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折扇,对着杨观拱手一笑:“今日之事,杨祭酒可要给我们沧浪海一个交代。”
人群“嗡”的一声,交头接耳,都不知一场学宫试炼,背后竟还掩着这样一桩阴谋。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在谢苏耳中一时近,一时远。
秘境之中那条河流玄妙,河上时间流逝要比外界快上许多。
于谢苏而言,他在秘境之中还只过了不到一天,其实却已经三日不眠不休,又跟水魈剧斗一场,况且水魈的幻术极耗心力,到得此时,竟像是有些支持不住。
他半低着头,只能看到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众人对他十分敬畏,并不敢上前。
谢苏轻唤了一声:“师尊。”
他也不知怎么的,伸手就牵住了明无应的衣袖,只觉那青衫布料握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是抓不住似的。
他低声道:“我想离开这了。”
明无应笑道:“好。”
天光在水,云影浮波,唯有一只小舟从湖上驶过。
不知道是谢苏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镜湖之上烟波浩渺,却是要比平日里辽阔许多。
水天一色,湖心一座小筑显得十分遥远。
小舟行得极慢,谢苏与明无应相对而坐,察觉到他的视线移转到了自己身上,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自他在秘境中被水魈的幻术迷惑,见到自己又回到永州城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知道了自己心中最害怕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便好似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无应。
若是明无应没有将他带到蓬莱,自己此时又会是在哪里呢?
谢苏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害怕的并不是那茫茫人生所有未知的际遇,而是如果自己没有遇到明无应。
秘境之中所发生的事情,自己是要详细告知师尊的。但是这件事,他却并不不想说。
谢苏以为师尊将他从校场之上带离,是要将那水魈的事情问清楚的,可是小舟悠悠驶过镜湖,师尊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抬起眼帘,不期然跟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明无应倚着船舷,意态潇洒,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谢苏抿了抿唇,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在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明无应亲手设下的禁制,正是因为有这道禁制,学宫之人是无法进入蓬莱的。
就算是学宫的祭酒杨观也一样,他想要进入蓬莱,需得先跟姚黄通报。
谢苏从前背着牧神剑在山中行走,无意间穿过了那道禁制,遇上了叶天羽华歆等人,这才知道因着牧神剑的缘故,师尊所下的任何禁制,自己都能够穿行而过。
可如今他已经将牧神剑还了回去,且不日学宫就要开始授课,往来穿行之间,他就得想一些别的办法。
明无应带他从学宫的校场之上离开,几乎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镜湖。也是到了这时,谢苏才想起了那道禁制。
静了片刻,谢苏道:“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禁制。”
明无应笑道:“是,那又怎么?”
“学宫开始授课之后,我每日往来,都得穿过那道禁制。但……没有牧神剑,我是过不去的。”
明无应道:“的确。不过学宫开课之后,你难道还要每天晚上回来睡觉?”
谢苏犹豫片刻,低声道:“我去了学宫,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他这一句话,仿佛是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心才问出来的,问话之时,抬起双目,直直地望向明无应。
这双眼眸色如琉璃,也清澈如琉璃一般,向来掩藏不住什么情绪。
明无应忽然觉得逗弄谢苏很有趣,故意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他原以为谢苏要犹豫衡量许久,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参加学宫的试炼。
可谢苏几乎是立刻就答道:“那我不去学宫了。”
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一个物事,几乎就要从小舟上站起来。
明无应目光下移,看到谢苏拿出来的是一段玉简,却是忍俊不禁。
“真不去了?”
谢苏认真道:“嗯,不去了。”
他手中握着那段玉简,也不在意自己此刻困乏疲惫已极,想要尽快将玉简还给杨观。
一共二十八枚玉简,便是二十八个进入学宫的名额,如今自己既然决定不去学宫了,这根玉简自然要早些还回去,将机会还给他人。
他不假思索要站起来,可是在秘境中跟水魈一场剧斗,身体困乏得厉害,在校场上还不觉得,跟在明无应身边,在小船上只稍微缓了一缓,就觉得四肢疲惫酸软,加倍袭来。
想要站起,却几乎无法起身,还带着小船猛地一晃,自己也向着水面栽下去。
明无应却已经大笑出声,伸手在他腰上轻轻一带,将他按下了。
谢苏尚不及抬头去看师尊的神情,就觉得额上微微一痛,是明无应屈指在他眉心弹了一记。
他只觉得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奇异地发起烧来,却不明白为什么。
“倒也不用那么着急,”明无应眼中漾着笑意,“你要是真的告诉杨观不去学宫了,他怕是要日日站在禁制之外长吁短叹,烦也把人烦死了。”
谢苏抬起头,神色颇为认真。
明无应道:“你把手伸出来。”
闻言,谢苏虽不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却已经照做,放下玉简,将右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明无应握住了。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手指修长,比他的手要大上许多。肌肤相触,谢苏僵硬了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
他这样微微挣扎一下,明无应却已经感觉到,反而施力将他拽了回来,扬眉道:“你躲什么?”
谢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么,被明无应一拉,整个人都向前倾去。
他们在小舟中本就是相对而坐,这样一靠近过去,谢苏几乎闻得到明无应衣上的熏香气息。
“你手心这个印记是什么?”
明无应话音未落,谢苏掌心一道白光若隐若现,是那道杨观留下的灵符一闪。
此刻还没有到正午时分,若不是明无应一剑斩开了秘境,学宫的试炼就还未结束,这灵符仍然有效。
谢苏轻声道:“这是杨祭酒种下的灵符,试炼途中若是想退出,可以激发这道灵符。不过再过两个时辰,这灵符也就该消失了。”
明无应却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在谢苏的掌心,若即若离之间,竟是一点点将那个灵符印记给擦去了。
谢苏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起来,只觉得掌心被明无应这样触碰,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灵符已经被消去,明无应的指尖却还是在他掌心慢慢游弋,像是在写字一样。
谢苏实在很想把手收回来,可是他的手被明无应牢牢地握着,不见明无应如何用力,但自己就是挪动不了。
“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担心以后去了学宫,被那道禁制给拦在外面吗?我也给你留个印记,让你随时能出入禁制。”
谢苏手指微微一动,是觉得掌心很痒,低声道:“这样好像是在写字一样。”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却忽然将他的手一折,指尖一点一横地,当真在他掌心写起了字。
“我写的是什么?”
他这样一问,谢苏自然而然便想到从前学剑的时候,明无应也会忽然问他,这一式的落点在何处,破绽又在哪里,不由得凝起心神,认真感觉明无应此刻在他掌心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片刻之后,谢苏只觉得掌心微微地热起来。
只听明无应问道:“我写的是哪两个字?”
他的声音都低下去:“……谢苏。”
小舟轻轻到岸,明无应放开他的手,笑了起来。
谢苏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将他的右手笼住,却是虚虚地收拢了五指,只觉明无应指尖的触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话要说,提起承影剑的剑柄,便要开口将秘境中如何得剑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无应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眼睛上抚了一下。
“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有话睡醒了再说不迟。”
掌心覆上来的一瞬间,沉沉的睡意涌来,谢苏只觉得眼前的镜湖水光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一觉却是睡了好几个时辰,酣甜无梦。
谢苏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镜湖小筑的软榻之上。
他臂上的伤处已经被裹好,看那缠得足有两只手臂粗的白绫,谢苏心知一定是姚黄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给他上过药了。
只是镜湖小筑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外面水汽朦胧,游廊之上的缃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浮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杏云铺陈天际,数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镜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却不在岸边。
谢苏口渴得紧,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显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过。学宫的玉简就搁在一旁,只是承影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觉睡得十分黑沉,醒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苏站在窗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剑鸣。
他循声而出,自游廊走过,看到庭院之中,元徵坐在那只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承影剑,轻轻试过那锐利剑锋。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二子拼杀,初露峥嵘之势。
似乎是察觉到谢苏的脚步声,元徵操纵那木轮椅转向,将承影剑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但实在按捺不住对这柄剑的好奇,不问而取,还请见谅。”
谢苏摇头,示意无妨,又听元徵笑道:“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在学宫的秘境中抽出这柄剑的。”
听元徵说话,倒好像对学宫试炼之事很是了解,谢苏也不觉得奇异,因为元徵一向如此,谢苏觉得,他虽然不问世事,却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徵见他过来,伸手将承影剑还了过来。
谢苏伸手接剑,只见剑光如秋水,心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当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剑影,水魈直扑而来时那剑影又忽然浮现,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讲了出来。
“一只水魈身上就有这样凌厉的魔息,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元徵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
谢苏点头道:“确实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术很是迷惑人,我们四人接连中招,无一幸免,好在丛靖雪身上有一块灵玉,有护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来有些担心,若是元徵问他在水魈的幻术中看到了什么,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徵却并没有问,反而对那只水魈颇有兴趣。
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轻轻偏过脸去,平淡之间,似乎就能捕捉到极遥远处的气息。
“恰好他回来了,不如你直接去问他。”
明无应回到镜湖小筑,谢苏身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来,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徵还在这里,他虽然跟明无应很是熟悉,但依旧是蓬莱的客人。
元徵却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谢苏一颔首,携着承影剑沿游廊而去。
缃色帷幔之间,游廊曲折回环,谢苏脚步轻捷,数息之间,已经走到水边。
他极目远眺,还看不见辽阔镜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浓郁几分,天边红云层层叠叠,金芒从其后射下,霞影之间,流云亦带上道道金边。
水天相接处竟是一色,丝毫看不出分界。
谢苏回想着元徵的话,忽然听到廊下一声极小的吟叫。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小白狐缩在树丛之间,只是藏起头露出尾,一条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颤颤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几声,似是见谢苏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来,又不肯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谢苏。
谢苏回首望去,镜湖水平无波,仍不见小船之影。
他向着小白狐走近几步,它又往树丛之中藏得深了几分,蓬松皮毛擦着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谢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躲什么?过来。”
小白狐极有灵性,是能听懂谢苏在说什么的,闻言在草丛中调转身子,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对着谢苏,气哼哼的,不动了。
谢苏走到草丛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那蓬松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扫过,极是温暖柔顺。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终于又调转过身子,伸出一只前爪搭在谢苏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别停,刚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是沉湘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此刻也在蓬莱?”
谢苏随口一问,忽然想到方才元徵说过,他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
倘若只是元徵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相见,总是要两个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见。
谢苏轻声道:“是沉湘无法前来,所以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着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听懂了问话应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摇动。
片刻之后,小白狐从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这次瘸的是右边,上次却是左边,谢苏便知道沉湘说得不错,这只小白狐脚上并没有伤,只是喜欢装成一只瘸了腿的小狐狸。
蓬松皮毛移开,谢苏才看到树丛之后掩着几个酒坛,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着坛口泥封,醇厚酒香顿时逸满谢苏身周。
这酒必定是沉湘送来的,谢苏低头,只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酒坛下面,压着一张花笺。
笺上拓印了一枚合欢花,亦带着浅浅一痕合欢香气,染在谢苏指尖。
他将花笺翻过来,上面两行小字,倒像是附着什么术法,在他刚刚将字看清楚的时候,沉湘那促狭又得意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给人感觉很是遥远。
“上次说的依然作数,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秘密……”
谢苏见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过来,还以为花笺之上写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他轻轻一抿唇,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嗓音低沉好听,却是在谢苏耳后响起,气息极近。
谢苏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一般,瞬间将那张花笺揉在手心紧紧攥着,生怕被明无应看到。
“我……”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那只小白狐精乖异常,早就踪迹全无。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树丛间那泥封打开一半的酒坛子上,又回转过来,看着谢苏。
“原来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偷偷地喝酒。”
谢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我没有。”
明无应故意道:“连人带酒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谢苏将那张花笺攥在掌心,明知明无应看不到,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只见明无应单手提起酒坛,将那泥封完全拍开,凑近坛口闻了一下,笑道:“好酒!”
“这酒很好喝吗?”
明无应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着谢苏,“沉湘酿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经喝过了,难道已经忘了什么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谁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谢苏耳朵发红,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骗着喝酒,明明听到师尊的声音近在耳边,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里,周遭事物一时像是很近,一时又像是很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那日他只觉得花香甜蜜,将酒的辛辣全数盖在下面,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醉了,到了最后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
他这副微微气恼,又因为心虚不肯多说的样子,似乎很能够取悦明无应。
谢苏开口道:“我以后绝不再喝酒了。”
明无应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坛,转身便走。
谢苏跟在明无应身后,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无应头也不回,声音之中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因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一也。其无间若气而淖于水。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谢苏抬头,恰好遇上元徵的目光。
他含笑道:“只是这柄剑还缺了剑鞘。”
谢苏尚未开口,便看到元徵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的流风自天际划下,贴着镜湖的水面汇聚于此。
那无形之力周密严谨,却不强横,一如元徵此人给人的印象,温润妥帖。
承影剑之上凭空凝出一把剑鞘,素面无饰,霎时间像是有无尽长风在谢苏身边往复。
元徵向他举了举茶杯,笑道:“谢就不必了,今天累你说了许多话给我解闷,是我该谢谢你。”
那剑鞘真切落在手中,却又毫无重量,仿佛真是流风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