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安德烈显而易见地沮丧起来,道别的声音也小了许多,“那我就自己去了。”
顾年躺在沙发上,用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不耐烦道,“别这么磨磨蹭蹭的,要走快点走。”
在骂了安德烈一声之后,他放下了手臂,望向天花板。
“可不是谁都跟我一样脾气这么好的。”
顾年看也不看安德烈,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以后你得习惯自己去医疗室,我不可能每次都能陪你一起去,也不会一直都在。”
他不可能一直都会是安德烈的搭档,安德烈迟早会有新的搭档。
在他离开之后。
安德烈到医疗室的时候,里面只有他认识的一个叫凯亚的校医。
在看到凯亚的时候,安德烈下意识要往外走。
凯亚是从养育中心升上来的,在养育中心的时候就负责过安德烈的心理评估测试,刚好陪伴了安德烈的幼年期跟青春期。
因为安德烈在医疗室每次都乖巧小心地跟只刚刚破壳的鹌鹑似的,在一众刺头里显得画风分外不同,被逼急了还会脸红,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朵尖,所以凯亚最喜欢逗他。
而刚好凯亚的性格又有点恶劣,恶劣到在S级排出的最不受欢迎的校医名次里是前几名的那种。
他作风强硬,脾气也不怎么样,除了安德烈,几乎没有S级能够在他手底下平静地做完整个测试,过程不说鸡飞狗跳,也是互相敌视。
凯亚本来正在低头点烟,听见开门的动静看过去,见是安德烈,慢悠悠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呦,是小安德烈啊。”
他将刚刚点燃的烟熄掉,笑眯眯道,“一个人过来做心理评估测试,真是难得。”
“我来替你做吧,刚刚值班的校医正好有事出去了。”
安德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满眼都写着抗拒。
“凯亚医生,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顾钰从里间的茶水间出来,将一杯咖啡放到凯亚面前,而后看向安德烈,将他从紧绷的状态解救出来。
“你叫安德烈,是吗?”
黑发的校医站在那里,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虽然说的是问句,却分明是肯定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莫名其妙就让人安下心来。
安德烈抿了抿唇,没有完全放松,背部的肌肉仍旧紧绷着,他点了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校医弯了弯眉眼,他在制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大褂,显得他越发纤细温和,整个人都在向外界传达着无害的气质。
“那么,请跟我来吧。”
顾钰站起身来,他对于心理评估测试已经驾轻就熟了。
安德烈眨了眨眼,慢了半拍似地跟着过去,进入了问询室。
然后时间好像就飞快地过去了。
安德烈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是被谁灌了一瓶葡萄酒,稀里糊涂就做完了测试,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
他原本就是很容易向外人敞开心扉的类型,现在更是温暖甜蜜的像一只毛绒玩偶。
尤其在他回答完问题后,顾钰还会夸他,这难免让安德烈有些开心,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肯定摇得很欢快。
从开始测试,他就一直保持这个愉快的心态,一直到测试结束。
在结束测试之后,顾钰给安德烈解开锁链,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问,“我能不能问一下顾年现在怎么样了?”
在下星舰的时候,顾年穿了一件高领的制服,刚好遮住了他脖颈上的拘束器。
顾钰推测这大概是因为顾年情况快速恶化,导致他不得不将宝石遮掩起来,以此来掩饰他将要崩溃的事实。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
安德烈闻言愣了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校医会忽然提起顾年,但是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将顾年的情况全盘托出了。
反正已经不可能更糟了,安德烈想。
自从查尔斯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顾年就一天比一天更临近崩溃,他沉溺于梦魇就如同独自一人沉入幽静的深渊,并且拒绝外来的所有帮助。
仿佛已经做好了离开的一切准备,谁也无法动摇他。
在听安德烈讲完一切后,顾钰却是先安抚了安德烈,“别担心。”
安德烈闻言怔了怔。
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校医半弯下腰,似乎察觉到了他一直以来对于将要失去同伴的不安,温和道,“也别害怕,这件事情我会来解决的。”
“我没害怕,我就是有点…”安德烈顿了顿,又强调道,“就一点点忐忑。”
他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活泼,“只有一点点!”
而校医则用一种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包容的目光注视着他,“嗯,那一点点忐忑也可以交给我。”
安德烈低下头,他眨眨眼,忽然觉得眼底有点涩涩的,连带着心脏的某个地方也变得不太对劲。
其实安德烈虽然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是偶尔他在深夜醒来的时候也会感到难过害怕,为顾年,也是为自己。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在不远的未来,他很有可能也会走上跟顾年一样的道路,甚至于结局都很可能一模一样。
但是安德烈将这一点可以用脆弱来形容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在普遍的认知里,作为一个S级,流露出这种情绪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似乎他们就应该永远保持悍不畏死的态度,哪怕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死亡,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同伴的,都应该毫不畏惧,坦然接受。
没人跟他们说可以交给我这种类似的话。
顾钰将安德烈送出了医疗室,开始整理自己位置上的东西,准备回去。
凯亚注视着他,语气不明,“真厉害啊,不愧是我们医疗室最近的大忙人,哄小孩子一流,连安德烈这种性格的S级都不害怕心理评估测试了。”
顾钰没有在意凯亚明里暗里的挑刺,只是笑了笑,“安德烈的性格很好,就是有点紧张,进入状态就好了。”
凯亚叼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懒散地半躺在靠椅上,懒洋洋地继续开口,“有时间倒是多跟我这种人传授一下诀窍,讲讲怎么驯服这些小兔崽子,每次进行心理评估都得跟他们吵一架真的很耗费精力。”
这些S级的问题其实大同小异,虽然表现不一样,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厌恶着问询室。
归根结底,问题的根源其实只是因为问询过程之中的校医与S级之间的地位不对等,站在S级的角度上来看,就很好理解了,没人会喜欢被当作怪物对待。
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很简单。
顾钰:“只要将对方当作与自己平等的人来交流就可以了,如果对一个正常的人戴上锁链会流露出抱歉,那么就对他们也这么做,如果对自己的朋友问出冒犯的问题会觉得不妥,那么就同样也对他们说对不起,这个问题有些冒犯。”
凯亚听完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赞许的态度。“对那些小兔崽子可不能这么温柔,他们的脾气又冷又臭,稍微给点好脸色就得意起来了。”
他最后评价道,“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也太理想主义,对待S级就应该用对待S级的方法。”
顾钰轻轻叹了口气,“可您也没正面否定我的话,不是吗?”
凯亚没应声,他咬着那支香烟,视线也游移起来,哪里都看,就是不与顾钰对视。
“因为凯亚医生的性格就是这样吧,一点都不坦诚。”
顾钰弯了弯眉眼,低下头,径直整理着自己的桌面,“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却偏偏口是心非。”
“有些时候还是坦率一些比较好,偶尔换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关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钰收拾好东西,向凯亚道别,离开医疗室之前还细心叮嘱了一句,“虽然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可以完全去除尼古丁的危害,但烟还是少抽些为好。”
在顾钰离开之后,凯亚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用打火机将口中的香烟点燃,含含糊糊地低声嘟囔,“还真是不饶人。”
“一大把年纪了,倒是被个孩子弄得怪害臊的。”
顾钰很快就等到了与顾年见面的机会。
顾年的状态已经濒临极限,就像是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或许下一秒就会断掉,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下一秒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按照军区的规定,为了保护指挥官的精神力不被反噬,在S级的宝石溢出值达到一个最大值之后,需要与其解除已经建立起来的精神力链接,并且将拘束器换成临时拘束器。
而解除精神力链接并且换临时拘束器是个麻烦的事情,在这之前不仅做好S级血脉暴动的准备,而且还要做一次心理评估测试。
以上这些事情都归属医疗室的管辖。
而顾钰目前负责这一块的内容,他之前给利未安森戴过临时拘束器,似乎就是因为这件事,李校医觉得顾钰温和的性格挺适合做这种与S级打交道的工作。
毕竟利未安森可不是好应付的,能跟他和睦相处的校医,跟哪个S级都不会起什么冲突。
不过李校医也知道顾钰与顾年两人的关系,早在注意到两人的姓氏相同之后,他就在系统里查询过了。
李校医特意来问了顾钰想法,“虽然并没有规定说亲属之间要避嫌,但是如果你不忍心给你的兄长戴临时拘束器的话,我们可以安排其他的校医,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如何。”
“不用另外安排校医的,而且我也希望借这次机会跟哥哥说说话。”
顾钰在办公桌前坐下,按照流程进行信息填写,他一一将下午的事情与各项细节安排好。
直到填写到最后,问卷的末尾剩下最后一个顾钰并不知道的问题,他问李校医,“队伍的指挥官会一起来吗?”
解除精神力链接有许多种方法,也不是非得需要指挥官在场的。
李校医叹了口气,“你直接选否就行。”
“让这两人能少接触一些就少接触一些吧。”
其实无论是在哪个军区,上层都将指挥官与S级的关系刻意保持在了执刀者与锋利的刀刃这一层面上,而非上下级,也不是同伴。
这样做是为了减少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以及摩擦,使得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指挥官下达指令时能够更加冷静更加有效率。
正如军区上层所宣称的那样,身为优秀的指挥官,并不需要知道队伍里武器的情绪与感受,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把刀该用在什么地方就好了。
顾钰选择了否定的选项,然后将其提交给系统。
他眨了眨眼,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李校医,“我听说临时拘束器还有其他几种款式,但是医疗室内的储藏柜里只有三种。”
路过的凯亚听到了,端着咖啡杯插了句话,“其他的款式在地下室,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找找。”
顾钰朝他点了点头,“谢谢。”
“不过款式并不会影响性能,就只是外表稍微不一样而已。”凯亚提醒道,“在这些方面浪费时间没什么用。”
“也不算浪费时间。”顾钰看向自己面前的系统,一边处理其他事务一边道,“就算功能一样,但还是有人在乎外表的。”
顾钰想了想,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之前利未安森就抱怨过能挑选的款式太少。”
李校医对此深有感触,他语气沉痛道,“利未安森什么都会评价一下,他可以从进医疗室开始就喋喋不休直到结束,从来不会有安静的时候。”
医疗室的系统上显示收到了一条重要消息。
顾钰将其点开。
李校医惊奇道,“竟然是程教授发来的消息。”
“程青君?”
凯亚挑了挑眉,不太相信,“他那样的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我们这个破医疗室。”
研究院的项目有将近四分之一都是由程青君主导的,平时除去在实验室的时间,其他的时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
顾钰听话地回答凯亚的疑惑,“程教授通知说等顾年过来的时候,他也会跟着一起过来采集一些数据。”
“这样啊。”凯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打了个哈欠,微微驼着背,整个人的气质格外颓废,再加上肤色苍白,看着就不健康,像是熬了好几天的大夜。
他端着自己的杯子朝茶水间走去,“那这就不奇怪了,这群研究人员只会为了各种样本啊,实验啊,数据奔波。”
很显然凯亚对于研究院全体都没有什么好感,他刻薄地评价道,“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那些研究人员比我们这些前线退下来的军人还要冷血,明明外表看着斯斯文文又很柔弱,但是比刀口舔血的家伙还要变态。”
顾钰倒是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尤其在程青君已经表露出好几次对于他进行心理评估测试数据的兴趣之后。
其实顾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他也不觉得自己特殊,虽然这大概是因为顾钰并不了解其他校医的进行心理评估测试的方法。
但是他也只是按照规定的流程来而已。
顾年来医疗室时是由四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来的,同时在他身上几乎用上了一切能够用上的压制方法。
除了在来之前让顾年服下抑制药物,带上了金属制的,面具似的止咬器,还将他的双手拷在了背后,并且提前将只会在问询室内带上的锁链也给顾年带上了。以此来确保在路上不会发生意外。
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仿佛押送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走在前面的一位军人牵着连在顾年项圈上的锁链。
由康德曼金属制成的锁链整体呈现浅银色泽,质感沉重冰冷,走动间锁链碰撞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音。
只是顾年看着却是异常平静的样子,他垂着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遮掩住幽深的碧绿色眼珠,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翳。
现在的他看上去倒是难得的可以用温驯来形容,大概是没穿作战服,而是穿着便服的缘故。
这使得顾年没了往日的锋利,多了几分少年感,甚至带着那么一丝脆弱感。
现在的顾年能够让人在看到他的时候认识到一个事实——他现在的年纪不大,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少年,尽管在七年前他就处于青春期末尾了,但是相对于星际人类漫长的寿命,七年并不足以完全渡过这个末尾。
顾钰就站在医疗室的台阶上,静静注视着他。
大约是察觉到视线,顾年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第26章
顾钰穿着一身白色的制服,踏着军靴,脖颈上打着领带,稍有些长的发丝柔软地覆盖下去。
他长大了,容貌也变得更漂亮了,顾年想。
从当年那个漂亮柔软的孩子,变成了姿容端丽的青年。
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顾年还记得第一次见顾钰的时候。
顾钰那时还很小,怯生生地缩在顾夫人身后,大约是感觉到顾年对他的不欢迎,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的,甚至都不敢正视顾年的眼睛。
当年是顾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钰,而现在两人的位置完全调转过来了。
在这一刻,顾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在他眼里,时间一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忽快忽慢,情绪、年纪与境遇等因素都会导致对时间的感知不一样。
从养育中心到军校,再到军区,顾年没觉得时间有过得多快,反正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枯燥乏味,没有什么改变。
除了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同伴一个个地离开,逐渐死去,但是顾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时间根本没有意义,顾年只需要服从命令,他不需要思考任何东西,也不需要考虑未来,只需要服从,服从,服从。
如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只需要往前走。
而人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麻木,失去反抗的能力与各种情绪的感知。
仿佛他早已死去。
直到再次见到顾钰。
已经被冻结的,死去一般的时间终于又重新流动起来,整个世界从一片死寂的风雪皑皑悄然改变。
就在那些细小轻微,却又生机勃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顾年忽然意识到,或许奇怪的不是时间,而是他自己。
他被隔绝在了流动的时间之外。
顾钰也在打量着顾年。
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那双碧绿色的,如同名贵绿宝石的眼睛里分布着细小的血丝。
于是漂亮的绿宝石周围掺进了无序的杂质,从被捧着的精致天鹅绒布上跌落,变得一文不值。
两人相对无言,对视了片刻,顾年率先移开了视线。
顾钰走下台阶,与押送顾年过来的军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交涉。
在客气的寒暄完以后,那个军人重复了一遍对待顾年的注意事项,他不太信任地看了顾钰一眼,好心提醒道,“请一定要小心,他现在的危险性等级已经是最高了。”
顾钰谢过了他的关心,“我会严格按照流程来的,也会做好安全措施。”
他抬手从前面那个军人手中接过了顾年的锁链。
其实也不怪那个军人担心,顾钰的外表确实很有迷惑性,看上去美丽又脆弱,琥珀色的眼瞳柔软,说话的声音也极其温和,看上去过于温柔,完全没有威慑力。
尤其是与戴着止咬器的顾年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强大的反差,何况顾年的眉眼又是带着几分锐气的那种。
“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那个军人瞥了一眼顾年,“毕竟是杀死同伴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的野兽。”
“还请不要这么说。”顾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只有让人看到的眼泪才算作眼泪。”
而后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
在那几个军人走好,顾钰才看向顾年,“二哥。”他问了声好。
顾钰引着沉默的顾年进入了医疗室的问询室,按照流程将他的手脚都用束缚带束缚住,又将锁链换成了问询室里的锁链。
不知道什么缘故,顾年在整个过程之中都显得异常温顺,甚至在换锁链的过程中还配合地抬起了头。
“有那么令人惊讶吗?”
顾钰看了一眼时间,“你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了。”
他提醒道,“如果在问询过程中沉默超过十分钟,会被打分系统扣分的,这在条例之中已经算是不配合了。”
顾年没什么表情,他其实并不在乎评分的,反正无论评分如何,都已经没什么用了,情况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他还是出了声,“嗯。”
不知什么原因,顾年的声音带了些嘶哑,“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成为校医了。”
“是最近的事情,原本是要告诉你的,但是条例规定要对有亲属关系的S级保密。”
顾钰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指了指顾年带着的止咬器,“要取下来吗?测试过程中没有规定说要带着它。”
“不需要。”顾年的语气有些冷,“继续进行心理评估测试就可以。”
顾钰仍旧是温和的,他一点要生气的迹象都没有,“可我还想跟你谈些其他的事情。”
“关于二哥的心理情况,以及为什么宝石的溢出值会忽然跃升。”
他将双手都放在了桌面上,十指交错,态度柔软却又强硬。
顾钰并未多纠缠,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他的声线很特别,咬字时音色勾连,尾音平缓,半分攻击性都没有,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切温暖柔软的东西。
只是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是因为查尔斯,对吗?”
作为程青君要监测这场心理评估的交换,顾钰通过程青君的权限调出了这件事完整的始末。
“在任务中,查尔斯因为意外发生了血脉暴动,你服从命令,杀死了他。”
“不是因为这个。”顾年显得有些烦躁,他说话的语速急促了些,“军区已经调查过了,系统分析数据得出的原因是我没有成功度过青春期,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只是我运气不好,恰巧是夭折在青春期的那百分之三十里面的一个而已。”
或许其他原因造成的宝石溢出值跃升还可以通过心理治疗解决,但是在青春期很多失控本来就是没有来由的。
顾钰声音又轻又柔,“我知道,但是我认为系统分析出来的原因是错误的,虽然事实确实是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宝石监测到你的状态跟以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顾年。
顾年没有出声,他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顾钰接着以一种不容反驳的态度轻声下了结论,“你在为杀死查尔斯而感到愧疚与难过,这就是你逐渐失控的原因。”
顾年沉默了一会儿,否定了这个结论,“不对。”
他嗤笑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是杀死一个人而已,我还不至于软弱到这个地步。”
顾钰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美丽的,太阳般的琥珀色眼睛流露出些怜悯,“会为杀死一个人而感到愧疚,这永远,永远不会是软弱的表现。”
顾年的神情轻佻而漠然,“如果你说的是正确的,我应该在杀死查尔斯之后就开始失控。”
顾钰垂下眼帘,声音并不算太大,但已经足以让顾年听得很清楚。
“这是因为你接受这个事实还需要一段时间。”
顾钰稍稍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地指出来一点,“在杀死查尔斯之后,你并没有什么实感,是吗?”
“这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并不真切,哪怕他就死在自己手上,哪怕血液粘腻的触感还仍然清晰,但要彻底认识到身边的一个人死去,不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可能需要几天,也可能需要几个月,”
人是反应迟钝的一种生物,接受一个事实需要时间,更不要说是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永远离去。
顾钰对这个过程很清楚,他在人们的祈求下,曾经亲手结束过许多人的生命,他对这其中的心理变化再清楚不过了。
顾年不再笑了,他只是低低道,“可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你也听到了,杀死查尔斯的时候我也没有为此流泪。”
顾钰接上了他的话,“你当然不会感到难过,甚至在杀死他的那一刻,你也不会感到难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难过这种情绪不存在。”
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层一层慢慢累积,直到达到一个度之后,悄然爆发。
“第一天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感觉,照常生活,还有可能觉得查尔斯仍然活着,甚至有时候在开口喊出他的名字之后,才会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不知道第多少天,才会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彻底死去这个事实。”
意识到一个人的死亡,从来不会是一瞬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就死在自己手下。
需要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持续不断地提醒这一事实,这些事情有时候或许是一道菜,也可能是一件衣服,也可能就只是一束透过窗口的月光。
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察觉到死亡的存在,而悲痛也通常在这时悄然袭来。
从来都是如此。
第27章
顾钰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语气一直非常温和,语调平和,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以一种冷静疏离的口吻一步步剖析开顾年隐藏的情绪。
“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感到痛苦,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顾钰轻声道,“可是你完全没有必要因此压抑自己,你可以做一切能够发泄这种痛苦的事情,倾诉、哭泣甚至是破坏些什么,这些都是被允许的。”
有时候,潜藏于平静水面下的反而是最湍急的水流,表面越是平和安静,内里的情绪便越是压抑。
他不开口,那些情绪便如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心。
可顾年仍然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顾钰,他一句话也不说。
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直缄默下去。
半晌后,他低下头,细碎的黑发滑下遮住了眼睛,令人看不出情绪。
顾钰并没有继续逼问顾年,他只是换了一个话题,“两个月后就是你的生日了,到顾燃跟大哥都会过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聚一下。”
“我可能没办法参加这个生日聚会了。”顾年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比起之前更嘶哑了,甚至还有些细微的颤,带着些沉重的鼻音,像是感冒过后还没好一样。
顾年顿了顿,稍微缓了一下,而后给出自己的理由,“我的意思是,两个月的时间内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可能我那时候就在出任务也说不一定。”
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
最终,顾年放弃了寻找理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说实话,我不觉得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开口时是艰难的,但在说出第一个字眼之后,其他的句子也就顺畅起来了,顾年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
“我没办法。”
他闭了闭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办法。”
对顾年来说,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自他出生以来,他就一直是被追随的那个,从来不会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
但是面对查尔斯的死,顾年第一次感到了茫然,随之而来的是痛苦。
他不知道这痛苦从何而来,只是每一天,每一天都让顾年感到无比煎熬,他感受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消减这些痛苦,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快要将他逼到发疯。
但是他却无处可说,顾年想,因为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会因为杀死查尔斯而感到痛苦与难过,他只能任由其在心中肆虐,继续保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