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千朝道:“这话多余。”
夹谷家主道:“当年问剑圣为对付魔神殚精竭虑令人感佩,但是又确实太过不择手段了一些,夹谷闻莺就是明晃晃的证据,只怕要是传扬出去,对穹明宗的声誉大有影响,问掌门应该不愿意看到穹明宗落得如夹谷家一般吧。”
“所以?”
夹谷家主道:“所以请问掌门帮助夹谷家度过这次的危机,你有这个能力。”
慕韶光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这个时候才懒洋洋地笑了一声,说道:“夹谷家主,你好像忘了,这个秘密唐某可也知道了啊。不拉拢我吗?”
夹谷家主也阴恻恻地笑起来:“这不要紧,只要问掌门愿意和老夫联手合作,那么我们两个,完全可以在这里将唐尊使——杀之。”
慕韶光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主意!实在绝妙!”
哪怕不是那副熟悉的,绝美无伦的面孔,他这样倏然大笑的样子仍然有种让人移不开眼去的魅力。
问千朝忍不住看着他,只见慕韶光随手将那本簿册拿起来,往桌上一摔,微嘲道:“夹谷家主,我本来不想与你为难的,但你想要我的命,可就让我有点不高兴了。”
夹谷家主道:“唐尊使这话谦虚了,今天你可真没少为难老夫啊。”
慕韶光微微摇头:“那你就更加不该这样做。”
他微嘲道:“毕竟秘密被人知道了,就不再是秘密了。”
紧接着,慕韶光便开口,随随便便地说了一段话出来。只听得夹谷家主目瞪口呆,神色立变。
——因为慕韶光在倒着背问旻所写的那本手记。
只草草看过一遍的东西,他竟是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早知道他聪慧至此,夹谷家主根本就不会将那本手记拿出来展示,可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夹谷家主,你已经没有可以威胁问掌门的东西了。”
慕韶光淡淡道:“所有的内容我都已知晓,这本手记可以改成任何人的名字,任何人的字迹,被广为誊抄。哦,对了,夹谷家主你是前辈,你的字,应该也有很多人模仿过吧。”
夹谷家主这主意原本不错,错就在于错算了慕韶光,他没有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手段老辣,就像多年执掌大局的老手一般。
他用手指点了点慕韶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韶光冲他淡淡一笑,站起身,说道:“二位都是仙门同道,慢慢聊吧,如果不灭口,我这个魔头就先走一步了。”
问千朝立刻来劲了:“我也走,唐尊使,我来和你同流合污!”
夹谷家主:“……”
这成语用的怎么就这么好呢!
走到门口,问千朝有意侧了下身子,让慕韶光先出去,自己这才笑嘻嘻冲着夹谷家主点了点头,跟在慕韶光身后离开。
目光挪开的那个瞬间,他有意无意扫了一眼被扔在桌上的手记,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方才是他翻的书,慕韶光站在他身边看的,问千朝自然知道师兄素来过目不忘,可是他翻到的那几页,有慕韶光背的内容吗?
问千朝想了想也不大记得清了,很快跟着慕韶光出了夹谷家主的内院。
两人一路没有说话,走到一处没人的拐角,问千朝忽然停下了脚步。
慕韶光兀自往前走着,又走了几步,发现问千朝没跟上来,这才转过身,问道:“怎么?”
“师兄。”
问千朝轻轻叫了他一声,问道:“你说那些是真的吗?”
慕韶光说:“不像假的。”
刚才还一派掌门风范的问千朝这回倒像个孩子似的,低声道:“那怎么办?”
慕韶光道:“能怎么办?师尊和魔神都已经不在了,夹谷致的伎俩成功不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跟你又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多想。”
问千朝道:“确实是这样,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心里就是觉得难受没底,我没想到父亲他执念那么深……”
慕韶光闭了闭眼睛。他半侧身对着问千朝,并没有让师弟看见自己这一瞬间的神情。
问千朝也没把话说下去,转而问道:“师兄,你能不能回来住一阵子?”
慕韶光道:“嗯,行。”
问千朝道:“你看你,总是拒绝我,反正任务肯定比我重要……等等,什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慕韶光:“你答应了?”
慕韶光似笑非笑:“既然在你心里我那么不近人情,我也可以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不,别。”
问千朝踏上一步,一把抱住了他,将头搁在慕韶光的肩膀上,低声道:“师兄,谢谢你。”
慕韶光一时不防,被他撞的身体晃了晃,然后问千朝的双臂就有力地箍住了他的腰。
他如今已经长成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了,这样将慕韶光一抱,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在了怀里。
慕韶光失笑,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问千朝用力地抱了他片刻,低声道:“那一会,咱们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脚步声,一个人快步走来高声说道:“魔域出事了!唐郁,你——”
脚步和话语同时一顿,程棂愕然看着在他面前抱在一起的慕韶光和问千朝。
那个瞬间,程棂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继而怀疑人生。
上一次,他就是这样匆匆来找慕韶光,然后看见了慕韶光和殷诏夜抱在一起,那阴影让程棂到如今都还没对殷诏夜和慕韶光之间的关系释怀。
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天竟然又换成了问千朝!
问千朝算什么啊,他不是仙门那边的人吗?
对他师兄慕韶光,程棂都已经想揍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问千朝也是个杀千刀的东西!
什么掌门不掌门的,这个无耻下流的王八蛋,竟也敢跑来占唐郁便宜!
问千朝也听到了程棂的声音,在慕韶光肩头睁开眼睛。
他没有放开慕韶光,甚至还抱的更紧了一些,目光冷冷地与程棂对视,简直和示威一样。
程棂的怒火“腾”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沉声对问千朝说道:“放手。”
问千朝还没这个打算,无奈慕韶光把他推开了,他也就只好松开手,似笑非笑地说:“管得太多了吧程尊使,你是他的师弟,不是他的老婆,连自己的师兄和朋友相处都要插手,可是很惹人讨厌的啊。”
他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慕韶光忍不住看了问千朝一眼,有点怀疑他当了掌门之后,无耻的程度也在与日俱增。
这话问千朝说给他自己听更加合适吧。
可是一个是亲师弟,一个是假师弟,要偏向总还是得偏向前面那个,所以慕韶光没说话,终究在人前给问千朝留够了面子。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程棂见慕韶光没有否认问千朝的话,心里更是窝火,可是“若人讨厌”几个字确实精准地击中了他。
他知道慕韶光以前一直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点,程玲不想惹慕韶光讨厌。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看问千朝,跟慕韶光低声说道:“我有事。”
慕韶光道:“怎么了?”
问千朝顿了顿,走到一边,背过身去。
程棂道:“合虚塌了。”
他的声音很小,但也把慕韶光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程棂道:“这是我手下刚刚传来的消息,具体原因还不清楚,只知道咱们所有人的山峰都塌了,人员伤亡不明,我是来叫你回去的。”
慕韶光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合虚不是他的门派,但那可是魔域,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说炸就炸了啊!
慕韶光道:“那就快回去看看吧。你……”
他欲言又止,看了程棂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别的。
算了,这小子脑袋的毛病估计是救不回来了,多说有什么用。
——合虚都炸了,他刚才居然在和问千朝较劲!匪夷所思。
程棂不知道慕韶光正腹诽自己,拉着他就要走,慕韶光道:“我和问掌门说一声。”程棂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他。
慕韶光道:“问掌门!”
问千朝回过身来。
慕韶光走过去道:“合虚有点事,我得去一趟,先告辞了。”
他最后一句是传音说的:“过几天我就回穹明宗,你且等等。”
问千朝笑了笑,道:“好,那你别食言啊。”
慕韶光道:“不会。”
他说完之后,就和程棂一起走了,问千朝在后面看了他一会,也向外走去。
合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偏偏还是在魔神的五名弟子都不在山上的时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很多阴谋。
解君心、殷诏夜、唐郁和叶天歌、程棂五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一同行动过,这回破天荒地一起往合虚赶去,并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刚刚到合虚上方,叶天歌就忍不住说道:“好浓重的煞气。”
确实如此,合虚此刻煞气蔓延,翻翻滚滚,昔日朦胧美丽的紫色雾气变成了灰扑扑的浓烟,就连他们作为魔修,站在这当中都几乎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们这一群人御剑进入结界,低头一看,只见以往高高低低的山峰和起伏不平的地面,此时竟然都已经夷为平地。
地面上都是碎石块,一道道裂缝像巨口一样扭曲开裂着,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地震。
合虚那些魔修们都被吓了个够呛,此时四下一片乱哄哄的,人人惊慌失措地奔走忙碌,完全没有了章法。
直到看见几名魔使都回来了,他们才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从各个方向涌了上去,各找各的主子。
别人所住的都是高峰,唯有殷诏夜是水渊,但他更加倒霉,翱涯渊两边的山崖并在了一起,里面住的人没处可去了,漫天都是飞来飞去的龙。
程棂看着那些龙,觉得挺闹心,转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他的手下禀报道:“主上,不是什么人干的,是地下忽然涌上了一股十分浓重的煞气,一下子把所有的地面都给崩裂了,所以山峰才会倒塌。就……就成了这样。”
殷诏夜说道:“那这煞气到底是从何而来,总得有个缘由吧?”
程棂的手下看了殷诏夜一眼,没答话,因为程棂下过命令,所有他门下的人,都不准搭理殷诏夜。
殷诏夜唇边浮现出冷笑,指骨“咯嘣”一响。
“主上,我们已经调查出来了,是这样的!”
那边已经有条龙连忙从天上跳下来,化成人形,过来给殷诏夜回话道:“之前地下有几处结界,里面都是经年沉积下去的煞气,这么多年来一直封着。但是煞气越来越多,前一阵子又因为门中争夺掌门之位的事达到极点,所以刚刚那几处结界承受不住,都爆开了。”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看了程棂那边一眼。
程尊使的手下还好意思不回答他们主上的问题,这件事的起因早被他们首先发现了,他们才是最棒的!
殷诏夜道:“如此倒是说得通。”
他心里想,难道当真是意外?难道这意外,就赶得这般巧?
叶天歌在旁边“嗤”地冷笑了一声,道:“争夺掌门的事都是涂垚闹出来的,真是死了都不教人省心,半点好事也不干。他那两个兄弟呢,怎么不出来主持大局?都成了缩头乌龟不成?”
程棂道:“别忘了,除了那些长老们,这山上还有个人到现在都没见着呢,难道被压死了?”
慕韶光心念一转,立刻意识到了程棂说的是谁。
——他目前唯一没见过的魔神弟子,排行第六的莫暝,也将是他最后一个目标。
只见程棂在他腰侧的佩剑上一按,剑连刃带鞘地飞出,重重撞在了地面上的一块山石上,山石崩碎,顿时开了一道裂缝。
程棂高声喝道:“老六,你到底还活着没?!活着就给句痛快话,要是死了,收尸麻烦,我们可就在这把你给就地埋了!”
程棂话音落下,在短暂的片刻静默之后,底下发出了喀喀嚓嚓的响声。
紧接着,那条被程棂佩剑撞击出来的裂缝越来越大,一双苍白的手冒了出来。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从坟中爬出来的恶鬼,只见那双手按住了裂缝的两侧,随即人头从中缓缓出现。
慕韶光看得目不转睛。
还看不真切的时候,慕韶光就觉得莫暝的长相似乎有点奇怪。
直到对方完完全全从地底下爬了出来,慕韶光才发现,原本这并不是真人, 而是一个木偶打造成的傀儡。
不怪他一开始没认出来, 这傀儡完全是按照真人大小做的,身体各处的细节看起来都栩栩如生, 唯有脸色木讷, 神情呆滞,一双僵硬如死鱼般的眼睛用的是两颗琉璃球, 看着就说不出的诡异。
木偶的身上还有着好几处被山石砸出来的大坑,一条腿姿势怪异地弯着, 应该也被砸断了, 样子挺凄惨。
他目光呆滞地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对程棂说道:“找我什么事?”
程棂差点被这家伙给气笑了,说道:“合虚都已经塌了,你还问找你什么事, 这不是废话吗!莫暝, 我且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没出来?”
莫暝的语气很平板,直愣愣地说:“为什么要问我?我是给你开门的吗?我欠你的吗?凭什么告诉你?你没脑子不会想, 没眼睛不会看?”
程棂道:“你他妈——”
莫暝道:“我没有妈。”
程棂硬生生被这家伙给噎住了,一瞬间鲜血都冲到了脑海里, 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有要被煞气冲爆的趋势。
这时,解君心忽然淡淡说:“你没有妈, 你有嫌疑。”
莫暝道:“为什么?”
解君心说:“掌门静室。”
他十分言简意赅, 只说了这四个字,却足够把其他人都给点醒了。
对, 魔神的掌门静室也塌了!
那处屋子,原本要六名弟子的令牌同时聚在一起才能开启,当初就是因为那些令牌,整个魔域人人争抢,弄得血雨腥风,直到涂垚被慕韶光一剑给杀了才算平息。
而现在,在他们五个都不在山上的时候,那掌门静室竟然直接跟着整个魔域一起塌了!
这么一想,莫暝的嫌疑确实极大,谁知道此事是不是他觊觎魔神的残余力量而弄出来的?反正只有他自己在,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莫暝只对解君心说:“你想要的东西又不在里面,你急什么?”
解君心眸色一冷,殷诏夜却疑云顿起,问解君心道:“你又在打什么东西的主意了?”
解君心没看他,也没说话,手中转动佛珠的声音却“咔嗒、咔嗒”响了起来。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想要杀人了的表现。
见解君心这幅架势,连殷诏夜都在心中暗自戒备,莫暝却好似仍旧看不懂半点脸色,继续说道:“你的心思肮脏、可耻、见不得人,所以你不敢说。”
解君心只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暴怒,但转了几圈佛珠,他就让自己的情绪重新平稳了下来。
不过故弄玄虚罢了。
佛珠的声音一定,解君心的唇角微微抿起一丝乖戾的弧度。
他问道:“那你为何不露真容?”
木头傀儡的眼睛睁大了,直勾勾地瞪着解君心,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一样,那样子比鬼魅还要恐怖。
解君心唇边噙着冷笑,眼睛一眯,眸中闪过一道紫光。
紫光划向对面,立刻使得木偶在原地爆开,成为了一堆没有生气的零碎。
散乱的木屑中,又缓缓渗出血来。
大家都知道,莫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杀了,但是这家伙又窝在何处的废墟堆底下搞鬼去了,却谁也猜不透。
半晌,程棂才说了一句:“这个东西,真是越来越恶心了。”
闹了这一场,就连脾气暴躁如程棂,都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其他人更是没有了较劲的劲头。
目前的事情像一团沉沉的迷雾笼在心上,而每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背后心机,都是那样模糊不清,看不分明,让人满是疑虑,再没心情计较那些小事。
殷诏夜也没有反驳程棂的话,只说道:“如果放任煞气继续蔓延,地下很有可能发生第二次的爆炸,我先回翱涯渊处理情况去了。”
目前的危险确实还没有完全消除,众人也都纷纷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山峰处理事务。
好在能在合虚中存活下来的魔修,没有一个是废物,所以这次的灾祸虽然厉害,实际上真正被压在废墟底下的人很少,伤亡不重。
死的大多数人并不是被压死压伤,而是因浓郁的煞气放大了心中恶念,压抑不住游走的内息,爆体而亡。
往往性格越恶劣,杀机越重,这种情况越是容易发生,正以程棂那边的人最多。
其他人离开后,解君心则走到慕韶光身边,低声说:“唐郁那边的事,交给我处理吧。”
慕韶光对魔域的事务一点也不了解,解君心自然也是清楚的,他这么一说正中慕韶光下怀,也没拒绝,立刻说道:“那太好了,有劳你。”
解君心直到这时,方才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心的笑容,说道:“不劳,那你先去我那里歇歇,我来安排。”
两人并肩离去。
微风逐渐吹散空气中的血腥味,散乱堆在地上的木屑忽然自己动了动,紧接着,两颗琉璃眼珠从中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眼珠子转了转,最后,精准地对准了慕韶光和解君心离开的方向,仿佛一个人在那里定定凝视。
终究,眼珠慢慢化成了两汪鲜血,深入到了泥土之中。
解君心那座山峰表面上同样坍塌的一塌糊涂,但当慕韶光跟随着解君心从地下的一处通道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别人修建殿宇房屋都是向上,解君心这里却是一层层向下挖,以至于表面上的魔殿都倒了,下面的地宫却受损不大。
这里也没有外面那样浓郁的煞气了,让慕韶光觉得舒服了不少。
解君心将他带至了一处屋子,轻声说:“你在这里先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慕韶光知道眼下他定然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便说:“你去就是,那我就暂且鸠占鹊巢了。”
他心细,一看布置陈设,就知道这里是解君心自己住的地方。
地宫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两人各自的神情,解君心似乎笑了笑,说了句“求之不得”。
他这里桌椅床枕一应俱全,慕韶光也没有在别人床上乱躺的习惯,四下看看,找了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躺椅窝了进去。
他有些累了,本是想着就坐在那里歇一小会,结果不知不觉,就那么迷糊了过去。
他们修行的人,原本不用像普通人那般每日都需要休息,会有困意,本身就是精神消耗过大的一种表现。
慕韶光还以为这回他又要梦见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倒不成想在解君心这里反倒睡的格外沉,醒来的时候懒洋洋的,觉得仿佛精神头都好了些。
解君心还没回来,周围已经黑透了。
慕韶光其实很讨厌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独处,黑暗会让他想起曾经那段浑浑噩噩、软弱无力的时光,而过分的安静,又会让他有种这本就在他脑海中错乱模糊的世界再次远离了他的错觉。
他一贯逼迫自己清醒,因此抗拒容易被看穿脆弱的时刻。
慕韶光屈指掐了个诀,他的指尖蓬出一束火苗,将周围照的明亮了一些,隐约可以瞧见,桌上似乎放着一盏灯。
慕韶光便驱使着火苗将灯点亮。
那火苗未落,刚刚接近,灯光便乍然自明,竟宛若月华一般。
——原来这里摆着一盏月亮灯,灯中的不是烛捻,而竟然是块明心石。
这盏灯一亮,周围的一切都仿佛瞬间融进了月色里,在朦胧的黑暗里勾了毛茸茸的边廓来。
高高低低的柜子案几,一重重在风中鼓荡的纱帘,以及墙面上的剑,角落处的花瓶,都蒙着重淡淡的华光,便似琼楼玉宇,氤氲着若有似无的寒烟。
周围静谧的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心中那些深藏的,不能诉诸于口,也不愿示之于人的思绪,也都慢慢浮了上来。
慕韶光又想起那段日子,他交替修炼仙魔两边的功法,以至于经脉受损极为严重,灵气运转不畅,曾经最虚弱的几个月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了,需要一点点将魔息从身体里拔除出去才有希望能够恢复。
但也有可能就恢复不了了,变成一个连下床走动都费劲,目不能视物,手不能提剑的废人。
这种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人,通常性格里都有些要强和自傲,他平常事事都不愿依靠于人,如今却只能每天躺在床上,等待一个不确定的希望,那种感觉几乎要消磨的人发疯。
步榭原本是早已定下来的下一任掌门人选,平时的事务就极其繁杂,加上又要到处找给他治病的办法,还不能让问旻知道,就更忙了。
慕韶光也不知道步榭是怎么做到的,那段日子还可以腾出时间白天黑夜地守在他的身边。
他有时候沉默寡言,有时候讲一讲外面的事,反正慕韶光想说话的时候,他总能应。
有一回慕韶光问他,这时是白天还是黑天,步榭说是黎明时分,太阳已经出来了。
慕韶光当时听着,便不禁郁郁,他想,或许他真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那么要这样活下去实在没意思,倒不如攒攒力气,哪天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算了。
大概是当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步榭有点说错话了一般的不安,又摸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这病肯定很快就能治好,治好了就能重新看见了。
步榭以前跟他说话,都不这样小心翼翼的,如今却老像哄孩子一样,也不知道是觉得他可怜,还是觉得他脾气差。
慕韶光心情不好,也没接他的话。
但他没想到的是,过了没两天,他竟然真的看到了一点光,就是朦朦胧胧地在窗外的高处亮着,也不知道是日光还是月光。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说明他的病是真的正在转好。
那团光每天都会变得大上一点点,亮上一点点,好像他的病也在慢慢痊愈一样。
但后来慕韶光就发现不对了——既然是他的视觉正在恢复,为什么只能看见那处光,看不见其他呢?
慕韶光没提这事,后来没过多久,步榭就找到了能够彻底从经脉中拔除魔气的法子,慕韶光的病也真的有了起色。
等到可以行动了之后,慕韶光悄悄找过,在正对着自己窗子的那棵树上,发现了一块被绳子悬挂着的明心石,这才恍然大悟。
传说当年佛子有感天地灵气,诞生于极北高寒无人的山峰之巅,生下来便是成年之体,无欲无识。
他睁开双目时,天地间灵光汇聚,点心灯,开慧眼,生明净,佛子方有神识。
山巅之上的寒冰或有受灵光恩泽而凝化成石,便短暂为永恒,无需双目,以人心即可观。
这就是明心石的由来,它也是世间唯一一样瞎子可以看见的东西,十分珍贵。
只是这种石头都藏在极寒之地的冰缝当中,难以分辨,极不易得,而且数量也不多,这么多年也被人寻的不剩什么了。
步榭竟然想到了用它来让慕韶光心情好上一点,不知道找了多久,当真也给弄了来。
当时慕韶光摸着那块石头,有些感动,又有些想笑,在石头上画了两笔,便还是放在原来的位置,离开了。
第二天他再去看,明心石果然已经不见了。
这件事成了他和步榭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小小默契,那段时间两人的心情都很好,觉得这件事熬过去了,以后肯定都是好日子。
——慕韶光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再看见明心石。
在解君心这里,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在历经了酸楚与离别的如今。
他忍不住将那块晶莹透亮如同寒冰一般的小石头取下来,拿在手中端详。
石头到了慕韶光的手上时又愈加亮了亮,上面隐现出一只金色的小猪轮廓,寥寥几笔,栩栩如生,正是慕韶光当年画的。
慕韶光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解君心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慕韶光侧对着他,脖颈修长,肩背单薄,长发从肩上滑落,身姿如同一道工巧的剪影,明心石上的辉光笼在他的身上,如烟似雾,唇畔含笑,给俊美而清冷的眉目增添了几分家常闲话一般的温柔。
风姿绝世,一如当年。
解君心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觉得,似乎只有在慕韶光的跟前,他才能发现自己的胸膛里是生了那颗心脏的,现在他的心正跳的又快、又急、又重,动容又慌乱,怜惜又痴迷。
他陪伴过这个人脆弱无助的岁月,也看到过他冷情坚韧的模样,他那样怜惜和想要呵护着慕韶光,又如此的依恋和离不开慕韶光。
解君心心里反复地想着,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把慕韶光留住,他要这个人,他爱这个人,他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拥有这个人。
他迷恋慕韶光的笑,希望对方永远幸福快乐,可他又不想看到慕韶光为别人而笑。
慕韶光转过头来,面庞随着这个动作,也被手中的荧光映的熠熠生辉。
慕韶光含笑道:“你回来了。”
解君心满心都是疯狂的念头,可他怕吓到慕韶光,终究将一些暗涌都化作柔柔一笑。
“嗯,回来了。”
解君心走到慕韶光身边,从他手里拿起那块小石头,低声说道:“你还认得它啊。”
慕韶光道:“我认得,没想到你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