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频繁进行测试的缘故,西尔维的身体状态出现了一些异常,他的食量有所下降,平均睡眠时间减少了约半小时,他有时会在半夜莫名其妙地醒来,在水箱里四处游动,干扰其他水箱居民们的休息。
不过就目前各种设备的监测数据,以及这条人鱼拼命对道里安摇尾巴的劲头来看,也许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熟悉的蓝色,又一次。
道里安知道自己在海里,他听见海水流动的细微声响,还有鲸鱼悠长的低吟。
【道里安——】
道里安缓慢地思考,在他意识到有谁正在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忽然发觉自己是被裹住的,他仿佛变成了海蚌里的珍珠,躺在柔软的斧足上。
可当他伸手触摸的时候,他却只摸到一片光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
接着道里安明白过来,他只是被抱住了。
他顺着那虬结的肌理走向摸去,先摸到宽的肩,再是窄的腰,最后是高高隆起的臀部,覆盖着微凉的鳞片和柔软的鳍。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立刻做出判定,拥有这种火辣身材的生物只可能是西尔维。
“道里安——”
那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极近的地方,道里安一下子惊醒了。
在恢复意识的第二个瞬间,道里安猛地掀开被子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狭小的休息间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咒骂,紧跟着凌乱的脚步声而来的,是浴室的门被暴躁打开又粗鲁关上的巨大动静。
好消息是,道里安学会了在睡觉前穿上裤子。
又是一个低效滞迟的早晨,道里安在浴室里磨蹭了许久,出来时像往常一样只披了个浴巾。他很庆幸今天给助手们放了假,因此他自己也可以晚一些到研究室——是的,他可没给自己放假。
道里安把头发弄到半干,接着穿上衣服,套上实验服,打算出门了。
因为一些奇怪的梦境产生欲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把这些生理现象通通归结于工作压力,现在的他多少可以自如地在浴室自行纾解掉梦境的余韵。
至于那些梦,道里安不以为意,他并不会把梦境当真,他的大脑很清醒,他对人鱼的爱只会停留在研究室里。
“上午好,小甜心。”
道里安吃着手里的三明治早餐,从西尔维的水箱前匆匆路过,他进入了“聊天室”里,在检查完一切设备后,将西尔维放了进来。
道里安知道这是违规的,如果萝丝知道他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和西尔维近距离接触恐怕又要尖叫,但道里安其实一点儿也不担心自身的安全问题。
这也许就是几个月来他和西尔维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感,道里安知道西尔维不会伤害他。
于是他就真的坐在西尔维面前,不紧不慢地跟他聊着天,吃掉了一整个三明治。
昨天他们只在“聊天室”里待了一个小时不到,只是让西尔维适应一下新环境,道里安打算今天待得久一些。
“昨晚睡得好吗?”
道里安喜欢跟西尔维聊一些人鱼根本听不懂的话题,就像人们总是喜欢问猫咪你是否爱我,而区别是,猫咪听懂了也不会理睬,而西尔维即便听不懂也会朝他摇尾巴。
“我猜你在说很好。”
道里安自行回答了这个问题。
西尔维用半截尾巴支撑着身体站在玻璃前,他的伤完全好了,没有留下任何疤痕,皮肤光滑,鳞片圆润饱满闪着光泽。
水液漫过了他的腰部,那截水位线随着水波的晃动时上时下,舔着西尔维线条极佳的腹肌,他过宽的肩膀更加衬托了腰部骤然收窄的线条。
道里安很难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毕竟人类男性实在很难拥有这样夸张的身材。
在无第三者窥视的研究室里,道里安交叉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欣赏着面前的实验体直到心满意足。
不过还是少了点什么。
道里安短暂地思索了片刻,起身去智能系统处调节房间里的光线。
室内逐渐暗了下去,像日出前的昏暗黎明。
道里安等待了数秒,很快,西尔维睁开了他的第三眼睑,那层白色的瞬膜,露出银灰色的眼睛。
他现在看上去可完全称得上“海妖”这个词了。
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前胸,像层烟纱,人鱼展开了自己莺萝花瓣似的耳鳍,微微侧颈,冲道里安极缓慢地眨眼,炫耀一般,诱惑一般。
道里安有些着迷地看着西尔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击穿了道里安的外壳,在那个刹那道里安感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奇妙震颤。
突然,一阵低吟透过玻璃上方的小孔传了过来,西尔维开始摇摆着尾巴轻声哼唱起来。
那是一段奇怪的调子,道里安说不出是好听还是不好听,只觉得像鲸类在呼唤同伴。
这可是一段相当珍贵的音频数据,道里安保持沉默,让人鱼的“歌声”尽可能完整地被实验室里的录音设备记录。
可在迟迟等不到道里安的回应后,人鱼失去了唱歌的兴趣,他将脑袋抵着玻璃,垂着眼帘望着道里安,看上去非常沮丧,可能还有点儿生气。
“哦拜托,再唱一段。”道里安试图用小沙丁鱼讨好他,但失败了,西尔维用尾巴将那些小点心全部拍在了墙壁上。
道里安于是掏出口袋里镶有水晶的钢笔,试图转移人鱼的注意力:“嘿,喜欢这个吗?”
人鱼果然被吸引住了视线,他摆着尾巴凑近,趴在玻璃上盯着那只钢笔。
道里安从不觉得这支由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劣质工艺品有什么价值,而此刻它却因为吸引了一条珍贵人鱼的目光而多少有点让它的拥有者感到自豪。
道里安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用指尖轻轻戳了戳钢笔,让玻璃墙的内嵌智能屏幕同时展现出“pen”这个单词。
“钢笔,这是钢笔,喜欢吗?”
人鱼将目光移向道里安的脸,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道里安重复了好几次人鱼都毫无反应,他很快意识到,人鱼从不书写,“钢笔”这种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恐怕很难理解。
于是道里安转而用指尖隔空戳了戳西尔维。
“西尔维,你的名字,西尔维。”
玻璃上显示出单词“Silver”,AI控制了每一个字母出现的速度,好让人鱼能记得这个单词的写法,但几次重复后人鱼仍旧无动于衷,而道里安确信西尔维看见了玻璃墙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小屏幕。
或许他应该换一些更容易的单词?
不,也许不是词汇的问题,他得首先让西尔维理解他的行为。
道里安感觉到了压力,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求助一位语言学家,或者,动物行为学家?他记得自己前段时间曾看过一篇教黑猩猩用键盘打字的论文,也许他应该找个时间和这位论文的作者好好聊一聊。
至于现在。
道里安打算在放弃前做最后一次尝试,他用指节敲了敲西尔维面前的玻璃,接着用指尖缓缓拼写起单词“Silver”。
道里安此前一直在避免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从西尔维的角度看到的就是完全相反的写法,这对于语言初学者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开头。
然而就在这时,西尔维伸出了他那带有薄蹼的纤长手指,用锋利的指甲跟随着道里安指尖划过的轨迹,完整地拼出了一个反写的“Silver”。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写。”道里安有些摸透了西尔维的想法,他大概只对跟着自己的动作比划感兴趣,于是道里安自己跟随着智能系统,有些笨拙地拼出反写的“Silver”,西尔维果然跟着他继续在玻璃上划写。
在西尔维完整地拼写出自己的名字后,道里安忍不住朝他鼓起掌,他此刻的欣慰程度与第一次看见孩子自己走路的家长不相上下。
“真了不起!西尔维,你一定是大海里最聪明的那条人鱼。”道里安的强烈情绪让西尔维兴奋地又在玻璃上写下好几个“西尔维”,有正有反,但毫无疑问每一个单词都完美复刻了道里安刚才的笔迹。
“没错,很好,就是这样。”道里安的挫败感一扫而空,他继续在玻璃上拼写。
【Dorian】
“道里安,我叫道里安,看见了吗?道里安。”
道里安完成了一遍拼写,他指了指自己,静静地等待着西尔维的动作,为了确保他学到正确的单词拼写,道里安这次只写了反向单词。
很快,人鱼就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拼写下了道里安的名字。
然而道里安看着那个单词逐渐皱紧了眉头,这是一个相当正确却又完全错误的拼写。
因为,他从自己这一面,看见了“Dorian”的正确写法。
也就是说,西尔维直接凭借脑内想象,拼出了这个单词的镜面写法。
这条人鱼非常清楚自己的研究员想要什么。
而就在此时——
“道……里……安……”
仿佛日光骤然刺破乌云,平静的湖面蓦地泛起涟漪,这间小小的,寂静的,充满海腥味的实验室里,突然闯进了一道低沉沙哑的陌生男性嗓音。
梦境与现世,幻想与真实,所有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元素挤进同一个空间。
道里安在一种令人惊惧的熟悉感里猛地看向西尔维。
“道……里……安……”
道里安难以置信地仰头盯着西尔维的喉咙,像是要透过他那层结实的颈部肌肉看见他的发声器官。
在此之前道里安一直以为人鱼只能像其他鲸类水生哺乳动物一般,发出有特定指令的鸣叫,毕竟到目前为止,道里安从来没有听见过人鱼发出过除了哼鸣之外更加复杂的声音。
但他也早就该想到,既然人鱼拥有与人类相同的上半身,能够直立,他们的发声器必然与体轴构成直角,也就是说,他们的呼吸道同样在喉头部形成有折节的腔,能使发声在喉头部与鼻咽部之间形成分节性发音,而这种发声的分节化正是形成语言音和发展语言音的基础。
在一瞬间,无数念头在道里安的脑袋里拧转成一股漩涡,他忍不住小声催促:“再一次,西尔维,再说一次,‘道里安’,说‘道里安’。”
他总觉得人鱼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不过这必定是他的错觉。
“道……里……安,道……里安……道,尼安……”
在一次次的重复之下,人鱼的发音变得熟练起来,但偶尔也会有些失误,比如他在发“r”的音时总会有短暂的停顿,或带有黏腻的鼻浊音,听起来更像是把道里安的名字含在鼻子里撒娇。
明明拥有着歌剧团首席男低音一般低沉的性感音色,说起话来却像个两岁小孩儿,这反差无比滑稽。
“哈哈哈我的老天啊……你可真可爱。”道里安忍不住扶着玻璃墙笑出声。
感受到道里安的愉快,西尔维愈发兴奋,他的尾巴开始高频率摆动,头发也在空气中浮动起来,他不停叫着道里安的名字,将这个甜蜜的单词在玻璃上正着拼写,反着拼写,最后再用舌头舔上去。
“别这样,西尔维,小混蛋,哈哈哈……”道里安笑着擦掉眼角的泪水,阻止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亲昵。
道里安简直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愉悦亢奋的情绪像是气球一般在胸腔里鼓胀,他想立刻冲出研究室,拉住路过的每一个人大喊:
嘿兄弟!猜猜看!我的人鱼说话了!人鱼!那条有着闪闪发光的银色尾巴的顽皮小混蛋说话了!
我是对的。
我他妈一直是对的!
道里安激动地在房间里打转,他开始由衷地感谢马格门迪了,他的确不需要太过强壮狡猾的海洋猎食者,西尔维这只傻乎乎的小东西就是最棒的实验体,这是道里安应得的。
接下来,让我们好好想想,接下来……
道里安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接下来按照道里安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很快就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到时候全世界都会为道里安的这一发现感到震惊。
没错,这一次马格门迪抢不走他的成果,能跟西尔维说话的就只有道里安,他是独属于道里安的实验体!
胸腔里的气球快要爆炸了似的,道里安想立刻分享这个好消息,他点开了终端,想马上把刚才的事告诉大卫、阿刻索夫人、欧文、萝丝……所有人,但是在他发送简讯前的那一刹那,一个细微的念头如同银针掉在寂静空房间的地板上。
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
我真的甘愿让第三者知晓这个秘密吗?
仿佛被灭火器从头喷到脚,道里安迅速冷却成一具结了霜的人体雕塑,他在玻璃墙面前站住了,带着点冷意的眼神在西尔维身上扫射。
西尔维不安地掀动起扇形的大尾巴尖。
道里安收敛起情绪,打开了观察水箱的连接通道:“你该回去休息了西尔维。”
西尔维毫无反应,他突然扭头看向道里安身侧的那面金属墙壁,似乎那块墙壁正发生着什么古怪的变异。
道里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西尔维?”
西尔维这一次动了起来,他转身朝通道口游去,在完全沉入水中之前,他扭头看了道里安一眼,合上了保护眼球的白色瞬膜,很快,他像只巨蟒隐入沼泽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道里安朝西尔维的水箱里送了一些小沙丁鱼作为奖励,接着快步来到了监控室,他需要把刚才西尔维的那段歌声截取下来,发送给专攻海洋动物叫声的姵森教授。
人鱼研究小组成立以来,姵森一直负责这个部分,她会将人鱼的音频进行提取分析,猜测其中的含义和作用。
音频的选取复制和提取过程非常简单,道里安操作得非常迅速,但在最后的确认阶段,在提取键旁并排列着另一个道里安无法忽视的选项——删除键。
老实说,道里安很有几分想要按下删除键的冲动,但考虑到研究所的所有监控视频都会实时同步到云端,删除机器里的单个片段毫无意义,道里安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终所有人都会知道人鱼的秘密,哪怕没有道里安,也会有道里昂或者道来安揭开真相,人类在对未知的探索上总是前仆后继。
想到人鱼可能会给人类历史进程带来的巨大推动,道里安对自己心里那点自私的独占欲发出一声哂笑。
在将西尔维的歌声发送给了姵森后,道里安自己也来到了姵森的研究室,姵森看到他后像看到救星,热切地邀请道里安留下来喝杯热茶。
“怎么了?”道里安僵硬地接过那杯红茶,他不理解姵森突如其来的热情,因为他们根本不熟,即便在加入人鱼研究小组之后,他们也只因为工作见过两三面。
姵森长叹一口气,将自己那头凌乱的黑色长发别到耳后:“老天,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道里安打量着姵森灰败的脸色,顺着她的话问:“所以,发生了什么?”
姵森是研究所里少见的黄种人,她符合一切白种人对于黄种人的刻板印象,单眼皮,小眼睛,看不出年纪,总是对人笑眯眯的,给人一种看起来和善其实城府颇深的印象,虽然身材瘦小,但似乎会某种神奇的东方功夫,没人敢跟她硬碰硬。
姵森向道里安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她把刚才道里安发给她的那段音频外放了出来,问:“好听吗?”
人鱼奇异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道里安疑惑地看着姵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就那样。”
“好的。”姵森于是点开了第二段音频,“那让我们听听这个。”
在姵森按下播放键的那一刻,一段极其尖锐的叫声刺破了道里安的耳膜,那仿佛是人在遭受极刑时发出的痛苦呐喊,又像是野兽在临死前的无助哀嚎,在这段不知名的尖叫里,还夹杂着折磨人的高频噪音,让人在耳朵疼痛的同时头晕目眩。
“够了!停下!”道里安捂着耳朵冲姵森大喊。
下一秒尖叫声停止,寂静猛然袭来,道里安松了口气,他气愤地质问姵森:“你在干什么?”
姵森朝他耸了耸肩:“这一个月来送到我这里的人鱼相关音频都是这种类型,现在再听听刚才你给我发来的那条音频,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那简直是天籁之音。”
脑袋里还残留着一点嗡鸣,道里安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那些研究员去医疗室治耳朵的传闻:“这究竟怎么回事?那些人到底在做什么研究?”
“如果连你都不清楚,那我就更加不会知道内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姵森把自己的长头发拢在脑后,在接收到道里安的目光后,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相比较其他研究小组,你的实验体无疑是过得最好的那一个。”
某种不祥的怪异感在鞭打道里安的心脏。
像是在观看一场被打了马赛克的血腥直播,道里安坐在观众席的一端,他知道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但于此刻的他而言,只是收获了几分隐约的毛骨悚然。
道里安告别了姵森,心事重重地走了。
道里安在佩森的研究室获得了一些可怕的启示,他又陷入了一种混沌的不真实感。
每一次,每一次道里安从各种途径接收到有关人鱼的负面消息时,他都会陷入这种情绪里,他茫然,焦虑,不知所措,他走在众人口中满是荆棘与鲜血的地狱之路上,却沿路收获了玫瑰与艳阳。
这感觉可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道里安很快对自己的情绪进行了分析。
目前他最大的不安来源在于对人鱼的研究体验与其他人鱼小组的巨大差异。人是具有社会性的动物,当个人的观念和行为与群体其他人不一致时,便会感到压力,可这并不能代表道里安是错的,他坚信自己对于人鱼的研究方向正确无比。
那么导致结果差异的一定是其他因素。
比如,人鱼实验体的性格,再比如,研究方式和手段……
道里安坐在餐厅里,机械地咀嚼着人造营养物,眼神空洞地停留在餐厅的天花板上,在伸手摸索红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褐色的液体倾倒而出,惹来隔壁食客的一阵惊呼。
“抱歉!我马上清理干净!”
在道里安慌里慌张寻找纸巾的时候,他对面的大卫已经帮忙把桌上的水渍擦拭掉了。
“嘿,放松一点兄弟,不要那么紧张。”
隔壁的食客眼神古怪地扫了一眼道里安,端着自己的餐盘离开了。
道里安盯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你不知道吗?”大卫冲他惊讶挑眉,表情里带着点担忧的戏谑,“大家都在猜测你什么时候疯掉。”
“什么?”
“从你打算把人鱼放出水箱起,所有人都觉得你活不过两天,在你坚持了两个多月后,大家又开始猜测你什么时候疯掉,或者你其实已经疯了,搞不好哪天就会用叉子捅破自己的喉咙管。”
大卫仔细打量着道里安的脸色,企图从他的微表情里找到他精神失常的前兆。
“老天啊,这简直是胡言乱语,难道研究人鱼的都有精神问题吗?看看你我,我们还能更正常吗?”道里安冷笑着反驳。
大卫不赞同地摇头:“我正常是因为我已经退出了人鱼研究小组,而你,道里安,你现在的状态可真的算不上……”
“什么?等等,等一下。”道里安打断他,“你已经退出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大卫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他激动起来,“我上个月就告诉你这事了,但是你完全忘记了,不对,你当时根本就没注意我在说什么,你至少已经疯了一半!”
“嘿老兄,你为什么总是想把这个词扣在我头上?我忙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发现泰坦乌贼之前的那段状态。我现在能吃能睡,没有任何不适,我既没有在会议室里说疯话,也没有在餐厅里挑衅路人,我不过只是打翻了一杯红茶,别再用那种该死的眼神看我了!”
“因为我就是从那个鬼地方出来的!”大卫用气音吼出了这句话,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确定没人在注意禁二传二改二转他们,“道里安,你是对的,我们都应该离那种生物远一点,所以我退出了,我不能死在我妈妈前面。”
道里安同样压低了声音:“别跟我打哑谜大卫,如果你真担心我的安全问题,告诉我你们的研究室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理解,我的那条人鱼乖巧得像条观赏鱼。”
“那是假象,是伪装!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大卫突然截住了话头,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糟糕的记忆,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许久以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我不能说太多。但我猜你一定没注意到最近的人事调动,最开始接手活人鱼的研究教授,大部分都因为各种原因替换掉了,而他们的助手也都换了几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受到影响,或者其实你已经被影响了只是你没有察觉,道里安,你真的不觉得你对人鱼太过狂热了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道里安将视线转向大卫身后,“如果你觉得我有问题,那你该回头看看那位。”
在凯登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不只是道里安,餐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隐晦地投向了他。
第一眼时,道里安甚至没能认出他。
凯登瘦了整整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刮掉了胡须的缘故,他的脸颊看起来严重凹陷,干瘪的皮肤包裹着他高高凸起的颧骨,眼底青黑,眼球布满血丝,他简直像具活干尸,死神也许就站在角落里等着勾走他的灵魂。
像是习惯了餐厅里其他人异样的注视,凯登没在意任何人,他在取餐口拿到了自己的套餐后,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用餐。
“上帝啊,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那个样子。”大卫只扫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道里安用指尖扣了扣桌面,低声问大卫:“凯登还在负责该隐吗?”
大卫点了点头,恐惧在他的眼底翻腾。
深夜,道里安失眠了,就在他向大卫表明自己能吃能睡的当晚,果然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
徒劳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道里安调亮了房间里的光线,又把父母的两本日记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阅读,不幸更焦躁了一些。
到处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正如同约翰弄不明白人鱼对人类的敌意,伊万诺娃弄不清楚罗宾镇的怪病和约翰消失的尸体,道里安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人鱼实验体具有如此之大的差异性,以及他的同僚们到底在做什么可怕的实验。
不过一切实验都是目的导向的,道里安觉得首先应该明确研究所要从人鱼身上获得什么,或者说,马格门迪要从人鱼身上获得什么。
“人鱼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净化能力,如果这种能力能用在人类医药学甚至人类基因进化上……”
马格门迪曾在访谈里这样说,暗示未来说不定人类也能自如地在水下生活。
某种恐怖的预想让道里安打了个冷战——
生化实验。
不可能!
道里安立刻停止了这个想法,生化实验必须基于足够多的实验样本,那四条活着的人鱼如此珍贵,马格门迪不会这样草率。
道里安这样安慰自己,可这念头的可怕残痕迟迟无法消退,让他无法安然入睡,而这一点又让道里安更加焦躁,于是恶性循环产生了。
最终,道里安放弃了挣扎,他起身穿了件宽松的T恤和短裤,打算去生活区的泳池发泄压力。
就仿佛程序员在增长技术的同时无法拥有浓密的头发,一名科学家要想增加科研成果也无法同时拥有健康的体魄,但要想活得更长久,避免猝死,就必须给身体找点“苦头”吃——你得动起来。
于是道里安选择了游泳,这也是他唯一喜爱的运动,他喜欢在水中那种灵魂脱离笨重肉体的轻松感。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生活区的健身场所是24小时开放的,毕竟对于研究者而言,失眠和熬夜就如同呼吸一样正常,大家需要随时随地发泄压力,运动无疑是最健康最便捷的一种。
道里安到达健身区时,果然有两三人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他路过他们,朝泳池房走去,结果却被门口的检修通知牌挡住了去路。
“见鬼。”
道里安讨厌跑步机,讨厌出汗,他不想就这么放弃,沉思了片刻后,他突然有了一个点子。
五分钟后,道里安带着自己的游泳装备来到了F区,准确的说,是F区用于放置刚捕捉到的巨型海洋生物的玻璃观察室,由于这里有直接与大海相接的通道口,因此常年充满了海水,虽说水质算不上好,但偶尔在里头游泳一次也不至于生病。
当然,在观察室里游泳是被明文禁止的,并且在不使用时,这里是封闭的,只有特定人员才有进入权限,道里安并不是其中之一。
但巧得是,道里安曾全程参与了F区的建设,当初的管理者初始权限被保留了下来,因此他可以随意进出F区的任何区域。
而且更巧的是,道里安是马格门迪的儿子,哪怕监管人员发现了道里安的违规行为,如果ta足够聪明,就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道里安如愿地跳入了观察室里的巨大水箱,愉快地享受被海水托起的轻松感,他灵活地摆动起四肢,无比自如地游动,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深海鱼,在水中比在空气里更畅快。
不过在观察水箱里的体验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从玻璃另一层透出来的模糊景色让道里安产生了一种自己也成为了实验体的错觉,但他很快将这种扫兴的想法抛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