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会最终,它会随着他们的时空穿梭,去到‘公元前’那样古老的时代吧?
而且,回忆曾经,他的确有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对……难道说,那时的他遭受的干扰并不止来源于他灵思的破裂?
伊文海勒皱眉。
他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拍了拍怀里的雷廷脊背后,他还是放弃了现在就询问的想法。
“……雷廷。”他轻声道,“休息一会儿吧。”
靠在他怀里的雷廷没有动弹。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质询的准备——而那是应该的。
但现在,他只感觉到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包裹着他。在以往曾有过的少数温存之中,两人之间的位置都是反过来的……
他沉默片刻,闭上眼,封闭自己的感知。
在时空与精神的双重风暴之中,他沉沉睡去。
等到又一次时空排斥的影响发生,雷廷从轻度缓解疲劳的休息中醒来。
这一次,时空乱流对周边环境的影响似乎没有那么大了。他们落在一片连小行星带都不存在的荒芜星空中。
远方群星闪烁,好像一双双眼睛看到了这穿越时空的来客,不久之后,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伊文海勒心中泛起。
灵之底里,猩红光芒亮起,‘爱人’再度出现。
而他知道,这位‘爱人’属于一个比他们此前遇到的‘爱人’更早的时间。
时间……
伊文海勒脱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问题刚出口,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超能实体对时间的感知本就和正常生物截然不同,‘爱人’更是超能实体中最混乱的一个。他问祂这个问题,还不如试试能不能联系上这个时间点肯定还存在的‘记录者’,或者碰碰运气看‘凝望者’有没有醒着。
‘凝望者’啊……
伊文海勒想起这个名字就想叹息。
那个超能实体,祂的整个生命历程,都只是为完成他人的念想而存在。
祂从未真正‘活’过,更别说拥有自己的目标。
但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在接收到伊文海勒的问题之后,很快,‘爱人’竟传回了一个清晰的答案:【公元4000年】。
伊文海勒一愣。
公元4000年……这不就是雷廷这群人毕业那年吗?
这一年有什么能引发时空波动的事件存在吗?而且……他们这会儿身处的坐标周边,好像没有什么大型时空波动?
看着远方忽然传来的亮光,伊文海勒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他看到黑暗中有一座庞大的星门架构立起,亮光闪烁着展开。
“新军用星门开拓,我在记录上见过。”雷廷靠在他怀里轻声道。
——即使是面对一位超能实体的围观,这家伙也完全没有起来动动的意思。
此后,又是一次穿梭发生。这一次,风暴对外的影响更小了一些,但依然足够摧毁一颗行星。
这次他们降落的地方离一片战场不远,甫一降落,雷廷就忽然抬起了头。
“别在乎。”他简短道,“这是3996年,前面是……‘校长’追击敌人的战场。”
“校长……”伊文海勒呢喃着,反问道:“她追击的,是当时对你下手的人?”
“嗯。”雷廷的回应低到像一声叹息,“这里……可能是跃迁发生的太密集了。”
因此才会引发细微的时空波动,让他们暂时于此驻足。
在他的阻拦下,伊文海勒没有隔空给前方逃窜的飞船一巴掌把它直接干碎,他只是凝视了它片刻,道:“违反规制的改装,看来就是它……”
刺眼光芒一闪,那飞船消失在原地。
斥力重新降临。
“……引发了时空混乱。”伊文海勒说完了后半句,“而我们的出现引发的波动,也让它更容易摆脱‘校长’的追捕了。”
雷廷轻笑了一声。即使这是关于少年时他自己的事。
伊文海勒也笑。他听出前者笑声中没太多真实笑意,但也算是有点长进。
此后,跳跃一次次发生,每次跳跃的时间也变得更长,影响却在一点点减弱。
“我们远离了波动最大的时间点……”伊文海勒说,“……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他茫然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颗星球的城市上空,带他们到来的力量让一处工厂发生了爆炸,不远处的医院里灯火通明。
这显然是一片边缘化的星区,这一切对他而言十分陌生,但仔细看看远方地标,他又感到了一丝微妙的熟悉。
属于‘S级’的思维能力在脑中转动。
很快,伊文海勒想起了什么:“……我当年的旅行计划里有这个,我……”他喃喃道:“这里是……”
“……新太阳系第三行星。”雷廷忽然道。
他从伊文海勒身边站起,两个虚幻的灵魂在空中俯视下方。
“这大概是……公元3979年。”他说,“但我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公元3979年……
伊文海勒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圈可能存在的事件,最终斩钉截铁道:“有。”
“什么?”
“你出生了。”伊文海勒说,“或许……就在下面那个医院。”
雷廷愣了一下。他好像有点不能理解这个逻辑,但很快他就道:“你是说,每个人的出世,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而时空穿越的必经之路就是回到自己的来处?”
“………………”
伊文海勒模拟深呼吸。片刻之后,他咬牙道:“我是说,你很重要,无论是对人联,对这个世界,还是……”……还是对我。他不合时宜的想到。
“而我的力量本就存在,它的诞生自然会引发某个层面的回响。”雷廷微微点头。
伊文海勒暂时放弃了试图让这家伙捡回感性、感慨与浪漫之心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几句话肯定会被噎死。
“要去看看吗?”他问道。
雷廷一直注视着那间医院,目光在每个两着灯光的窗口逡巡,闻言反问:“看什么?”
“你的父母。”伊文海勒说,“你其实很想去看看他们吧?”
“……不。”雷廷摇头。
他拒绝了这个提议,并将‘目光’从那些灯光里收回。
“为什么?”伊文海勒问道,“实在不行,你现在也能进行更细致的精神扫描吧?你可以让你的力量进入那些窗口……你可以看看他们。”
“不。”雷廷的回答坚硬冷酷。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说,“这里没有值得关注的信息,我们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等待下一次穿梭。”
他垂眼回身,姿态挺拔到好像整个人都已经完全恢复,但伊文海勒的精神感知依然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反馈。
这让后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躁火。
工厂火焰腾跃,他知道雷廷的力量已经轻微的渗透进了灾难现场,有些人因此而活了下来,这或许是命运的一部分。远空中星光闪烁,群星见证这一切的进行,大地之上有人死去、有人诞生,因无妄之灾而死,因爱而生。
“停下!”伊文海勒怒吼。
他一个闪身拦在了雷廷面前,一把扣住他颈前的护甲,强硬的把他拉近自己,忍耐着脑中痛楚,和那双金光四射的眼睛对视。
身周萦绕银白星光的金发男人,和笼罩着金色火焰的黑发男人,他们在夜风与星空下贴近。
然后,雷廷先转过了脸。
又一次的。而且没有语言解释。
然后,一副熟悉的眼罩在他脸上浮现,它象征性的阻隔了雷廷的视线,却也让伊文海勒不会再被那双眼睛伤害。
——他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如果有身体,他或许还能短暂的强行压制能量反应,让眼睛重回正常状态,但现在,他们都是精神体,表象绝对诚实的精神体。
所以他只能这样:沉默,转头,装作这一切并未发生而他只是正常的戴了副眼镜,就像那玩意儿不是用来防备束缚他自己的,而是拿来上网打游戏的。
“……”伊文海勒发自内心感到,自己如果有身体,现在血压可能已经破表了。
他强按着心中暴躁,手指和雷廷颈部护甲接触的地方被两者能量激出刺眼亮光。
“你在害怕。”伊文海勒状似冷静,冷酷的点出了雷廷的问题所在:“别想逃避,小兔崽子,我就算是没你强,人生经验也能吊着你打!
“你就是在害怕——你怕你伤害他们,也怕你的父母知道你现在是个怎样的人。你认为你如今的模样并不符合他们的期待!
“即使你只在人生的前五年见过他们,你也愚蠢的预设了这种可能性,你对你以往行为的自责影响到了你现在的所有选择,你他妈就是在逃避,即使那些……”
“……停下。”雷廷说。
伊文海勒忽然停下了他的话语。
因为他发现,雷廷对他自己的精神封闭正在松动。他感知到了一丝颤抖,轻微的好像冷风吹过柳叶。
但他知道,那后头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天崩地裂,日坠星沉……在那些年里,因雷廷的决定而死的每个人,无论是战争中死去的士兵,还是被他亲手连带星球一起处决的人们,他们遭受的痛苦与绝望,都被‘双S’记在心底。
他不可能不记得。就像他也不可能遗忘。世上最敏锐的感知与最好的记忆力,这是他先天拥有的能力,也是他与生俱来的刑罚。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我给无辜之人造成过太多伤害。”
雷廷轻声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知道吗?那些星球……它们不止存在被污染的原住民。你知道吗?干净的人不止一个,外来的旅行者、谈生意的商人、和星网上的朋友会面的人……他们不该死的。
“但我没时间仔细分辨,也不敢去分辨,因为只要我漏过了一个,再过几百年,就又是一整颗星球的受害者……但这样的理由具有什么力量吗?并不!”
“我杀了他们!”他重复道,情绪罕见的越来越暴躁:“我杀了他们……我手上有无辜之人的血!伊文海勒·康,我杀了他们!我是个该死的罪人!”
雷廷怒吼着,他身上金光明灭不定,狂暴的情绪浪潮在伊文海勒的感知中时隐时现。他一把拎住伊文海勒,将他扔离自己身前。
伊文海勒没有感受到任何攻击性。他轻盈地在天空中站稳,本能的想重新回去,却又被拒绝而停留在原地。
很快,雷廷也逐渐控制住自己。
“……抱歉。我失控了。”他低声道。
即使戴着眼罩,他也还是转过了头。
“人联给予我权力,我的力量给予我能力,但没有任何事物规定了,我可以在任何选择题中牺牲无辜的人命。”
他低声道。
“说再多道理又怎样?我杀了他们……那些人,他们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但现在,他们的未来因为我的选择而不存在了,我又哪来的脸去面对我的过去?我的父母让我诞生时,难道期待过他们的孩子成为一个自负的杀人犯吗?!
“他们恨我理所当然,如今这样是我应得的!我该受这罪,如果他们要对我上刑,我就该受。如果他们要宣判处决,我也该死!
“难道我就比他们高贵到哪儿去了吗?我为我的目标杀了他们,那以命抵命就是应尽之道。只要还能再回到我们来时的时间点,我会在所有工作与资源完成交接后向联邦自首,让联邦的法律、受害者遗留的亲友,还有那些灵思本身宣判我……而你,你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他低声道:“……以我的名义发誓,我不会再对任何无辜之人造成威胁,包括你和你的战友。”
第258章
……那不是你的错。伊文海勒想。他想这么说,但当他从侧面看向那个人时,他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口来。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怎能发表什么论点呢?他又能发表什么论点呢?
“我杀了他们。我甚至还杀了你,伊文。”雷廷低声道,“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恶行中,的确有一部分动机,是因为我意识到……直接破而后立并束缚你的行为能力,虽然对你、对被牺牲的人们而言是个烂选项,却是我眼前最便捷的选择。
“那时候,我没那个时间精力和任何人进行一场场关于任何问题的拉锯战,我需要空出更多时间与资源,以处理其它问题。
“因此,我杀了你,把你控制在我的世界里。我甚至阅读了你的记忆,从中找到了你战友的弱点……”
“这样的行为,毫无正当性。”
“我伤害了你,侵犯了你的生命安全与记忆隐私,如果这行为仅建立在当时我们双方的立场上,它或许还算得上友善……”
雷廷说着,忽然冷笑一声,有些悲戚:“……至少我没有像联邦军队最常用的洗脑方式那样,把你的大脑取出来,放在一台仪器里制造出一个只属于你的虚拟世界,然后抹消你、驯化你,让你成为我的工具。”
这话语中的内容如此残忍,残忍到足以令伊文海勒愤怒。
但他愤怒的原因,却不是联邦这毫无人性的方法与技术,而是……
“……但是,伊文,你是我的爱人,我,我……爱你。”
雷廷说。他的语气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虚幻。好像‘爱’这个本该比阳光更明朗的字眼让他羞于启齿,又好像他认为,在这样的时局下,在那一切发生之后的现在,他提起这个词汇,就是对它、也是对伊文海勒的一种羞辱。
“在同一件事里,我伤害我的恋人,又徇私保护了一个敌人。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这行为不具有任何正当性。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伊文海勒想。
随后,他看到雷廷抬起手,从头上取下了那顶硌手的金色桂冠幻影,熄灭了脑后上方闪闪发亮数十年的光环。
“抛开政体给予我的权力,还有我那所谓‘所向无敌’的能力,我……”
他手捧桂冠幻影,双手慢慢合拢,看它在他手中被碾作流光破碎。
“……我或许只是个凡人,一个有点知识与能耐的凡人。
“因为,我没什么神性魔性的,我只有一颗凡俗的心。”
雷廷说着,他似乎有些焦躁,这让他在天空中踱步。
“渴望平静,享受生活,有点自己的期待与规划……像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但我因自己的选择而夺走了他们——甚至,‘你们’的生命!”
每次提到自己实际做过的行为时,他都会因猛然激烈起来的情绪反应而加重语气。
伊文海勒想。
他从中听出了汹涌的愧疚、痛苦与自我厌恨。甚至那之中还有浓郁的悔恨——但是,他没有找到真正针对这整件事的‘后悔’。
杀戮,破坏,毁灭,清洗一整个政体的所属星域,甚至几乎整个银河……
“……我这么做了,这事实无可辩驳。但我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我只是在这个过程中选择了一个确保百分百成功的方式。
“以我自己设立的评判方式为基准线,我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违反法律与道德标准的选项。”
雷廷说。他甚至微笑了起来,即使那微笑如此苦涩,苦涩到在伊文海勒看起来近乎刺眼的地步。
“如果我杀死无辜之人的行为不受到惩罚,这一切就并不能算公平了。
“而我坚持的、推行的、保护的一些东西,也将失去它的说服力……那才是最大的损失。”
“…………………………”
伊文海勒回以漫长的沉默。
如果这整件事重来一遍,想必他还是会选择去承担这份责任吧。他想。
即使它明明沉重到,不该由任何独立个体背负在身上。
最终,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那么,人联的雷议长,你什么时候宣判我的罪行?”
“……?”
雷廷愣住了。片刻之后,他道:“……现在摩根已经表现出了和联邦合作的意愿,我知道他去联合星港的通行手续其实就是永戴尔给他办的……如果这是他的选择,鉴于反抗军此前并未……”
“不,我不是说这个。”伊文海勒打断了他的话。
高空呼啸的夜风中,金发男人泰然摊手,随意耸肩。
“你说你有罪,你杀了不该杀的人……是的,你的确有错,我不可能跟你说什么‘你没问题,这是应该的’之类的鬼话。
“你我都知道,即使选择是必要的,否认其严肃性也根本不是我们的作风……”
伊文海勒摆了摆手:“……我想,对这件事,我们应该更严肃一点,追本溯源,寻找问题的起始。”
“那是另一码事。”雷廷说,“敌人对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不可谅解的,那是战争逻辑。真正应该内部解决的问题在且只在我……”
“你看,你还是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伊文海勒叹息道,“你看,你是为人联、为我们每个人而选择做下那些事的,不是吗?”
这次雷廷明白伊文海勒的意思了。他为此而皱起眉头:“呃……不,伊文,你……”
“拜托,你刚才已经说得够多了,雷廷。就算是辩论赛,你总也得让对方辩手有个发言机会。”
“……”
雷廷愣了愣,竟还真就乖乖闭嘴了。
“你话里的逻辑我就不说了,反正这并不真的是一场辩论赛。”伊文海勒微微点头,“但是,雷廷,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来看,问题可就大了……”
“让我想想,你杀了人,又救了多少?我知道你要说这该分开算——那我们就分开算。”伊文海勒说。
“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因拯救中造成的损伤而有罪,那么,致使你做出这些行为的人呢?
“被你拯救的那些生命,全联邦的猎户人,加入了联邦的人,全银河系的生命,我们是不是都有罪?”
雷廷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考这些只需要一瞬间。但这一刻,他还是下意识辩解道:“不,至少你……我不止没能拯救你,还杀死了你——”
“我原谅你了。”伊文海勒说,“仅代表我自己,庭外和解。”
雷廷猛地后退了一步。
简直像是在恐惧。伊文海勒想。
他为此而微笑。
“你在想什么?我很好奇,雷廷。”
伊文海勒饶有兴味的笑着,慢慢靠近雷廷。
“我活了四五十年,死了二十多年,在有些人眼里,我年轻又衰老,在每个你经历过的年龄段,我都做着一些你能或不能想象的事……”
一个完整的、成熟又偶尔有些幼稚的灵魂,慢悠悠回到了雷廷身边。
“今天,我第一次产生一个疑问:我像个傻子一样看上的、年纪比我小两三轮生肖的家伙,是什么星际耶稣吗?”
伊文海勒来到雷廷身边,抬手抚摸他的脸。隐含星光的碧蓝眼底酝酿着一丝怅然,又很快变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不,等等,这事儿里到底我是傻子还是他是傻子?”他嘟囔了一句:“我没资格代替死者原谅任何人,谁也没资格那么做。按照联邦法律,就算真的由受害者出了什么谅解书,最多也只是减一点刑而已——只是一点。
“但是,雷廷,始源地球信那个‘耶稣’的宗教都还知道‘不能为一个义人放过一座罪城’,你呢?”
伊文海勒靠近雷廷耳边,低沉好听的声音放柔了询问着。
没人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狰狞’,藏在腰后的手也慢慢捏紧了拳头。
“你当然可以认为自己有罪。至少在无辜之人的事上,你……的确有罪。”
伊文海勒轻声道,他微微侧过身去,耳语般呢喃:“你知道,选择牺牲无辜之人,这和误杀不一样,更不像是有些人会说的‘切除肿瘤时带下了健康的血’。
“但我想,单论所谓的罪行,最该先被惩罚的绝不是你,雷廷。就算是我,在早年执行任务时,也一样做过你眼中的‘罪人’……我们是军人、是执行者也是决策者,雷廷。这三个身份,哪个都不容人优柔寡断。”
雷廷沉默不语,又变回了以往他那副雕像般的模样。
而这一次,伊文海勒也没想要求他给出什么回应。他只是任由雷廷如之前那样转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以上这些废话我说腻了。我们都清楚你不会立刻听进去,但我不知道你这么——“
伊文海勒的话头顿了顿。
“——‘复古主义’的观念是从哪儿来的。也可能你看书看魔怔了吧,我不知道。”
他重复了一句‘我不知道’,话语中带着无限怅惘。他们都清楚,这来自他自认错过的那些年,无论在他们相遇之前,还是在悲剧发生之后。
“但我知道,至少在这个时代,在遍及银河的灾难面前,如果一个甘心为更多无辜之人负罪的人要因此而受刑、因此而如普通罪犯那样量刑,那将是一个……”
伊文海勒冷笑着,咬牙切齿地扬起拳头。
几乎是同时的,他狠狠一拳揍上了那英俊的侧脸:“……更大的错误!”
这一拳实在太快,他没有给雷廷哪怕半毫秒的反应时间,这甚至让周边正在凝结的斥力都没能跟上。
银白星云在空中爆炸,从中向下方医院方向射出一道金色流光!
雷廷整个人都被这一拳打懵了,他在空中翻滚着砸进医院里,本能的尽全力收敛力量,让自己没有对医院造成任何干扰。
一个鬼魂,一个来自未来的幻影,直直穿过物质,被砸进了星壳之下数百公里的深度。
土壤、岩石、尸骨、矿脉……无数景象从他的感知范围里掠过。
与此同时,伊文海勒也放下心来,收回了自己随时准备保护医院的力量。
他落进医院之中,找到孕产专区,仗着自己无法被常人观察,一个一个分辨维生舱上显示的孕妇与陪护人姓名,脸上逐渐勾起一个愉悦至极的笑容。
——‘星流’打人,想要多快,就能有多快!
笑死,这一拳……他忍很久了!!
几分钟后,雷廷从伊文海勒旁边的地层下冒出来,脸色茫然中甚至还带着点无辜。但甫一出现,他就被对方飞起来一把勾住脖颈,僵硬的弯下腰去,被迫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
那是一个怀抱婴孩的男人,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笑容明媚的女人。
多么……熟悉的面貌。他想。
他下意识就要转过眼,不想去看那两张曾出现在他童年的脸。
在那些仍未记起自己来历,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特异之处的日子里,他也曾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两道虚幻的影子……
但记忆的存储,需要建立信息节点才能长久成立。即使是‘解限体’,在年幼到连大脑还未发育起来的时候,能留存的记忆,也太少了。
但伊文海勒根本不允许他转头。这个曾比谁都意气风发的男人死死扣着雷廷的脖子,手甚至捏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强行把他掰了回来。
灵光闪烁之间,两人对现世的影响几乎达到足以被常人目视的地步。
“……怎么感觉有点热?”那面色红润健康的女人有些茫然。
她身处方形模块化维生舱一侧,身上穿着整洁贴身的柔性医疗制服,制服上有几根管道与维生舱壁相连。
明明刚刚生下一个孩子,猎户人的体质却让她看上去好像还能爬起来跑个马拉松——不,不是好像,是的确如此。
雷廷浑身僵硬,停止输出自己的能量,任由伊文海勒摆布,但目光还是闪烁着垂落的。
但即使再怎样目光闪烁,那个声音激发的空气与周边事物波动,还是能透过过往与未来之间的屏障,带着一丝奇异的幻梦感,落入他的感知中。
而解析这样的波动,早已成为他的本能。
——他听见了。
他母亲的声音。
“有吗?”维生舱隔断光幕后的另一半,把孩子接到手不久的男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温度显示屏:“……还真是,怎么突然升温了半度?”
“不知道……反正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真出什么毛病了,医院中控系统会发出警告。”
女人靠在她的位置上,懒洋洋地问道:“孩子刚才哭了吗?”
“哭了,刚刚才睡着。
“说真的,这还真是……奇怪的仪式感。”男人吐槽道,脸上却有着止不住的微笑:“明明人类已经不用担心孩子可能存在的先天疾病问题很久了,为什么每个孩子出生,我们还是要先听他哭不哭?”
“人活着要早点学会哭,才知道能一直笑下去的可贵。”女人笑眯眯地道。
她探头靠近隔离光幕,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真神奇……明明从仪器里看到过很多次了,还是觉得,真神奇。”
“确实。”男人感叹,“从一个胚胎变成这样——”他突然把怀里睡着的孩子高高举起:“——辛苦你啦!儿子!”
“哇——”被惊醒的孩子嚎啕大哭。
在女人突然拔高声音的怒骂中,伊文海勒勾着雷廷的脖子笑出了声。
眼罩之后,雷廷慢慢睁大了眼。
他抬起头,看向那两个人。熟悉又陌生的,他曾最亲爱的人。
金色光辉逐渐从他眼中收敛下去,最终,只余眼底最后一丝光芒,恒亮不灭。
不久之后,女人骂够了,恨恨捶了一拳隔离光幕,命令男人把孩子通过旁边的输送口送还给她。
怎么哄都没能哄好孩子的男人低头,委屈吧唧的照做。
把孩子抱到手之后,女人很快就消了气。不过……她也没能哄好孩子,这让对面的男人笑的猖狂极了。
“别笑了!”女人冷哼:“第一次生孩子不都这样?”
“好,行。”男人飞快整理自己的表情,尽量让它显得凝重起来:“那……现在问题来了,”他深沉道:“我们到底叫他什么名字?之前取的那五十多个名字感觉都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