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果然在里面,桌子上放了一碗开水烫的红烧牛肉面,他一手拿着钢笔,不知道在给什么文件签名。
林载川看到他进来,语气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信宿把那碗泡面端到一边,然后把自己的外卖盒放了上去,弯着一双漂亮眼睛深情款款道:“昨天晚上犯错误了,还打扰队长休息时间,补偿给你一顿营养价值丰富的午餐。”
林载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又开始油腔滑调、不是昨天晚上喝醉了本性暴露不说人话的时候了。
林载川瞥了眼那张四位数的外卖单,淡淡道:“我还不饿,你要吃就去旁边那张桌子上吃。”
信宿好像耳朵聋了似的,伸手打开外卖袋子,“这家店的秘制花翅是招牌,我很喜欢这个口味,买了两份,你尝尝看。”
林载川总是对信宿百般让步,而信宿又是一个非常擅长蹬鼻子上脸的人。
最后还是一起吃了。
不过林载川不像信宿那么口味挑剔,一千块的外卖跟十块钱的外卖在他嘴里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林载川把外卖盒子扔到垃圾桶里,信宿用湿巾一根一根擦完手指,熟门熟路从他柜子里抱出一床太空被,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然后很有礼貌地说:“队长我午睡一会儿,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林载川“嗯”一声,看了眼窗外的阳光,走过去拉上了他那边的窗帘。
信宿闭上眼没多久,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皱着眉摸出手机,悄无声息看了旁边的林载川一眼,然后带上耳机接了电话。
“你让我查的东西查到了——刘静确实在一家私人医院做过手术……是人流。”
“我还给你找到了当时的医院监控录像,她是一个人去的,我估计许幼仪不知道这件事。”
“另外,许宁远的提名取消了,许幼仪这个案子在网络上影响非常恶劣,知道二人的父子关系以后,Z省那边举报投诉电话都被热心网友打爆了,他的提名直接被撤下来了——啧啧,辛辛苦苦经营几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沙蝎那边,暂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肯定是搭不上许宁远这条滑铁卢了,知道你们在找他,许宁远短时间内也不敢再回浮岫。”
信宿闭着眼睛,手指在耳机旁边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挂断了电话。
一点四十五,林载川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信宿的面前。
信宿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丝动静,因为沙发长度不够只能把两条腿微微蜷缩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委屈,他不笑的时候,五官线条其实非常凌厉,像一片剔透的薄冰,锋利、漂亮、冰冷。
眉眼间甚至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妖异的邪气。
林载川垂眼望了他片刻,在他肩头轻轻碰了一下:“准备上班了。”
信宿嗓子里模模糊糊发出了点儿动静,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没醒。
林载川也没多管他,拉开窗帘,转身走出办公室——
就在他要关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信宿清晰的声音。
“刘静半年前曾经在私立医院进行过引产手术,孩子不出意外是许幼仪的。”
“刑昭跟刘静有关系,我可以确定这一点,但目前没有实际证据,只能给你一个调查方向。”
“李子媛的丈夫陆闻泽很可能知道什么内情,但是他不一定会跟警方开口,我们家跟陆家没有商业上的往来,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忙,但你可以试着接触一下李子媛本人。”
“另外,你猜的没错,刘静不是刑昭手下第一个受害者,受害人群体的数量恐怕难以想象——这是一条利润巨大的黑色产业链。”
李子媛推开包间的门。
她穿了一身深绿色长款毛呢大衣,带着一双白手套,脖子上系着一条小丝巾,几乎把身体包的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她走进包间,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会儿车,久等了。”
信宿放下手机,两条交叠的长腿也跟着放了下来,抬眼对她一笑:“客气了,我也刚到没多久——请坐。”
李子媛在他的对面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信宿,神情看起来稍微有些紧张。
信宿罕见没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市局从刘静的一位同学那里抓取到了刑昭的名字,然后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很多近十年来可能跟刑昭有关系的盛才高中的学生,其中就有你的名字。”
李子媛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们刑侦队的队长林载川可能很快就会跟你联系。”信宿声音缓慢清晰道,“所以现在,我想先来问问李小姐,你改变主意了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信宿留给她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是李子媛一次都没有试图联系过他。
李子媛胸膛起伏两下,像是在克制情绪,然后她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那个男学生的案子,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许幼仪也会得到相应的惩罚,市局为什么还要继续调查下去?”
信宿笑了起来,无奈地一摊手:“我只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底层打工仔,上面的意思,我也不能置喙什么。”
李子媛咬住了嘴唇,像是在犹豫、挣扎、斟酌着说些什么,半晌她吸了一口气道:“我只能告诉你,这起案子远远不止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刑昭背后的势力庞大、错综复杂,真相会是你们难以想象的黑暗。”
“我的丈夫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但……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结果,甚至整个陆家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直到这时,信宿的心里才终于微微有了一丝惊讶。
陆氏是百年家族企业,商业脉络遍布全国各地,家底相当雄厚,人脉也四通八达。
竟然连陆家都束手无策吗?
“即便我遭遇过那些,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谁,甚至那些禽兽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可能都认不出来,”李子媛有些荒唐地笑了笑,空洞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抹悲凉,“你们以为调查到的大人物,在那些人的眼里,也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底层,如果执意追查下去,会付出很惨重的代价。”
信宿听了她的话,微微笑了一下。
他意味不明地说:“……是啊,确实微不足道。”
“实施罪恶有千百种方法,但执行正义却只有一种途径。”李子媛叹息道:“还请你转告那位支队长,适可而止吧。”
信宿同样叹了口气:“谢谢提醒,但据我所知,我们林队是不太懂适可而止的人。”
“一个市公安局是不可能跟他们抗衡的,就算卷进来,也只是做无谓的牺牲。”李子媛的手套握起了一丝褶皱,“我不想因为我,将整个陆家都牵连进去,只能言尽于此了。”
“没关系,既然李小姐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信宿站了起来,宣告这次对话的结束,“——至于你要跟林队说什么话,还是请你们当面说吧。”
李子媛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见面不欢而散,信宿本来都快走出包间了,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道:“上次我跟你见面的事,你应该没有对你的丈夫说起过吧?”
李子媛诧异地看他一眼,道:“没有,怎么了吗?”
信宿冲她一笑:“那麻烦李小姐回家告诉陆总,有个叫信宿的人想见他。”
说完信宿就要推门离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急促的:“等一下!”
信宿“嗯?”了一声,停住脚步:“还有什么事吗?”
李子媛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信宿微微一笑:“当然。”
李子媛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为什么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是谁?”
信宿神情温和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我很遗憾,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你,而无力改变什么,如果当时我再年长几岁,可能,结果会变得不一样。”
“如你所说,我们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强大敌人,怪物们隐匿匍匐在暗处,黑暗而危险。”
信宿抬起眼对她笑了一下,“但即便如此,也一定会有赴深渊屠龙的英雄……而我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的幸存者。”
李子媛很难形容那个笑容,明明看起来温柔至极,却几乎是带着锋利血气的。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感觉到冷了。
信宿眼底笑意微敛,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包间。
“林队,这是所有符合要求的女生的身份信息。”贺争把手里一叠A4纸放到林载川桌子上,“一共有73个人,按年龄排好了。”
林载川一点头:“辛苦了。”
他拿过资料,垂眼认真翻阅起来。
贺争站旁边琢磨问:“要挨个走访吗?”
林载川思索片刻,“先不用。”
这种阅读量对林载川来说完全不算多,他很快就看完了所有人的信息——这些文字简直像是复制粘贴的翻版,不同的人、不同年龄、不同姓名,有着相同的不幸命运。
其中有一个叫宣画的女生,母亲死于难产,从小跟父亲一起生活,高中时期被诊断患有中度抑郁症,经过药物治疗后有所好转,高考成绩将近600分,被省外一家重点一流大学录取,但是最后又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学了,目前在浮岫市一家服装店里打工。
林载川根据资料上的地址找到那家服装店,门头并不大,开在商业街上,生意看起来有些清冷。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宣画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从盛才高中毕业也不过五年,她的身形细瘦,扎着低马尾,长相仍然很漂亮,林载川进门的时候,她正穿着简单素净的工作服,蹲在地上整理袋子里的衣服。
林载川见过她十八岁时的样子,只凭一个侧脸就认出了她,走过去轻声道,“你好。”
宣画听到声音马上站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摆出笑脸:“您好,请问要买什么风格的衣服呢?”
林载川温和道:“你是宣画对吗?我是来找你的。”
宣画有些意外地看着林载川,像是在回忆他是谁,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出现恐惧的神色,往后倒退了一步,战战兢兢道:“对不起,我、我已经不做了……”
林载川稍微一怔,而后马上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语气放的更加柔和,“宣画,我没有那个意思。”
林载川是很典型的清秀俊美的长相,温润如玉,他给人的压迫感更多来自自身强大的气场,而并非五官。
脱下警服的时候,他其实是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的人。
宣画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掩饰似的伸手挽了下头发,挤出一个笑,“哦、那个,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店里没有别人,林载川也没掩饰身份,拿出证件道:“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林载川。”
结果宣画一听到林载川是警察,脸色更白了,像逃窜在外的犯罪分子看到手铐一样的表情。
她不停转动着眼珠,满是焦虑不安的神情,“林警官,我们换个地点说吧。”
宣画的反应完全在林载川的意料之外,但这更加证明了她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附近没有能安静说话的地方,林载川把人带到了车上。
宣画坐在副驾驶座上,放在腿上的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看起来极其紧张,简直把“不打自招”写在脸上。
林载川注视她片刻,调整了语气,淡淡地说:“你好像很害怕我。怎么,做过什么不能被警察知道的事吗?”
宣画后背满是冷汗,嚅嗫着说:“既然都找到我了,你们应该都查到了吧,我真的已经很久没做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在店里打工,可以养活自己。”
林载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根据她的每一句回答迅速做出反应,“你跟你的上家还有联系吗?”
宣画连忙摇了摇头,“我已经跟他们断的很干净了。”
宣画跟刘静的情况不一样。
这是林载川的第一反应。
如果说刘静是因为母亲的病,再加上许幼仪变态的控制欲,被逼之下走投无路,不得不跟他在一起——
那么宣画似乎是主动参与的,她甚至还有“退出”的权利。
林载川并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从七十多个人里选择了一个,而这个人刚好跟他调查的案件有关。
信宿跟他说过,这是一个受害人数量非常庞大的产业链。
那么,至少从五年前就开始了吗?
跟刑昭又会有什么关系?
林载川转头看向她,“最开始是出于自愿吗?没有想过报警吗?”
宣画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半晌才抬手用力地捂了一下脸,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我不知道他是谁……”
林载川降下一点车窗,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用方才那种温和的语气:“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生病的吗?”
宣画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颤抖地说:“我当时很崩溃,整个人感觉都快要活不下去了,我不敢告诉我爸爸、不敢告诉任何人,上学的时候每天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但是我不能,爸爸只有我了,我不能留他一个人。然后我发现自己生病了,去医院检查是抑郁症,医生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敢说,后来我想割过腕,但是刀划下去的时候,爸爸在外面叫了我一声,我就受不了了,躲在被子里哭。我吃了很久的药,那些药很贵,但是我得活下去,只能吃药。有很多次我以为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好难受,好痛苦,但是想到爸爸,又舍不得。”
宣画颠三倒四地说着,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种逼仄到无法喘息的绝望。
林载川递了几张纸巾给她,宣画才发现自己哭了,哭的满脸都是眼泪。
她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在家里她不敢、在外面她不能,时间久了,好像忘了自己会哭。
宣画擦着眼泪,用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深呼吸了几下,哑着嗓子说:“林警官,你还有什么问题,就一起问吧……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请你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他的身体不好,知道这些事会生病的。”
林载川轻声道:“可以跟我说说经过吗?”
“妈妈生我的时候去世了,爸爸因为妈妈的死,也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变得一直不太好,还没有了工作。我家以前经济条件很差,我爸爸一个人供给我上学都很困难,我考了当地的私立中学,因为私立学校不强制学生住宿,晚上我想出去打工,也能赚一点钱。”
“高二的时候,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汉堡店打工,每天两个小时,到晚上12点,晚上可以在店里睡。”
说到这里,宣画的话音变得迟缓了许多,“那天晚自习放学以后,我从学校后面的那条路去汉堡店,然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就完全没有意识了。”
林载川心想:那条路应该就是他前几天被偷袭的小巷子。
没有路灯,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一个形单影只的、长相漂亮的女孩子。
“我没见到那个人的脸,那一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任何记忆,我甚至……甚至不知道是几个人。”
宣画转头看向窗外,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我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好像噩梦一样,不过现在回想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麻木了也就好了。”
宣画说完,车厢里沉默许久,痛苦是需要时间来消化的,更何况是一次性过载。
过了大概一分钟,林载川又问:“后来,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宣画说:“我爸爸突然生病了,胃里长瘤。虽然医生说是良性的,但是也要立即切除防止恶化。当时为了治好我的病,几乎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凑到钱,让我爸爸做手术。”
“然后有个女人找到我,说可以给我提供一个赚钱的办法,很快、很多。”
宣画似乎是自己都觉得很荒谬,竟然笑了一下,“我当时确实差不多已经疯了,可能让我杀人放火我都会去做,那个女人给了我两万块钱,让我把手术的押金先交上,然后晚上跟她走。”
林载川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宣画摇摇头,“他们从来不会说自己的名字,我就叫她姐,看着大概三十多岁。”
“还记得她的样貌吗?”
宣画道:“就是很普通的长相,而且她每次都浓妆艳抹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个子挺高的,脸型有点尖,双眼皮,鼻子很直……没有很有特点的地方。”
林载川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说,可以支付我爸全部手术费用,条件是让我在这一行做三年,他们会定期给我一笔钱,足够我跟我爸爸两个人生活。”
宣画说:“最开始那段时间我真的生不如死,感觉一天都活不下去,再多喘一口气就要炸开了。但是后来医生说我爸爸的手术很成功……我又觉得好像什么都值了。”
“三年。我爸爸出院以后,我想过带着他逃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但是他们有我的照片,我不敢赌我爸爸看到那些照片的可能性。”
“而且,当时确实是我自己同意的。没有人逼我。”
“后来就真的麻木了,对我来说,只要我爸爸身体健康,其他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到了高三,我的成绩甚至进步了,高考的时候发挥超常,考了我最好的一次成绩。”
“我爸爸很高兴,让我出省看看,他说我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给我报了省外的大学……可是我已经看够了,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也认命了。”
“我跟他说,我哪儿都不想去,不想上大学了,就想在他身边呆着,我爸也没有逼我。”
“高中毕业,我还有一年多的‘债’没还完,等到两年以后,他们没再逼我继续,那些照片也还给我了。”宣画吸了下鼻子,“我现在挺满足的,等以后把我爸送走,我就跟着去找我爸妈。我这一辈子,起码后面这段时间挺好的,在店里打工的这几年,是我感觉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了。”
林载川一时无言。
没有人能妄言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而“以后都会好起来”这种话在现在说出来,简直无力到可笑。
命运确实无常——当你觉得已经在最低谷的时候,它还能往下再踩你一脚。
林载川轻声道:“那就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继续生活吧,说不定在未来,会有新的让你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宣画大咧咧一笑:“林警官不用安慰我,其实我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不然也活不到现在,我会经常想很多让我高兴的事,对现状也很满意了。”
林载川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的人,顿了顿,又说起了案子:“你现在还能联系到那些人吗?”
宣画摇头道:“联系不到了,我本来也联系不到他们,都是他们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基本都是单方面的命令。除非那些人主动出现,我不知道要怎么找他们。”
这恐怕是一个行事非常小心缜密的犯罪组织,同时林载川意识到:这里从始至终没有刑昭的参与。
宣画甚至完全没提过刑昭这两个字。
但他们分明是从刑昭这条线索查到宣画身上的。
林载川隐约觉得不对,问道:“你还记得刑昭吗?”
“邢老师吗?我当然记得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说起这个名字,宣画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他教过我一年,而且知道我的家境不好,邢老师帮我垫付过很多学费,但是后来毕业了,我回学校看望过他几次,就没有再联系了。”
——林载川那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刑昭确实在宣画的高中生涯出现过。
但他跟宣画遭遇的不幸似乎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是对宣画伸出援手的人。
这跟他们的推测截然相反——
林载川问:“刑昭是你什么时候的老师?”
宣画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了:“……高二。”
宣画不幸的开始也是在高二。
宣画好像也反应过来什么,犹疑而震惊地说:“您是怀疑刑昭老师跟我的事有关系吗?不可能的。邢老师在学校里出了名的爱护学生,像我们这种贫困生,有很多都受过他的资助,他是很好的老师。”
林载川不置一词,心想:刘静也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是刑昭真的善心泛滥,逢人就想帮一把,还是他借用这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表面上乐善好施,实则在暗中观察、审视这些学生?
宣画咬了下嘴唇,小心翼翼看了林载川一眼,“您这么问,是调查到了什么吗?我可以知道吗?”
林载川道:“目前还在取证阶段。”
听他这么说,宣画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什么。
宣画之后,林载川又陆续找到了几个女生,她们大多跟这个案件没有关系——但也有新的受害者。
林载川最后找到的这个女生叫宋欢欢,她的父亲患有尿毒症,要定期到医院进行血液透析,固定支出一大笔医疗费用,母亲微薄的收益根本难以支撑起整个家庭。
根据宋欢欢的描述,她上高中的时候,经过刑昭介绍了一个家教机构,周六周天去做家教老师,然后,某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自称能“帮助”她的人。
宋欢欢当时只是一个没有踏入社会的单纯未成年学生,对人没有警惕心,又被贫穷逼到了一定地步,听到可以赚钱的时候很心动,于是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发现不对、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她的家人以为她在学校上学,而学校收到了一张来自宋欢欢的请假条,请假原因是父亲病情恶化要去医院照顾,而一个自称是“宋欢欢母亲”的人也打电话跟她的班主任确认了这一点。
没有人发现这个女孩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
七天后,宋欢欢被放回家,整个人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好像在地狱里走过一遭,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她想要报警,把她的所有遭遇都告诉警察,要让那些恶人付出代价。
可她还没有到警察局,就接到了一通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的电话。
那些人拍下了视频,不仅能毁了她的一生,还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的父母跟着她一起被毁灭。
……于是她不敢了。
直到宋欢欢二十岁,看起来不再“年轻”,不再像一个学生,不再符合“那些人”的爱好,她才被放回人间。
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想再报警,不再不自量力想要一个“代价”。
宋欢欢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而记忆里的地点大都在酒店、宾馆,这种人来人往的通用场合,这么多年过去,基本无从查起。
她能说出来的,只有命运在她身上留下的不幸。
仅此而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整个浮岫市被光影切割成无数斑斓的色块。
林载川独自在车内坐了许久。
他其实一直很清楚,阳光下的每一处阴影都可以藏污纳垢,一定有市局接触不到的黑暗存在。
但没有想到会触目惊心到这种地步。
这只是他找到的其中两个受害者,真相的冰山一角,就已经沉重的让人难以喘息。
那到底是一张多深的网,才能在这个城市土壤中埋藏这么多年?
宣画和宋欢欢的话像一堆难以消化的石子一样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头。
林载川有一种预感,这次面对的,会是异常庞大的敌人。
次日,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林载川走进会议室,把昨天得到的所有信息无一疏漏地传递给其他同事。
在他说完之后的半分钟时间里,会议室内都是一片针落可闻的死寂。
直到那股无声的沉重快要淹没心脏,会议室里才响起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冷静的几乎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信宿道:“所以说,刑昭没有出现在犯罪过程的任何一环,但他跟每个受害人都有联系。”
没有人回答他。
恐怕只有信宿才能这么理智,在消化真相的时候,不跟受害者共情、陷入她们的情绪,反而能够冷静到近乎冷血,第一时间分析案情。
章斐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同样作为女性,她无法想象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在经历过那种绝望之后,是怎么坚持活下来的,悲愤到整个人都有点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争用力一锤桌子:“简直就是一群畜生、人渣!那时候她们都还没有成年!”
除了信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沉重。
林载川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可以进行这样的推断:有这样一个犯罪组织,他们将盛才高中的未成年女生作为目标,强迫她们与陌生男性发生性行为,并且从中获取利益,而在受害人成年长大以后,她们就会失去‘价值’,与组织彻底切断联系。”
听到队长的话,刑警们从脑子发热的状态下清醒过来,进入了工作模式:“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受害者选择在事后报警,这个组织对她们的精神控制一定难以想象。而且,受害人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几乎为零,想查都不知道从哪儿查起。”
贺争:“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仅没有抓到刑昭的犯罪证据,反而还从受害者的嘴里证明了他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吗。”
章斐紧跟着推测道:“有没有可能,刑昭是幕后主谋,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那些犯罪行为是指使其他人帮他实施的?”
信宿心头微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李子媛跟他暗示“刑昭”这个人的存在,很可能不是因为刑昭是直接对她动手的人,而是后来通过陆家的背景,知道了刑昭才是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