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何这么惊讶呢?我的一举一动您不都是很清楚吗?”我笑着坐到了他面前。
“我只知道既定的、已发生的事实,而您心里的打算,我可是一无所知呢。”卡利宁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刻有繁复纹饰的铁罐子出来,模样像是杯子。在他的面前的桌上,摆着约莫一英寸直径的陶罐,里面盛满了滚烫的沙子。
“我这是模仿,可也能做出正宗的来。您瞧——”他把半杯装有咖啡原液的铁罐放在沙子间,不断摇晃,只见分明只有半杯的咖啡好似凭空多出来的一样,直至咖啡液满杯甚至漫溢。他取出铁罐递给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接过咖啡,闻了闻,一饮而尽。
“豆子不错。”我说,“手法也很地道,只是您的原液放多了,沸腾之下会漫出来的。”
“啊,您真是个聪明人。”卡利宁眼底掠过欣喜,好似发自内心的称赞,“我给别人也做过,那些人都以为这多出来的半杯咖啡是魔法变出来的呢!您要不是见多识广,要不就是头脑太灵光……可是……这就怪了,您怎么会觉得咖啡液太少了呢?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多呐。”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鹰隼般狠戾的光,虽依旧微笑,却在极度的冰冷中等待我的回答。我明白他意有所指。
“是,不多,因为人不只是喝一杯咖啡,杯子也不会只有这么小……更何况您这么爱喝咖啡,就需要更多的底料。而我…… 我就是为了给您提供底料而回来的。”
“哦?您这是所指为何?”
“您手中的证据,只要一点就足以放大,以至于溢满了整个杯子,可对您来说不够,因为那个杯子太大了,您还需要更多。”我朝前俯身,将铁罐摁在滚烫的沙粒里,“可您弄不来了,他什么都做得很好,军事法庭这么久也没能有个具体的判决,并且还有很多人在保护他,您开始着急了。”
卡利宁饶有兴趣地盯住我,问:“可是,您和他之间这么深的感情,何尝不是保护他的人之一呢?”
“是啊,我在保护他。”我朝他笑了笑,“可比起那些当兵的,我这个人比较现实。比起和你们这中央直属的机关做对,我更愿意代替他与你们合作。”
“所以?”
“所以,你之前的提议,我答应。”我认真地说:“我帮你们扳倒他,但你们得把我送到他身边,等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后,至少给他一份体面的安全。”
“就这?”卡利宁略有不可思议。
“我要的很多,上尉,至少你们要对我和他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们为什么相信你?况且,中校如此恪尽职守,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笑了,恪尽职守,他们倒也是知道萨连科恪尽职守。压制住情绪,我举起手里的咖啡杯,露出危险的笑容,“可别以为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去劝他,刚刚不是说了吗?给你们底料,不管用什么有段,我不是军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卡利宁挑了挑眉,做下身后不言一语。他在思考,我也不催促他。而是自己再做了一杯土耳其咖啡,细细品尝着。
大约十分钟后,卡利宁两手一摊,笑着对我说:“好啦,您赢了。虽然明知道您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在跟我们玩花招,可事已至此,大不了就将您们二位一起打包送上法庭,哦,不,这回可不是法庭了,我想您的美国人身份,会让中校直接面临一颗刻有叛国罪的子弹吧。”
“够狠,”我撇了撇嘴,“所以我会听话的。不然你以为我去荷兰做什么?还不就是想弄点情报回来讨一讨他的欢心?要我说,与其说中校爱我,还不如说是爱我手中的那些情报呢。他是个死心眼。”
“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关心。”
“但愿!”我起身,心情顿时大好,伸了个懒腰,带着困倦说:“等他一出来我就去找他,刻不容缓。”
“那么您现在就得起身了。”卡利宁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意思?”。
“他已经出来了。”卡利宁的神色变得玩味和冰冷。
“他,他在哪里?!”我慌张地问。
卡利宁举目看我,幽幽道:“阿尔高。”
他去了阿尔高?
见我讶异,卡利宁意味深长地笑道:“谁知道中校为什么会去那里呢?也许,您比我清楚原因。”
原因?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太过暧昧,暧昧到有命定的意味。难道……他是在那里等我吗?
来不及多想,我朝卡利宁要了一辆吉普车便离开了东柏林。远离那些克格勃后,于车内我将手放在心口。希望被我藏在衣服隐藏的口袋里随身携带,在其后是跳动的心脏,只有我死,这份希望才不作效。
行车途中,春风中带上了暖意,高速公路边的林间现出新绿,恍惚间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四月份。四月份啊,正是这个季节,十七年前的年轻的我们在阿尔高相遇,可如今,你又为何要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呢?
不久之后,我就会得到答案。
车停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远远地我便瞧见一处广阔的空地上停着的苏联军用载重卡车和伏尔加轿车,其后是座旧时的灰色三层建筑,门廊下站着笔挺的苏联士兵,荷枪实弹。不用想,我的萨连科就在里面。
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打算隐瞒,直接走上前去,对站岗的士兵说我要见萨连科中校。
站岗的士兵疑惑地瞧了我一眼,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通报,我闭上眼睛,心想待会要忍着点。
不出所料,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被怒气冲冲的米嘉揪着衣领怼在了建筑门廊后的阴影里,怒火中烧,米嘉扬起的拳头却凝滞在半空中,颤动却不落下。
“你欺骗了我!你居然敢回来!”米嘉吼道,不停推搡我,肩胛骨在墙壁上撞得很痛,我却依旧不改笑容。
“相信我这种人,是你的罪过。”
“该死的!我不会让你见到他!我不会!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他怒吼着把我扔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拳头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论起格斗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到三拳就发不出来声音,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就在我心想再这么打下去可会让萨连科心疼所要不要还手时,一名士兵从屋内急匆匆地跑来,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合力把愤怒至极的米嘉和我拉开。
“长官!中校让他进去。”
“是谁去通报了?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通报!是谁?老子一枪毙了你!”米嘉掏出枪,吧嗒一下拉开了保险胡乱挥舞着。
“是……是中校自己看见的!没人去通报……没人。”士兵哭丧着脸,委屈得不行。
“您就叫他进去吧。中校会生气的。”一名年轻的士兵快速将我搀扶起来搂在怀里,向着米嘉哀求道。
米嘉愣了愣,突然大笑出声,指着我颤抖道:“哈哈你们!你们!罢了,就当只有我这一个坏人吧!我当了坏人!见鬼!我不管你们了,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没关系!”兀地他跑出门廊,悲愤交加地仰头朝楼上喊道:“这是您的命!您命里该有的!谁也救不了您!谁也救不了您!”
他朝我投来深深的憎恨的一眼,转身登上了一辆军官专车,扬长而去。
若是心里不觉歉疚,那是假的。这么多天我没哭,可是米嘉朝楼上喊出这句话来时,我哭了。
没错,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士兵搀扶着我走近屋内,登上了楼梯,在三楼的一扇房门前,他松开我敲响了门。
他惊了个军礼,“中校,人到了。”
“让他进来。”
淡淡的声音,却在我心里投下一片缱绻的涟漪。门开后,短暂的离别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内一外,我们凝望彼此。
他穿着苏军的常服,屹立在清朗的日光中。金发泛起雾般的朦胧,面容则淹没在如梦似幻的光晕里。温柔的河风从窗外涌进,窗纱舞动起重逢的旋律。
“可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那是方才才发生的事情,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很平安、健康,为了等你回来。可是…… ”一步一步,我捂住发痛的肚腹颤巍地走向站在窗前、面颊苍白、几乎是形销骨立的他,抬起手抚住他的脸,“可是你为什么变成了这幅样子,你看起来很不好,你生病了吗?”
萨连科双眸颤动,蓝色中的悲伤浓郁得要滴出水来,他温存地拨开我额间的发,轻声问:“疼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难过地搂住他,那消瘦的身躯让我喉咙发紧,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我…… ”他目光闪躲,“我的确病了。”
“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我着急忙慌地掀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是否哪里受伤,他却在说了声“没有”后猛地咳嗽起来,我赶紧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在瞧见他捂嘴的手帕间的一抹血色后愣在了原地。
“你……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残留的血液染红了他苍白的唇,他默然地看向我,却在不动声色中偷偷将染血的手帕一点一点地藏进口袋里。
“你,你到底?”我瞪大了眼睛。
“我没事。”
“上帝!”我再也无法忍住情绪,崩溃地叫道:“我都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我从他手里抢过染血的手帕,在和他争夺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气力来制止我,到最后就只能仓皇地把我抱在怀里,分明他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他却不断轻言细语地安慰着我。
“我没事,阿尔,我没事…… 不要哭,我没事…… ”
我难过地直摇头,早已说不出话来,搂住他,我将脸埋在他凸出来的锁骨里轻声抽噎着。后来我才知道,上法庭其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在大多数时刻,他都独自待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审讯室,或者说是牢房里。在高强度的各种精神摧残的审讯中,在暗无天日没有希望、挂念在外是否平安的我的那些寒冷的夜里,这个人染上了严重的肺炎,几乎濒死。
他被宣布暂时停止调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那时下属告诉他,线人阿尔弗雷德·莱利不知所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许,他已经……
下属收了声,不再言语。冰冷的药液滴答滴答地流进他青色的血管中,寒凉彻骨。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搂着阿尔,听他抱怨东德医院糟糕透顶的环境时两人傻笑的模样。
要过很久,他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他要来阿尔高。
所以以疗养的名义,他来到了阿尔高。因为他知道,他那不知所踪的阿尔一定会顺着易北河,来到他身边。
无论多少次,都会来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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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来到你身边。可这一次不一样,以前来到你身边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这次却是为了带你走。
他穿着件深棕色的羊毛衫,毛毯披在腿上,半躺在床头。一手拉着我的手,萨连科仰头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像在仔细端详失而复得的宝物。我将一枚窃听器放在身旁的桌上。
“这是卡利宁的东西。因为这个我才能光明正大地来到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萨连科神情黯然地落下眼眸,轻声说:“我知道。”
我坐到了他身边,握住他的双手,认真地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对你的调查只会继续,不会结束。”
“我也知道。”
我激动起来,凑上前问:“所以,所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那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萨连科向我举目,眼底里盛着潋滟的湖水,很美,却很忧伤,“也许……知道。”
“你真的知道?”
他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低空中掠过成群的燕子,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建筑的金色圆顶与蔚蓝的天幕交相辉映,万籁俱寂,只有巨大的云杉在风中摇晃身姿,发出浅浅低吟。轻薄的窗纱描摹出风的形状,吹拂他清浅的面庞。
萨连科扬起了嘴角,并不回答。我抓起他的右手,放在了我的左心口。
“这里是为你而跳动的,这里……这里是希望。”
他略微惊讶地看向我。我解开自己的衬衫衣扣,一粒一粒,在他讶异的目光中脱去了衣衫,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绑在胸前的用防水布包裹好的护照和资料。他颤动指尖,落在那些伤痕上,眸子里揉着碎光,荡漾复杂的情绪。
“我去荷兰,是为了这个。”我将包裹拿下,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其中的两本护照。他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直到我将护照打开,其中的一页上现出他的照片。
“明白吗?我要做的就是这个。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做下去。这是南希的遗愿,也是你我最后的希望。”
他还未言语,我便急不可耐地抱住他亲吻他,颤栗不已:“你能感受到我的决心吗?”
如果萨连科的双手不曾落在我的肩胛骨上,我以为此种沉默和无动于衷将会是拒绝。可是他拥抱住了我,且抓起毛毯披到了我裸露的背上。
“我能,阿尔,我能…… ”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
我快要哭出来,“那你,能和我走吗?离这里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呼吸间的沉默如同漫长的一整个世纪,直到灼热的气流扑朔在我耳边,我听见萨连科说:“我跟你走。”
一字一句地,我跟你走。
我诧异地松开他,端详眼前这人消瘦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把他扑倒在床上,就像濒死般亲吻、或者说是啃咬他的嘴唇。想必他被我弄得痛了,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我连忙撑起身子,生怕压着他的胸腔。
他却伸手搂住我,两眼含笑,“贴上来。”
“我怕你疼。”
“我不疼。”他搂住我的腰,一个翻身就把我压在了身下,“即使我这幅模样,还让你心动吗?”
他的指尖落在我的额头、鼻梁、嘴唇,上下轻触,就像窗纱描摹风的形状那样,他在脑海里刻下关于我的所有印象。
“我的阿尔,真漂亮。”
我颤动下巴,哽咽地说:“是为了你才这么漂亮的。”
他轻轻地趴在我身上,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咳嗽了几声,“那你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漂亮。”我扯上毛毯盖在他背上,抚摸他柔软的头发,轻声说:“我会好好安排,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罗曼·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和阿尔弗雷德·莱利这两个人,他们将死于一场事故,尸体都在烈火中面目全非。而另外两个新生的人,会出现在日内瓦的广场上,或许,还可以在你心心念念的卡萨布兰卡,在一家灯光璀璨、放着爵士乐的酒吧。”
“好,那便去卡萨布兰卡……多美的地方,有那么多酒吧……只是这件事我们要从长计议。”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 ”
“不用再保证了,我相信你。”
他抬起头在我眼睛上亲了亲,唇瓣下移便堵住了我的话。缠绵的亲吻中,他似汲取氧气般,舌尖灵动地在我的牙列上扫过,痴迷而狂热地与另一道柔软相纠缠。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可我忧心他的身体低声拒绝着。他却不顾,轻轻巧巧地将我的手束缚在头顶。
“是你自己先脱衣服的。”他嗅闻在我的颈肩,像个孩子般含糊不清地说。
当亲吻落在被米嘉打出来的淤青上时,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我。轻而易举就触碰到了的梦想,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决定论者也要对命运进行决绝的反抗。
这是命中注定的四月,过去数十个春天,与世界无关的心绪折磨着我,可在这个春风拂过的四月间,我却很幸福。这幸福来自于他的应允。
为了帮助他疗养尽快恢复健康,每天我都会陪他去散步。沿着河边,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旁若无人地走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每一道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都雀跃着欣喜,仿佛我们还是二十一岁,在初遇的那个年纪。
有时,我会向他讨来口琴,站在河边吹上一首曲子给他听。他说等他好了便吹几首新学的给我听,我告诉他,其实多年前爱上他的时刻,就是在某个夜里看着他站在河边吹口琴的那一瞬间。
“那时你很忧伤,你是不轻易忧伤的。”
“我在想念故乡,想念薇洛奇卡,很奇怪,似乎还在想一个刚住进心里的人。那时我年纪太轻,还不知道那叫做爱情。”
坐在草地上,我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我能从他的心脏跳动中感觉到,萨连科——我的罗曼,正在变得健康。扬起嘴角,我闭着眼睛,听他继续诉说,这么多年过去,一样地点,一样的春风,只有他的声音带上了光阴的味道。
“那人走进了心里,叫我太过害怕,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萦绕在心里,有点痛,让人想流泪。于是我哭了,也让你看到了我的眼泪。”萨连科望着河水,怔怔地说:“我是不轻易流泪的,可这么多年来,一想到你,总让我心痛。”
我抬起手,用指尖去触碰他忧伤的唇。
“因为我不守信用,三番两次地离开你。”
萨连科笑了,清清朗朗的,若彼时的少年人,“不,是我太没用了…… 或许,一开始,你就是对的。”
那时我没有明白萨连科所谓的一开始是何时,也无心去揣测。我只觉得易北河在心中缓缓流淌,淌出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份相思,每一次狂热,每一道忧愁,每一缕欣悦。平静的河边看不出变化,就像恒定的时间,我们没有变老,没有成为筋疲力竭、愁绪满怀的中年人。还是那两位挎着枪、在河边你追我赶笑着打打闹闹的年轻士兵。
你要问我此际在想什么吗?
我会回答,什么都没想。起初的半个月,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哪怕米嘉时刻对我们侧目而视,哪怕偶尔在暗处掠过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也许我们疯了,也许是我们终于醒过来了,明晓这世界的荒诞中只有彼此才算作真实。白日里牵手亲吻,夜里缠绵悱恻。仿佛还在初始、热恋,每一声喘息都在诉说当初的誓言。
当然,计划却一直在酝酿和安排。他会搂着我,听我讲述未来。
“有银行存单……那上面的钱足够我们开一家酒吧,或者一家餐厅…… 我当然是老板,因为我有经验,你会调酒吗?不会的话,当司机好不好?”
“薇罗奇卡肯定知道你是离开了,她不会伤心,等风头过去我就会回来,把他们也带走,我做得到…… ”
“我们送阿尔上学,让他学法语和英语,教他用枪,让他比他的父亲还要聪明…… ”
“你还要带他去河里游泳,让薇罗奇卡为你们骄傲…… ”
“而薇罗奇卡,她要享受生活,从厨房中解放自己…… ”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
我抬头看他,“是吗?美好的未来。”
“没错。”萨连科亲吻我的额头,含笑道:“美好、光明的未来。”
他也在希冀,幸福徜徉在他清澈的面容上。这笑容叫我放心,知晓这也是他的心之所向。只是某天夜里我恍惚间醒来,四围寂然,只是在那夜灯光芒晕开在黑暗里,隐藏着一道道颤抖的、微不可察的泣声。
萨连科撑起身子半躺在我身边,面容淹没在暗处不甚清晰,掩盖了交错的泪痕。自上而下,他如往昔般喜爱凝视我,只是那闪烁的双眸中,泪水揉碎了我的面容。
我难过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地撇去他眼角的泪,将手摁在他心口。
“这里……又痛了吗?”
颤动下巴,他并不回答。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颊,红着眼,他倾覆而下,海一般深沉的忧伤便从天而降,叫我从这黑夜里看见命运的罅隙。
我想,便是在这个夜里,我这个虚无主义者第一次求助于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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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评论多的话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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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怀疑萨连科在搪塞我,可在准备离去的计划中,他尽心尽力到让我无法产生任何怀疑。他会提前准备好车,还会帮我误导卡利宁派来监视我们的克格勃。他甚至在加紧时间处理公务,他说尽管要离开,还是得把该做的事做好。
深夜,我站在他身后帮他捏肩,窗外夜色蔓延,银白色的河流如镜般倒映明月,水鸟振翅掠过,夜风来回逡巡,游弋着见证一切。
我笑着,神思早已在卡萨布兰卡徜徉。沿海城市,干燥的空气,咸涩的风灯光闪烁的酒吧……如今我来阿尔高一月有余,萨连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就在这几天,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已经箭在弦上。
“亲爱的,我们飞捷克好,还是奥地利?”第一站,得从德累斯顿起飞,靠谱的雷奥已经找到了一加小型民航飞机。
“当然是捷克好,奥地利多么不太平,全是我们的人。”
萨连科放下钢笔,整理签署好名字的文件,转头搂住我的腰:“可别忘记在飞机上准备降落伞。”
我笑了,揉着他的金发说:“我比你有经验。”
“是啊,你总是逃跑,我可没逃跑过。”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眼睛,“因为你是个笨蛋,是个傻瓜,这个世界上的规则都是人制定的,既然是人制定的,人也就是可以打破的。”
“那这一次你便带我打破咯?”
“当然!”我快活地说:“你要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萨连科将脸贴在我的腹部,温存地叹息。这几日他总是这样感伤,想必是离开军队和国家让他内心里挣扎万分。但那又如何呢?他选择了我。
我志在必得地捏揉他的耳垂,道:“过几天,你要给我点东西,我去应付卡利宁。”
“好。”
“等卡利宁认为有价值后,你要放出消息,不过是你自己内部的消息,告诉你的下属们,我背叛了你。我是克格勃安拆在你身边的人。”
“没问题。”
“然后我会‘叛逃’,从你这边离开,你要派人来追杀我,最好你亲自来。”
“我会亲自来。”
“总之最后一次,我们会决一死战,到时候阿尔弗雷德会死在你的手里,而你,却在重伤时被阿尔弗雷德的美国同伙偷袭,丢了性命。为了抹去这一切,阿尔弗雷德的同伙一把火这两具尸体都给烧了,尸体上只留下阿尔弗雷德从卡利宁那里得来的窃听器,而萨连科中校,只剩下他在军队里的铭牌。”
“真惨啊。”他笑着。
“知道为了找一具和你相似的尸体有多难吗?”
“得找一具帅气点的。”
“可真为难我,找不到和你一样帅的,你又高,身材又好,没人比得过你。但只要年纪相仿,身高大差不差…… ”
“你决定就好。”
“最后,那晚我会在断桥的后面等你,在我们以前驻扎营地的林子里有一辆车在等我们。雷奥会开车带我们到德累斯顿,那里有一架飞机将带我们去往捷克,到了捷克一切就好办了,雷奥已经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而我们只需要用新的护照,登上去往摩洛哥的班机。”
萨连科抿嘴笑了笑,接下我的话说:“然后我们就到了卡萨布兰卡,阿尔弗雷德成为了莱利老板,而萨连科中校,则是萨连科司机了。”
“怎么?不愿意当司机?我可以把老板让给你当。”
“当,愿意当,什么都愿意当。但唯有一个,前提是必须先当你的男人。”
“你得给我吹口琴。”
“好,现在就吹。”
他端起一杯热茶递给我,想必是氤氲的水汽让他更加动人,轻轻捻住他的下巴,我俯身吻他,唇齿相依,彼此间打上烙印……他会跟我走,他一定会跟我走,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确信。
云雀在树林里鸣叫,蝴蝶翩飞于野花之上。春日不再拒绝我,而是拥我入怀。前几日将一捆磁带交给卡利宁后,这就是我和萨连科最后一次沿着易北河散步。明日我们将上演我们的戏剧,将所有人都蒙在谎言的帷幕下。对于计划我并不想让萨连科成为制定者,他只需要执行,这样的话或许对他来说并不会在道德上产生很大的裂隙。
行至一处被篱笆围起来的河边草地,周围满是粉嫩的蔷薇,其后是宽敞的街道,街边则矗立着灰白色的三层建筑,一株蛇麻子藤蔓缠在建筑前的篱笆上,绕着爬上墙角。无论是建筑还是街景看起来都是模样大变,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罗曼。”我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停下,他回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是在这里,爆炸。”
他恍然般地点头,“啊,就是在这里。”
“我的战友艾文就死在这里,死在了我面前。那时你冲上来抱着我,救了我的命……亲爱的,后来在昏迷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艾文对我说,你爱我,你会这样抱着我无数次。”我动情地说,目光跟随一只白色水鸟掠过河面,落在建筑的褐色屋顶上。
“我做到了吗?”
“你做到了,但还剩最后一次。”我举目看他,“最后一次。”
萨连科露出温柔的微笑,伸手捧住我的脸,“永远没有最后一次。”
“但愿…… 因为最近,我开始祈祷了。”
“我想你的上帝会顾念你的。”他在我唇上吻了吻,将我的手臂放在他的臂弯中,含着甜蜜的笑容向前走。风吹起他的金发和衣袂,好似当初那位闪闪发光的年轻军官。他看起来很快活,我却没来由地心口发痛。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远离他下榻的建筑,身后就传来了枪声。我连忙跳上车往北边的一处村庄里逃去。萨连科戏做得很足,甚至派出人手在阿尔高城内搜查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一暴露之后身后的克格勃就溜之大吉,生怕被萨连科逮住了把柄。毕竟渗透国防军军官这种事情永远无法摆在明面上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