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雾—— by商砚
商砚  发于:2023年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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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争蹲在地上观察,大声道:“林队,这里有新鲜脚印,真的有人从这里上山了!”
林载川道:“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差,他们走不远,我们追。”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林载川手下人分成了三队,从三个方向一起包抄上去。
这是一座几乎没有人踏足的荒山,没有开发价值、也没有任何观赏性,没有“被人走过”的路,脚下的山地坑坑洼洼、还极为陡峭,并且越往上的山路就越难走。
现在正值盛夏,山上的荒草无人搭理,肆无忌惮地生长,足足有半人高,叶片尖锐坚定、锋利割人。
林载川拉着信宿的手,带着他登上一米多高的天然石台。
“小心。”
贺争拿着望远镜在队伍的最末端四处搜寻着犯罪嫌疑人的身影,突然神情一变:“报告!东北方向有人!”
林载川抬起眼,远远看到三五人在他们的东北方高地上前行,这些人浑身都被水湿透了,但身上仍然有伤口,估计就是这么从工厂里逃出来的——
宣重的身影赫然在其中!
林载川确定了那些人的位置,回过头望了信宿一眼,低声对其他人道:“照顾好他。”
说完他卸下身上的装备,从石台上一跃而下。
普通刑警的刑侦工作都大是在城市内部,再不济也是在农村,很少有这样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时候,而在这样环境恶劣的山野上,林载川的单兵作战能力是他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
他没有再跟随整个队伍的速度,一个人离队前行,奔跑在陡峭山崖间如履平地,身形灵活轻盈地快速追赶着他的猎物,有如一头优雅而敏捷的豹子,很快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视野当中。
有林载川在前面打头阵,贺争士气大振道:“兄弟们!我们也追上去!”
他对信宿伸出手:“来!信宿!”
信宿看了他一眼,把右手伸了过去。
不知道林载川是怎么跟市局的这些刑警说的,这些警察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同类”……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宣爷,”
宣重的手下从望远镜里看到林载川迅速掠过来的身影,脸色难看道,“条子追上来了!”
“……那个东西呢?!”
宣重满脸被火舌烧出来的碳黑色,看起来说不出的荒唐滑稽,他扶着一棵粗壮大树重重喘着粗气道,“把它拿出来!”
他的心腹闻言打开随身携带的登山包——这时已经被烧的破破烂烂,勉强只能看出一个形状。
里面装着一个黑色包裹,淋了水,没有被烧透。
宣重一把抢过那个包裹,命令道:“你去拦住林载川!能拖多久拖多久!”
“是!”
男人目送宣重远去,站在树后居高临下,快速举枪瞄准,砰砰两枪打了出去,可那条子位移的速度太快了,就算在山地上竟然也用肉眼难以捕捉,两枪全部落空。
他只能感觉到林载川的身影越来越放大,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已经不到十米的距离,男人拿出一把短匕首,右腿向后撤出一步,做出一个进攻的姿势,准备跟林载川正面近距离作战——
林载川扫了他一眼,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蹬着脚下岩石,从高处跃下——
他的双腿绞住了男人的脖子,向下狠狠一折,只听“赫拉”一声脆响!
交手不到一秒的时间,那可能只是短短一个照面的间隙,男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林载川的脚步甚至没有因为他停留一瞬,落地后继续迅疾向前奔去。
宣重呼吸粗重起伏,喉管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他连滚带爬地在山路上逃命,一把五十岁的老骨头快散架了,头上都摔出了血,但他不敢停下。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林载川的步伐,好像死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翻过了眼前的一座山头,宣重以为那是他死里逃生的一线生机——
前面是一处百米高的断崖。
“………”
宣重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那猝然中断的山路,内心油然而起一阵剧烈的荒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着独自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林载川。
这个条子还是跟六年前一样,顽强的让人痛恨。
六年前他用尽手段没有撬开林载川的嘴,六年后他使劲浑身解数没有躲开他的追杀。
……这么多年不敢在阳光下行走,他忌惮的也只是林载川。
宣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载川的眼神掠过那个断崖:“放弃负隅顽抗吧,现在是天意都不站在你这边。”
“你应该不想知道从这里坠崖是怎样的下场,你的身体会被山崖上横生的尖锐枝杈穿透,你会感受到自己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全部过程。”
在宣重如死灰的脸色中,林载川淡淡道,“或者你可以试一试我们的子弹谁更快。”
“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林载川,六年前没有直接杀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是侥幸从我手里逃脱的手下败将而已,是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宣重握紧了手里的袋子,冷笑了一声,“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阎王跟你联手的?”
林载川道:“我们从来都走在一条路上。”
宣重的眼珠轻轻一转,他冷冷道:“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我跟你们条子早就水火不容,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我也绝对不可能被你抓回公安局。”
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摇摇欲坠的山崖边,“不过在此之前,你心里有什么疑问,我倒是可以帮你解答。”
林载川轻微蹙眉——
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人来?
或者他在等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宣重手上的黑色袋子上。
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让宣重走到这一步,都要握在手上?
林载川平静道:“六年前斑鸠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你又是如何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沙蝎安插在市局里传递消息的内鬼是谁。”
听了他的话,宣重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盯着林载川一字一字道:“这六年来你是不是都在疑惑,是谁暴露了宋庭兰的身份,是谁泄露了那场天衣无缝的行动……是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顿了顿,他字字清晰道:“因为那个人是你自己啊,林载川!”
林载川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冷声质问道:“什么意思?!”
“我都忘了还有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没有告诉你了,哈哈哈。”宣重用那双带着浓重恶意、恶毒的眼睛,阴冷的毒蛇般盯着他,“你应该很期待那个困惑已久的真相吧——”
“林队!”
这时,其他人终于姗姗来迟,爬上了山崖,在林载川的身后停下。
贺争怒目而视道:“宣重!这次我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林载川的语气带着轻微怀疑颤抖道:“宣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支队长,这个谜底就留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揭开吧,否则你的反应就太无趣了。”
“你们现在最好给我准备一架直升机——”
听到他的话,贺争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这人都死到临头还这么能做梦。
宣重又道:“信宿,今天早上的时候,我的人在你家里找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本来是怕你跟宋生两败俱伤,也不肯乖乖听话,所以拿来让你识趣一点的。”
宣重血气嘶哑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啊,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宣重抬起手,将手里握着的黑色布袋高举了起来,手臂伸向后方,只要他一松手,那袋子就会整个落下山崖!
袋子里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林载川能感觉到信宿的身体在听到的话后骤然紧绷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宣重的右手。
林载川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宣重感叹道:“啧,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用‘疯子’这个词简直都不足以形容你啊……连亲生父母的骨灰都能在枕头底下睡那么多年,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宣重说完这一句话,山崖上,除了凄厉呼啸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
每个警察都从脊梁骨里泛上来一阵冰凉透骨的冷意。
林载川终于明白了什么。
信宿睡觉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使用枕头,为什么孤零零地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在他的别墅里,那个他从来不愿意枕上去的黑色枕头,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温度,他的每一个别墅都安排的像是灵堂——甚至像一座华美巨大的坟墓。
枕头里面竟然是……
其实自从知道信宿的身世之后,林载川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不可避免被周身的环境影响,三观乃至于整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发生既定的改变。
——少年何方就是最好的例子。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被改造成了一个缺乏人性的怪物。
因为未成年人的精神世界本来就是相对脆弱的,小孩子缺乏对世界的正确认知,很容易被外力“捏造”成其他的模样。
信宿被谢枫带走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年龄甚至比何方还小,他的周围是谢枫、周风物这类连警察都觉得可怕棘手的人,每个人都想将他“驯化”,信宿为什么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毅然选择跟警方合作,在霜降里被侵蚀了十多年,还能有一颗血液鲜红滚烫的心脏?
——信宿心里那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让他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却坚持着走到今天?
现在林载川有了答案。
……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他枕在额后的父母沉冷的骨灰,是他一刻不能遗忘的仇恨。
那是一颗淬了毒的钉子,笔直地钉在他的骨髓里,让他向上生长。
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捏造改变他,而信宿也在强行“回塑”自己。
父母的骨灰那是信宿悬在他自己头顶上的利剑,但凡他的思想和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偏颇,那把剑就会当头而下,砍下他的头颅。
所以他走到今天。
山顶凛冽寒风下,信宿几乎面无血色。
而这个反应好似大大取悦了宣重,他愈发疯狂地张扬大笑起来,眼里的恶意变本加厉,他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打雷吧,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死在一个雷雨天,谢枫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在雨天带你出门,你都害怕到应激,怎么,现在自己矫正好了吗?”
信宿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闪烁起他所描述的那副画面——
雷光、雨幕、枪声、血色。
湿淋淋的、铺天盖地的血。
信宿闭了闭眼,睫毛微弱颤抖着。
一只温暖的手伸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那一双满是冷汗的、几乎痉挛的手指。
信宿知道。
已经……已经都过去了。
杀害父母的凶手已经死了。
其他罪魁祸首也都会得到惩罚。
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枫死后这么多年,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没有道理像一条疯狗一样这么咬着我不放,甚至跟警察一起来对付我,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宣重道:
“十一年前,死在你枪口下的那个警察,好像跟我有些关系,这么大费周章地对付我,是想给他报仇吗?”
第二百多四十章
以贺争为首的警察都感觉宣重已经疯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信宿只有十二岁!
他怎么可能杀的了一个警察!
但林载川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宣重说的是真的。
信宿或许,真的在某种情况下做了这件事。
山崖上死寂的静默,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信宿的身上。
信宿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眉眼间温度压的极冷,但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一双漆黑无光的瞳孔其实是不聚焦的,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十一年前……
其实从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楚了,那时候他太小了,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但只有那件事,那仿佛是用刀深深烙印在灵魂上的画面,信宿至今刻骨铭心的清楚,以至于那时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历历在目。
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在谢枫的眼里,还是一个处在“叛逆期”的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就会得到惩罚。
信宿因为少年时候的愚蠢无知,不懂得审时度势,犯过许多荒唐至极的错,当然也受过很多“惩罚”。
谢枫把他关在地下室里整整两年。
当年从案发现场把信宿带出来的时候,谢枫就想把信宿“驯化”成跟他一样的人,未来可以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效力,甚至继承他的毕生心血——他知道信宿一个是相当聪明的后辈,遗传他们谢家的基因,智商出奇的高。
可谢枫没有想到信宿竟然那么顽强,明明是一个脆弱到随便什么人都能伤害他的小孩子,可竟然连高浓度的海洛因都无法控制他。
他宁愿用绳结紧紧扼住脖颈来抵抗毒瘾,也不肯向他低头。
谢枫在他的身上软硬兼施,除了最低级的皮肉之苦,什么手段几乎都用过了,信宿还是没有要跟他妥协低头的意思,每次见面,都用一双乌亮的、带着反抗的眼神看他。
好像那一双眼睛里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光。
在“驯化”信宿的过程中频频受挫,这是在谢枫计划之外的事,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跟沙蝎的人谈合作的时候,谢枫的脸色也非常难看,阴沉的好像能滴下水来。
宣重不紧不慢看他一眼,悠悠问道:“一个小孩子而已,有那么难对付吗?”
谢枫蹙眉冷声道:“性格很倔,闹起来很麻烦,像极了他不知好歹的父母。”
宣重微微一笑,对那个孩子产生了一丝好奇,“能让你和周风物都束手无策,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不如带过来给我看看?”
谢枫思索两秒,给手下人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把信宿从牢房似的地下室里带过来。
不多时,谢枫的手下单手拎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走了回来。
那孩子的体重太轻了,发育不良似的,成年人拎起他轻易的就好像拎起一只没有长大的幼猫一样,在地下室里关了太久,他浑身都脏兮兮的,细伶伶的脚踝上戴着一双金属脚铐,防止他找到机会逃跑。
宣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孩五官相当漂亮,睫毛很长,眉眼黑白分明,只看一张脸甚至精致像个女孩,但眼神出奇的亮,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浓重到惊人的憎恶与恨意。
宣重跟他对视片刻,道:“原来如此,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这种野性难驯的小东西,你不让他的手上沾血,他是不会听话的。”
宣重建议道:“你们不是刚刚抓到一个‘钉子’吗?让他去解决掉,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
听到他的话,谢枫突然看了宣重一眼,似乎觉得这个建议无比可行。
几秒钟后,谢枫“哈”地笑了一声,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以至于神情都变得愉快起来,他拍了拍手,起身把信宿从地上拖了起来,“走!”
这里也是一个地下室。
只不过比安置信宿的那一间更加黑暗阴冷,走进去让人感受到一股几乎毛骨悚然的寒意,潮湿冰冷,浸着一股极为刺鼻的血腥味。
地下室里面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脸上都是血污,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手脚都被暗红色的粗重链条锁着,那画面可以说是恐怖至极,信宿被吓的一张小脸苍白。
谢枫向他招了招手:“来,信宿,过来。”
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僵立在原地不动了,甚至在摇着头一步一步地不断后退——然后撞到了一具温热坚硬的成年男性的身体上。
小信宿整个人一颤,神情仓皇回头看去,看到男人极为温和的笑容,那男人抬起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摸,语气很柔和,没有一丝恶意,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人颤栗:“去吧,信宿,杀了那个男人。”
少年实在是太过恐惧了,话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不……”
谢枫神情淡淡地看着他,抬步走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拽向地下室的铁门——
信宿的瞳孔因为过于惶恐而放大到了极致,“我知道错了。”
他几乎是尖叫起来,第一次对这个男人求饶,“……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谢枫冷眼看着他,心想:原来他求饶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谢枫轻轻笑了一声:“知道错了就好,那么,向我证明你的诚意吧。”
小信宿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指紧紧握在囚牢的金属栏杆上,死死地把自己钉在原地。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舅舅,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万般惶恐道:“我会听话……”
“我以后会好好听话的。”
谢枫像观察一个实验体一样观察着信宿的反应,而后他竟然从这个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害怕。
把海洛因注射在他血管里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过。
谢枫终于找到了摧毁他的方法。
他轻而易举地掰开了小孩子的手指,打开铁门,把信宿放了进去。
他将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放在信宿满是冷汗的冰冷手心里,低声在他耳边说:“杀了这个人,你就可以从地下室里出去,明白了吗?”
那把刀落在信宿的手里,马上就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不要在这里,”信宿用力拉着谢枫的衣服,仿佛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竟然张皇失措地对一个恶魔求救,“求求你不要把我关在这里……”
可没有人会因为他哀求而心软,铁门“吱呀”一声关上。
谢枫跟宣重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
小信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原地呆呆站立许久,才一点点转过头,又害怕又犹豫的,慢慢走到了地上的男人身边。
他望着那个警察,神情胆怯地抱膝坐在地上,轻轻咬了下唇,半晌,小心翼翼开口:“你、你好。”
“………”
听到声音,那警察睁开眼看了信宿一眼,没有跟他说话。
出现在霜降内部的人,都不可信。
小信宿又鼓起勇气,小声地问:“你还好吗?你流了好多血。”
说出的话有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信宿也陷入了沉默。
他也一言不发,蜷缩着坐在墙角。
地上的刀刃闪烁着冷冷的银光。
刑房里安静至极。
次日晚上,谢枫才再次出现在囚室前,隔着铁栏杆看到那个警察还活着,他的脸色稍微阴沉下去。
“信宿,如果你不杀这个警察,就永远在这里跟他作伴吧。”
谢枫冷冷开口道,“只有他死了,我才会放你出去。”
信宿只是蜷在墙角,没有吭声,也没有抬眼看他,消极沉默着。
谢枫每天晚上会亲自来查看地下室的情况。
信宿跟那个警察被关在一起三天两夜,期间他试图打开警察身上的锁链,也想过撬门逃跑,但是都没有成功。
长时间滴水未进,信宿的身体状态已经很不好,饿的摇摇欲坠,脸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谢枫声音低沉:“信宿,想好了吗?你要怎么做?”
信宿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唇,抬眼望着他,轻声说道:“我不会那么做的,死也不会。”
谢枫皱起眉盯着他,眼底的不虞已经不加掩饰。
半晌,谢枫像是失去了耐心,突地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意动手,那我就帮你一把。”
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走到信宿的身边,单手把他提起来,冰冷坚硬的手枪强行塞进他的手里。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
仿佛意识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不详,浓重的恐惧攫住了信宿的所有感官,他第一次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声音几乎凄厉,“不要、不要——”
不!!!
男人无动于衷,骨节冰冷坚硬的手掌完全握住信宿的手,强迫着他一寸一寸抬起枪口,带着信宿的手指,一起扣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四面墙壁上来回回荡,一圈又一圈的回响,信宿整个人都静止了,没有一丝声息,身体软下去,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砰砰——
谢枫握着他的手对着地上的警察连开三枪,然后松开了手,下一秒信宿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连串的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他神情完全茫然地望着眼前蔓延开的血色。
谢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是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你也该学着听话一点了。”
“以后该怎么做,在这里好好想想吧。”
谢枫离开了房间。
地下室里只有少年信宿和一具尸体。
死了吗……?
他死掉了吗?
某种黑暗冰冷的液体逐渐淹没了他的感官,信宿甚至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让人难以喘息,那浓郁的绝望几乎没顶——
信宿湿润朦胧的视线里,那个警察的胸膛似乎还有极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
小信宿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咳嗽了两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狼狈地跪行到了那个警察面前,浑身剧烈发抖,又恐惧又惊喜,他用两只手紧紧按住他不断冒血的伤口。
……但信宿很快就发现,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用处,温热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渗落下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这个警察还是会在他面前缓慢地死去。
小信宿跪在地上,两只滑腻稚嫩的手努力按在警察的伤口上,不让更多的血液流出来,牙齿咬着苍白的嘴唇,声音颤抖变调:“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坠落下来,湿润滚烫,然而手心下,警察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冷。
信宿情绪不可自抑,嗓子里“呜”了一声,那几乎是小动物在濒死时才会发出的极致悲鸣——
那警察的眼睫轻微动了动,回光返照似的微微睁开了眼睛。
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年幼男孩的脸庞,眼泪盈满了他的整个眼眶,满溢的滚落下来,嘴里不停喃喃地“不要死”。
他跪在自己面前,受伤的小鹿一样绝望呜咽着哀求。
“求求你……不要死……”
眼前的画面跟父母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逐渐重合,铺天盖地的骇人血色,信宿整个人几乎完全崩溃,可嗓子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
“……别哭了,我不怪你。”
警察脑海中无比清明,鲜血从他的唇边不断溢出来,声音已经低微到听不见了,他还是相信了眼前的少年,轻声问:“小朋友,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的?”
信宿在一阵呛咳后,哽咽着泣不成声回答道:“是谢枫,他杀了我的爸爸妈妈,把我关在这里。”
警察慢慢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信宿吸了吸鼻子,鼻音朦胧地小声回答:“……信宿。”
“信宿啊。”年轻警察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信宿,你要听好接下来我说的话。”
“在霜降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面对那样的人,你的性格一定会随着环境改变,你将不可避免被那些人影响,甚至被他们同质成一类人。”
“……但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天。”
那警察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又奇怪的坚定清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字对信宿道:“不要忘记你对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不要忘记你也因为你的善良而哭泣过。”
“善良是你最无坚不摧的武器。”
“无论以后变成什么模样,你的内核都是炽热滚烫的……答应我,好吗?”
信宿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用力点头。
“……在二楼最尽头的房间地板下,有一部通讯手机,启动密码是,Fxx0100。”
警察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被泪水浸湿的脸颊,瞳孔彻底涣散游离,最后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音:——
“小朋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说完这句话,警察伤痕累累的手臂垂落了下去,落在血迹里。
小信宿怔怔地望着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半晌,终于彻底崩溃地失声痛哭。
可他无论怎样哭泣哀求,冰冷的尸体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反应。
警察的尸体在信宿的怀里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小信宿的神情从悲痛到麻木,最后好像一具空洞没有灵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一滩血迹里。
从那一天开始——
信宿终于知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如果不做出改变,他只能永远这样软弱无能下去,一味的反抗只会激怒庞大的怪物,伤害别人、也不能保护自己。
信宿在心里发誓。
他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一定、一定。
会亲手把恶魔送进地狱。
小信宿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抹干净眼泪。
他浑身发着抖,将警察的遗体整理的一丝不苟,甚至满是血污的脸庞都用衣服布料擦的干干净净。
两天后,他看到了谢枫站在地下室的门外。
信宿沉默地站起来,虚弱至极的,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温驯的,眼睛里空洞一片,那痛恨的厌恶的光亮,好像再也没有了。
睫毛轻微颤动,眼泪从他的脸庞滴滴答答落下,信宿低着头轻声说:“舅舅,我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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