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的珍珠掉落进雨幕里,悄无声息。
离开富人住宅区后就是繁华的城市街道,他们必须得穿越一整个城市才能抵达靠海区,那路程长得令人绝望,他们像两只渺小的蜉蝣在广袤天地的夹层中奋力摆尾。
飞行器和直升机的声响几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他们逃不了多久了,但道里安仍旧紧握着西尔维的手蹼,不停告诉他,告诉自己:“只要我们进入城市,那里有很多偏僻的巷道,我们躲进那里,就不会被发现。”
西尔维用力回握他的手。
也许在逃亡中牵手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没有时间了,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们必须抓住时针歇脚的每个间隔全力去爱。
黎明将至,大雨将停,离童话故事结尾的最后一个句号还有几个词的距离,他们在每一块字符的间距里携着风雨奔命。
一束光照在他们的头顶,囚笼似的困住他们的脚步,无论他们逃往什么方向,那束光都会很快追上他们,饥饿的野兽一般狠狠咬住他们的影子,接着便是比雨幕更密集的枪弹扫射。
“嘶——!”
西尔维的尾巴中弹了,他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摔倒在地,可他在跌倒的那一刻狠狠推了道里安一把,因此从直升机上射下来的捕获网只困住了西尔维。
“不——!!!”
在道里安能够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西尔维已经被兜网悬吊在了半空中,道里安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只徒劳地握住了一把空气。
“道里安。”
在直升机和飞行器的嗡鸣中,一个可怖的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盖了下来。
道里安有一瞬间的错觉,他抬起头,顺着雨线看向夜幕,以为那声音是来自云端的神谕,但他很快将自己从荒谬的假想中抽离,只花了半秒钟就从一架飞行器上准确地锁定了说话者——
他的继父。
马格门迪。
“好久不见,我的儿子,看样子你和你的小宠物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假期。”
这久违的装腔作势,虚假得令人作呕。道里安知道马格门迪此刻的心情一定好极了,居高临下伪装成上帝予以审判的感觉必然令他无比得意。
道里安没兴趣陪他演戏,不做任何犹豫地,他从身后掏出激光枪,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放了西尔维,我跟你回去。”
“嘶——嘶——!!!”
人鱼疯狂的嘶鸣刺破天空,他在捕获网里挣扎,用尖牙撕咬用利爪抓挠,试图弄断网绳,可他太虚弱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攻击性,用弄伤指甲的代价换来的也只有手掌大小的破洞,还立刻就中了一枪麻醉。
“停下!住手!”道里安紧张地盯着西尔维,他将枪口死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西尔维在意识里恳求道里安不要用他做交换,可道里安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而与此同时,马格门迪讽刺地笑声从扩音器里传来。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做交易呢?道里安,别这么孩子气,你以为我真这么在乎你的死活?你毁掉了军方的实验室,我带你回去也只是为了给军方一个交代,有本事就摁下扳机试试看?”
“上帝啊,我亲爱的‘父亲’,这个时候了还玩儿这一套吗?”道里安哂笑出声,“如果我的死活无关紧要,为什么还要大肆在新闻上传播我的照片呢?”
道里安没有给马格门迪更多说话的机会,他很快继续道:“让我们都痛快些,只要你保证西尔维的安全,我就跟你走。”
在夜雨中,在众目睽睽下,道里安被强烈的光束锁定着,他掀起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脊背上畸形的骨棘和腰部隐约的鳞片纹路。
道里安听到了一些细小的议论声从头顶的钢铁机械中传来,他知道那些猎奇的眼睛必然通过精密的摄像设备一寸一寸地舔舐着他变异的躯体。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人类如何变成人鱼?你们从约翰身上得不到的,可以全部从我这儿得到。”
“别伤害西尔维,我能感觉得到。”
“只要你们保证西尔维的安全,我自愿做你们的实验体,配合一切指令。”
几秒钟后,马格门迪说:“成交。”
“嘶————”
人鱼在悲鸣。
西尔维在捕捉网中挣扎,可他既无法弄断网绳,也没办法召唤来海怪,一切都是徒劳。
他眼睁睁地看着飞行器接连降落,他们给道里安戴上手铐,并朝他的脖子上狠狠扎了一针,却什么也做不了。
夜海从云端漏出些微的怜悯和慈悲,道里安感到自己的神智在消散,他浸泡在大地的眼泪里,既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愤怒。
过去的回忆如长河缓缓经过道里安,最终汇入灰蓝色的大海,他在抬头看向西尔维的那一刻,内心中只有平静。
【不要害怕,西尔维,我会保护你,我保证。】
第99章
道里安重新回到了“康斯比联合疗养院”,当然,这一次是更真实的那一个,或许应该叫它“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
道里安被关在了一个四面透明的玻璃观察室里,饮食起居都在这里,罗伯特带领的研究员们可以随时从玻璃外观察道里安的一切行为。
毫无疑问,道里安完全沦为了一个没有任何隐私的可悲实验体。
这正是马格门迪的目的所在——折磨他的精神,摧毁他高傲的自尊心。道里安知道这一点,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继父。
然而道里安并没有展现出多少焦虑和痛苦,实际上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毕竟到目前为止,道里安没有遭受多少身体上的痛苦,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西尔维是安全的。
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的确和西尔维有某些心灵上的联系,他能感觉到西尔维的状态是平和的,像无风无浪的海面。道里安猜测他很可能被注入了麻醉关在了水箱柱里,否则以他蛮横的脾气,恐怕没法在清醒时保持如此稳定的精神状态。
是的,道里安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虽然没人告诉他理由,但道里安能猜到自己失忆的原因,那并非是由于审讯时注射的药物,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外在原因,他失去了记忆只是因为他的内心无法面对那段过去,他渴望遗忘,渴望逃避。而当他终于重新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时,那段记忆就会重新回到他的意识里,仿佛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现在的道里安有充足的时间审视自己的过去,他慢慢获得了一些新的感悟。
他看到自己总是生活在愤怒之中,他痛恨自己的家庭,痛恨研究所,痛恨同僚,痛恨自己的工作,痛恨整个世界,那无一例外都源于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是他唯一能对这个世界作出的抗争。
事实上直到现在道里安也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瞧,他让伴侣重新被囚禁,不得不把自己送回继父手里,沦为毫无人权的实验体,他的处境比以往都要糟糕,也许他应该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可他没有这么做。
道里安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大海的浪潮声,以及隐约的,从意识海里传来的人鱼的歌声。
道里安并不是被丢弃的,孤立无援的,大海就在身后,爱人就在左右,不论道里安在何时倒下,总会被接住。
至于针对道里安的观察实验,实在是不值一提,因为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被发现的,正在朝人鱼变异的人类,他的珍贵性替他挡了不少苦头。即便那些研究员们总是用疯狂的眼神注视他,迄今为止他们所做的也只是观察,抽掉他几管血,拔掉几根头发之类的,最多切下一小块皮肤组织什么的。
顺便一提,道里安手臂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不到五天时间那不算小的创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疤痕都没能留下。
当然,除了被研究观察以外,他们还试图从道里安口中挖到一些信息,比如他为什么会藏在安德烈夫妇家中,以及更重要的,变成人鱼的秘密。
那天道里安被从观察室里领了出去,进入了一间“聊天室”——或者装饰得很好的“审讯室”。道里安久违地坐在了枫叶红的软沙发上,并获得了一杯热腾腾的蜂蜜茶。
看样子他们非常仔细地研究了道里安的过去。
接待道里安的是一名上年纪的女性,名叫简,她的头发呈现出岁月浸染后的灰白色,她看起来非常亲切和蔼,似乎愿意倾听道里安的任何烦恼——就像阿刻索夫人经常做的那样。
刚开始她表现得的确不错,道里安配合地和她攀谈了几句,但很快她就藏不住自己的狐狸尾巴,开始了“审讯”内容。
“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往爱因市?在你的经历之中,应该从未和安德烈夫妇有过交集。”她问。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恰好逃到了那里罢了。我们原本打算在靠海区的大楼里随便找个地方躲藏,但恰好赶上疏散,我们还差点被巡警抓住,所以只能继续朝内陆走,而且富人区,你知道的,没人会贸然闯进那里。至于你们口中的安德烈,鬼才认识,我们只是随意挑选了一户不常回家的小夫妻的房子罢了,他们家的地下室很棒。”道里安混杂了真假信息,这让他的话显得很真诚。
又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简开始朝道里安抛出关键性的问题。
“你是否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异化?最开始有没有任何征兆?”
道里安知道马格门迪和罗伯特在一墙之外监视自己,他能隐约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这大概是他们最好奇的问题了,道里安不介意说实话。
“最开始是肺部和腿部的疼痛,这种疼痛至今仍在持续,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那么你认为变成人鱼的契机是?”
“我不知道。”
道里安的确不知道原因,他被西尔维救上人鱼小岛后没几天就开始出现这些症状,至于那到底是受到了某种感染还是其他缘由,道里安一无所知。
简听到这话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道里安几乎是立刻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话。
她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同人鱼的亲密关系呢?”
这已经是相当委婉地问法了,道里安笑起来,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轻蔑,他偏过头,看向自己身侧的墙壁——那其实是由透明显示屏合成的图象,道里安知道马格门迪和罗伯特在后面监视自己,因此他掠过简对着那面墙说:“你们不是抓到了那些人鱼吗?就是那些曾经是人类失踪者,却最终变成了人鱼的家伙,还有我的父亲约翰,难道他们所有人都和人鱼有过‘亲密关系’吗?”
这是道里安最近才想通的,他记得自己曾在新闻里看见过一些失踪者的照片,而他们中一些人的面孔,与道里安在康斯比疗养院地下研究室的人鱼极其相似,他开始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他改变了想法。
道里安不会是唯一一个变成人鱼的人类,如果就像西尔维所说的那样,所有人最终都会回到大海,那么这就意味着,在大海里的失踪者很可能也会变成人鱼。
道里安打赌马格门迪和罗伯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发了疯地想要破解这个秘密——人类怎样才能变成人鱼?
他们一定在背后做了无数尝试,甚至从约翰死后就开始了研究,道里安猜测他们也曾经试图与那些人类异化而来的人鱼进行沟通,但必然都遭到了失败,因此才会想出类似“嫁接尾巴”这样的残忍实验——毕竟他们在和军方合作,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总得让上头看到点成果不是吗。
就在同一天,道里安和西尔维隔着一面复合玻璃见面了,他们被暂时关在了相邻的观察室里。
马格门迪命令道里安向西尔维询问人类变异的秘密,道里安照做了,可西尔维完全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他不停地在观察箱里打转,试图敲碎他和道里安之间的玻璃,道里安也安抚不了他。
马格门迪叫研究员向人鱼开启电击,道里安厉声阻止了他们。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没用的,人鱼根本无法和人类交流,之前在费迪南就是如此,你知道这一点!我再说一遍,我可以配合你们做任何事,但如果你们敢动西尔维一根头发,我保证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马格门迪阴沉着脸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他们谁也没办法听见道里安和西尔维在意识里的交流。
自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让道里安和西尔维见过面。
那究竟是什么在影响人类朝着人鱼的变异?
这个问题似乎仍旧只能从道里安身上挖掘。
于是他在一个月内被审问了无数次,其中的某次,他甚至见到了所谓上头的“大人物”,他说自己叫休曼(Human),大概率是假名。道里安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他们见面时,有四名高阶军官分别守在他们的前后左右。
“你们用了测谎仪,应该知道我没有说谎,我的确一无所知。”道里安对面前的人说,“如果你一定要从我这儿得到一个答案,那我认为关键点在于大海,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曾在海里有过濒死的经历,无论是我还是那些失踪者,这是我们的共同点。
“我认为比起千方百计地折磨人鱼,不如去问问大海,问问祂为什么不停上涨,为什么叫史前巨兽一一复活,又为什么让它们和人类对抗。”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休曼说,“从第一次海暴灾难一直到今天,我们整整探索了三个世纪,但一无所获。”
他和所有道里安曾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大人物一样,着装得体,举止端庄高贵,他们看起来善良仁慈,充满经验和智慧,具有同理心。道里安同他对话时,能感到对方在降低自己的身份,尽可能谦虚地向道里安求教,可这究竟是出自他的真心,还是政客的演技,道里安不确信,也不关心。
休曼:“如果人鱼知道些什么,并且愿意分享那是最好,但如果他们想要保守秘密,那我也尊重他们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一个忙,你的伴侣是人鱼不是吗?你们一定有自己的沟通方法,所以你能否叫人鱼停止攻击人类以及海洋里的建筑,我们无意冒犯,也没有开战的意愿,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他们住在大海里的什么区域?我们完全可以远离那里,在自己的海域里进行活动。”
道里安不买他的账:“很抱歉打断你,但我必须纠正你一个观点,大海并不是被谁所拥有的,祂不是任何人或任何生物的所属物,祂也不能被分割。如果你们真有诚意,可以先从解决海洋污染问题着手,此时此刻都还有无数垃圾废料在朝大海里排放不是吗,还有那些海里的建筑设施带来的噪音。你们不是干涉了人鱼的正常生活,你们是破坏了整个大海的生态。”
休曼苦笑:“道里安,你知道我们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们经历了两次海暴灾难,人们的生存已经相当艰难,我们现在之所以可以舒服地坐在沙发上,有智能调节系统控制着温度和湿度,有光,有电,有网络……都是因为现代科技,所有的一切都难以避免地会产生垃圾。陆地已经没剩下多少了,那些垃圾不能被填埋,目前的生产水平负担不起更高代价的处理方法,最便捷的自然只有焚烧和排海。这并不是我们一代人的问题,海洋污染是从几个世纪前遗留下来的难题,你要我们去回收人类朝大海里扔了几百年的垃圾,这无疑是不合理,也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既然如此,人类和人鱼和平共处的前提就无法成立,毕竟人类要的是发展,而海洋生物要的是生存。如果你的邻居抢走了你屋子上的砖块去给自己的房子加盖阁楼,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不是吗?”
休曼不赞同地摇头:“那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放弃所有生产和科技,恢复到原始人茹毛饮血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被野兽和病菌杀死,甚至活不过15岁?”
道里安耸了耸肩:“说不准也没什么不好?”
休曼皱眉:“你真这么认为?”
在短暂的沉默后,道里安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些奇怪的想法。我会思考,为什么人类面临的灾害越来越多?地震,海啸,干旱洪涝,火山爆发,癌症,瘟疫……甚至许多疾病都只在人类之间传播。我们经过了几百万年的努力,终于成为地球上具有统治地位的物种,我们克服了一个又一个自然给我们的难题,我们把这当做功绩,在历史的漫道上竖起了一个又一个里程碑,但有没有可能,人类只是地球不幸感染上的恶疾?
“如果换个视角看待这个问题,其实人类是瘟疫,地球为了自救试图用各种灾害治愈自己,但就像所有的病毒那样,如果你没能一次性杀死它,它就会获得一定的抗体,以至于越来越强大。所以你瞧,我们最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也许你会认为回到过去是对人类的损失,但那可能正是地球想要的。”
休曼盯着道里安看了许久:“我想,我们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又一个月后,道里安的耳后长出了鳃裂,他的好日子结束了。
为了叫他适应自己的新器官,研究员们强迫他进入水中生活,即便他的呼吸系统还没有发育完全,且下肢仍然是双腿。
此外,另一些实验也陆续开始了,比如因为道里安强悍的自愈能力,他每隔一两周就要遭受一次活体解剖,那些人对于道里安体内的脏器变化格外热衷,甚至试图用道里安的细胞克隆出另一个他,但似乎失败了。
上述消息是道里安听观察水箱外的研究员们说的,他们在聊天时从不避讳道里安,道里安由此得到了不少信息,比如罗伯特仍旧没有放弃探索人类变成人鱼的秘密,他尝试模拟道里安的境遇,强行将人类和人鱼关在同一间观察室里,试图令他们“爱”上彼此,可最终的结果常常是导致了其中一方的死亡。
道里安常常会听见一些痛苦的哀嚎,他知道那些声音绝不是幻听,因此更加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总是陷入昏迷,特别是在水里,但奇妙的是,他的意识却能够脱离身体,附着在其他人的身体里——
有时,道里安看见自己正走在陌生的走廊里;有时,他正在陌生的房间里洗澡;有时他正拿着平板记录一些实验体的数据,他甚至曾以第三视角看见过他自己。
但更多时候,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那些无辜的实验体,鱼类,人类,人鱼,每一个都曾躺在“道里安”的手术台上,他总是在“自己”的手术刀下听见细小的哭嚎……
就这样,道里安的意识如同幽灵一般在这间研究所里飘荡,直到某一天,他通过某人的眼睛看到了西尔维。
如道里安所想,西尔维和其他所有人鱼一样,被全身插满了管线关在了狭窄的水箱柱里,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痊愈了。
【西尔维……】
道里安在虚空中呼唤伴侣的名字,他以为自己不会获得任何回应,没想到本该昏迷的人鱼突然小幅度挣扎起来,但电击和麻醉令他很快就恢复了死寂。
道里安试图控制自己附身的人类终止智能系统对西尔维的惩罚,但失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爱人。
人类将他当做标本封印在这座小小的玻璃管中,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力量,但他绝不是引颈待戮的羔羊。
他是波塞冬的使者。
是月亮。
是大海的儿子。
是夜晚的炬火。
是灯塔。
是指引方向的启明星。
是道里安的伴侣。
是永不背叛的爱人。
【西尔维,等我。】
第100章
在玻璃观察水箱的一角缩着一团巨大的乳白色的东西,像被剥了壳只留下一层内膜的生鸡蛋,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在有规律的起伏,它在呼吸。
你可以叫它胚胎,卵,原核……随你怎么叫,在班杰明眼里,它只有一个名字——钱。
这是“人类-人鱼进化”实验项目的初始实验体(简称OHM)的“茧”。
一个多月前OHM实验体昏迷在水箱里,皮肤逐渐分泌出一层乳白色的物质,那东西吸收了水箱里的类海水营养液逐渐膨胀,将它包裹起来,由原本人类的躯体缓慢地朝人鱼进化。
班杰明并非OHM研究小组的正式成员,虽然他是西部联盟皇家海洋学院的博士,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的正式研究员,曾选修过马格门迪教授的课,关于变异拟单鳍鱼写过几篇颇为亮眼的文章,但他依然没能获得研究OHM的资格,哪怕只是充当助手也不行。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OHM可是世界上第一个由人类朝人鱼转换成功的实验体,所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一窥它的奥秘。
班杰明不属于OHM研究小组,并不清楚那群专家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这项实验取得成功,就意味着人类掌握了进化的密码,大家再不用害怕海暴灾难,所有人都可以长出尾巴去海洋里生活了!
因此,班杰明花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其中一名小组助手那里买得了OHM的夜间看护权。
一个晚上10万联盟电子币。
听起来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买卖不是吗?但实际上只要班杰明拍下两张OHM实验体的照片,某些卖家会愿意以十倍的价格买下它们,而如果班杰明能偷拍到一些视角清晰的视频,他甚至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有钱人。
你问风险?拜托,又不止班杰明一个人这么做,据他所知的就有三个“无关人员”曾借口以各种身份进入了这间研究室。如果后续康斯比研究所通过照片追究到了班杰明头上,他也可以借口被黑客入侵了终端而导致重要文件泄露。就算他倒大霉走了背运,真被追究了法律责任,光是曾和OHM实验体“亲密接触”一个晚上这一条就够他的履历大放光彩。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OHM的茧并不是透明的,虽然从某些角度可以隐约看见茧里半人半鱼的轮廓,但想要拍到清晰的照片和视频并不简单。
听说为了观察OHM的转化情况,研究员们朝他的茧里放入了十多个微型摄像机器人,确保能从各个角度观测到茧里的情况。
当然,班杰明作为组外无关人员自然得不到相关的监控视频权限,但他在OHM“化茧”之前见过它,也听说过许多关于它的传闻。
OHM曾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它的个头很高,宽肩窄腰长腿,身材火辣。
当初研究员带它去做解剖时,班杰明找机会去给解剖室送过器材,亲眼目睹了OHM的裸体——上帝啊,即便它的脊背有着畸形的凸出骨棘,从腰部开始一直延伸至脚部的皮肤长满了鳞片似的可怖纹路,它的身体还是那样迷人,所有部位的比例都堪称完美。
但更让班杰明难以忘怀的是它的眼睛,那双冷淡的灰蓝色的眸子。当它的视线扫过你时,你会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带来难以想象的战栗感。
班杰明相信任何曾见过OHM的人都会对它念念不忘,他曾因为那个眼神纵欲了好几天。
传言OHM以前也曾是人鱼研究员,不过它爱上了自己的实验体,因此搞砸了一切,毁掉了自己的工作和人生,甚至变成了精神病。
OHM的确是危险的,据说它在精神病院时多次尝试杀人,甚至咬破了自己主治医师的颈部动脉导致了后者的死亡。
所以OHM研究小组的人员被多次强调不要与它进行沟通,禁止与它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独处。
班杰明在研究小组的女朋友蒙娜告诉他,OHM在一些实验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它的牙齿比鲨鱼还要锋利,好几次试图攻击玻璃水箱逃走,但每次只要给它播放人鱼的视频,它就会立刻停止所有动作,着魔了一般盯着那块屏幕,这方法每次都能奏效。
“听讲他是为了赎罪才同意成为实验体的。”
蒙娜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但是当班杰明追问时,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了,这倒胃口的女人。
蒙娜并不是班杰明最爱的那一款类型,甚至完全不是他的菜,但谁叫她在OHM研究小组工作,等全部事情结束后,班杰明会立刻甩了她。
某次做爱后,蒙娜告诉班杰明:“等着去看直播吧,到时候马格门迪和罗伯特教授会向所有人揭秘的。”
哦直播,是的,该死的直播。
班杰明在心里低声咒骂了几句,不得不打开终端计算自己的存款。
由人类基因工程所成功转化的世界上第一条人类人鱼,它的诞生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进步,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也是全球关注的焦点,当然更是——赚钱的商机。
马格门迪本来就是商人,他和几家媒体谈好了合作,要将OHM成为人鱼的最终画面实时直播,向全球传送。
具体价钱班杰明并不清楚,但听说所有ID只能免费观看一小时,接下来会按分钟计费。
见鬼的资本家!
班杰明忽然产生了一些大胆的想法。
如果可以在直播当天直接进入OHM的研究室,甚至就站在马格门迪和罗伯特的旁边,那还需要付什么费?人们甚至会为了看一眼他而花上成千上亿的钱……
半个月后,少许OHM的视频和照片在网络上曝光,传闻泄露者是一名叫做蒙娜的女性研究员,事后遭到了康斯比研究所的开除,并背上巨额赔偿金。
没人知道,班杰明在同一天如愿成为了OHM研究小组的正式成员。
几天后,“康斯比人鱼直播室”正式上线,研究所预计它会在三天后正式“破壳”,因此在观察水箱外加装了三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
由于此前“人鱼”照片的泄露事件,所有人都对那枚白色的“鱼卵”万分好奇,即便他们必须在特定的直播平台支付高昂的费用观看视频,仍旧有许多观众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