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对学生撒谎。
但承认的后果是不可预测的,极有可能引起一连串糟糕事件。
他深有体会。
影响工作就罢了,万一影响骆恺南……怎么办?
良知与理智激烈斗争着,他也明白自己的沉默已经暴露了问题的答案,可他脑内一团乱麻,喉咙里仿佛卡了块铅,沉重且苦涩,说不出一个字。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那真的是您。”叶颖慧似乎与他同样慌张,搅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我不该来问您这种私人问题,我只是您的学生……”
詹子延注意到她眼中的害怕,思路渐渐清晰了。
他担心叶颖慧说出去,其实叶颖慧也在担心他生气,毕竟他是她的导师,掌握着她的前途。而且叶颖慧既然单独找他聊这事,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詹子延想通了这点,暗暗松了口气。
“确实是我的私事,你不要把精力放在老师的八卦上,专心学习。”
叶颖慧点了点头,但是又说:“我不是八卦……那天您来我家,说了高中的事之后,我又听我爸说了些,就……觉得您很不容易。”
詹子延微愣,随即猜到叶建豪对女儿说了什么。
那会儿他初来乍到裕城,兜里就剩几个钢镚儿,身上是连续穿了一年、洗了又洗的旧t恤,往路边一坐,还会有好心人丢两个硬币。
叶建豪的确是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帮了他大忙,否则他也不会记这么多年。当时为了多赚钱,他一天洗十多个小时的盘子,即便戴着橡胶手套,汗水也把手指泡得像浮尸一样苍白肿胀,养了许多年才养好。
詹子延捏着自己如今修长细滑
的手指,轻声回:“他是不是说我每天起早贪黑,拼得要命,像是他在压榨童工?”
叶颖慧快速点头。
“你爸那会儿总这么说我,还劝我休息。”詹子延微微一笑,“可我不能休息啊,你们努力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拼命是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我不想失去。”
他说到这儿,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叶颖慧人如其名,聪颖心慧,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我并不觉得您现在不正常,詹老师……我也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骆助教他……我担心他……对您不好……”
詹子延脸上掠过诧异。
学生来询问老师的感情私事,已经过线了,叶颖慧如此内向的女生,居然来提醒他所托非人……他稍作思考后,便心中雪亮。
关心则乱。
小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急得红了眼睛:“我不是想挑拨离间,詹老师,可骆助教他上回打人您也看到了,我还听说他打老师……我怕您也……”
“怕我被他欺负?”
“嗯……”
詹子延哭笑不得。
骆恺南在其他老师和学生眼里,宛如洪水猛兽,而他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对象。
他们都不知道,骆恺南吻他的时候,多么温柔。
“放心吧,如果他真的欺负我,我会和他分开的。”詹子延弯腰,与她平视,柔声说,“谢谢你,颖慧,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也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比我更好。”
叶颖慧的脸迅速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手指搅动得飞快:“我、我觉得詹老师您已经是最好的了……”
“那是因为你还在读书,见过的人太少了,见多了就知道,我很普通,世界上有很多比我更优秀的人。”詹子延轻拍她的头顶,“改天再聊吧,我记得你上午有课?”
叶颖慧猛地想起来:“啊!是的,詹老师您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开学的时候,我让你们发过各自的课程表。”
“您真看了啊?”
“当然,我今年一共就收了你和朱宵两名研究生,关心你们的课程,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正常了……只有您会这么做,还觉得自己普通……叶颖慧更难过了。
骆助教根本没让您意识到自己的优点,太不值了。
办公室内。
骆恺南打了个喷嚏,然后就听见办公室的门开了。
詹子延对叶颖慧说了再见,小姑娘脸红红地回了句詹老师再见。但不知为何,骆恺南觉得她走之前,似乎瞪了自己一眼。
哪里惹着她了?
詹子延没打算告诉骆恺南刚才隔间里的对话,这事儿其实已经解决了,叶颖慧一心为他着想,肯定不会说出去,万一骆恺南知道了,去警告小姑娘,反倒弄巧成拙了。
骆恺南也没问,心里想着别的事儿,捏着手机迟疑了片刻,说:“后天晚上我跟朋友约了,不在家吃饭。”
詹子延抬头:“好,没关系。”
骆恺南说之前有些内疚,毕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但听他这么漫不经心的回复,又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问我约了谁?”
詹子延:“要问吗?以前沈皓就……”就从来不说去向,问了还嫌烦。
说到一半,骆恺南就起身朝他逼近,双手撑上他椅子的两边扶手,将他围困住。
詹子延后仰,靠到椅背上,躲无可躲:“……那我问?”
“晚了。”骆恺南恶人先告状,“再提他名字试试?”
“嗯,不提了,对不起。”詹子延手抵着他的胸膛,仰着脸看他,温顺得像他蓄养的宠物,“别生气,恺南。”
谁能对这样的人生气。
骆恺南推正了他的眼镜:“原本想借机向你索要一个补偿吻,你这么听话,衬得我像个幼稚又凶恶的混蛋。”
詹子延怔了会儿,继而抿了抿唇,突然凑近,亲了他的唇角:“抱歉,我没领会你的这层意思,下次知道了。”
“…………”
骆恺南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栽得那么快了。
头一回遇见把无意识撩技能练得这么炉火纯青的。
天气放晴了两天,到了周三晚上,又下起了细雨,没完没了。
骆恺南身强体健,不在意这点小雨,詹子延却执意往他包里塞了把雨伞,并再三叮嘱他,如果雨下大了,就打车回来,别心疼那点钱。
骆恺南很无语,抓过人,亲到他闭嘴:“我们是恋人,不是父子,明白吗?”
詹子延被亲得眼神发懵,喃喃:“明白了……”
太过可爱,骆恺南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回。
与孙绮碰面的餐厅定在晋大附近,走路二十分钟便到。
骆恺南准时抵达,没提早也没迟到,免得让对方误以为他特别重视、或者不重视。
毕竟是有对象的人了,要把控好距离感。
报上桌号,服务员领着他走到一处窗边的沙发位,已经入座的女生正偏头望着落地窗上的雨珠,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眼睛倏地一亮:“恺南。”
“嗯。”骆恺南淡淡应了声,坐到她对面,“点菜了吗?”
“没,等你呢。”
“我对你说过了吧,我最近没钱。”
孙绮笑笑:“没事,我请你,应该的。”
旁边的服务员听到这儿,略带鄙夷地扫量了他一眼。
骆恺南没在意,在她点菜的间空档喝了杯柠檬水,等她点完了,开门见山地问:“找我什么事?”
孙绮将颊边的一缕长发拨到耳后,露出白白净净的脸,腼腆道:“没什么事,听说你回国了,想着一直没好好谢过你,就想趁这个机会约你出来,没想到你居然答应了。”
骆恺南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孙绮化了淡妆,睫毛纤长,粉颊俏丽,披肩柔发染了个日系的栗子色。
颈上的细巧项链,亮闪闪的美甲,色彩活泼的衣服搭配,都与以前那个简朴内向的女孩风格截然不同了。
更鲜活、更生动了。
骆恺南垂下视线,没再盯着:“我也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看起来好多了。”
孙绮微愣,继而浅笑,透出一丝苦涩:“肯定比高中那会儿好多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但要说完全释怀吧……也没有。”
骆恺南沉默片刻,说:“我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放心。”
孙绮感激地看过来:“我知道,谢谢你,怪我那时候太懦弱,连累你了,班级群里现在还在说你坏话……可我知道,你其实很好。”
骆恺南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如果你想聊的就这个,那没必要,早点吃完饭回家吧,我对象在家等我。”
孙绮呆了呆,马上想起:“是你在音乐节照片里亲的那个人吗?”
“还能有哪个?”骆恺南道,“我只有他一个。”
细密雨线的另一边,是餐厅街对面的超市。
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只有两个人。
“我操这畜生,真特么脚踏两条船啊!”
一个举着望远镜的青年对着空气怒骂,“我说他今晚怎么不上线,幸好你告诉我,走!咱们找詹老师告状去!”
“诶诶你等等!”吴迪连忙拽住乔怀清,万分懊悔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我说了,她只是骆哥以前的同桌,不是女朋友!”
乔怀清嗤之以鼻:“得了吧,谁不知道男女同桌最容易出事儿?他俩以前没传过绯闻?没有过暧昧?”
吴迪犹豫了:“这……”
“我就知道有。”乔怀清义愤填膺,“就算没谈过,不知道避嫌?还对詹老师隐瞒……这小子心里肯定有鬼!”
吴迪难以反驳。
他也不明白骆恺南为什么瞒着詹子延出来见孙绮,要真清清白白,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但要说骆恺南多么在乎孙绮吧……似乎也不像。
高中那件事发生之后,骆恺南就很少来学校了,来了也时不时地逃课,跑去体育馆或者天台打游戏,更加坐实了“玩物丧志”的嫌疑。
再后来,骆恺南拿下了信奥赛大奖,保送大学,就几乎不来上课了,也与其他高中同学断了联络。
而孙绮则按部就班地通过高考去了一所外省的重点大学,没听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后续。
“你先别冲动,我们再观察一会儿。”吴迪死死扯住乔怀清的袖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们俩在超市门口来回拉扯,招来了许多路人的视线,其中一个刚买完日用品出来的女生也瞧了他们一眼,正打算远离这两个奇怪的人,忽听其中一人高喊:“宁可误会也不能放过!我一定要告诉詹老师,让他警惕骆恺南这狗男人!”
吴迪欲哭无泪:“你饶了我吧,骆哥知道了肯定宰了我。”
“那个……”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
两人回头,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朴素女生怯怯地走近了他们:“请问……你们说的是詹老师和骆助教吗?”
窗外的雨似乎下大了。
詹子延收回视线,随手摸了摸书桌上那团正酣睡的小太阳,然后托起小猫咪毛茸茸肉嘟嘟的白肚皮,将压在下面的书稿翻过一页。
盯着看了半天,心思却还是飘了出去。
他好像已经没法在这间房内独处了。
看到桌上的杯子,就想起骆恺南总在这间房里吻他,总是越亲越渴,于是他会常备一杯水。
看到床上的枕头,就想起这些日子他们每晚同床而眠,骆恺南会搂他一整夜,导致早上起来手臂发麻,却依然乐此不疲。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接吻时呆讷的反应很有趣?怎么会有人觉得他平坦的身体抱起来很舒服?
只有骆恺南了。
很想把这些细微的小事保存起来,打造成一座纪念馆,骆恺南不在的时候,他就能走进去逛逛。
这书肯定是看不进去了,詹子延叹了声气,干脆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
这阵子每天都赖床,晚上又想早早躺进怀抱,许多晒干的衣服堆在椅子上没叠,南南整日上蹿下跳,蒲公英似地散播猫毛,再不收起来,又得洗了。
詹子延再次望了眼窗外的阴雨天,加快了收拾的进程。
原本一人用的衣柜,如今要塞两个人的衣服,空间便不够了。他拉开下层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多余的空间,无意间翻到了一样旧物——那个巴掌大的小鱼缸。
要重新养条金鱼吗?
詹子延捧着鱼缸,回头看书桌。
酣睡的小猫咪不知做了什么美梦,闭着眼,伸出粉嫩的舌头,吸溜吸溜地舔着嘴边的小爪子。
“……”
还是不了,金鱼的命也是命。
但不养金鱼,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呢?
之前他用这小鱼缸存零钱的时候,硬币还很常见,如今几乎没人用实物货币了,这个用途也派不上了。但扔了吧,好像有点浪费。
勤俭持家的詹教授抱着鱼缸思索了半天,最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把玻璃鱼缸放在了窗台上。
每日下午一点至一点一刻,这个位置能晒到十五分钟的太阳。
就让它在这儿收集阳光吧。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这顿晚饭耗时不长,到七点左右,便接近了尾声。
骆恺南不愿叙旧,孙绮也无话可聊,随口问了他的近况,听说他的专业是软件工程,目前没上班,以为他有困难,立刻伸出援手:“我帮你打听打听,我们公司或许招这个专业相关的岗位。”
“不用,我不是找不到工作。”骆恺南明白她的意思,“你不用想着补偿我或者报答我,那事儿什么时候能说了,告诉我就行。”
孙绮握着饮料杯的手指明显一紧,犹犹豫豫地问:“你……要对谁说?”
骆恺南如实回答:“我对象,他知道那事,但不知道原因。我只想对他解释清楚,别人无所谓。”
孙绮的神色松懈下来,同时眼里涌出许多内疚:“抱歉,我……哎,那你就说吧,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告诉大家,不想让你一直被误会,但总是下不了决心……”
“已经被误会很多年了,不差这么一会儿。”骆恺南拿起外套,站了起来,“你不情愿就算了,以后吧,等你彻底走出来了。”
“可你对象怎么办?”
“没事,他信任我。”骆恺南冲她一笑,“我也信任他。”
“啊啊啊这狗东西还对妹子笑!笑屁笑!”
超市门口,增加一员后的捉奸三人小队并排而站,时刻关注着对面餐厅内的情况。
吴迪的腿快站麻了,佩服地看向另外两位:“你们不坐下歇会儿吗?”
乔怀清:“歇什么歇,他俩出来了!靠那么近干什么?姓骆的不会要跟那女生回家吧?哟哟哟,还给人家递伞,真贴心啊特么的狗东西。”
叶颖慧呜了声:“那把伞……我记得是詹老师的……他怎么能把詹老师的伞给别人……”
乔怀清用手机拍了两张照:“证据确凿了,我这就发给詹老师。”
叶颖慧连忙拦住:“詹老师会伤心的!”
乔怀清:“妹妹你清醒一点,这样总比詹老师被骗强吧?”
吴迪在一旁无力地辩护:“我说了多少遍,骆哥不是那种人……人家小妹妹不了解也就算了,怀清,你都认识骆哥好几年了,怎么还不信任他啊?”
乔怀清咬了咬被雨淋湿的唇,声线蓦地沉了下去:“认识几年又怎么了?有的男人特别会演,表面深情人设,内里其实已经烂到根了,只不过藏得太好,家人也未必能发现。你只是他的朋友,怎么能保证他不是那种人?”
吴迪听完愣了愣。
这番话里的敌意太重了,急着告状的行为也很奇怪,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乔怀清。
这两个人今夜都吃错药了?怎么这么反常?
这时,叶颖慧扯了扯他的袖子:“快看,他们分开走了,太好了……”
吴迪终于心中大石头落地:“我就说吧,他们只是单纯吃个饭!”
叶颖慧突然又说:“咦,他怎么往河边走?”
吴迪与乔怀清同时顿住,定睛望去——
这条街傍着城中河,政府在两岸铺了步行道供市民散步,摆放了长椅供行人歇脚,餐厅背面有往下的阶梯,骆恺南正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大晚上的,又在下雨,谁没事儿去河边散步淋雨?
“我明白了!”乔怀清喊。
吴迪:“你又明白什么了?”
乔怀清:“他也许是想用雨水冲掉妹子的香水味,你们觉得呢?”
吴迪:“……离谱中带着一丝合理。”
叶颖慧专注地盯着骆恺南的背影:“还是再观察一会儿吧,目前证据不够充分。”
乔怀清:“嗯,抓奸就要抓个正着。”
吴迪:“……你俩不去做侦探真是可惜了。”
他与骆恺南认识最久,完全不认为骆恺南会傻到通过淋雨来消除气味。
因为骆恺南一直都是全班最聪明的那个。
别的班也有学霸、学神,但无一例外都是好学且守则的学生,唯有骆恺南特立独行。
三天两头不交作业、时常翘课到天台打游戏,学校也无法用常规约束他,毕竟他走的不是传统高考的路子,拿下信奥赛大奖就直接保送了,确实没必要天天待在教室背古诗。
可大家都在同个学校同个班,有人不上课老师也不管,不学习也能考上名牌大学,难免遭人嫉妒。
高一的时候,吴迪就曾亲眼看见,骆恺南被班上四五个男生堵在教学楼后边。
可那些男生低估了骆恺南的实力,最终反被揍得嗷嗷逃窜。
骆恺南没追,身上也挂了点彩,捡起书包拍了拍灰,从包里掏出游戏机检查,然后愣住了。
吴迪当时作为值日生去丢垃圾,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呆头呆脑地凑上去瞧热闹:“啊!屏幕都碎了,没法修了吧,这主机好贵的……”
骆恺南不咸不淡地瞥来一眼:“你也玩?”
吴迪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唐突,慌里慌张地后退:“偶、偶尔玩。”
“要加个好友吗?”
十四岁的高个少年勾起唇,比当时头顶的艳阳更耀眼。
后来,吴迪才慢慢发觉,班上除了那几个嫉妒的男生之外,多数同学其实对骆恺南抱有好感,毕竟他的长相、智商、家庭条件都无可挑剔,品行方面也没有重大缺点。
至于翘课和不交作业,在许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眼中,反倒是件特别酷的事儿。
到了高一下学期,骆恺南就已经全校闻名了,课间甚至会有高年级的学生假装路过,来看看这位传闻中叛逆又天才的新任校草长什么样。
一时可谓风头无俩。
然而好景不长。
上了高二,他们班换来了一位姓潘的语文老师,四五十岁,矮矮胖胖,性格特别较真,时常让不交作业的骆恺南出去罚站。
站就站了,骆恺南一开始没表现出不爽,后来次数多了,就不乐意出去了,冷着脸坐在原位,无声反抗。
潘老师也不惯着他,某次调侃了他一句:“舍不得你的同桌孙绮啊?”
全班哄堂大笑,起哄声尚未结束,骆恺南突然暴起,狠狠一脚踹倒了对方。
所有同学都吓傻了。
吴迪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去抱住他的腰阻拦,可骆恺南的劲儿太大,又攥起潘老师的领子揍了一拳,声音压抑着极端的怒意:“我忍你很久了,畜生。”
这一拳一脚,也将骆恺南打落了神坛。
后来的事儿,吴迪只记得一个大概。
潘老师被送去了医院,骆恺南被班主任带到了年级组长办公室、再是德育处、校长室,甚至惊动了派出所。
据说最后是骆恺南的校长父亲出面,才摆平了这件事。
骆恺南那时尚未成年,警察只是口头教育,学校也只让他写了份检讨。
而身为受害者的潘老师,却主动辞职了。
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最看不惯特权打压,一夜之间,骆恺南在校内的名声一落千丈,从校草变成“那个仗着爸是校长逼走老师的暴力男”。
与此同时,骆恺南过往的一切都被翻出来重新审视:
经常逃课不交作业怎么成绩还这么好?肯定是作弊。
也没看他怎么用功,怎么轻轻松松就得奖了?肯定是他爸贿赂了评委。
听说他会做游戏?听他吹,家里有钱有势,什么事儿干不成?肯定都是找人做的,他就冠个名儿。
这些流言蜚语自那件事起就没停过,甚至蔓延到了大学,直至骆恺南出国后,昔日的同学们也都开始忙于各自的学业事业,才渐渐放过他。
骆恺南始终没为自己辩解过,明知道许多人在背后编排他,照样该上课上课,该翘课翘课,没有因为非议而变得厌世,也没有因为不甘而变得发奋,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但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吴迪望着走入雨中的骆恺南,忽然觉得,他应该是在乎的。
因为自那之后没多久,骆恺南就开始构思Mirage这款游戏。
吴迪一直记得,大学时,骆恺南拉他入伙的那天,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同十四岁的那个耀眼少年:“在新世界开始新生活,不满意还可以推翻重来,创造新的世界线。”
“听起来很有意思,你怎么想到的?”他问。
骆恺南沉默了许久,最终回答:
“因为现实无法重来。”
雨依然在下,细细柔柔,从天上拉下一层灰蓝色的雾幔。
三人组也依然驻守在超市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叶颖慧观察得仔细:“骆助教……他好像坐下了?”
“嗯?为什么坐下了?”乔怀清也看见了,困惑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吴迪也不知道路恺南想干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
于是,趁另外两人不注意,他背过身去,偷偷掏出手机,火速发了条消息。
河岸边冷冷清清,别说人了,流浪动物也不见踪影。
骆恺南下了阶梯,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
细雨穿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慢慢浸湿了t恤。脸上、头发上的密匝雨珠聚成股,从额角淌下来。
他望着面前混混沌沌的河水,出了会儿神,然后摸出手机,看着两个账号,迟疑片刻,选择了小号。
「Janson,在做什么?」
对面回得很快:「正准备出去一趟,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但不想以现在的情绪面对你。
骆恺南擦去屏幕上的雨水,回:「我有个朋友,干了件事,被人误会了很多年,可他没法解释,因为另一个朋友拜托他保密。他以为现在终于能说了,但那朋友还是希望他别说出去,该怎么办?」
詹子延应该是思考了片刻,然后回了语音:“好抽象的问题,能具体点儿吗?”
听见这清冽的声音,心里忽然就舒坦了许多。
詹子延总是有种让人心软、让人放松的魔力。
骆恺南无声地笑了笑,依然打字:「不能,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就随口问问,你别放心上。」
可詹子延显然上了心,很快就发来一段语音,伴随着雨水拍打伞面的细微背景音:“虽然不知道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能解释,但是,根据你的描述,我推荐他去看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名剧《禁闭》,或许能有所启发。”
骆恺南忍不住笑出声。
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病。
「我朋友或许看不懂,你能说说吗?」
“好,我边走边说,可能有点喘,听不清的地方告诉我。”
詹教授开始了他的移动课堂,语调节奏与平时课上一样舒缓:
“主要讲述了三个进入地狱的罪人,害怕在地狱遭到惩罚,于是每个人都隐瞒生前的罪行,编造故事,企图让另外两人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然而三人恶性不改,真面目很快暴露,开始彼此追逐和折磨,仿佛坐上了无休止的旋转木马,谁也无法让另外两人相信自己。”
“地狱中没有硫酸,没有烈火,没有刽子手,最大的酷刑,来自于他人,‘他人即地狱’。”
骆恺南有所领悟,问:「你的意思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Janson:“可以这么解读,叔本华就曾说:人性一个最特别的弱点就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如果你的朋友能做到不在乎,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骆恺南:「他也许做不到。」
Janson:“嗯,我想也是,否则他就不会向你寻求帮助了。那样的话,你可以告诉他,另一层解读。”
骆恺南:「是什么?」
Janson:“在这部剧里,最后,地狱的门开了,但是他们三个都没有走,选择了留下来,继续互相折磨。”
骆恺南微怔,隐约预感到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他人或许是你的地狱,但如果不能正确对待自己,那么你也将是自己的地狱。”
“离开地狱的权利,也许就在你的手里。”
骆恺南听完了回复,握着手机,许久没动。
不知道该回什么。
不得不承认,詹教授的说教,有时很动人心弦。
不是因为内容本身多么有力,而是他语气中透出的坚定,让人感觉,他仿佛亲身经历过,说出的话,都是实践后的真理。
多温柔的一个人。
匆匆行走于雨中,比雨更潮湿,却总是努力给别人送去温煦暖阳。
不知他此刻要去往何处,很想给他一个拥抱,然后问他:“你呢?你是否走出了禁锢你的地狱?”
如果没有,愿意和我一起出逃吗?
“恺南。”
长椅上的男人思绪一滞,不可思议地循声望去——
撑着透明长伞的男人立于雨中,仿佛与他同样,湿淋淋、空落落。
他们似乎命中注定要相遇。
镜片被喘出的热气蒙上了一层白雾,视野模糊,詹子延想摘下来擦一擦,手指刚碰到镜框,突然被人攫住。
眼镜被推到了额顶,潮湿的嘴唇贴上了他,喘息呼入对方口腔时,对方也侵入了他的嘴里。
詹子延倏然睁大眼,手指一颤,雨伞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