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不睡的话呼吸吐纳更容易被找到,睡着了放缓呼吸便能拖延一阵。可不管秦翎睡不睡,阴兵都已经找到了秦宅,走到这里是迟早的,灵龟冬眠无法阻挡,唯有醒过之后才行。这只在隐游寺听了不知道多少年佛经的老龟才是关键,它要睡到惊蛰。
可是钟言也有想不通的地方,阴兵应当早就找来了,可这一冬天都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好似有人做法阻碍了它们的视线与感官,这是为何啊?是有人出手来帮秦翎渡过难关,还是碰巧的巧合?
不会是巧合,钟言可以确定,秦宅里另有高人。
元墨和小翠都不敢动,这是他们头一回清楚地看到阴兵长什么样子,比他们想象中更高大威武。少奶奶说了,这些都是阴司的“捕快”,就像带着生死簿来的,该收走的人一定会收走。像他们这样生魂不全的碰上阴兵连反抗之力都使不出来,就好比鸡蛋打在石头上一定会碎。
他们与阴兵相碰,除了大少奶奶,其余的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现下还多了一个意外,那只老龟显然不打算让步。
老龟如老松,深色的皮肤已经演化出了老松树皮的纹理,若是它缩在一棵树下,兴许会和树色融为一体。它用尽了力气将并不高的身子垫高,嘴巴张得像是在叫喊,别人看不出它在做什么,唯有钟言知道它在用自身的修为抵达阴兵的脚步。
世间万物,福祸相依,可福终究在祸事之上,但这样做会令它的福祉折损,说不定还会毙命。在阴司眼中,这龟就是在用它的寿命换秦翎的寿命,若要世间阴阳平衡只能有进有出,有去有来。灵兽龟者,便是延年寿命的一种。
半柱香就这样过去,鸦雀无声,但钟言的心里上下难安,忐忑得他都不敢乱动。随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裂响,只见那只老龟倒退了几步,噗通一下子歪倒了,轱辘似的滚了两圈,再也不动。钟言一惊,刚想过去将它捡起来,耳边的风开始逆向倒刮,从屋里吹了出去。
他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再回头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无一物,只剩枝丫晃动。阴兵走了,饶是它们再阴也无法和灵兽抗衡,但它们也一定会回来。
“快!快捡起来!”小翠离龟最近,钟言连忙说。
其实不等少奶奶发话,小翠已经弯腰动手了。刚好这龟滚到了她脚边,她一把给捞了起来。
“死了没有!”钟言不敢问,但还是问了。
老龟的脑袋和四肢全部缩进龟壳当中,唯独剩在外头一条小尾巴,可无论怎么拨弄它都没有反应。小翠也不敢说它是死是活,但心惊胆战地回:“壳上裂了,这怎么是好啊……”
“什么?我看看!”钟言将乌龟抢回手里,原本完整光滑的龟壳清晰地裂了一道,斜斜地落在壳子的正上方。唯一庆幸的就是这裂缝并不深透,还没将龟壳一分为二,没露出它身上的肉。
“还好,还好,没裂到里头。”钟言擦一把汗,耳边的脚步声轻响,他抬眸,居然是秦翎出来了。
“把它给我看看吧。”秦翎什么都明白,这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钟言只好将老龟递给他,奇怪的是这龟到了秦翎手中就睁开了眼睛,只是比从前虚弱得多。它并没有流出泪水,可那双眼睛就像含泪。秦翎赶紧拿自己的衣裳将它包了起来,两只手因为不敢碰又想碰它而犹豫。
“这该怎么办?不知道城里有没有懂得医治乌龟的郎中?这要找谁去?”秦翎只能将希望投向钟言,钟言接住了他的眼神,但是接不住这个问题,师兄再厉害也不会给乌龟看病啊,但转念一想,有了。
“这事也不难。”钟言擦掉了鼻尖上的一滴汗水,“既然它是隐游寺里的宝物,咱们找个人替咱们上山问问方丈就行,隐游寺内高手如云,必定有人会救它。”
“这倒是个好法子,还是你心思缜密,提醒了我。”秦翎将龟拿在手上,自己太慌了,竟然忘了它是隐游寺里的,“这得找个踏实放心的自己人才行……元墨。”
纸人元墨低着头往前迈了一小步,压着眼皮偷偷地看少奶奶。
“我睡着的这些时日你当差不错,今年你的月例银子从我这边多给一两。你也大了,长高了不少。”秦翎打量着他的个头儿,像是高了半头之多,“你是打小跟着我的人,翠儿是女儿家,出去不方便,你明日带着灵龟上山,求助方丈。”
“这,这恐怕不行。小的请人看过,说今年,今年犯太岁了,对,犯太岁了,不能去寺庙这种地方。”元墨支支吾吾,嘴皮子快速地碰了碰,可还不如他眨眼的频率。自己进了寺庙就该被大和尚打散了。
秦翎手指一动,元墨这小子是不是撒谎自己还是能分辨的。但此刻他没有追问,转而对小翠说:“那就只能是翠儿你了,你照顾少奶奶很是妥帖,人虽小,心却细,明日……”
“回少爷,小的也犯太岁。”泥身子的小翠低着头说,连看都不敢看主子。
都犯太岁了?犯太岁就不能进庙?秦翎要是肯信才是傻了。他挥挥手:“罢了,我令找别人,实在不成就让张开跑一趟,他平日里帮你们少奶奶管着后厨,也是亲力亲为。”
元墨小翠同时哭笑不得,这不可巧了,张开也不成。少奶奶手底下的这些人都不成,不能入庙,如井水不犯河水。
“你们下去歇息吧。”秦翎再挥了挥手,俩孩子才走。钟言的绣花鞋底在地上磨蹭,心想着自己怎么逃开这一劫。没想到秦翎刚醒就撞上阴兵了,这回再撒谎也圆不过去。
“对了,你刚睡醒一定饿了吧?”他马上找到一个借口,“院里添了小厨房,是张开亲自打点的。我去给你做点软细的糕点吧,六香糕还想吃吗?还是想吃白露茯苓糕?要不给你做个蛋丝炒饭?你不爱吃鸡蛋,我把蛋黄炒成拉丝的‘桂花黄’,这样就没有蛋腥味了。”
“我先不吃,小言,你来,你过来坐。”秦翎将老龟放在他们的枕边,拍了拍床边。他的眼神再看过来,给钟言一种“什么都瞒不过”的聪慧,钟言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蹭绣花鞋也逃不过去,只好坐过去。
能把书读得那么好,怎么会不聪慧呢?从前他身子弱才没精神想别的,现下他精神好了,什么都想。钟言像做错事的小鬼,低头不吭声,直到膝头一热,秦翎的手盖了过来,压住了他的手背。
“你说吧,是不是外头有东西要杀我?那东西厉不厉害?会不会伤了你?”秦翎不舍得逼他,可不逼他,小言就能一直骗下去。
钟言瘪了瘪嘴,还想再做最后一把抵抗。
“你慢慢说,没事。”秦翎拍了下他的手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气。”
“真的?”钟言挑了下眉梢。他这样一挑,秦翎笑得很无奈,这是准备避重就轻了:“真的。”
“那……那要是我自己的事呢?”钟言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秦翎刚醒,他不能立即把事情都说了,得慢慢来。
“你自己的事?”秦翎一头雾水,他又要开始骗人了?
“就是……比如……万一……”钟言咬了咬牙,“我身子有异常呢?”
啊,居然是要说自己是男儿身这事,这倒是没猜中。秦翎假装思索了一下,而后开口:“其实我……”
“其实和普通女子不太一样,我不仅没发身,也有些异常。”钟言抢先说,两只手不安地搓着膝盖,“我不是正常的女子。”
“嗯?”秦翎忍住笑容,你怎么不直接说你不是女子呢?小言当真可爱。
“我可能和别的女子,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但是至于哪点不一样,我慢慢告诉你。”钟言是想让他慢慢接受,自己是男妻的事实不能一口气说完,不然秦翎得气晕过去,“你心里知晓就好,我会和你说的。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啊?”秦翎继续忍笑,装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但是你我都圆房了,不管我身子哪处不一样,你都不能再给我写休书了,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你再休了我就是始乱终弃。”钟言提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先骗了他再说。秦翎也知道他骗,但自己心悦欢喜,被骗得高兴。
过了一会儿雨过天晴,大少爷苏醒一事也传遍秦宅。四个大丫鬟走出去都扬眉吐气,再不怕别人乱说什么。秦守业派了朱禹过来看,也留下了话,说今日秦翎还虚弱,明日再去请安。秦翎便留在院里,跟着钟言一起拉着手看土壤里新冒出来的竹笋,再回屋思索怎么救治这龟。
老龟已经缓过气来,重新回到大缸里头泡着,小龟沾了它的佛性,一个冬日过去就会认人了,会对着秦翎眨眼睛。秦翎喂鱼时发觉两条小鱼儿长大了不少,而且红色鱼鳞里头长出了深色的底色。
他还担心是鱼儿病了,谁料小言说,这是听佛经听的,鱼鳞也会变。
唯独让他不省心的就是那两条泥鳅,在黑色淤泥里钻得翻江倒海一般,时不时飞溅出几颗泥点子。若是自己养,秦翎必定忍不下去,早早放生,可小言说这是坠龙,秦翎只好硬着头皮给它们念经,期待它们早早通了人性。
傍晚时分,秦瑶是和秦泠一起过来的。
“大哥!”秦瑶进了屋子才下地,小燕儿似的扑到秦翎身上,“大嫂说你会醒,我就知道你必定会醒!”
“是了,那些乱说的下人不要去管,不要去听,大哥自有大哥的福气呢!”秦泠拎着一壶好酒过来的,“这是我师傅找来的烈日红,暴晒后有股子沁人心脾的芬芳,我喝过觉着不错,剩下的最后一壶给大哥和大嫂。”
“拿酒做什么?大哥又不能喝。”秦瑶不喜欢闻酒味。
“不喝可以留着,酒都是越沉越香,往后等长嫂生了还不愁没酒席?家里摆酒归他们摆,咱们偷偷喝。”秦泠抬手把酒瓶子晃了晃,忽然眼前一道赤红,随后是漫天的鸡毛。只见那只大公鸡不知怎么非要啄他,扑腾着翅膀往秦泠的脸上冲,元墨被鸡啄怕了不敢过来,还是小翠一马当先,上前将鸡压制住。
钟言没见过那鸡凶成这样,一时紧缩眉心。秦翎心疼地将秦泠从地上扶起来:“快坐下我瞧瞧,没伤着吧?”
“没伤着,鸡扑几下不碍事。”秦泠倒不在意,“酒水没打了就好。”
“你们能来看我就好,不必带着这些。”秦翎招呼他们坐下,又说,“翠儿,今日先把鸡收起来吧。”
鸡收走了,屋里再次恢复平静,只是地上散落的几根赤红色的鸡毛被钟言捡起来:“这我留着做个毛毽子。”
“做毛毽子容易,我教长嫂就行,只是要想踢上它,恐怕要明年。”秦瑶捂着嘴笑起来,身边没嬷嬷跟着,她什么都敢说了。一冬没见,三个人有好多话说,秦瑶最是开心,从家里多了位二嫂一直说到六月想去看灯会,从昨儿吃了好吃的桂花甜饼到今日想吃紫花酥,大大小小的事都和长兄说说。秦泠一边听一边说她贪嘴,冷了三个月的院子再次恢复了热闹,一时间其乐融融。
等天彻底黑了,秦瑶还舍不得走,钟言便在院里的小厨房里给他们做了嫩嫩的炖蛋,每一碗上头都飘着切碎的火腿丁。秦翎刚醒,不能吃油腻,钟言另外做了火腿三笋,将笋尖、笋干以及院落里新挖出来的嫩笋入老鸭汤,再加火腿片小火煨着。这会儿有了小厨房,做什么都方便,砂锅干脆就放在了屋里,大家一边吃一边煮着。
怕他们还吃不够,钟言特意去后厨多要一份做好的百合山药糕。顺手将张开叫过来问问。
“白蜜找到了吗?”钟言还是很在意这个。
张开也只是摇头:“没,南边打仗打得厉害,槐树都烧没了。”
“哼。”钟言想想就气,“家里还有紫花吗?这不难找吧?”
紫花是这边特有的一种小紫花,色泽淡雅,花蕊淡黄,虽说是花可花蜜当中却有种果香,故而本地才盛产一种叫作紫花酥的糕点。要将新鲜的紫花捣碎后放入油皮当中,和面皮按照特定的比例揉成小圆球。
这时候要准备油锅了,下锅前,小圆球上要划开三道竖痕,横一道,斜着两道,这样下锅后圆球才能呈现出开花的样子,外层深紫,越往中间越淡。等炸好后出锅,控控热油,再在点心当中放一颗黄色的小果子当作花蕊,色香味俱全。
这是很好找的小花,可没料到张开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往年这时候正是吃紫花的好季节,今年冬日多雨雪,花开得晚,而城里的紫花树都被徐家提前订下了。”
“谁家?”钟言问。
“徐长韶徐公子家里,说徐老夫人重病,就想吃这个味儿,徐公子疼母心切,便提前将城内的紫花树都订了。”张开回。
“居然是他家,可巧了,小妹想吃这个。”钟言嘀咕两句,“对了,你瞧见二少奶奶了吗?”
从前秦宅里只有一个大少奶奶,如今多了一个二少奶奶,张开还没适应:“见着了,又机灵又厉害,成婚第五日就来后厨了,问了我好些事情。我说后厨是大少奶奶掌管,其余的一概不知,她没说什么,但听我的小跟班儿说她找过徐莲。”
“找徐莲?”找徐莲就是找钱修德,也就是找秦家的管账人,看来这位柳四小姐可比那位温和柔软的柳三小姐厉害。钟言没再多问,先端着百合山药糕回去了,一路上有元墨相陪,家仆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可眼睛总瞥一眼他已经显怀的肚子。
钟言一笑,恐怕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这个肚子就是今后翻身的唯一指望了。唉,女子真难,能不能在夫家立得住还要靠生子。
秦瑶和秦泠留得很晚,两人都不愿意走,恨不得搬过来和大哥一起住,可最后两人还得回去。他们一走,院子里就安静了,钟言看着大丫鬟们收拾院子,回屋去找秦翎。
秦翎将泥鳅的盆挪到了窗边,让这两条不懂事的小东西吸取月亮精华,结果好心没好报,被它们甩了一脸的泥点子。
“真是的。”秦翎并不气,只是无奈,“我倒要看看将来你们能成什么样,但愿你们化龙后就别钻泥沙了。”
这一夜,钟言睡得很早,秦翎醒了,他用尽心力才敢深眠。第二日一早,他帮着秦翎挑衣裳和玉冠,推着轮子椅陪同他去给秦守业和何清涟请安,何清涟看到他肚子大了,一口气赏了好些的补品,可秦守业看到他的肚子就没那么高兴了,那表情,钟言甚至觉得他恨不得自己立即滑胎。
可惜啊,我肚子里根本就没有,你再想怎么害我都没用,再过六个月,瓜熟蒂落之日,秦家注定要添丁。钟言谢过何清涟,再推秦翎去了秦烁的院,由于院里有了女眷不能随意,他们人还没到就派翠儿过去传话了。
等了一会儿,里头的大丫鬟带他们进去,钟言这才以长嫂的身份进了二少爷秦烁的院子,一对新人已经在院里等着他们了。
“大哥大嫂好,昨日没能过去,还请多多见谅。”秦烁开口,如今他是一丁点都懒得装了,没事就不过去,一心都扑在秦家的家业上。他这份心思钟言怎么会不明白,现下他已成婚,束发也不用发带而用了玉冠,和他大哥一样,是有了家室的象征。
男子一旦有了家室,除了为人夫、为人父,还有一事便是继承家业。秦烁如今算是胜券在握,三弟还小,而且和他是一母所生,生性爱玩,这五六年毫无威胁,就算有威胁,对秦烁而言三弟也是自己人。大哥这身子办不成什么事,他唯一担忧的就是长嫂先一步生下长孙。
秦翎也都懂,只是不愿明说。“你成亲那日我身子虚弱,无法起身祝贺,今日我和你大嫂一起来,将礼补上。还望你和弟媳相敬如宾,相互体谅。”
“那我就谢谢大哥了。”秦烁给旁边的女子递了眼色,那女孩子上前一步,先给秦翎和钟言请了安。
“给大哥请安,给大嫂请安。”她说完又退回去,看向了秦烁。
秦烁这才说:“这是柳筎,就是大哥原本定亲那位柳三小姐的胞妹。真巧啊,大哥没娶到她姐姐,我居然娶回了她。”
秦翎知道这是故意揭自己的伤疤,但他无所谓,只怕小言多心。“这是你们有缘,还望你珍惜缘分,好好对待柳四小姐。”说完他再看向柳筎,“你三姐的事……还请节哀。”
柳筎点了点头,像是话不多,钟言微微地眯了眯眼,忽然间闻到了一种香气,不太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老龟:没断气没断气,没那么容易死。
一开始钟言以为这是一种花香。
女儿家多用香,秦瑶的院里、屋里也香,花墙的香,香料的香,混在一起清新扑鼻,令人无法忽视。可现下他闻见的这种香又比花香淡了许多,说不上来在哪里闻过,莫名地熟悉。钟言并不精通香料气味,但却知道闻坏了一些气味是可以伤人的,故而屏住了气,将秦翎的轮子椅往后拉了拉。
“实在对不住,夫君他该回去喝药了。”
秦翎听他这样说,虽然不懂为何,但马上接着说下去:“是了,我大病初愈,喝药的时辰不能耽搁。贺礼你们先收下,过几日等我好些,咱们再聚。”
“大哥既然不舒服就快回去吧,家里凡事都有二弟,你不必操心。”秦烁往前相送,柳筎半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有小家碧玉之态。钟言和他们告了别,连忙推秦翎离开此地。一直推到外廊才脚步变缓,开始吸气。
“你怎么了?”秦翎回过头问。
“有点儿憋气。”钟言摸了摸胸口。
“你看,你心里有事又不和我说。”秦翎放了一只脚下来,轮子椅骤然停下,“你不说,我便不走了,咱们夫妻就在这里晾着吧。”
“你……你堂堂秦家大公子,怎么还学小孩儿耍赖皮呢?”钟言捏了把他的肩膀,“快坐好,我推你回去吃饭。”
可秦翎那只脚还是没收上去,不仅没收,还把另外一只脚给放了下来。两只脚完全落了地,秦翎扶着扶手竟然自己站起来了:“你来,换你坐一坐。”
钟言往后躲躲,这叫什么事啊,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读书人变得如此虎狼?这就是没开荤和开了荤的区别?然而秦翎已经握住了他的左手,将他往轮椅上带。
周围有一个秦烁院里的丫鬟走过去,她一抬头就看到大少奶奶和大少爷拉着手,羞得她赶紧低下头。都说大少奶奶和少爷感情深厚,恩爱非常,如今一见果然是真。
“你别闹了,都让人看着了。”说来好笑,钟言闹他的时候不觉得害臊,这会儿反过来却臊得不行。可他越躲越不行,纠缠时间长了,看见的人会越来越多,就这样从他推着秦翎变成了秦翎推他,推得虽慢,钟言却希望能再慢一点,最好不要结束。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能推着别人。”秦翎时不时抬头望天,“今日连朵白云都没有,看来这几日是不会下雨了。”
钟言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孩子,掐一掐小枕头:“你快别闹了,一会儿累着。”
“我不累,我想知道方才二弟院里怎么了,让你这样着急推我回来?”秦翎清清楚楚地问着,钟言低头玩儿着手腕的玉镯,不知从何说起。
“是不是和香气有关?”没想到连秦翎都闻出来了,“你别怕,我只是随意地问问,让你坐着我来推是心疼你连日辛苦。自从嫁了我,家中好像就一直有事,我都没见过你歇息。”
“你闻出香气了?”钟言马上回头,一只手紧紧地扒住轮子椅的椅背。
秦翎看着他的手指,上头的那枚旧戒指仍旧很不顺眼:“嗯,原先我想着是一股花香,可是这时候哪有花香呢?况且那香气来得忽然,也不像是从屋里飘出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地闻你便推我要走了,这不就是有诈?”
“真是的。”钟言嘟哝地转回去,“你这么聪慧干什么?”
“所以你这是承认瞒了我了?”秦翎往前倾了倾身子,“小言不必如此。”
“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我怕你乱想,到时候忧思伤身。”钟言索性说一些,“你二弟本身就对你不利,现在他院里又有异香,我肯定不让你久留。我一开始也觉着是花香呢,可你说得在理,今年雨水多,花都没开,所以香得古怪。”
“果然是。”秦翎心里舒服多了,夫妻坦诚相见,他也能帮上一把,“你说……会不会是柳筎?”
钟言再次回过头:“你怎么猜的?”
秦翎先是重重地叹气一口,沉了好一会儿:“你有所不知,柳家无男丁,一共四位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偏房和妾室所出,虽说是同父却不同母,柳家也没有因为她们的娘亲在家地位不高而苛待,两位姑娘都已经嫁于良人,且都是正妻,夫家不是高门贵室,但也是上等,一生无忧。三小姐和四小姐排得小,才是柳夫人所生,两姐妹同父同母,一起长大……”
“你怎么对人家柳家的事这么清楚?”钟言打断了他。
秦翎知道他是吃醋,快快地解释:“不是我清楚,是城里人都清楚,因为柳家这么大的家业没有男丁,这本身就是稀奇事。有人传说柳老爷命中无子,去隐游寺烧香拜佛也无法破解。也有人说柳老爷是心疼柳夫人接连生产,虽然也想要个嫡出的儿子,但命不给他,也就罢了。”
说完,秦翎看了看钟言的假肚子:“从前我不懂,如今我也懂了。生产辛苦,若是你……我宁愿你不生。”
“瞎胡闹,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钟言被他哄得哭笑不得,自己不是你宁不宁愿,自己只能生个枕头,“莫非你就没想过有个后?”
“没想过,我总觉着自己都没活明白。”秦翎坚决地说,又将方才的话说回去,“所以三小姐和四小姐好得形同一人。我担心柳筎会恨我秦家当年退婚,毕竟我没娶成她的亲姐姐,而她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你说得有理。”钟言跟着点点头,不得不说,这病秧子偶尔说两句还挺有道理,“总之,我没弄清楚之前你别去找他们,他们来院里找你也别见。”
“好,我知道外头有人害我,我不乱跑就是。”秦翎很乖巧地说,让人想和他生气都气不起来了。
等到他们回到院里,春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少奶奶伤着了才被推回来。她这一嗓子将夏露也给喊过来,两个大姑娘脸色煞白,钟言赶紧站起来说:“没事,是你们少爷非要推我,我好好的呢。”
“哎呦,主子您可吓死我了!”春枝摸摸心口,“虽说您三个月过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夏露红着脸说:“是,我老家的姐姐过了五个月,孩子没坐住。”
“你们这些小丫头懂得还挺多。”钟言掸了掸裙角,“二娘方才赏了好些吃的,我吃不完,你们和小翠分分。咦?院里那是谁啊?”
正对着房门的地方原先是几棵鲜活的消梨树,这会儿树旁边有个老翁正在挖地,钟言不记得院里来过这人,不等她们回话,干脆自己过去问问。
“你是……”钟言看了看他的面庞,这回认出来了,是秦家的花农。
“回少奶奶,老奴是宅子里的花农童苍。”老人弯着腰,背后挂着花农身份的象征,一顶巨大的草帽。
“童苍……以前没见着你来我院里。”钟言对外人一向警惕,更何况是这种随意出入的人,“你来干什么?”
“来换树,顺便给您修整下院子,死了的清出去,用活的填补上。”童苍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四季晒三季的人,两只手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这也是花农的象征,他们日日碰土,久而久之就洗不干净了,“过冬前您说院里要动土,只不过那时候土已经上冻,万万挖不开了。惊蛰后才能动土,这是我们花农的规矩。”
“哦?”钟言多看了他几眼,“可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已经交给童花了,你是他什么人?”
“回少奶奶,老奴是童花的师傅。他这几日生病在身,便将这差事给我来做。”童苍低着头说。
“这么巧啊。”钟言挥了挥手,“那就让他病好了再来吧,俗话说‘冻土不动,换人不用’,虽说秦宅里没有这么多讲究,可我怀着身子,不得不讲究了。”
童苍看上去还想再说,可秦翎跟过来了,他不敢和大少爷冲撞,便拿着锄具请了安,随后离开了这院子。秦翎将钟言拉进屋问:“你方才说什么‘冻土不动’?这是什么讲究?”
“就是说啊,冬日里的土壤一旦上冻,花农就不能强迫开土了。因为土壤里头有冬眠的生灵,不管是蛇还是龟,你用热水泡土,虽说能强迫将土壤泡开可这是违背自然天法之事。天法便是要人遵从四季更替。‘换人不用’是另外一种讲究,说的是每个院落里都有宅神,你开土一次便是得罪了祂,但祂也记住了你,可若是连续换人开土宅神就不干了,必定要闹出事故,轻则伤,重则死,让院里的动静完不成。有些事宁可信有,不可信无,所以大动土前都要开坛祭祀。”
钟言说完,往养龟的大缸那头走走。只见老龟还是那副闭眼睡觉的安逸,小龟竟然趴在老龟的龟壳上晒着太阳。红鲤鱼安静地游着,两条泥鳅在淤泥里打架,恨不得撞死对方,果然是坠龙。
“你是不是觉着童苍古怪,所以执意让他走?”秦翎走到身旁,如今看谁都古怪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你的事。”钟言摸了摸小龟的龟壳。
“为什么是我的事?”秦翎打破砂锅问到底。
钟言知道瞒不过去了,便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我成亲那日我看过咱们的八字。我还问过你,那八字是不是你的?”
去年的事恍若隔世,但秦翎却记得这个:“是,我当时也看得出,那上头的八字不是你。”
“那确实不是我的,可你的八字着实让我一惊。单看那几个字就能知道是好命,精批下来你的命数无人能比,命中多子多福,学识多广,仕途平坦,长命百岁,凡事有贵人相助。可是你想想那时候你什么样。”钟言实在不想回忆那时候的秦翎,“我懂一些命理之术,当时便想着你的命数被人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