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试图用快速喘气来缓解眼眶里的酸涩。
今晚他的情绪太不对劲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对了,酒精!
道里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举着半杯威士忌,他仰头把那些酒液一饮而尽,辛辣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里,再从胃部蒸腾到大脑。酒精麻痹神经也许需要时间,但道里安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他随手将酒杯扔在地上,抬起有些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对自己的实验体倾诉道:“我觉得自己遭透了。”
道里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鱼,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手和额头贴在玻璃上,仿佛一个隔空的拥抱。
道里安在清醒时永远不会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但是今晚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是想找个人,或者某个生物,好好地倾诉一下。
是的,道里安终于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酒精麻痹大脑,也不需要和某个陌生人做爱,他只是需要倾诉罢了。
隐约中,道里安似乎听到了一声类似幼年海豚似的尖细叫声,道里安抬头看向人鱼思索片刻,突然冲向隔壁的实验室,来到了水箱顶部的宽阔开口处。
虽然有某种冲动,但道里安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张电网,他在水箱边找地方坐下,不意外地看见人鱼游到了他的下方。
水面离电网约有半米的距离,西尔维将自己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在没开灯的实验室里,他睁开了自己的内眼睑,露出了泛着荧光的灰眼睛。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了,但道里安不敢开灯,他趴在水箱边,借着隔壁渗进来的一点灯光贪婪地观察着人鱼的眼睛。
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在完全睁开眼睛后,人鱼的长相完全符合了人类的审美,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刚才在秘密酒会上,他遇到了长着这张脸的男性,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跟对方上床。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道里安此刻被酒精和内心堆积起来的阴郁情绪压垮了理智,他开始冲人鱼絮叨起来。
“我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我,阿刻索夫人也不行,我永远不能逃离这个……”
其实在中午和母亲的那通电话之前,道里安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道里安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困境,他早已成为了掌控情绪的舵手,但是母亲,伊万诺娃,永远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盾。
“中午我给她打电话,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可能超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没有意义你知道吗。家里没有人期待我回去,我不想回家以后只是吃一些机器人做出的营养套餐,也不想一个人在卧室里浑浑噩噩地睡上几天……她不需要我,也不想见我……”
这是道里安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家庭,或者更具体一些,母亲。
道里安可以忍受马格门迪的故意忽视或错误引导,可以忍受被当做实验品,可以忍受同事的冷嘲热讽和朋友的不理解,但他不能忍受母亲的冷漠。
虽然道里安不想用“冷漠”这个词形容伊万诺娃,因为从小到大在生活上她都把道里安照顾得很好,但她似乎永远也不知道,有时候孩子并不太在意物质上的多少,他们需要的是爱,而伊万诺娃就像是一台被精准设置的育儿机器,唯独不会产生爱。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道里安在和同龄人的比较中发现,正常情况下母亲都应该,并且确实爱她们的孩子。
道里安还记得他当时在通讯里询问母亲自己是否应该回家时,伊万诺娃说:“随便你,家里没什么需要你记挂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听起来似乎是每个怕孩子担心自己的母亲会说出的话,但道里安就是能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她是真的不在乎,仿佛对于她而言,道里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道里安在少年时也曾向伊万诺娃求助过一些困扰,比如他糟糕的人际关系,但他永远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
“是你想太多了道里安,回到你的卧室里好好休息吧。”
是你想太多了。
没有这回事。
道里安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她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想回家见见她!”
道里安高喊出声,他的嗓子有点哑了,听起来像两块脆弱的玻璃相互摩擦。
“如果这么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明明父亲已经死了,她完全可以把我打掉,和马格门迪再生几个真正喜欢的孩子,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道里安感受到自己在崩溃,那些曾经被他精心建构的理智系统正在分崩离析,碎成一堆一堆不成型的垃圾碎片,像太平洋上的垃圾岛。
但忽然——
仿佛纽扣掉落地面的清脆声响,道里安看见一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从电网的缝隙里跳出来,砸在了他面前的金属地板上。
道里安茫然地愣了几秒,伸出有些发抖的指尖捡起了那枚小东西。
那是一颗珍珠。
一颗形状完美的,泛着粉色光泽的球状珍珠。
道里安匆忙低下头,此刻他顾不上思考这颗珍珠是怎么形成的,他和水池里凝视着他的人鱼对视:“这是送给我的吗?”
人鱼张开嘴巴,发出一些海豚般的尖细鸣叫和咯咯声,他似乎想对道里安表达什么,但道里安无法理解。最后他甚至激烈地拍打起尾巴,尾鳍却不小心触碰到了电网,人鱼瞬间遭到了恐怖的电击,朝水箱底部坠去。
道里安慌忙冲他大喊:“你还好吗西尔维?”
人鱼翻着肚皮缓缓下沉,道里安无法形容那一瞬间向他冲击而来的恐慌,他急忙冲到隔壁,透过玻璃紧紧盯着里面的人鱼,期间差点因为踩到自己扔掉的酒杯而滑倒。
“西尔维?西尔维!”道里安疯狂拍打起玻璃,“醒醒!上帝啊!拜托你醒醒!”
就在他话音结束的那一秒,仿佛由于电击而昏死过去的人鱼突然翻了身,灵活地游到了玻璃前,调皮地冲道里安挥了挥尾巴尖。
“哦老天!吓死我了!”道里安几乎要喜极而泣,“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听见没有!”
西尔维垂着长长的睫毛,用他那裹着白色薄膜的眼睛看着道里安,一串气泡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仿佛是在安慰道里安,想要他高兴。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道里安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摊开掌心,把刚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枚珍珠摊在两人面前。
“谢谢你,西尔维,我说真的。”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场惊吓让道里安完全清醒了,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之前那些压在他胸口上沼泽般烦闷的情绪消失一空。
道里安就这么和人鱼对视了片刻,他骤然冒出个想法,对西尔维说:“嘿小家伙,你知道自己的人类名字吗?西尔维,西·尔·维。”
道里安收起珍珠,用指尖在人鱼面前的玻璃上拼写起字母。
西尔维。
Silver。
西尔维盯着道里安在玻璃上滑动的指尖看了一会儿,也伸出了自己的指尖戳在玻璃的另一面,试图跟上道里安手指滑动的轨迹。
但六个字母对于一条不熟悉人类语言的人鱼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他完全跟不上道里安,只是用指尖在玻璃上画出一连串的小圆圈。
“好吧,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道里安缓缓地在玻璃上画出一条弯曲的曲线,上半段向左弯曲,下半段向右弯曲——一个字母“S”的形状,
这个图形非常简单,西尔维在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S形后,得到了道里安的大声称赞和灿烂笑容。
“干得好!西尔维,你做得真棒!”道里安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也许是受到了道里安情绪的感染,西尔维在水箱里快活地游动起来,他追着那群热带鱼优美地扇动着尾巴,让它们都成为自己的伴舞。
道里安欣赏着人鱼的舞姿,在口袋里用手指摩挲着珍珠,突然感到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救赎。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道里安,但西尔维在乎他,他的人鱼在乎他。
第17章
第二天早上,道里安挣扎着从宿醉中醒来,昨晚破碎的记忆涌上大脑,把脆弱的神经变成一条堵满了车流的过载公路。
针扎般的疼痛从太阳穴两侧传来,同时一并带给道里安冲击的,还有他昨晚所做的一切傻事。
无论是像个纯洁的小姑娘一般被男性的热情吓跑,还是傻乎乎地对实验体倾诉过往,都太过于幼稚了。
道里安坐在床上品尝着冲动后的尴尬,沉痛地捂住脸发出一声哀嚎。
该死的他都干了些什么!
但好消息是,他并没有因为一时脑热跟陌生人上床,并且,他还收到了一份美妙的礼物。
道里安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那被金属丝穿过的粉色珍珠,感到温暖和平静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好多了。
在去往研究室的路上,道里安一直在用指腹揉按着太阳穴。
即便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可宿醉带来的头痛却依旧折磨着道里安。
道里安有些气馁地反省自己的酒量,他竟然连一杯威士忌都承受不了?
然而这些小问题没有困扰道里安多久,因为很快他就意识到,昨晚自己还惹了个大麻烦——他在秘密酒会里当众叫出了欧文的名字。
即便当时欧文带着面具,道里安依旧从他的身形和声音里判断出了他的身份,道里安笃定,当时他撞到的那个男人就是欧文。
可问题是,去秘密酒会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保守秘密”,而且当时欧文立刻否认了道里安的话,他很显然不想被道里安认出来,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是当然的,毕竟在“现实”中,他还在和萝丝谈恋爱。
道里安是在进入研究室,看见埋头调试设备的欧文时突然想起来这件事的,他拿不准自己是应该上去道歉,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好在很快道里安就有了答案,因为欧文主动向他打招呼了。
“早上好博士。”欧文像往常那样推了推脸上厚重的眼镜,把自己鸟窝似的黄头发拨得更乱,“你的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吗?”
道里安支吾着点了点头:“有点失眠……”
“那也许今天你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对了,萝丝还没来,不过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今天的人鱼研究计划。”
见面时那一瞬间的尴尬完全消失了,道里安顺着欧文的话开始讲工作的事,至于秘密酒会……管他呢!
唯一在道里安心里留下一丝痕迹的便是,他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萝丝?
道里安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过于保守,可即便如今对伴侣忠贞已不算爱情的基本要求,欺骗和隐瞒也不是开放式关系的准则。
“早上好,两位绅士,我想我应该没有迟到。”萝丝蹦蹦跳跳地走进了研究室,她的快乐就像现烤芝士面包冒出的甜蜜香气一般显眼,显然今天她遇到了什么好事。
萝丝用一种小女孩儿撒娇似的语气对道里安说:“对了博士,虽然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向你请几天假,明天我要跟着飞机去陆地一趟,我得回学校办些手续,如果顺利的话,八月底我就会回学校上学。”
“恭喜。”道里安完全支持她的决定,他觉得她早就应该回到学校去了。
“顺便一提,”道里安转向欧文,“明天我也要跟飞机回家一趟,不出意外的话一周后回来,这几天得辛苦你照看人鱼,当然,也没什么需要你忙的,你只需要记得每天给他喂食,打扫一下卫生,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欧文回答:“好的博士,没问题。”
“今天没有太复杂的观察,我想再确认一下他的眼睛,鳃和耳鳍……”道里安在对欧文和萝丝念叨的时候,人鱼已经在麻醉剂下昏睡了过去。
老实说,道里安在释放麻醉剂时产生了不小的负罪感,因为昨晚他和人鱼相处得非常愉快,正因为人鱼的“安慰”,道里安才能消化掉那些沉重的负面情绪。
因此在弄晕人鱼之前,道里安来到观察水箱前对人鱼安抚了几句,但整个过程里他都没好意思和人鱼对视。
算是某种弥补,道里安今天减少了麻醉剂的剂量。即便从安全的角度考虑,道里安不应该如此草率,但他总觉得西尔维不会伤害他,你瞧,他的手腕上还带着西尔维送给他的珍珠呢。
没错,道里安今天想要弄清楚这枚珍珠的来源,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这颗珍珠应该是人鱼的眼泪,而既然是“眼泪”,就应该是液体,那这颗珍珠又是如何从液体形态变成固体的?
道里安用放大镜对着人鱼的泪小点观察了许久,他怕伤到人鱼,不敢用强光直接照射他的眼睛。不过就表面而言,确实也看不出什么,人鱼的泪点和人类相同,都生长在上、下睑缘之上,两个圆形的小孔状结构。
也许最直接的方法是刺激人鱼的眼睛,好让他哭出来,这样就能直观地看见人鱼珍珠眼泪的形成过程。
然而——
道里安松开了人鱼的眼皮,让他恢复了闭眼沉睡状。
“博士?”欧文疑惑地看向道里安。
“算了,下次再说吧。”道里安说完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如果不小心弄伤了他的眼睛,明天我可就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观察就非常顺利了,道里安用一块金属板测试了人鱼耳鳍的锋利度,果然如他所想,那鳍上锋利的锯齿状可以轻易在金属上留下痕迹,可单就外表而言,那两只半透明的耳鳍就像是莺萝的花瓣,看起来格外精致脆弱。
至于人鱼的鳃,那倒是一个很奇特的部位。
人鱼的鱼鳃位于耳后的脖颈处,三道细细的裂口,左右各有两处。
只要不在水下,人鱼的鳃盖便会紧紧闭合贴在皮肤上,如果不仔细看恐怕都不能发现这些鳃裂。
而且这些小东西和人鱼的背鳍一样有趣,用指尖轻轻抚摸后就会倏地张开,露出鳃腔里的肉粉色鳃丝,没多久又会自行闭合。
“萝丝,过来拍照。”道里安对萝丝说道。
只是这时候人鱼的鳃盖恰巧闭合了,道里安又用手挠了挠人鱼的脖子,瞬间那鳃盖像开花似的绽放开。
萝丝毫不费力地拍了几张照。
道里安下意识地摸了摸人鱼的肚子——这个动作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就像小狗学会握手后主人摸摸它的脑袋作为奖励,每一个部位的观察结束后,道里安都会拍拍人鱼长满肌肉的结实腹部作为安抚。
但这一次,人鱼的反应可不大对劲,道里安眼睁睁地看着那六瓣鳃盖兴奋地翘了起来,同时不自觉开始弹动的,还有人鱼的尾巴尖。
欧文和萝丝正在讨论平板上的照片,只有道里安注意到了人鱼的奇怪反应。
这绝不可能是类似膝跳反应一般的非条件反射,因为道里安曾在之前的几天里每天重复好几次这样的动作,都没有见昏迷中的人鱼有任何反应。
“老天啊,你不会醒着吧?”道里安下意识后退两步。
“什么?!博士这个玩笑不好笑!”欧文拉着萝丝迅速撤离了好几米,两人在紧急按钮处紧张地盯着观察台。
好在人鱼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仍旧像个尸体似的沉睡在金属台上,双手、尾巴、脖子都被金属扣束缚着。
道里安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又一次上前触碰人鱼的鱼鳃,那些小东西开始翕张,但很快又嗖得闭合,道里安再碰一次……不,这一次还没碰上,人鱼便已经察觉到道里安的靠近似的啪得打开鳃盖,再啪得闭合,期间只张开了一秒不到。
道里安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沉着脸瞪向这条狡猾的人鱼:“嘿伙计,你是故意的对吧?”
像是察觉到恶作剧被发现的顽皮小孩儿似的,西尔维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确实醒着,可也确实没有进行任何攻击,他只是冲道里安咧开嘴巴,发出愉悦的咯咯声,任谁都能看懂,这条人鱼正在开心地大笑,他为骗到道里安而感到无比快乐。
真是个小混蛋。
昨天假装被电击击昏,今天又表演被麻醉剂迷倒,他大概真的非常喜欢看见道里安因为他而展现出紧张的样子。
“见鬼,我就不应该对你手下留情,所以你现在是对麻醉剂免疫了怎么的?”道里安确信麻醉泵还在呼呼地往人鱼体内注射微量的麻醉。
和惊恐的欧文萝丝不同,道里安完全没有因为人鱼的清醒而感到紧张,他甚至和人鱼开起了玩笑,语气里带着一点他本人都未能察觉的宠溺。
道里安和人鱼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确实挺见鬼的。”欧文茫然地放开萝丝,后者仍旧紧紧揪着欧文的衣服。
而这条把女士吓得瑟瑟发抖的人鱼就像个冲主人撒娇的宠物似的,不停冲道里安哼哼唧唧,头发和尾巴尖勾起来朝着道里安的方向。欧文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被拴在了观察台上,西尔维恐怕会扑到道里安怀里舔他一脸口水……
因为这个糟糕的想象,欧文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出声询问道里安:“博士,我们现在应该?”
道里安还在玩弄西尔维的鳃盖,故意把手指尖伸进去不让它闭合,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说:“唔,今天的观察结束了,把他送回水箱里吧。”
第18章
从大陆飞来的飞机大约要中午才能抵达费迪南岛,道里安于是在临走前去了一趟研究室,跟他顽皮的小人鱼道别。
虽然一周的时间并不是太久的分别,但道里安还是多少感到一丝不舍,他在西尔维的观察水箱前站了一阵,倒没有什么黏黏糊糊的道别,只是单纯地欣赏人鱼的舞姿——是的,西尔维又开始“跳舞”了,道里安觉得这个词很合适。
观察水箱的大小毕竟是有限的,如果是在大海里,人鱼的舞姿也许会更加优美。
如果只看人鱼那健壮的上半身,大概很难想象他会有如此柔软优美的舞姿。
无论是旋转还是翻滚,西尔维总能将身体和尾巴呈现出完美的曲线,他那可以随时杀死猎物的鳍在此刻柔软得仿佛薄纱。
道里安一直认为西尔维的银灰色尾巴非常难看,但或许是水中灯光的折射,又或者是热带鱼或水母的颜色反射,西尔维的尾巴在此时显现出了珍珠母贝一般的淡粉色光泽,和道里安手腕上的那颗珍珠一模一样。
道里安不得不承认,这种颜色的尾巴以及曼妙的舞姿,确实让他有点着迷了。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道里安的个人终端突然传来一阵震动,是大卫的通讯请求。
“我该走了。”道里安将左手的手掌贴在玻璃上,有意无意地露出手腕上那颗珍珠。
人鱼果然被吸引过来,也将自己的掌心贴在与道里安相同的位置上。
“告诉我你会听话,乖乖等我回来。”道里安仰头看着他。
西尔维回应给道里安一串泡泡。
道里安勾起嘴角:“这几天欧文会照顾你,再见,我的美人鱼。”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逐渐起飞。
正如之前大卫所说,这是一架货机,留给乘客的座位只有前端小空间里的二三十个,飞机中后段则留给了那些病重的患者。
道里安在少许谨慎的试探后发现,并没有人发觉那些患者的精神问题,大家只以为这是马格门迪为威兹德姆教授专门准备的一次飞行。
道里安的座位紧靠着大卫,这是他和马格门迪约好的,他只是没有料想到,马格门迪会坐在他们的前排,而萝丝就同他隔了一个过道。
“哇喔!这可真是太巧了道里安博士,还有大卫先生,你们好。”萝丝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开朗,“天呐,我没有认错吧,马格门迪教授您竟然也在。”
马格门迪的伪装一直很好,他冲萝丝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是莉莲的女儿,你叫……”
“萝丝,我叫萝丝。”
在道里安冰冷的注视下,两人竟然就这样攀谈了起来,天知道道里安用了多大的理智克制自己不要当众叫马格门迪停止祸害小姑娘。
美丽的姑娘谁都喜欢,大卫也有些蠢蠢欲动,他原本是靠窗的位置,在看见过道那边的萝丝后,小声地要道里安同他换个位置。
“不。”道里安果断地拒绝了。
大卫觉得没劲,向乘务员要了一张毛毯后打算睡觉了。
前方马格门迪和萝丝的对话还在继续,马格门迪这个阴险的老男人没花多久就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快活地笑出声。
除开对马格门迪的厌恶外,道里安开始对萝丝担忧起来,正如同她分辨不出马格门迪逗弄宠物一般的语气,她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男友在秘密酒会上同别的男人调情。
萝丝毕竟做了道里安半个月的助手,这姑娘虽然天真单纯,但干活儿还算利索,即便萝丝不会在研究所停留多久,道里安依然希望她能继续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至少不被欺骗。
就在道里安胡思乱想时,他们的对话终于结束,萝丝也抱着毯子休息了。
飞机还将行驶很长一段时间,它将越过漫无边际的大海,前往西部联盟的陆地。
在如今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国别之分了,大海吞掉了太多的低海拔国家,侥幸活下来的其他人类在剩余的陆地里组成了西、东、中三大联盟——西部联盟是曾经的美洲,东部联盟以旧亚洲为主,而中部联盟则在曾经非洲大陆的位置上,至于其他剩下的小岛则全部投靠了这三大联盟。
随着飞机的轻微颠簸,道里安有些昏昏欲睡,可闭上眼睛又睡不着。事实上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并不好,虽然没有任何记忆,但道里安知道自己做了许多梦。
在长达近五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终于即将抵达目的地。
当能够从窗户外遥遥看见陆地时,大卫把不知什么时候陷入沉睡的道里安摇了起来:“兄弟快醒醒!看看这个!你能亲眼看见它的机会可不多……”
道里安揉着眼睛,晃了晃昏沉的大脑,他在大卫兴奋的絮叨声中看向窗外,而此时大卫已经开始用个人终端开启了拍摄,他打算之后把这段视频发布到他的社交媒体上去,标题就叫——《目睹真正的末日戟》。
是的,就在靠近陆地几海里左右的海面上,隐隐矗立着一根泛着冷光的金属建筑,夕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血红色,而在这末日一般的背景之下,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刺破了浓黑的海面,坚挺地驻守着陆地上的人类。
但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应该清楚,大海吞噬末日戟只是时间的问题。
飞机离得近了,有乘客声称自己看见了末日戟上的刻度,于是一瞬间,人们都纷纷靠向窗户,企图亲眼目睹这一景象。
道里安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人类总自诩是最智慧的生物,但在大海面前,在自然面前,人类即是蝼蚁,蝼蚁无法阻止大海吞噬陆地,人类同样无法做到。
人们看着末日戟上的刻度,像看着倒计时上的数字,即将停止流动的沙漏,和一本空白页所剩无几的命运书。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血色夕阳下,在那根尖锐的戟叉上,有人投射了希望,有人投射了绝望,也有如道里安一般,无比平静的命运接受者。
同为曾经在地球上旺盛繁衍的生命体,如果恐龙可以被灭绝,那人类也可以,所谓的“生命”在整个宇宙的运作里毫无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突然在此时想起了海神教的一句信条,也是他唯一清晰记得的信条——
忏悔吧,为昨日之傲慢;悲恸吧,为明日之陨灭。
死亡幕下,你我共为一体。
大海遮蔽太阳之时,即是死神镰刀落下之日,你我断头台上的行刑日。
第19章
在下飞机时,道里安几番犹豫,还是叫住了萝丝。他并没有提秘密酒会的事,只隐晦地说自己无意中看见欧文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
这可怜的姑娘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男友背叛,她呆呆地看着道里安,很快又慌忙地移开目光,她局促地拎着自己贴有明星照片的红色手提箱,有些结巴地回应道:“我……我想我知道了,谢谢你博士。”
道里安目送萝丝离开,仍有些拿不准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道里安?我们要走了。”马格门迪在远处叫他,司机已经率先拿着他们两人的行李送去了飞行器上。
道里安同忙着找行李的大卫打了个招呼,匆匆跟上了继父的脚步。
在飞行器上,道里安始终侧着头看向窗外的风景。幸好马格门迪自从坐上飞行器开始就不停收到通讯,这避免了两人之间一场完全可以预想的尴尬对话。
“直播采访?你说这个周末?我恐怕在时间上……是的,不如这样,我先跟秘书确认好这周的行程安排,然后让他联系你怎么样……哦那是自然哈哈哈……”
道里安隐蔽地叹了口气,他讨厌马格门迪的笑声,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爽朗和健谈。
道里安实在不明白,既然马格门迪在陆地上有这么多繁忙业务,为什么还要费心花大量时间留在海洋研究所。在道里安看来,这个悠闲的阴谋家成天无所事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动动手指打开光脑,随意挑选出一些研究所里各位教授的成果数据,混合着自己的连篇废话,形成一篇令人惊艳的“创世之作”。
马格门迪如今的财富和名声少不了祖辈们的努力。据不可靠来源,马格门迪的祖辈在几个世纪以前是开地下私人诊所的,后来帮富人做非法器官移植发家,越做越大,直到现在他和军方合作研究海洋生物,并进行某些不为人知又见不得光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