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雾—— by商砚
商砚  发于:2023年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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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载川抬步走进寺庙。
寺庙内部的房间已经非常破败,有的房顶都整片塌下来了,肯定是要再重新修建一下的,不过不需要太麻烦,十几个男人挑着石头与木头送进寺庙里,还有的在往里搬湿水泥,趁着水泥还没冻上,用工具糊到墙壁的裂纹上。
看到林载川回来,一个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有些意外地问他,“回来了?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了吗?”
林载川“嗯”了一声,目光向周围扫了一圈,“这里看起来条件还可以。”
男人点头道:“今天晚上就能住进去了,先进睡袋里,等明天上午下山购置我们的床被,起码有个房子住,再怎么也比睡在帐篷里也好。”
林载川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你外出的时候也注意一点,”男人低声提醒道,“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还惊动了警察,当地警方从前天开始就派了不少人过来,找那些村民的尸体。山上也一直有条子在四处巡逻,小心不要跟他们碰上了。”
村民的尸体都被推进峡谷裂缝里了,尽管林载川知道他们抛尸的位置,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全部受害人的尸体。
这个寺庙的位置离村子很远,已经是两座山头,警察应该也找不到这里。
二人交谈间,柯泰从寺庙外走了进来——他那弯钩似的鼻梁上次被林载川一拳打断了,现在还脸上还包着一层又一层纱布,缠着半边脸,看起来相当滑稽。
看到林载川回来,他径直向林载川走了过来,开口道:“回来了?”
他不但没像以前那样跟林载川翻脸,反而哥俩好似的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柯泰知道他的腿上有伤,单腿难以承重,几乎把整个身体将近二百斤的分量都压在了那条手臂上,狠狠地用力往下压。
林载川皱起眉,单手握住他的手腕,向下一折,骨头发出一声脆响。
柯泰收回了胳膊,面不改色把手腕接了回去。
——以后还要在一起相看两生厌地朝夕相处一段时间,两个人这次都没有直接撕破脸皮。
旁边的男人知道这俩人不对付,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柯泰,老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守在这个地方几天,感觉浑身都要长毛了。”
“老板那边还有一笔交易要处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起码也要等一个星期以后了。”柯泰说完,幸灾乐祸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载川一眼,道,“别急,在老板回来之前,马上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不会太无聊的。”
林载川感受到他投射过来的并非善意的目光,抬眼跟他对视了一瞬,看到柯泰眼里的闪烁着恶意的、兴奋的光,他蓦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不知道这个人又在算计什么名堂。
他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淡地瞥了柯泰一眼,又低下头去。
“老板,我打探到了关于‘女巫’的一些情报。”
“这个人刚来当地没多久,但背景很深,甚至可能和当地公安有某种错综复杂的联系,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地下活动。我听说,这几天时间他已经跟很多毒贩头目都取得了联系,几乎垄断了本地的交易网络,但还没有人查到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本杰明听了,沉声问:“他手里的海洛因是怎么回事?”
比起女巫这个人,他更在意的是这个人手里的“大货”,谢枫已经是整个世界上最顶尖的化学家,就连他也只能提纯到这种程度,中国怎么可能有比他纯度更高的样品。
“据说跟普通海洛因不太一样,但纯度其实不高,甚至达不到五号的纯度,里面有一种浅蓝色晶体,燃烧的时候会冒出蓝色的烟雾,不知道那是什么。”
“虽然这种货的纯度没有那么高,但致幻效果和成瘾性比起五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制作成品也没有那么昂贵,所以受到市场里买家和卖家的一致追捧。”
本杰明沉着脸,一时没有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有一位买家在跟他交易的时候,拍下了一张照片,不过因为拍摄位置隐蔽,角度不太好,看不清他的脸。”
男人说着,将一张打印下来的照片递过去。
本杰明接过照片,一双锐利狭长的眼睛盯着上面的人。
那是一张从侧面拍下来的相片。
那人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白色的中式旗袍,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削瘦,的确很像中世纪的女巫。
肩部骨骼轮廓在贴身衣物的包裹下格外明显,修长的手臂线条也漂亮分明,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坐在那里,就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
不仅如此,这人的皮肤极白,甚至是一种病态的冷白,就算照片拍的极为模糊,都能看出五官的完美精致,快要及肩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浓密眼睫低垂。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非常雌雄莫辨,很难一眼看出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从骨架来看,那更像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骨架。
但只看隐约容貌,被认成是女人似乎也合情合理。
在本杰明年轻的时候,这可能会是他非常偏爱的容貌,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那种欲望,看到眼前照片上的这个人,内心只有浓郁的杀意与愤怒。
他直勾勾盯着“女巫”的脸看了许久,将照片慢慢握在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在他的手心里扭曲变形,皮肤褶皱苍老的手臂上跳起青筋。
本杰明冷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嫌命太长了,竟然敢来挡我的路。”
男人低声道:“老板,目前看起来,这个人的背景深不可测,没有人知道他的实力,现阶段我们要对付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本杰明转头看向他,诡异地笑了一声,“你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不止吞并一种办法。”
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命令道:“这段时间想办法联系到这位神秘的‘女巫’,就说我有一笔生意想跟他谈谈。”

崔明贤按照约定准时推开门,走进了灯光幽暗的房间。
房间面积宽阔,暖气开的很足,扑面而来一股热风,中央有一把闲置的沙发,在沙发对面的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清瘦男人。
他有一头微卷的乌黑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半边雪白脸颊,五官落在不甚分明的阴影里,显出几分虚幻莫测的阴柔感。
崔明贤从进入房间后就一直盯着轮椅上的男人——他在赴约之前就听说“女巫”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让人惊鸿一瞥的绝色。
可惜美人薄情,每次交易完成就一拍两散,翻脸比谁都快,想跟他“长久发展”出什么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听到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那人终于抬起眼,面庞逐渐从阴影中露出。
崔明贤看到了这个人的脸——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完美无瑕”,每一分肌骨都生的恰到好处,五官已经不能更完美,尤其一双美丽至极的凤眼,长而上挑,看起来冷而妖,瞳孔颜色纯粹,黑的慑人。
是让人看到会愣一下的脸庞。
信宿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不明显的笑意,懒懒道:“崔老板很守时。”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崔明贤莫名一酥。
他确定自己不是同性恋,这么多年玩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着再好看的男人也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意思。
但面对眼前这个人、听到这个声音,他源于某种生理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
好像他天生就有吸引他们这种人的特质。
崔明贤定了定心神,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他平时是相当放荡不羁的一个人,这次竟然没有四仰八叉地翘着二郎腿坐着,反而姿态非常端正,客气道:“路上车子出现了一点故障,修车耽误了几分钟时间,让你久等了。”
信宿轻笑一声:“没关系。”
崔明贤道:“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信宿稍微一转头,一直在他身后站着没有任何声音的男人拎着一个箱子走了上来,不出一丝声响地把箱子放到二人面前的桌子上,解开密码锁。
打开盖子一看,那是一整箱“蓝烟”。
一袋一袋分装好,白色粉末里带着某种泛着蓝色光泽的晶体。
信宿稍微一抬下巴,“崔老板,你可以当场验一下货。”
“没问题,我们之间这点信任总该是有的,”崔明贤只是在里面翻了翻,很快就扣上了盖子,弯着唇笑道,“八百万美金,会分批打到你提供的账户上,最晚一周内结清——合作愉快。”
像这种“批发商”,每次进货都是不小的数目,分批结清是再常见不过的。
信宿表示自己没有异议,稍微阖眸道:“崔老板没有其他的事,我就送客了。”
崔明贤知道女巫向来不愿意与“合作伙伴”有太多交流,保持纯粹的金钱交易,钱货两清后就再无瓜葛,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信宿一眼。
这人坐在黑色的轮椅上,看起来有一种阴郁又病态的柔美,好像天生适合生长在这种环境下的蔷薇花,缺乏生命力似的。
崔明贤忍不住道:“看你一直坐在轮椅上,是腿上有旧疾吗?我认识一个不错的骨科专家,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他来为你免费治疗。”
信宿瞥了眼他,淡淡道:“不必了。”
信宿当然没伤。
只是单纯地懒得站起来跟这群人说话,这个地方很脏,他也不想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索性直接买了一辆轮椅坐着,一天到晚都不用站起来。
懒出智慧。
不过坐久了还是有些腰疼,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的腰就一直不太舒服,时不时就传来钝钝的痛感。
这个地方还是太冷了。
崔明贤被他拒绝也没死心,又试探道:“对了,你知道本杰明这个人吗?”
这时,信宿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弯下腰,将一根昂贵的古巴雪茄递到了他的唇边。
信宿眯起眼睛吸了一口,唇中吐出白色缭绕的烟雾,然后才慢条斯理道:“当然,东南亚著名的毒品商人,最近到中国发展势力,风头不小。”
崔明贤有意无意地提醒道,“我听说,他的人最近在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你也知道现在特那瓦这个市场,他的一只脚插不进来,走投无路,说不定会通过其他方式下手。”
想要完全掌控一个类型的市场,最迅速也是最永绝后患的办法,就是让竞争对手永远消失。
因为信宿在明面上使绊子,本杰明的贸易发展现在是寸步难行,这时候打听信宿的消息,十有八九不怀好意。
信宿听完他的话,漫不经心笑了一声,语气却很冷,“一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不早点给自己准备棺材就算了,最后两天时间还想白日做梦。”
“他想活着见阎王,我求着不得。”
信宿说话的时候,崔明贤直勾勾看着他,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好像一条花纹惊人美丽但带着致命剧毒的毒蛇在他的面前吐着冰冷的信子。
他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忍不住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知道,道上的人都叫你女巫。”
信宿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然后嗤笑了一声:“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僭越了,崔老板。”
崔明贤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明显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真的这么不客气,最后笑了一声:“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留了,后会有期。”
信宿道:“不送。”
在他走后,信宿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雪茄的味道还是太冲了,但是可以缓解一些身体上的不适。
年轻男人走过来,将一件包身的厚羽绒服披到他的身上,这羽绒服很长,到脚踝都严严实实遮了起来。他低声询问:“老板,我们现在要走吗?”
信宿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嗯了一声,“走吧。”
年轻男人推着他离开了房间。
林载川走出他的房间。
寺庙内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凑在一起吃早饭。
在雪山这种地方,每天能吃的东西只有兽肉和罐头,一日三餐也变不出太大的花样。
远处有人生了火,用雪和兽肉煮了一锅的肉糊糊,冒出阵阵诡异的香味。
林载川没有到人堆里,他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冲锋衣,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瘦肉罐头,一个人坐在远处的石板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冰冷的罐头。
柯泰吃完了三碗肉糊,抬起头四处望了几眼,看到远处的林载川后,径直向他走了过去。
他出声道:“喂,言百,等会儿会有一个人过来。”
林载川抬眼,神情冷淡:“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
柯泰意味不明说了一句,从后腰掏出一把手枪,咔的一声上了膛,强行塞进了林载川的手里。
他咧开嘴笑了一声:“会开枪吧?一会儿你可要做一个送葬人,我很期待那个画面。”
林载川的心脏陡然一跳,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某种极为悚然的征兆,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细想——
就在这时,寺庙破旧的大门被打开,发出吱嘎一声响。
两个身形高大的白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还拖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那男人向下垂着脑袋,应该是已经昏迷了过去。
他们一直拖行了一路,走到寺庙空地中央,一松手把男人放了下来,一盆刺骨的冷水泼到了男人的身上、脸上。
男人的身体骤然痉挛了一下,极为狼狈地蜷缩着呛咳起来,他的意识恢复,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身体因为过度的寒冷而无法控制的颤抖着。
柯泰挑了下眉,“来了。”
他站起身对林载川道,“走吧,这是你今天的猎物。”
林载川的瞳孔瞬间收紧,枪身冰冷的温度沿着指节神经一路逼至脑髓,一寸一寸都寒冷慑人。
几秒钟后,他面无表情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男人。
“抓到了一个在山上鬼鬼祟祟的条子。”
白人在地上那人的身上踢了一脚,啐骂了一声道,“我跟阿吉出去打猎的时候,他在山里四处巡逻,被我们看到了,费了一些功夫才弄回来。”
林载川低下头去,看到地上那个人的脸,脑海中有短短一瞬间的空白。
他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人是……
是当时在村子里无可奈何对他开枪的那个警察。
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们二人都清清楚楚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倒影。
林载川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唇看起来更加苍白。
柯泰走到林载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就加入组织,已经破坏了这里的规矩,但老板看中了你的身手,还是想把你留下来。”
他扶了一把林载川手里的枪,一字一句道:“这个条子,亲手送他一程,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林载川的脑海中“嗡”一声轻响。
尽管已经有了猜测,可听到柯泰的话,他的脑海仍然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他还能够冷静而精准地判断眼下局势——
这个警察已经落到了这群豺狼虎狈的手里,就算自己不开枪,他今天恐怕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种情况下,谁来做这个行刑的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如果能够被干脆利落地一枪毙命,已经是痛快的、不受折磨的方式。
无论怎样权衡,他都没有不开枪的理由。
但林载川无法扣动扳机,压在手骨上的手枪好像重若千钧。
浑身血液好像都凝固静止,他僵硬站在原地,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柯泰道:“怎么,还不动手?”
林载川面不改色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语气冷淡道:“我不会没有理由地杀一个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老侃对我说的是,本杰明需要一个打手,同时负责保护他的安全,我只负责做这两件事。”
“——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杀一个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条子。”
柯泰眯了下眼睛,神情变得有些危险,“你在这里,一个月一百万美金的佣金,比他们很多人的买断身价都高了一倍,在老板没回来之前,总得发挥一点自身价值吧。”
他的话音带着某种愉快笑意,“当时是你想留在这个地方,现在想走可来不及了。”
“今天他的命就是你留下来的门票,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柯泰又提醒道,“这也是老板的意思。”
他用下巴示意林载川,“动手吧。”
林载川非常清楚今天这一场阳谋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次赤裸裸的试探。
也是他取得本杰明信任的第一块基石。
只是这块石头要沾着血淋淋的鲜血才能垫在他的脚下。
理智上林载川非常非常清楚,只有按照本杰明的意思,开枪结束这个警察的生命,才能让他的死最有价值。
可是……
虚空中似乎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钟表在一秒一秒的计时。
林载川在寻找除了开枪之外的其他破局方法。
他的耳骨处内置了一个微型信号发射器,那是在极端紧急、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向组织发出求救信号的救急设备,只要那边接受到信号,就会第一时间前往定位地点支援。
可现在这茫茫雪山,就算他现在按下发射器,等到警方过来,也未必来得及了,他的身份也会彻底暴露。
林载川握紧手枪,目光快速扫过其他所有人的位置。
如果跟这群人翻脸,林载川有五分把握能把这个警察安全带出去,送到山下安全的地方,可这样一来,他就永远无法接近本杰明、无法为父母报仇,并且会对这个组织发出“警方已经盯上了你们”的信号。
这时,一道讥讽声音突然响起——
“别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要杀就杀,你们这一群人里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一丘之貉,装什么纯良。”
地上的警察眼神直直盯着林载川,一字一顿对他道:“坏事做尽的人,都会有报应的,就算今天你们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地隐藏在这里,以后也一定会有认罪伏法的那一天!”
他用尽力气从地上坐起来,清晰道:“你们这些踏上我们国家土地的外国人,应该都听说过一句话,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今天你们杀了我,以后只会有更多的人民警察把枪口对准你们!”
雪山上滴水成冰的天气,半冻结的冰渣从他的发梢落下来,他又冷笑道,“我劝你们这些人,要么早点滚回你们的国家,要么,这座雪山就是你们最后的坟墓。”
旁边的白人翻了个白眼,一脚把他踹回了地上,嗤笑一声道:“黄种猪,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那警察伏在地上狼狈咳嗽了几声。
他当然知道这些话不会有任何作用,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从林载川在山上跟那三个犯罪分子翻脸救他们的时候,他就知道,眼前这位前辈,或许无法对同为人民警察的同事下手。
他必须要为这位前辈争取时间,不能让那些人起疑。
……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
柯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载川,声音沉下来,“言百,你还在等什么?”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林载川,想要看他的表情、眼神中是否有迟疑、不忍。
寺庙里针落可闻的安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林载川的身上,都在看他到底会不会扣动扳机。
柯泰慢慢把插在裤边的刀抽了出来。
如果林载川没有通过这次的“考核”,那么今天走出去的会是两具尸体。
林载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静的没有任何波动,不管是谁都难以从这些一张脸庞上探寻到任何情绪。
他微微低下头,心里不断询问自己。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指节传来剧烈的疼痛。
枪口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警察的下颌轻微地动了一下,松开又闭合,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然而看向林载川的眼神无比坚定,甚至带着某种欣慰的鼓励。
林载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惊颤了一下,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他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几乎震耳欲聋的响,整个雪山似乎都微微震颤了起来。
三枪出膛,下一瞬间,满口的鲜血从警察的唇边溢了出来。
他的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无法被任何人察觉的笑。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检查这个经常的尸体,会在他的嘴里发现一截被硬生生咬断的舌头。
嘴里的血并非是因为中弹,而是他咬舌了。
为了帮眼前的卧底前辈下定决心,为了减少他的愧疚、痛苦,甚至负罪感。
他只能这样做。
在雪山那座的村子里,林载川已经救过了他们一命,他不能再为警方拖后腿了。
为了保护他的家乡,为了上级公安卧底任务成功,为了将这群为非作歹的恶徒从中国境内驱逐出去,为了他热爱的祖国……
他的生命相比边疆安宁和平,渺小的微不足道。
为国牺牲。
他终将最有价值的死去。
……他的口中不断吐出大量鲜血,逐渐失去光亮的瞳孔黯淡地望着蔚蓝到没有一丝杂色的天空。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照亮这片纯白无瑕的雪山……
是很美、很美的风景。
只是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那警察很快就断了气,身体失血、枪口疼到麻木,去世前几乎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
林载川的手臂肌肉微微抽动一下,他将冒着白色烟雾都手枪扔到了雪地上,侧脸沉凝冰冷,转过头看向柯泰,“满意了吗?”
事实上,从他拿起这把枪开始到子弹出膛,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那看起来像是非常短暂的一个过程,不会有人知道这五分钟是怎样的艰难、煎熬。
柯泰挑了下眉,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然后他满意地笑了起来:“当然。”
“既然你表现了想留在这里的诚心,以前我们两个的恩怨我就既往不咎了,以后也不会主动找你的麻烦。”
林载川冷冷道:“这样最好。”
柯泰一招手,让两个人过来:“把尸体处理掉。”
两个白人上前过来,拖着地上的两只脚。
林载川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男人把尸体拖出寺庙大门,沿途一路鲜红刺眼的血痕,直到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当中。
然后他转过身,一个人走回他的房间,脊背挺的很直,脚步没有一丝动摇。
关上门,林载川整个人都靠在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上,那从来如剑脊般挺直的腰背慢慢弯了下去,被一节节硬生生折断了似的,沉重到难以直起,垂落在身边的手指、手臂乃至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想起那个警察说的话,从口中吐出来的鲜血,还有最后看向他那坚定无比的眼神。
他是如此决然赴死,可林载川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或许有妻子、有父母、有儿女,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
除了警察这个身份,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
林载川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着,但因为窒息或者其他原因显得异常痛苦,心脏传来无法抵御的疼痛,他的牙齿深深切进嘴唇,漆黑眸中涌起难以言表的哀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漫长的、无声的、痛苦的悲鸣。
他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可就这样埋葬在冰冷的雪山上。
在林载川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无论是老师,还是江裴遗,都旁敲侧击或者直接提醒过他,在一个大型犯罪集团里,卧底目睹同事的死亡,甚至被逼到绝境,亲手结束同事的生命。
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林载川知道他们绝不是在危言耸听,所以前行的一路上,都已经做好面对的准备。
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才明白所谓的“心里建设”其实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那好像当头一个巨锤狠狠砸了下来,敲碎了他的所有屏障与防备,以至于他的耳边仍然在不停的嗡鸣作响。
林载川低下头,伸手用力捂住了脸庞。
许久,他终于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却好像又变了许多。
外面的男人旁观一场愉快闹剧,心情都好极了,嬉笑怒骂的声音隔着门扉传到林载川的耳朵里,好像丝毫不觉得杀了一个警察是多么严重的事,家常便饭似的。
林载川垂下眼睛,松开手,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片刻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走进了人群中。

林载川走到寺庙的天井院,几个白人转头看向他。
言百本来就不是合群的人,从刚到这个组织的时候,就对人非常冷淡,经过这一次不加掩饰的“试探”,面庞看起来更加冷若冰霜。
他刚走出门,那两个被柯泰派去处理尸体的人也从大门口回来了。
柯泰手里转着一把刀,抬眼问道:“都处理完了?”
“嗯。”男人回复道,“把那条子的尸体扔到悬崖下面去了,底下堆的都是雪,保证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放心吧。”
柯泰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又语气遗憾地说道:“可惜了,这座雪山上没有天坑,不然这尸体也能有个好归宿,啧。”
他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有些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白人好奇问道,“‘天坑’是什么?”
柯泰撕了一片雪狐腿肉下来,道,“我也是以前听组织里的老人说的,三十年前他们跟咱们老板一起来过这个地方,不过当时他们的行动没有成功,反而损失惨重地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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