器,在摆针一左一右的撞钟声中,摩挲着怀表,静静等待生命流逝。
他嘴唇哆嗦着,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口型——“如果能多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们善良但愚蠢的劳医生不肯放弃他,还是决定上门劝他接受手术,结果一进店就见到了这么血腥的场景。当时钟刻肉体濒死,意识已经开始和第一个时间载具混合超畸化,也就是那块怀表。医生发现屋子里所有的钟表商品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吓得立刻逃跑。当然,或许是脑子犯抽吧,他拿走了唯一一个没有消失的时间载具,也就是钟刻手上的怀表——”炎叹了口气,“那是他最不该做的事。”
秦知律沉声道:“如果他没有拿走那块怀表,也许旧物铺会成为一个封闭的时空失序区,最起码,时间载具的超畸化不会这么快就蔓延到全城。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生物与非生物、意识与时间的超畸现象,早已超越了科学认知的边界。”
炎哼笑一声,“什么科学不科学。沙盘迟早要翻,如果我是上峰,干脆断了大脑的经费,多给饵城人每天发一顿饭也好。”
秦知律不予置评,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那台节拍器,手套轻轻摩挲着玻璃罩子。
安隅一呆,“您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秦知律觑他一眼,“这不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安隅茫然,“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是里世界的开关啊,这东西能随便拿吗?”
“正因为它是开关,在里世界自动毁灭前,它必须受到严密监管,不能随便扔在34区。”秦知律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恭喜,你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它送给我了。”
安隅立即回忆起那枚930元的价签,一点点担忧全变成了开心。
——但这个开心只持续到了飞机降落。
约瑟第无数次朝安隅展露出肥胖而友好的微笑。
“您一共进入了屏幕11次,按照您的回忆,其中9次都在重历53区杀死凌秋的场景,那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您又分别看到了什么呢?”
安隅面无表情,“11次吗?我记得只有9次。”
约瑟深呼吸,保持微笑,“角落大人,我代表黑塔向您保证,一共是11次。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翻阅录像资料。”
安隅立即摇头,“不必了,你们说是就是吧……”他不自觉地连续看向墙角,“我一定要汇报这些事情吗?”
“汇报这些让您很焦虑吗?”约瑟敏锐地追问,他顿了顿,和缓下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更希望您能倾诉出来,上峰和大脑一直十分关心您的心理健康。另外,您也知道,这次任务中您出现了精神力波动,我们更要掌握什么场景会触发您的异常。”
安隅沉默片刻,“精神力波动和屏幕里的事件无关,我猜,那是由我当时能否意识到自己身处平行时空决定的。”
“那它为什么会反复弹跳呢?”
安隅想了想,“我的意识有一个挣扎的过程。愤怒和屈辱似乎能催化它的苏醒,所以出现了反复波动。”
约瑟立即低头写了几笔,“很好,我会把您的分析同步给研究人员。那么请您配合我继续回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屏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还是没绕过去啊。
凌秋说得对,黑塔里尽是些狡猾的家伙。
第一个屏幕与安隅的母亲相关,也又一次坐实了他曾在婴儿时期推动自体与#091收容员加速八年的事实——涉及身世,长官禁止他汇报。
而最后一个屏幕……他主观上不愿意说。
尽管那个屏幕里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他却很突兀地产生了凌秋曾提过的“隐私感”——在此前有记忆的人生中,他从没有过什么隐私,这种新奇的体验到来得猝不及防。
约瑟脸上的微笑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他使劲唆了唆腮帮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面部肌肉,再次挤出微笑。
永无尽头的对峙。
安隅要被打败了,自暴自弃道:“我突然想起来,长官答应帮我写本次行动的战报,你们不能去战报里看吗?”
“可屏幕里的事情只有您自己清楚啊,律大人会知情吗?”
“我告诉他了。”安隅立即撒谎,“返程的飞机上,我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顿了顿,“抱歉,我不想亲口复述那两件事,还请你们晚些时候直接看战报吧。”
约瑟闻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他一边点头一边动笔做记录,安隅偷瞟了一眼他写的内容——第一块与最后一块屏幕里发生的事情,会让角落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不愿亲口对陌生人提及,只愿意告知监管者……
什么跟什么啊。
晚些时候,秦知律坐在自己房间办公桌后朗读黑塔的文档:“……只愿意告知监管者。这在某种层面上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律已经与角落建立了相当的信任和亲密关系,角落在社会化方面会有持续的进步。”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感觉到了你对我的信任,但似乎有些过于信任了。”
安隅低头摆弄着长官的终端,屏幕上,小章鱼人正在强迫垂耳兔健身。
十几根触手上拿着不同重量的哑铃,AI算法学习到了秦知律的残忍精髓,这只章鱼人打算让垂耳兔把每一个重量从小到大来一个“递增组”,再从大到小来一个“递减组”,不做完的话,它就不打算回到自己的终端上。
“我在和你说话。”秦知律略有不满。
安隅头更低了,“嗯,长官,我确实非常信任您。”
秦知律立即问,“信任到觉得我能凭空编出两个完美的故事——不仅要比凌秋的死对你冲击更大,还必须让你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
安隅轻轻点着头,“嗯……是的,您一定有这个本领……”
屋子里的寂静让他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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