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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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总依偎在他怀里,他比我高,常年的军人生涯也让他比我更强壮,这种姿势让我安心,就像蜷缩于母胎,回归到安详与静谧,这个时候,性的意味会悉数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种柔和的概念。他身上有很多割伤和枪伤残留的疤痕,当我用指尖抚摸过那些痕迹时,会感受到一种时光和信念的力量。而他神色却很温柔,没什么别的杂质,事后会孩子气地打盹儿,营造出和方才决然不同的反差。我也想睡了,扯上被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大概是在凌晨两点,我睡得没那么熟,因为入眠对我来说总是很困难。一阵急促的、催命般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同时醒来的还有萨连科,他警觉地握住了床头的枪。神色凛然,速度之快,让我看呆了眼。
“我下去看看。”我摁住他,说:“放轻松。”
他望了我一眼,反应过来,捡起床上的法兰绒睡衣,披在我身上,说:“多穿点。”
我披上睡衣,持枪警觉地下楼,若隐若无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餐厅大门的玻窗后摇晃着道模糊的身影,我蹑手蹑脚迅速贴近大门,听到熟悉的声音。
“莱利先生!是你吗?见鬼,快让我进来,他们快追上来了!”
“雷奥?”我听见了我的线人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暴露了!”雷奥说,“见鬼的史塔西摸到了我,你快放我进来,我搞到了个重要消息。”
我思索了大概三秒钟,打开了门。要知道这里是情谊在作怪,琴声餐厅是整个德累斯顿的情报中转站,是最重要的站点之一,雷奥不该贸然于深夜的追击中逃亡这边,这无疑给了史塔西将我们连根拔起的机会。
可是雷奥——我的线人,在我被萨连科捂热乎的心中掀起了涟漪,我打开了门,他浑身是血,几乎是踉跄地跌入我的怀里。
“我有我自己的考虑,抱歉。”他揪住我的袖口说。我连忙关上了门。
“你待会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我搀扶他穿过后厨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快速掀开院角存放土豆的地窖盖子,说:“先下去。”
他颤颤巍巍走了进去,在涌出来的热烘烘的土腥气中回头看了我一眼,嗫嚅道:“谢谢。”
我脱下沾血的睡衣,扔了进去:“你先自己止止血。”
连忙回到前厅,我拿起抹布快速擦拭地板上的血迹,随后拿了件搭在柜台后的外套披在身上,站在楼梯处静静地等待。没过多久,餐厅大门被敲响。敲击声沉稳而有力,显然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和恐慌。我等待了两三分钟,才装作惊讶而匆忙的模样,从大厅后的楼梯中跑出来,故意在没开灯的黑暗情况下撞到柜台,哎哟叫了一声,顺便扫下一瓶酒。
哗啦,酒气瞬间遮盖了残余的血腥气。
“您好,打扰了——”打开门后,眼前站着三位黑衣人,为首的是个金发年轻人,他快速地掏出证件,在我眼前晃了晃,冷冰冰地说:“杜恩·巴泽尔,国安部反间处,我方追击一名嫌犯至此,请问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吗?”
我捂着我的侧腰,疼得嘶嘶直穿,说:“哪能见到什么可疑人物,警察先生,我还没睡醒呢!”
“刚才是什么声音?”
“声音?哦,我不小心撞倒了酒。”
巴泽尔警官上下扫了我一眼,说:“您的名字。”
“阿尔萨斯·诺伊。”
“餐厅的......”
“老板。”我老老实实说:“我是老板,就住在楼上。”
“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们进去?”
在东德没人可以拒绝史塔西,我连忙让出道:“您请——”
巴泽尔警官——好一个年轻的秘密警察,据我们在史塔西的线人给我们的情报,这位可是那位后起之秀手下的一员猛将。那位呢——根据亨利说,惹谁都不能惹到他,莱茵·穆勒,反间处目前的一级队长,高级警官,跟苏联军管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理查德似乎也对其在意有加。几乎所有人都被打过招呼,除了理查德手下那批人,其余人要尽量避免跟他的一切接触。否则无论是军管会还是理查德都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按道理活跃在柏林地区,却不知道怎么到了德累斯顿,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我就算想避开也避不了了。不过巴泽尔虽然有实力,但对我来说到底还是个后辈,我想我有足够能力应付他。
我紧张地搓手,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模样,甚至在冰冷的空气里哆哆嗦嗦,巴泽尔打开灯,在餐厅环顾一圈,目光又扫过地上的酒瓶,说:“可惜了。”
“是啊,现在配给都不足够。”我痛心疾首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捡碎瓶渣子。
“困难时期,大家一样难过。”
“哎呀,您可误会了,我这不是抱怨,只是......唉,您可别踩到玻璃渣,伤了鞋底。”
近乎谄媚,我把东德人表演得浑然天成,食物短缺,环境窒息,还是在这个满目疮痍尚未完全从战后修复的城市里,谁还没点怨言?
“在这里开餐厅不容易,您该去大花园那边,那边游客多,人们在公园里玩累了,就该找个地方吃饭......您说您住在上面吗?我可以去看一看吗?”
“当然,警官。”我想萨连科应该听到了下面的动静。
杜恩·巴泽尔脚蹬高级警靴踩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他在二楼走了一圈,那里堆放着餐厅的杂物,三楼更加窄小,他在走廊尽头的浴室瞧了一眼,便看向了阁楼。
“那里是我的卧室。”我跟在他身后。
“不介意?”
我摇摇头,看来这人没参加工作多少年,还挺客气,走一步问一句。
当他推开阁楼门时,没有半分紧张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和萨连科共事过,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要是他来硬的(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苏联人在东德向来傲慢,不可一世,即使巴泽尔现在给了他几分薄面,之后怎么说我都会被盯上。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口气。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个大活人钻进我的卧室里,我刚才就是从这里下去的。”我打着哆嗦,挤出讨好的、却略带不满的笑容。
巴泽尔扫视了一眼凌乱的床铺,看向窗边的瓦西里椅,勾起唇角:“您喜欢包豪斯?”
“谈不上,这是旧货,便宜。”
他挑了挑眉,望向我:“瞧您,冷得够呛的,穿着睡裤,上身却只披着件凉冰冰的夹克......您睡觉不穿睡衣的吗?”
笑容有半秒钟的僵硬,没想到他突然于此着手进行发问,就在我快速思索措辞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突兀从街区的另一端传来,刺进我们的耳朵。
“上帝!救命啊!你是谁!天杀的.......来人啊!”
杜恩·巴泽尔和他几名手下相视一眼,几乎头也不回地就冲下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声尖叫属于这个街区尽头的一个拉皮条的老鸨,她向来睡得晚,半夜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我冲向窄窗,想透过夜色看个究竟。
“别看了。”几分钟后,萨连科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
“是你?!”我吓了一跳。
“算是把他们引走了。”他凑到窗前,露出狡黠的笑容,“她正在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往车上塞呢,我撞坏了车门,还把她给撞翻了,那女孩儿机灵得很,拔腿就跑。我想那老鸨得在床上躺上一个月了。”
“你......”我诧异地问:“所以你的目的?”
“当然是为了你,亲爱的,目的是为了你,那边纯属偶然。”
“偶然也做了好事,史塔西不会放过拉皮条的。”
萨连科耸耸肩,我略有些激动地搂住他,轻声说:“谢谢。”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说:“你胆子很大,这么信任我。要是我还在这个房间里呢?”
“那又如何?还不准人谈恋爱了?”我坏笑,突然想起来他的军人身份,说:“不过呢,我想你没有傻到要去坐牢的地步。”
“我不怕坐牢,”萨连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不想你有危险,你应该相信的是这个。”
“但我怕你坐牢。”我牵住他的手,说:“总之,这回谢谢你。”
“你永远不必对我道谢。”
确认安全后我下楼朝后院走去,在地窖里雷奥已经由于失血过多濒临昏迷,我不得不回到二楼的仓库找到急救箱就地给他医治。尽管地窖堆放着大量土豆,但我早就为了这种突发情况整理出一个暗间来,那里摆放着一个正在运行的电台,还有一张可以容人平躺下来的窄床。先要止血,然后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完成对雷奥的救助后,我累得满头大汗。走出地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回到餐厅后,萨连科正沉默地坐在厨房里烧炉子。
他将手里的木柴撇断,一小把一小把地塞进炉灶里,明灭的火光摇曳在他沉静的双眸中,他很专注,也很沉默。从不掩盖情绪的他此刻明显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蹲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望他。
“我一会儿就走了。”
“嗯,休假结束了,我知道。”
“不,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我有点疑惑。
“我现在不得不走,必须得走,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明白,罗曼。”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后下定决定般地凝望我,说:“阿尔,除了你,不,不需要除了你,你,还有地窖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的敌人。尽管现在没有战争,但就如今夜这般光照不到的地方,厮杀仍在继续。我无法统一看待,我的意思是,除了对你有例外,别人,我做不到。”
我哑然片刻,问:“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履行你的职责?”
“我不想对你说谎,很难控制,真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带走他?”
“带走他,你会难过。”萨连科转过头,把一把干柴扔进了炉灶里,低声说:“我不想你难过。”
我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真叫人忍不住想要吻吻他。
“我不可能坐视你难受,我明白,你是个军人,从很久前,当你还站在易北河边吹口琴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苏维埃男人,你身上是没有信仰的瑕疵的,好罗曼,就这一次,以后绝不让你为难。”
“你知道这里并非为难,只是我......”他垂下眼睫,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站起身,揉了揉他的金发,用他烧好的热水煮上了咖啡。
“喝完咖啡再走吧。”我说。
“好。”他破开一道笑容。
这个时候,天已蒙蒙亮。星辰渐隐,秋雾缭绕,东方漫出连绵的紫红。冷冰冰的空气中,我和他站在后门处,靠在门框上喝咖啡,抽着烟,在沉默以及不怎么美丽的后院景象中等待红轮从东方升起。毫无作伪的坦白似涓涓细流从彼此的心间淌过,柔情缱绻,比一千万个吻都要珍贵。
到了这时,你若问我们为何如此相爱,“理解”便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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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他会来到德累斯顿驻德军团,他们有个小型联合演习,他将作为东德国防军代表之一。”我把烟递给南希,南希裹紧了她的卡其色羊毛大衣,接过烟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靠在围栏上,浓雾漫在初冬的树林子里,这几天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我戴着多年前南希给我买的围巾。
“这其中我暂时看不到诚意,阿尔,我不是怕死,只是一定到了这个程度,我必须得小心。”
“在通知你这则情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这个卡尔·斐乐,他很缺钱,在西柏林欠了一屁股债,他和军情六处有过合作。”
“MI6怎么评价?”
“显然英国佬没有钱,”我笑着说:“他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不过,就是这样史塔西也发现了端倪,不过这回已经掩盖过去了。”
南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望着她的侧脸,两颊青白,娇俏的鼻尖冻得通红,我解开围巾披在她身上。南希冲我明媚地笑了下。
“雷奥还好吗?”
“在大花园里慌了神,所以中了几枪。”
“得把他送走,不能让他继续在你那个地窖里,琴声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是整个德累斯顿的中心。”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我会把他送到罗伯特这边。”
南希饶有兴趣地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揶揄道:“你现在很有人味儿了,看来你的那个萨连科把你这个风筝握在了手里。”
“他还在收线呢!”我得意地说。
“你说,要不要策反他,这样你和他名正言顺地交往,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准儿亨利还给你特权。”
“什么特权?”
南希戳了戳我,“同性恋可是犯法的,对他一样,对你来说也一样。”
我耸耸肩,“无所谓。”
“别无视现实,亲爱的。”
“我不可能策反他,南希,我了解他,就是我也改变不了他对苏维埃的忠心。再说,我接受他对他国家的爱。如果连这种爱都能轻易放弃,对我的爱也一样。”
南希挑眉,“要给我上课了。”
我搂住她的腰,说:“哪敢给你上课,老实说,我真想让你见见他,你会喜欢他的,他......就像,你瞧,就像林子里的那棵云杉,是一种温柔的坚毅,一种天然的单纯。”
“格鲁乌可不单纯,手上没几条性命都对不起他们练的西斯特玛。”
“不一样,南希,你懂我的意思,这种单纯,意味着泥淖中的不忘本心。”
南希抬头,满眼笑意,“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亨利,但我是为你开心的。”
“我不会让亨利为难。”我握住南希的手,她的羊皮手套质地柔软,褶皱就如她心上丰富的情感痕迹,我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这时一阵凄厉的嚎叫划破天际,我和南希同时转头,屠宰场中间空地上,几名工人抓住一头拼命挣扎的母猪摁在了宰杀台上,罗伯特穿着皮围裙和橡胶鞋,手里拿着长刀,一言不发地凝望这头可怜而绝望的生物。
长刀进入猪颈的瞬间,那白花花的肉体震颤起可怖的肉浪,血随刀口喷薄而出,就像另一把刀似的射向罗伯特。罗伯特依旧默然不语,注视这血柱逐渐无力地垂下,流淌在变了色的木桶里。猪渐渐地不动了,时而打个摆子,不再紧绷的肉体渐趋松软,歇斯底里的叫声消弭为令人心碎的呻吟。
“这不人道。”南希哆嗦地转过身,脸色苍白,“有更好的方式的。”
我把她抱进怀里,望向林间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獾的身影在这屠杀中逐渐隐去。
回到琴声,这几天生意有些冷清,大家手头都没钱,在这里也不可能有钱。每坐一趟电车就会把这无边的疮痍看上一遍,对我而言,这座城市尚且不是我的家乡,我也会在残垣断壁中感受到悲凉和心痛。而对于那些注定永远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呢?修复之后的城市,无论怎么贴近原貌,破碎的痕迹永远都残留于心。
在德累斯顿,苏联采取的是较为温和的社会主义化,比起柏林地区,这里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厚,但由于地处山谷,电台时常收不到西德的信号,不可避免地有种“与世隔绝”的信息荒凉。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能接受苏联的那一套,尤其是经历最初的那几年,苏军到来后,男人们被惩罚,妇女们也遭遇了可怕的折磨。可在茁壮成长的史塔西的监控下,怨声只能化为腹诽,受得了的就苟且偷生,受不了的就往易北河纵身一跃。
易北河是慷慨的,它会拥抱每一个奔向它的人。
打烊后,我独自走到后院,来到地窖。
雷奥靠在暗间的墙角,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本和一根铅笔头,见我到来,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冲我微笑了一下。他才25岁,向来是个头脑冷静、对世界颇有兴致的年轻人。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有一股我我不甚清楚的爱国情怀。他很热忱,提起珍珠港会扬起拳头,对德国人从不手软。所以当他在很多年后死在越南战争中时,我在得知消息后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今天怎么样?”他在这里已经躲了一个星期了。
“好多了,先生,只是土豆的土腥气让人闷脑袋。”
“消息我已经传达了,这则情报的确意义重大。我想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我坐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雷奥惊讶地问:“休息?我不要休息,我还可以战斗!”
“雷奥,”我看向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战争。”
“流血的就是战争!”
“不,这是一个逻辑错误,战争都是流血的,可流血的不见得都是战争,战争......是一种庞大的、光明正大的对抗,这里面有情怀、有正义,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你可以端着枪跑到高高的山岗上,正面对抗敌人,回头,是你热泪盈眶的国家......而我们这种情报活动,是阴沟里的、见不得光的利益窃取,这里也会流血,也会死亡,可从来不存在什么衣锦还乡。”我摸了摸他的头,认为有必要熄灭他在间谍生涯中高昂的热情,这是活不长的。(但我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听了我这番话才去参加的越南战争。)
雷奥垂下眼睫,“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你在写什么?千万别说你在写日记,正经人可不写日记。”
雷奥两颊泛起绯红,说:“我在写诗。”
我挑了挑眉,“期待你的诗发表的那一天。”
我起身,准备离开,雷奥叫住了我,我站定转身,他腼腆地道:“我以为这次您会对我生气,我不该逃到您这边来,可我觉得,这则情报只能带给您。即使是罗伯特·凯瑞先生那边,我也不能完全放心。”
“谢谢你相信我。”
“您真的变了很多,先生。”
“哦?”
“说不清,但......”雷奥微笑道:“半年前,您可不是这种会每天来探望我,看顾我的人。”
我耸了耸肩,“看来我变成了个好人。”
“您一直是好人。”
是吗?我是好人......我也不清楚,但觉得这应该感谢萨连科。总之,第二天我就把雷奥送走了。罗伯特护送他离开了德累斯顿,前往了西柏林。
十二月的某天早上,依旧是冷冷清清,莉莉拖完地后,往餐厅大门上挂了一串她自己做的风铃,她说有客人来时叮铃叮铃的声音会让她更有工作的动力。埃里克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夸她的手艺好,结束坐在一张桌前读书。弗兰克则在后院里举着收音机绕圈走,妄图可以听到点来自西德的声音。我坐在窗前喝咖啡,看报纸,心里盘算着足足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萨连科,更没有他的半分消息。还好,我想,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年纪。
叮叮叮叮,风铃发出清脆的无律的脆响,莉莉从柜台后欣喜地抬起头。
“你......你用餐吗?”莉莉问。
“不,我找人。”小孩子的童音,我没有抬头,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果然,东德国防陆军在一月初要在德累斯顿与苏军进行小规模的军事演练。这证明卡尔·斐乐的话没有假。
“找谁?”
“我找诺伊先生。”
“老板!”莉莉叫我,说:“有个孩子找你!”
我放下报纸,莉莉引着那个孩子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孩子大约十岁,男孩,蜷发,灰扑扑的脸蛋,穿着很简陋,像是从周边农村地区来的。而他手里却捧着一捧比他还要鲜艳的玫瑰,水灵灵的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给您的。”男孩说。
“给我的?”我惊讶地接过花。
“我......我......”男孩脸通红,嗫嚅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爱你。”
莉莉在后面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哪里来的小流氓!”
男孩紧张地一只手抓着衣角,一只手慌张地指向窗外,说:“看,看那边。”
我转头,河畔除却三两行人,就只剩一道长椅,以及阳光下的粼粼河水。
“啊,我忘了,给您,给您......”男孩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看型号是军用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真像个小孩子。”我无奈地摇头,拿起望远镜,视野里面出现了站在河对岸,同样举着望远镜看我的萨连科。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正兴高采烈地朝我招手。还给我送上了几道飞吻,他好像在说“我爱你”,又好像在说,“我想你。”
“我也想你。”情到深处,明知道他听不见,却忍不住说。捧着鲜花站起身,我朝那朵最鲜艳的玫瑰落下亲吻。
视野中,萨连科不动了,缓缓放下手臂,露出沉醉的笑容。这一刻,我的心在寒冷的德意志冬日融化成春水。天知道我有多想飞跃易北河,将这亲吻落在他绯色的脸颊和嘴唇上。
“天啦!”萨连科恋恋不舍地上车离开后,莉莉在身后发出夸张的尖叫,“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们简直不顾他人的死活!多漂亮的玫瑰,为什么没人送我?你这小鬼,告诉我,有没有人送我?”
男孩惊吓地后退一步,摇头说:“没,没有。”
“天啦!”莉莉颇受打击地摇头,眼睛不时飘向餐厅另一侧的埃里克:“我还以为那个苏联人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木头!”
我撇撇嘴,得意地说:“他可从来都不是榆木脑袋。”
埃里克闻声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脸色通红、掷地有声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我亲自......”
还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莉莉愣了愣,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傻小子!唉,有没有花无所谓,我真希望他能考上理工学院,他很努力了......”
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叫莉莉去给我找个花瓶,同时招来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信差,问:“他还说了什么?”
“过几天就来看你。”他小声地说,不时抬眼瞅我。
我笑了笑,问:“吃过饭了吗?”
“那个叔叔,给我买了面包。”
“他给你面包,我给你这个......”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后一阵翻找,找出几块比利时产的巧克力递给了男孩。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在战后这可并不常见。
“谢......谢叔叔!”男孩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朝他眨眨眼。
“以后饿肚子就到这里来,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口饭吃。”
男孩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抱着花,走到门口,沐浴在凉冰冰的河风中,女人的白纱掠过我的面庞,太阳掩映在云层后浓缩为一道光圈,空旷、寂静,古老的钟声从残缺的教堂里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余音在易北河缎带似的水面上跳跃。我长久地没能从这种切实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尽管几乎就在第二天——甚至在萨连科来探望前,我就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可因为今日这份甜蜜,即使当我遭到酷刑时也并未有半分放弃希望。
我确信他会找到我,一定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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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理工学院,指德累斯顿工业大学,61年之前应该叫萨克森皇家理工学院,这一点作者不是特别确定,因为这所大学在战争期间遭遇重创,战后也经历过重组。对了,忘记说的是,德累斯顿地区在二战时期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轰炸,称为“德累斯顿大轰炸”,修复工作持续了几十年,所以在1954年期间,这所城市并没有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
“正经人可不写日记。”非作者原创,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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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在这份趋似于回忆的叙述中,我是无意将语言放缓以至于有些拽文弄词,甚至偶尔搞得有几分诗意。因为我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大概变老最大的特质就在于心平气和。比如说,这样关键的一天,在回忆中都被镀上了一层奶油般的柔和色泽,就像弗兰克在蛋糕上的裱花。如果单论回忆,这一天不过是这座岁月大厦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砖石,可若当作故事,我想这一天便可以算是“矛盾”的开端。毕竟我不是在讲故事吗?你忘了,我们还坐在长椅上呢。
是的,开端,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来讲却很难意识到,因为旷野般的人生存在太多可能性,无论朝哪个方向迈进都可能是开端。在此我无意讨论什么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问题,这是哲学家的活儿,但在我所前进的那个方向,这两方的搏斗仿佛没有止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谁赢得了这场战争。
总之,那一天的开始是由这样几幅画面构成的:灰蓝色的晨雾,闯进大门的武装史塔西,掉落在地上的抹布,来不及合上的书,被没收的收音机,喝到一半的咖啡,拉扯中撕裂的报纸……一行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史塔西的大楼里,像小学生般整齐划一地坐在为我们准备的冷板凳上。莉莉没忍住扑在埃里克怀里低声啜泣,弗兰克恐惧于收音机被摔碎前所传来断断续续的西德信号而呆若木鸡,埃里克勉强能保持镇定,双腿却抖个不停,当然,我也脸色惨白,在这间空荡荡而冷冰冰的审讯室里直打哆嗦,有装的成份,但若说没有半点害怕,那也不可能。
第一个走进来的警员是张陌生的中年人面孔,浑身散发着审讯人员身上所特有威压,他只是站在我们面前扫视了一眼,埃里克便再也不能佯装坚强,浑身发起抖来。这时,莉莉擦掉眼泪,贴心地搂住了他。而弗兰克,眼里已经流淌出乞怜的、想要辩解的目光。
“我没有,只是偶尔,偶尔……”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无力地抗辩,而这名审讯官,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怪模怪样地用令人恶心的眼神扫视着,发出野兽般轰隆的鼻息声,仿佛在使用什么神秘的心理战术,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摆个威风。当然,我是连他的眼睛半分都不愿瞧。我很骄傲的,我否认这个容易且轻易就可以被定义的存在——我最厌恶的存在。他被他身上这张皮所定义,黄褐色的史塔西制服给他带来了某种虚无缥缈他却不由自主地赖以为生的权力。这种人不敢认识真正的自己,恐惧于意识到皮下的那团肿胀的血肉实则毫无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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