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仙君望向周寄疆,眼里糅杂着温柔与执拗,甚至让那些亡魂们都心下一惊。
周寄疆却面色不改,缓慢掐住了他的脖颈:“那你就快跳下去,证明你的爱啊。”
亡魂会迫不及待啃食他的肉身,蚕食他的三魂七魄。
没有人会主动跳进忘川河。
周寄疆隐约不耐,想要直接伸出手将他推下去,毕竟他被囚了万年,池长离也应该尝尝这种滋味,对不对?
可是池长离攥住了他的腕骨:“你想要一步步报复回来,对不对?”
“是啊。”
“你想要我在忘川河底囚多久?”池长离顿了半秒,哑声问他。
“永远,”周寄疆抿唇,“或许等你想要说出实情那瞬间。”
所以这一切都取决于池长离,只要他肯说出所有。
可是池长离沉默良久,突然说:“周周,你知道吗?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选了好多好多珍贵宝物,法器或者金银珠宝,最后选了一颗比洞府里更大更亮的夜明珠。
他其实一直知道龙族喜欢亮晶晶的物件,他满怀憧憬带着夜明珠去找周寄疆,却没想到回到桃林,亲眼看见那棵万年前周寄疆为他栽种下的万年桃树被砍倒了,周寄疆不见踪影。
“所以呢?”如今,周寄疆满眼嘲意。
“我想说,在我不在这些年,”池长离顿了下,一字一顿,“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无岁不逢春啊。
海晏河清,初春时节,连这忘川河畔,彼岸花开,万物复苏,满是艳丽的春天景色。
周寄疆扯了下嘴角,他已经融入不进去背后春色了,立在那里,面无表情,清瘦身影,就好像秋草逐日黄枯。
池长离也就知道,那个龙族殿下已经被他毁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哪怕他黄枯、败落,池长离瞧见他单单站在那里,心就软得一塌糊涂,止不住去索求,希望可以坠欢可拾。
可是,万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郎身影,却已经在他脑海里渐渐模糊。
眼前只有周寄疆满脸厌弃,想要他痛苦不堪,好像这样,两人才能互相折磨着活下去。
“生辰礼,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我的痛苦或许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池长离踏在浅水,一脚踩进淤泥里。
所有人也都以为池长离不会那样做,长离仙君清冷自持,理智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永远也不会落下。可是他就是那样做了,甚至露出了短暂一个笑,毫不犹豫,转身跃进了忘川河,譬如朝露,昙花一现。
妖魔们瞥了眼忘川河,又望向周寄疆。
“要下去救……”
“不必。”周寄疆说,“他自己不愿意上来,那就让他待着。”
旋即他毫不犹豫转身,连头也没回离开了忘川河畔。
妖魔们回头望了一眼,也跟着周寄疆离开了。
周寄疆毕竟还是三界唯一的龙族,入魔后,他轻易就带着妖魔们占据了酆都鬼城,也就是阴司地府,这地方海水都是秽黑色含剧毒,酆都罗山更是山耸十万六千里,地势险要,九重天仙人们不敢冒险前来。
山有洞宫,是鬼神之都,里面无数妖魔听闻龙族殿下竟然入魔,当即下跪,尊他为主。
周寄疆也就成了掌管酆都鬼城的妖魔主。
九重天仙人们一开始不敢置信,现在就是完全被震到了——
龙族殿下当真是入魔了。
本来九重天仙人们来过几次酆都山,只不过好几次都差点命丧于此,人间洪涝经历万年又开始泛滥成灾,他们人人自危,也就没什么心思去酆都鬼城了。
只是有人止不住奇怪:“怎么龙族殿下……那位妖魔主出了锁龙井,就开始闹洪涝了。”
甚至人间还有传言说是妖魔主故意造成洪涝,为了灭掉三界。
妖魔们气得要掀翻了酆都山,周寄疆统御鬼官,最近还隐藏身份去人间帮扶过几次,只不过是背了个“妖魔”身份,就什么灾祸都要扯他头上了?
周寄疆听到这消息,倒显得很冷静,他说:“那我们不去便是了。”
旋即他在酆都鬼城教他们医术,教他们静心之术。
过去,妖魔们跋扈自恣的性子竟然也被他所改变,逐渐沉静了下来,天天捧着本古医术,在酆都鬼城,随处可见草药包。
就是妖魔贪欲,他们热烈大方,不似仙人凡人遮遮掩掩,在情难自禁之际就会亲吻。
基本上妖魔都会有爱侣,可是妖魔主没有。
桑榆暮影,大家吃完晚饭都出来谈笑,可妖魔主沉默寡言,就背着身子,坐在海边一块礁石,一个人仰头望着月亮,月白风清,有酒无肴,他小酌几杯,脸就会渐渐浮上红意。
河倾月落,大家都离开归家了。
妖魔主还坐在那里,不自觉摩挲着腕骨那截赤绳,坐上一夜,一夕盈千念。
有人猜测是妖魔主的尾鳍断裂,飞不起来了,所以有执念。
又有人说其实妖魔主一直放不下一个人,那人就是天族三皇子谢纷华,曾经跟妖魔主交换赤绳,差点就要在月下老人的姻缘簿里添上一笔,可惜阴差阳错,阴阳两隔。
总之妖魔们觉得周寄疆太寂寞了,要给他寻良缘。
酆都鬼城都是些盛服艳容的妖魔女子,妖魔们寻来寻去都觉着不够好,配不上妖魔主那样的容貌体态。
最后却是周寄疆自己出了酆都鬼城,从人间带回来一位京都第一美人,众妖魔一见,当真是月中聚雪,蕙心纨质,与他极为相衬。
妖魔主即日成婚的消息传遍了酆都鬼城,就连酆都山之外,那忘川河底的亡魂们都听清楚了妖魔们的欢呼声。
正是春和景明之时,绿云冉冉红雪霏霏。
池长离耳畔,是亡魂凄切而绝望的嘶吼声。
他遍体鳞伤,在忘川河底画地成牢,觉得这已然是结局。
却没想到周寄疆在千里之外施于他的痛楚,浃髓沦肤,毁灭了他三百年折磨下的所有坚持与理智。
他曾经想着,哪怕周寄疆恨他怨他,至少恨比爱深切,只要记住他就好了。
可是竟然连这点都无法做到。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啦
那个京都第一美人是幻术变出来,
是柳枝。(怕有误会,提一嘴
◎最新评论:
三百年还好意思抱怨
换个人舔,我
感觉张安道也是被连累。。所谓仙君。。就是轻描淡写的毁了所有曾陪在他身边的人。。
得,现在攻又换了个人舔
洪水这个不会是经典的清冷受为了大义牺牲周周吧,另外我以为周周入魔还以为会引出魔尊之类的角色来宠周周呢,现在的谢真的太弱了
周周好深情啊
看周周对其他人深情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爽
一个小时了,我觉得今天没戏。
睡了一个回笼觉之后,我依旧没有等到更新,作者大大,你快点儿吧,今天晚上我不看到这一章,我连觉都没法睡
再等5分钟,我实在困的不行了。
更新呢。
好无语,说好的更新老是拖
-完-?
妖魔主牵着京都第一美人回到酆都鬼城,天才蒙蒙亮。
后来妖魔们个个支起耳朵撅起嘴,一传十十传百,天光还没大亮呢,消息传遍了。
妖魔素来大方热烈,对于成婚大典,也不似九重天与凡间那般繁琐,他们时常是一见钟情了,便坠入爱河,即日大婚。
周寂疆也没犹豫,只是摩挲着腕上赤绳,道:“那就这样办吧。”
妖魔们也就欢天喜地在各处散开消息——
妖魔主,也就是前龙族殿下周寂疆,在酆都鬼城成婚。
大婚之时,除了九重天的仙人们,都可提着赠礼前来沾沾喜气。
不多时,酆都鬼城人潮拥挤,全往酆都宫而去。
人到齐了也就热闹,妖魔们纷纷拿出绫罗绸缎缝制嫁衣,备起新婚赠礼,直接轿夫起轿,街坊敲锣打鼓,将那霞裙月帔的美人身影迎上轿,往酆都宫而去。
周寂疆那刻就立在酆都宫那长阶下,等着喜轿来。
他很少穿那样明艳的衣袍,今日一身大红喜袍,当真是人中龙凤,衬得苍白肤色也有了血色。
妖魔们在周寂疆耳畔说着荤话,传授他入洞房如何才能取悦爱人。
大喜日子,敲锣打鼓,周寂疆望向那些妖魔们,脸上浮现浅浅红潮,道:“别说了。”
妖魔们混不吝惯了,没见过周寄疆这样克制守礼的,原意也是逗弄,不想真把人惹怒了,这才肯止住话,目光却又转向了周边人群,他们蓦然皱眉:“那小子怎么回事?妖魔主大婚日子还满脸丧气……”
周寂疆闻言也望去,只见人群中有个红袍少年郎,睁着清浅眼眸,定定望向他。
面容普通,一看并不出挑,只是面无表情,与身旁人反差极大。
普通妖魔暂且不能探寻气息,然而周寂疆轻而易举凭着气息,瞬间认出了那是红袍小仙人,也就是天族小皇孙谢忆华。他易容,装成妖魔,来妖魔主成婚大典做什么呢?
周寂疆用神识传声。
谢忆华抿唇:“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是九重天的阴谋。”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周寂疆成婚消息,他总觉得心中钝痛,所以他想要来一趟,搞清楚这一切。
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
周寄疆也微微皱了眉,示意他走过来。
其实周寄疆对这个红袍小仙人印象不深,大多也就是记得那日满身伤,从锁龙井出来,是这人稳稳扶住了他。
甚至在长离仙君直接将他抱起带往昆仑山,也只是这人出声阻止。
而且……谢忆华实在是跟他记忆里的那道如火炽热的身影,太像了,侧脸轮廓清晰,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大抵是谢忆华的三叔父是谢纷华,难免相似吧。
周寄疆不再去想,撇开七情六欲,要知道若是不小心暴露神力气息,九重天这个备受天帝宠爱的小天孙绝对会在一呼一吸之间,被妖魔们给生吞活剥了。
然后又是九重天与酆都鬼城的一场纷争。
谢忆华也自知不请自来就已经冒犯了,察觉他周寄疆顾虑,立刻提步慢吞吞靠近,不着痕迹立在了他背后,刚刚好能细致窥见周寄疆那身精致而华贵的大红色婚服。
谢忆华目光又不由自主被眼前人宽大衣袖下所露出的那截藕白腕骨所吸引。
系在腕间的赤绳,被轻微扯了扯。
周寄疆似有所觉,回眸,眼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适可而止。
谢忆华也瞬间松手,他抿唇,又怅然若失说:“我有一根赤绳,跟你这个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这赤绳是谢忆华所赠,是谢忆华专门请手艺最精良的织女所制,连丝线都是万里挑一。
谢忆华也是满眼愕然。
周寄疆微怔,还未来得及细细盘问,忽而听见那敲锣打鼓声音愈发清晰,也愈发近了。
喜轿就停在他的面前,新娘子伸出脚尖,不急不缓踏在地面,微风拂过,红色喜袍微微上卷,擦过周寄疆指间。
新娘子压低盖头,看不清面容。
妖魔第一次见到所谓京都第一美人,下意识惊讶:嗯?新娘子太高了些。
是太高了,简直跟成年男子差不多高。
周寄疆微微抿唇,却听有个妖魔,略带遗憾道:“难怪妖魔主对我们妖魔女子不感兴趣,原来是身高就不符合了啊。”
就像是被刻意控制住了,妖魔们这样敏锐,却刻意忽略了不对之处。逐渐也就没人说了。
周寄疆:?
作为离新娘子最近的人,他蓦然皱眉,指间黏腻冰凉,他甚至若有若无闻到了很淡很淡的血香气。
可是来不及提出这个疑问,身旁围着他们的妖魔们就起哄,将他们这对新人簇拥着往酆都宫大门而去,直接送到了主殿。
人潮拥挤,周寄疆眼前混乱,甚至还差点被绊倒了。
幸亏新娘子稳稳扶住他的腰身,没有让他在大婚时闹了笑话。
可是那双手比之柔弱女子,未免太大了。
“还犹豫什么?快牵着新娘子啊。”妖魔们看见只觉得他们浓情蜜意,当众打情骂俏。
周寄疆身躯僵硬。
其他人不明真相,还在起哄着让周寄疆牵住身侧人的手。
周寄疆尽量心平气静,轻轻攥住了新娘子那截新生竹笋般的指节。
那人只是微顿,就很快反握,掌心温热。
“一拜天地,二拜——”
两人就在敲锣打鼓声下,拜了堂。
外人眼里他俩是檀郎谢女,紧紧依偎,真是羡煞旁人。
可是周寄疆被捏疼了手指,他想要挣脱,却一点儿力也使不上来。
妖魔们送他们入洞房。
本来一切都很圆满,只是有意外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周寄疆重重甩开了旁边人的手,祭出本命剑,对准新娘子的命脉。
“是你对不对?”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明明他所谓带回酆都鬼城的京都第一美人是幻术所致,那只是一根柳条变出来的新娘子。
幻术不会有主观意识,也就不会在他遭遇危险时第一时间护住他。
只会是,那个人。
成婚大典上刀剑相对,酆都鬼城的妖魔们惯常相信周寄疆,那一刻立刻也抽出法器对准那人。
…你们酆都山的妖魔都那么狠吗?拜完堂,还是新婚,就快进到相看两相厌恨不得爱人去死的阶段了?
从三界各处赶来酆都鬼城的客人们则震惊到无言以说,又怕惹火上身。
登时,人群当中,瞬间寂静,只剩下浅浅呼吸声。
“掀开盖头。”周寄疆又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直接剑锋上挑,破空之声簌簌,寓意吉祥如意的红盖头在半空成了碎片。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红盖头遮掩下,竟然还有一道面具。
周寂疆:……
他举起剑,准备直戳那人胸口,可是这次那人没有纵容他,只是轻轻掐了个诀,他的剑便落在了地面,发出铿锵一声。
可是剑锋还是划破了面具一角,只见那面具露出了些,下颚线清晰明朗,俊美苍白。
“那不是失踪三百年的长离仙君吗?”有明眼人直接认出,喊道。
那人露出来的下颚就血迹斑驳,一双凤眼注视着周寄疆,情绪很淡。
长离仙君啊,忘川河下被囚三百年,却是在听见他与他人成婚时毫不犹豫突破束缚,来了。
周寄疆定定望向那人。
三百年未见,其实周寄疆对这位长离仙君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是一双装着浓烈爱意的眸子,格外令人深刻。
池长离在外人眼前向来是清冷自持,只是在周寄疆面前,从来不吝啬浓烈情感,也就渐渐让周寄疆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池长离对他也是与他人一般无二。
一样冷淡,一样冰冷,视他为蝼蚁。
现在池长离就给了周寄疆久违的感觉。
强大到深不可测,又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你把她怎么了?”周寄疆声音很冷。
池长离侧过头来,迟钝,又竟然带着笑意问他:“新娘子啊?我不就是吗?”
仙君这笑意在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下,分外显得诡异。
妖魔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周寂疆面无表情,那仙君便沉下语气,一字一顿道:“好吧……我杀了。”
周寂疆脸色彻底差了下来,一是眼前人的话,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在强大未知力量下,他的反抗如同蜉蝣撼树。
他下意识看向四周,只见周围妖魔动作停滞,似乎时间被定格了,只剩下他们俩。
池长离到底是谁?竟然拥有着这样汹涌的神力……
周寂疆在脑海里滚了一圈想法,忽而,眼神警惕。
池长离就那样慢吞吞靠近他,然后伸手轻轻抱住了他,鼻尖从他脖颈处渐渐贴近,然后张嘴,从他身上汲取着久违的气息。
金属微硬,又冰凉,面具磕到了周寂疆的鼻梁。
他皱眉,手指刚刚要从背后,掐住怀中人的后颈,拧断。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池长离却像是洞悉一切,在他耳畔低低道。
周寂疆动作一顿,缓慢放下了手。
毕竟池长离宁愿在忘川河底三百年也不愿意说出实情,而现在,他竟然愿意了。
“条件是什么?”周寂疆道。
他不相信池长离突然会有这么一个转变,只是因为他要与他人成婚。
池长离也止不住满意蹭了蹭他的肩窝,说:“我想喜欢你,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很懂我。”
周寄疆扯了下嘴角:“那我还真不愿意懂你。”
毕竟他对池长离一清二楚,不过是那些年无望追逐所积累下来的经验。
甚至连池长离下一句话他都料到了,池长离突然笑说:“那你发誓,说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滚。”周寄疆毫不犹豫。
池长离早有预料,并没有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眼里难免有星星点点失望。
周寄疆还在等他酝酿着,要说出什么惊天条件来。
却没想到池长离又抿唇,郑重捧着周寄疆的脸,说:“那你发誓,以后不娶旁人为妻。”
“只是这个?”周寄疆不相信池长离这样深不可测的神力,却看不透幻术。
明明新娘子只是柳枝幻化而成,只是诱池长离出忘川河底的一个幻术,他却那样介意……
只能说他设下的局,那人竟然是甘愿来了。
池长离轻轻“嗯”了声,他低低说:“我哪怕死也没关系,可是你不要娶妻,我太在意你了,看到你跟别人白头偕老,相守一生,我会很难受。”
周寄疆还是第一次听见长离仙君对他这样直白,问他:“你懂什么叫做难受吗?”
池长离指了指心口。
他生来对于七情六欲的感知就很缓慢,大多都是依靠身躯本能反应,有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就会传出剧痛,嗓子眼也很酸,就好像不能呼吸了。
就像是前世,池长离解开锁龙井封印,时隔万年,他理所当然以为那位龙族殿下会仰头睁着清浅眼眸,像是往常很多次那样沉默着,压抑着汹涌情意望向他,然后等待他靠近。
可是他却发现那黑袍身影一动不动,蜷缩在井底……
他死了。
什么时候死了?
不知道,可能是死在昨日,也可能是前几天、前几年、前十几年,反正都差不多,都是死在了漫长的等待里。
周寄疆进入了主角受的神识,按理说仙人神识若是有人进入,会动荡,引起剧烈反应,如抽丝剥茧,密密麻麻疼痛会一点点汹涌,直到将仙人本身吞没。
简短来说,主角受会硬生生疼死。
哪怕道侣再情深,愿意为对方去死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
可池长离那样轻松,就好像让周寄疆进入神识是一件特别普通的事情,好像周寄疆只是散个步也没什么。
只是,他紧紧盯着周寄疆,说:“你小心,别受伤。”
他这里所说“别受伤”,意义完全不同了。周寄疆进神识,身体不会受伤,只是池长离怕他看到以前那些,触物伤情罢了。
周寄疆没回应,伸出指尖抵在眼前人额头,显然,他想要直接进神识,不想听池长离废话。
进入神识,他首先闭了眼,眼前有浓烈白光,仿佛要刺伤他的眼睛。
很快,白光渐渐暗了,这是池长离本能在克制神力,不伤到他。
周寄疆便渐渐抬起眉眼,望向前方,海水凝蓝,柔和美丽,春日已然姗姗来迟,那岛屿上,小树开始发芽,又是一年的红情绿意。
他看了良久,才从这艳丽春天景象里恍然大悟,这就是南海归墟,只是不似万年前他被骗来那一日,荒草萋萋,满目疮痍。
岛屿上无数仙人们都扎堆在一起,看不清在做什么。
周寄疆顿悟,眼前场景竟然是周寄疆被囚万年,出锁龙井那一日。
那些仙人们在救他,可为什么望着锁龙井里面,却神情复杂,甚至畏惧,一言不发?
在池长离的神识里,周寄疆是灵魂体,可以自由穿梭,也可以轻而易举步向锁龙井边沿,于是他也去了。
他也看到了那袭白衣身影,背着身子,站在仙人们最前沿,此刻低垂着脸往锁龙井下面看,一言不发,神情被肩侧黑发所遮掩,看不清。
周寄疆顺着长离仙君视线往锁龙井里望去,这一眼,顿时明白为何仙人们满眼肃穆。
锁龙井里一丝生机也无。
这是前世,龙族殿下周寄疆没有活着被救出来,就是结结实实死了。
周寄疆不愿意再看了,他想直接调转时间线回到前世最初的时候,可是那一刻身后人忽而有了动作,伸过手,刚刚好穿透周寄疆的身躯,往锁龙井里探。
周寄疆甚至都以为池长离是不是发现他了要诛杀他,然而池长离只是不顾仙人们的阻拦,毫不犹豫跳进了腐臭的锁龙井。
跳进去做什么?
周寄疆实在太好奇了,他跟进去看了眼,那清冷仙君跳进了潮湿冰冷的井水里,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周寄疆抿唇,心里难眠做对比,心想这井水他都泡了一万年,仙君果真是“娇”啊……
他简单想了一瞬,全部注意力就分到了自己尸体上。
那“龙族殿下”尸身还很完整,跌坐在锁龙井角落的姿势,阴暗潮湿下,侧过头来,肤色苍白,隐约可见其青筋,面容清俊,倒还算得上死得体面。
就是太清瘦了,无数粗硕锁链捆绑着他的四肢,就像是捆住了堆柴。
周寄疆打量“龙族殿下”的时候,显然,池长离也是,只是他垂着眼眸,眼里极克制,甚至还有爱恨交织,他身躯在不自觉颤抖。
“为什么不等我?”他声音低沉,细听,竟是抖着,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周寄疆感到荒谬,池长离是不是疯了?要一个被他害成这样的人等他,还问一个死人为什么不等他?
可是下一刻池长离眼角晕开红意,他俯下身,最爱洁的人,毫不犹豫抱住了那死去的人。
脖颈间的“清莲”细链散着清水蓝的光华,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池长离抱着龙族殿下离开了周寄疆的视线。
周寄疆连忙追了出去,就发现外面更是比他还震惊,原来是池长离那龙族殿下的尸身给抱了出来,缓慢开口:“我要与他成婚。”
与死人成婚,这在九重天简直是引起轩然大波。
何况还是长离仙君这样渊清玉絜的人所说,众仙人简直不愿相信,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那样理智清冷的人,就好像失去所有理智,要跟死去的龙族殿下成婚。
无人敢阻止。
在道侣大会那日,长离仙君就那样扶着一具尸体,拜堂,甚至在众人视线下,无法克制亲吻手下人苍白而冰冷的额头。
是疯子。
宾客们只觉背后一阵细细密密寒意,像是要席卷了他们。
此举放浪形骸,简直不像是那个素来理智克制的长离仙君。
可是池长离就是这样做了,毫无理由,甚至就像是只凭着心意做事的妖魔,将他带离众人视线,往洞府里而去。
周寄疆犹豫再三还是跟去了。
刚进门,他窥见他的尸身坐在那冰凉的玉床上,满床都是喜被,池长离坐在他尸身侧边,指尖扯了下喜服带子。
周寄疆怕池长离禽兽至此,要对他尸身下手。
可是池长离只是扯了下他尸身的喜服带子,就没继续了,他低低笑了声:“我知道你厌恶这样。”
所以他要是不厌恶,池长离还真会往下做?
周寄疆:……
他心绪复杂,要是神识里可以动手,他绝对立即把池长离诛杀了。
可是不能,他只能眼睁睁瞧着池长离沉默良久,似乎是得不到回应而感到没有安全感,池长离又站起身来,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桃木梳,端详片刻那尸身,龙族殿下哪怕死了许久了,黑发仍然柔软如上好绸缎,并不干枯打结。
周寄疆后知后觉想起九重天有个新婚之夜梳头的规矩,边梳三次头边说吉祥话,寓意着天地就能听到,未来新人们就能幸福美满。
就是没想到池长离这样傲气的人,竟然能寄希望于天地。
周寄疆继续望向那玉床,这次,神情复杂。
池长离从来没给人干过这种事,显得笨拙青涩。
他小心翼翼拿着尸体背后几缕黑发,一手木梳,轻轻往下陷入,边念着一句新婚俗语。
“一梳,白发齐眉。”可惜周寄疆不可能白发了。
“二梳,儿孙绕膝。”可惜周寄疆不可能生儿育女了。
“三梳,多福多寿。”可惜周寄疆活不过来了。
池长离每念一句都是缺憾,他面无表情,眼角愈发红了,梳得也愈发快。
幸亏尸身发质好,一顺到底。
只是这种程度了,池长离素来拿剑都很稳的手,都要磕绊一下,不小心用错了力,扯了尸身一下头皮。
那缕直接被扯下来了。周寄疆作为旁观者看着都疼,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就见池长离蓦然俯下身,在那尸身耳畔下意识急切道歉。
“我不是故意,你原谅我……”
可他声音过后就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为人沅芷湘兰的龙族殿下死了,死透了,神魂也一丝也没留下。
池长离好像现在还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
周寄疆不可能原谅他了。
“……”
周寄疆觉得看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他准备要回溯时间到万年前。
最后记忆是燃着龙凤烛的洞府,那两人坐在玉床之上,池长离用本命剑,穿透胸膛,满身是血拥住了那尸身,他低沉带哑说:“若是天地知我情意,愿再来一次,你在锁龙井,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