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要求领路的林江果然跳过了这一茬,只扶着门帘等屋里的两个人跟上来,柳栐言自不用说,而柳承午见主人自顾自揽了桌上的物件往外走,也忙不迭地迅速起身,仅落一小步距离跟在后边。
第55章
两人随林江又拐过两次巷角, 到最后一出墙掩,眼前便骤然空旷起来,显然是处闲置的空地,而除掉林江刚刚搬来的桌椅, 这里便只有棵上了年岁的榕树扎根伸长, 在地上遮庇出极大一片阴凉的影子。
柳栐言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忍不住摸了摸立在树影里的木椅子, 虽然周边相差甚远, 但像这样伴着细风斑驳投下的树荫, 以及认真摆好放置于树影中的桌椅,倒与他院中那棵玉兰树下的景致一般无二。
作为交换了身份的一方,柳栐言脑中含含糊糊的存着有许多原主的记忆, 但要说与那白玉兰树有所关联, 最先想到的却是他初明心意时站在屋门口所看到的,坐在下边专心习字的柳承午,
绝对不会试图逃开的,只属于他的柳承午。
柳栐言心里就被什么轻挠过似得, 他微眯了眼睛, 抬手招柳承午过来, 那人得到示意后果然乖乖听命,直接捧着砚台来到主人身边, 柳栐言拿手压他的肩膀, 很快就让完全没有抵抗力道的原暗卫顺势坐在椅子上,他见柳承午半是不安半是迷茫地想要侧身看向自己这边,便十分顺手地捏了捏对方的耳尖。
这轻轻一点的力道蹭得又亲昵又温柔, 可惜柳承午已经没有余力去领会, 他在最开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一僵, 差点下意识要跟着施劲捏坏手中的砚台。
柳承午记得自己先前也被主人摸过一次耳朵,只是那时他正一心想着请罪,被触碰时根本没反应过来,愣是让他后知后觉地躲过去了,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从一开始就因这亲近乱了阵脚。
柳承午手足无措,偏偏他的主人为了隐藏心意忍耐的辛苦,又心眼极坏,看他紧张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刻意拉近了距离,直捉弄得向来体温偏低的原暗卫耳尖都发烫了,才勉强决定放过他。
他们这样没弄出什么动静地闹了一会,林江就始终识趣地呆在边上不出声,他年幼不明情爱,却也觉得自己不该有所打扰,便慢腾腾地朝四周游离视线,边等待边看着景物走神。
这里是各家共用的闲地,又有棵大的惊人的榕树,跟林江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就全都喜欢往这跑,成群结队的一起闹腾,林江正想着今日倒是静的过分,结果四处望着望着,突然就跟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几个家伙对了个正着。
因为吃着百家饭长大,林江跟附近的孩子都玩的很熟,他见那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满脸好奇但又不肯靠近,就知道他们是对自己身后的两人有所顾忌,只是提防到底敌不过在意,到后来为首的少年实在耐不住了,便偷偷摸摸地朝林江招手,想让他过去解释。
林江站着没动,他瞧着对方的小动作,原先因为可以跟着识字的雀跃就慢慢淡了下去,林江确实感到庆幸,但他也记得自己跟这些小孩一起,在以前不知偷偷扒过多少次书院的院墙。
哪怕嘴上不说,想要读书的也并不只有林江一人,打定主意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虽对那位于他有大恩的柳先生满心敬畏,却也不愿因此放弃机会,便一直等到柳先生心情不错地收手之后,才小小心心地开口唤人,
“先生.....”
柳栐言正低声安抚被他逗过头的柳承午,听到这句称呼就望过来,随口纠正道,
“叫老师。”
林江闻言愣了一愣,柳栐言见眼前的孩子面露茫然,这才反应到他应是一时无法理解这种叫法,就又解释了一句,
“你既是我的学生,往后便叫我老师。”
林江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跟着唤了声,他见柳先生对自己纵容般地轻点了点头,心中竟忽然冷静下来,因这个称呼所指的师从关系添了不少底气。
他飞快地扭头看了眼后边那几个还躲藏着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微仰起头直视着柳栐言认真请求道,
“老师,能请您再多收几个人吗?就算只是让他们在边上旁听也好...”
柳栐言对林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感到意外,他饶有兴趣地沿着林江回头方向看过去后,那些骤然和他视线相对的小家伙就吓了一跳,立马跟受惊的鸟雀似得飞快躲进各自藏身的掩体后边。
柳栐言对这一幕哭笑不得,他转回来,稍微撇了眼努力挺直了背来面对他的林江,就凑下去用旁人无法听清的音量跟柳承午咬起耳朵。
林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个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孩子到底还是有些畏怯,只能心怀忐忑地等待结果,柳栐言问完后见柳承午没有异议地应了是,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而对林江道,
“行,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柳栐言轻易就答应了,反而让主动开口的林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但他没时间发愣,林江刚反应过来就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开,动作又急又快,一副唯恐老师中途反悔的样子。
柳栐言这次真的撑不住了,他被这群小家伙逗得乐的不行,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可就这么一会不管,林江已经跑了一半的路程出去,惹的柳栐言更加收不住,只得拍拍柳承午的肩膀,要他代自己把人叫回来。
柳承午领悟其意,便开口叫林江停下,他声音微哑,在林江听来却像呵斥,要继续迈出的步子当即僵住,惴惴不安地停在原地。
柳栐言看那孩子的神色变得失落,多少也清楚自己中途把人叫住会害他生出什么误会,便压着笑意出声解释,让林江记得提醒其他人自搬桌椅过来。
林江慌忙应下,他等了一会没等到其它说法,才终于确定老师是真的肯教,立马就又高兴起来,倒着往后退了一步再次转身跑了。
他本就对柳栐言带有感激,现下更是满心敬仰,等找到躲藏起来的孩子后,就如实讲了自己遇到老师的经历,毫不遮掩地站在老师那头说话。
其他人虽然对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有所防备,但对林江却不会起疑,因为从他那听了满耳朵的好话,又得知可以跟着认字,很快就被哄的动摇向往,将信将疑地回到各自家里去挪闲余的板凳座椅。
树影下很快就多了许多只小板凳,由于有些孩子家中没有可以带出来的木桌,从柳栐言那取得同意后,便有不少是三两个凑在一张桌子前坐着的,占在唯一的树荫下倒也不会太挤。
柳栐言粗略算了算,加上林江在内,就差不多有十来个年纪不等的小孩,而大概是穷人家的女孩并不那么受拘束,里头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柳栐言自然不会跟这里的学堂一样拒绝她们听课,他缓步走到树边,拿手在靠树立着的方木板上敲了敲。
那还是林江照柳栐言的要求带来的,从巷中一户木匠那讨来的八仙桌桌面边角料,虽然厚度薄了些,但也足够结实,若是将写了字的纸张贴在上头,便勉强能用来充当教板。
底下的孩子听见轻扣声,倒是十分机敏地慢慢安静下来,柳栐言扫了一圈他们的坐位,因为是踩着树荫摆,又只有一面教板靠在树下,桌椅间的间隔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可跟那些毫无芥蒂挨在一起的小家伙们比起来,同样也在学生的位置上,但却完全没人敢去靠近的柳承午显然被孤立了。
柳栐言看了看神色如常的原暗卫,他知道对方并不会在意这些事,但也看不得柳承午一直像这样孤零零地坐着,于是不动声色地将砚好的墨水换到一边,转而用清水浸湿毛笔,在教板左上的位置直接写了个柳。
第56章
木料本身的颜色较浅, 被水弄湿后就显出深色的轮廓,柳栐言用指节点了点那个字,向下边的小孩说明,
“这是我的姓, 木卯柳, 你们可以叫我老师,”
柳栐言讲到这停顿了下, 他将视线转向始终认真听他说话的柳承午, 才慢慢补充道,
“而承午是第一个跟着我习字的学生,又比你们年长,按辈分你们该叫他师兄。”
柳栐言特意指出, 除了被突然点名的柳承午, 其余人就都下意识看向这位表情严峻的师兄,大抵是被他身上闲人勿近的气势震慑住了, 本来就还没放开手脚的小家伙们更加拘束起来,只用非常小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回应了几句。
柳栐言对这个结果也不怎么介意, 只按着顺序一个个问了下边小孩的名字, 接着将他们的姓依次写在教板上, 这么十来个孩子,因着有的还沾亲带故, 便有姓氏相同的情况, 到最后加上柳栐言一开始写的自己的柳姓,在教板上总共也就只写了八个字。
听起来并不算多,但柳栐言做这事的初衷完全是出于私心, 故而根本没有讲解笔画和放慢速度的意思, 仅是写好后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字, 再让这些小孩们跟着念两遍,就继续写起下一个。
他写的很快,坐在底下的小孩又没有发现藏在里边的门道,就全都不带防备地按照柳栐言的步调走,上边写一个他们看一个,愣是一直到把那八个字全读完了,都没能察觉到哪里有问题。
于是在场的人中,除去柳栐言自己,也就只有柳承午感到奇怪,他毕竟已经学过一段时间,以往被教导时自然知道主人有多细致入微,现在突然见了如此随性的教法,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而他虽然能够跟上进度,却也猜得若是只按这样的方法粗略讲上一遍,其他人定然无法记住。
况且在这以外,柳承午还注意到主人用的是清水,笔画弄湿教板后虽然能留下水痕,可现在这个季节,正是空气愈发燥热的时候,即便是在树荫之下,凉风吹上那么一会就该干了,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他的主人准备教第四个字时,在最开始写的那个柳字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很快就连基本的偏旁部首都没办法辨认出来。
柳承午心中存有疑惑,柳栐言则是目的明确,他带着所有人念过一遍读音,便将早上才买的一整筒毛笔和练字用的纸分发下去,而领到纸笔的孩子们显然都没想过还有这种待遇,立刻躁动起来,挤在一起雀跃地摆弄来摆弄去,就怕一眨眼手里的东西会失去踪影,
柳栐言纵容他们哄闹,他踱回教板边坐了一会,等底下的孩子自个慢慢冷静下来了,才不急不缓地开口确认,
“方才发下去的纸笔,你们应当都拿到了吧?”
因为激动而目光明亮的小家伙们自然朗声应着拿到了,结果柳栐言只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话锋却是猛地一转,
“既然如此,那之前写给你们看的八个姓氏,便算作是今天,想要做我学生的入门试题吧,”
他见下边的孩子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反倒温和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也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们也可以互相讨论纠正,只要在今天结束前把这些字正确地写下来交给我就行,”
柳栐言云淡风轻地定好死线,便悠悠闲闲往椅背上一靠,取了自己随身带的杂书出来,他垂着视线翻开一页,才轻飘飘道,
“开始吧。”
随着这句开始,坐着的小家伙们终于弄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可也是直到这会,他们才发现教板上的字已经没办法看出原样,根本是要凭记忆去写。
但对于没有基础的人来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别说八个字,就是每个人只记一个字都存在难度,更别提他们因为毫无准备,在跟着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特意去记字形。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在柳栐言让他们开始写字之后,唯一能动笔的就只有柳承午,这位原暗卫虽然不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会突然刁难起小孩子,却也没有为他们出头从而冒犯主人的意思,便沉默地遵从指令写起字来。
这八个字里,柳姓他不知练过多少次,林姓也是昨日才学,而剩下的数量凭暗卫的能力,想要记住完全不在话下,是以从一开始就写的十分顺畅,柳承午自个埋头写了一会,就察觉到有气息犹犹豫豫地靠近,他不做理会,那人就得以慢慢挪到柳承午的桌边,嗫嚅地小声喊了一句师兄。
林江不是不害怕,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被柳承午攥着无法逃开的情形,对这个看起来不好相处的人就总是存有一定的畏惧,林江努力想克服自己的胆怯,而听到那声低唤后抬起头的柳承午则无波澜地看着这个孩子,直到对方在默许般的等待下再次鼓起勇气,
“您能...您能教教我吗.....老师写的我没记住......”
柳承午短暂地考虑了一下,觉得主人是允许自己给予帮助的,便语气平静地反问他,
“哪个字不会?”
林江没想到这位新认的师兄居然也这么好说话,他在意外之余,又因为柳承午的问题变得有些窘迫起来,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全部都...全都不会.....”
柳承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因这个答案觉得麻烦,只是指了指桌子的侧边,要林江把自己的椅子搬过来坐着听。
因为纸张不够,柳承午也没法跟主人教他时那样把笔画顺序一步步画下来,只能用笔虚划着讲,林江本来紧紧张张地缩在边上,遇到没记住的就小心翼翼提出来,结果不管他问几次,哪怕同一个字需要重复讲,也没遇上一点不耐的情绪,面对这位师兄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他们慢慢进入状态,而应该是因为有人敢第一个做尝试,没一会就又试探地凑过来两三个小家伙,说是希望能和林江一起听,柳承午并不介意,只让他们先跟着把后边的听完,之后再倒回去讲前面已经教过林江的那些字。
听他讲解的孩子变多之后,由于记不清而需要柳承午重新讲的情况也就跟着变多了起来,不过柳承午是真的没觉得厌烦,他做暗卫时光是守卫就需要隐藏身影一动不动地呆上半天,若是出任务有时更是能埋伏好几个日夜,耐心远比林江所以为的还要好得多,更何况他一直得主人认真教导,现在要反过来由他来做,自然也不愿意应付了事。
小孩子最容易排外,却也最容易混熟,他们见柳承午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又怎么提问都不会生气,很快就不怕他了,慢慢把他身边围的满满当当的,遇到不懂就师兄师兄的叫个不停。
柳承午被围在中间也没什么不适,只是某次要过掉一个姓的时候,有个孩子大概是还没记住,一时着急间直接拉了他的袖子,又轻又软地扯了扯。
这没用上什么力的拉扯反倒让柳承午愣住了,他低头去看那只看起来软乎乎的孩子的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想起之前给林满降体温时,被他触摸到的一手心的滚烫温度。
第57章
柳承午有些茫然, 他没做反应,那个孩子就又轻扯了一下,拿带点疑问的干净眸子静静瞧着柳承午,而那注视分明没有丝毫戒备, 甚至可以算是怀着信任, 柳承午终于惊愕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是得了这些孩子的亲近。
他知道若林江他们想要通过主人定下的入门试, 借助自己的帮忙是最好的途径, 但愿意靠近与愿意亲近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柳承午自认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因此也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轻易地,从这群孩子身上得到了信任。
柳承午难得转不过弯来, 他一时有些无措, 便下意识望向主人的位置,却不想本来在翻书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只靠坐在椅子上看他,此时视线不偏不倚地碰上, 便朝他无声地笑笑。
柳承午不由愣住了, 他突然就明白过来,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他的主人设了个套。
同为学生的师兄的身份,拿会褪淡的清水写的字, 一天内必须完成的定死的时限, 他的主人只给那些孩子留下了一条路,如果真的想通过,除了向柳承午求助以外, 他们没有别的途径能走。
他们必须信任柳承午。
柳承午胸口里闷的厉害, 他本以为自己身处黑暗, 能被主人发现已是莫大的幸运,却不想他的主人并不满足于此,竟是要直接推着他,一直到站在明亮的地方里才行。
柳承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没了退路。
怕是从主人那接触到温暖的最开始,他便再也没办法躲回寒冷中去。
柳承午作为师兄尽心尽力,于是那日未到傍晚,柳栐言就收到了一整沓写的歪歪扭扭的入门试题。
虽然字迹都显得无比笨拙,但怎么说也是柳承午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出来的,至少没有缺点少撇的情况,柳栐言一页页检查过去,确定没有错误之后,就满意的叫来林江,要他再把纸张重新发回去,以便这些刚开始学字的小家伙回家后也能继续照着记。
归根结底,柳栐言会故意出题本来就只是出于私心,并不是真的要把谁拒之门外,现在自然是按先前约定好的那样,将他们看做是自己的学生。
然而不过一个下午的接触,比起柳栐言这个老师,那些半大的小孩就已经更愿意去黏他们稳重的师兄了,柳栐言靠着椅背看那人被两三个孩子围着说话,或许是被请求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柳承午听他们说完后,也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柳栐言就随意猜测那人都应下了什么,他打量的光明正大,原本只是微垂视线的原暗卫很快有所察觉,他见舒舒服服坐在树下的主人看着自己似是有事在意,却又没有开口的意思,当即毫不迟疑地从孩子堆里脱身,主动回到主人身边以听从吩咐。
柳栐言正闲的厉害,发现对方自个凑到跟前了就又精神起来,因着他是坐姿而对方站着,视线就正好能落在柳承午的衣带上,柳栐言兴致来了,干脆仗着柳承午站在自己前面可以挡去大半视野,伸手去够那段深色的布料,轻拢在手心里拿拇指慢慢蹭着末端的纹饰玩。
柳承午不做躲闪,只瞧着主人的动作分神,虽说这温吞的摩挲没触在他身上,但却因离的极近无法忽略,便使柳承午控制不住地要将注意力放在上头,他无意识地盯着发了一会愣,隐约间听见主人问他方才跟那些孩子说了什么,思绪一时没能转过弯,竟是直接将之前听到的抱怨脱口而出,
“他们说主人教字的方法实在太快,不管看过几遍都无法跟上,便想让属下从旁指导.....”
柳承午讲到这终于清醒过来,立马就被自己话里的没大没小吓了一跳,几乎是踩着上一句的尾音急急纠正,
“属下,是属下失言,求主人降罪。”
柳栐言不以为意地轻哼了声,手上的动作更是停都没停,只理所当然道,
“我故意教得那么快,他们记不住才是正常。”
柳栐言承认完,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听起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不由在心里认真反省了一番,然而反省归反省,真做起事来却是丝毫不知收敛,还戏弄着拿话去逗柳承午,
“别说他们了,就算是你,我也能让你无法跟上。”
只要随便挑上百八十个字,不给人留喘息余地的一股脑写给他看,便是再厉害的记忆能力也总有被推到极限的时候,柳栐言起坏心时毫无道理可言,也不管自己这样算不算刻意刁难,还要笑着追问他,
“你信不信?”
柳承午以为主人是认真在问,就真的乖乖地点头,他早在开始记医理时就已明白自己的水平,若非主人愿意放慢速度等他,怕是根本达不到要求,柳承午自知从主人那得尽了照拂,便忍不住垂下脑袋又小声补充一句,
“属下信。”
他说的轻,每个字却都是真心实意,柳栐言本来只是逗着他玩,突然被这么一下打的措手不及,顿时觉得自己就跟撞进了棉絮团里似得,整颗心都轻飘飘的软起来。
柳栐言只得投降,他松开那条被自己牵制住的衣带,先是赶着那人也在树边上坐下,才接着折腾起新收的学生,要他们把之前写的纸全都收起来,靠自己再默写一遍。
此言刚出,立刻引出一片惊呼哀嚎,柳栐言觉得好笑,还是催促着让他们赶紧开始,大概是老师这样的身份从来都自带威慑,即使柳栐言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上边盯着看,也能让这群埋头苦写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听话的不去偷看别人的纸面。
等他们写完后,柳栐言就让他们自行核对过笔画,因为没有柳承午帮忙提醒和检查,能完全写对的字其实只有半数左右,写错的孩子在柳栐言的要求下颤颤巍巍地举手,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不过在他们得知写错字的后果只是需要出来唱唱童谣之后,这种气氛很快就被缓和下去。
不同于富贵人家,这些在市井中混迹的小孩听多了俚语和打油诗,童谣更是唱着长大,所以这个惩罚方式可以说简单到能够张口就来,到最后甚至变成由一个人起了头,其他孩子听到后边会忍不住跟着一起唱的情况。
孩童的音色脆嫩,唱出的每首童谣却与柳栐言听过的都不一样,不过柳栐言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听,他看向身边坐姿板正的柳承午,那人在幼年时应当没有接触过童谣,现在突然得了机会,便拿黑漆的眼睛盯着虚空处不动,显然听的有些认真过头。
他这样的神情在柳栐言看来,倒也有几分小孩子的感觉,弄得人几乎想去揉他脑袋,柳栐言抿着笑忍耐下来,才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他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又觉得像现在这般的时光甚好,便忍不住拿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扣,跟着歌声合起旋律。
细雨兆春无声临,夏晚宵烛凝,秋来谷穗落地铺成金。
雪落屋炊暖,静待新芽长,燕沐远风知归途,又至轮替时。
第58章
泥地里滚大的孩子没什么城府, 柳栐言看中他们心性单纯,便有意要这些小家伙做柳承午的引路人,让他能和真切又平常的人与物多做接触。
柳栐言定下主意,之后的授业就干脆按着第一天的方法来, 除了会多讲解些字意词义外, 就再没有其它让步,而林江他们虽然知道老师用清水写的字存不了多久, 却苦于无法跟上速度, 到最后还是只能扭头去向师兄求救, 没几天就对柳承午缠的不行,不仅在做功课时喜欢黏他,连平常遇上新奇事了也要特地跑过来同他讲, 俨然是上边多了位兄长的架势。
他们黏人黏的紧, 家中父母自然不会毫无发觉,只是小孩子藏不住事, 又没有隐瞒的必要,便早在入门当天就按耐不住, 拿着自己不成气候的字迹炫耀过来炫耀过去的, 让附近的大人想不知道都难。
虽然是借由小娃娃的口来说, 可这白纸黑字都摆出来了,又哪里像是在胡编乱造, 周边听得消息的人家将孩子们聚起来好好核实了一番, 确定这位柳姓的先生不仅识字,还治好了林满的病,当即对他重视起来。
毕竟不论是能救人的大夫还是会教书的夫子, 拿出来都足够令人心生尊敬, 柳栐言一下占了两个, 得不到礼遇才是奇怪,只是这里的住民实在不算富裕,就算想有什么表示,也凑不出一份像样的谢礼,最后只能叫林江去探口风,说是若柳先生不嫌弃,他们愿意轮流负责一日三餐的饮食。
柳栐言本就不是为了报酬行事,等从林江那听到如此质朴的示好了,反倒觉出对方心意真诚而乐得接受,他没做推拒,便每天带了柳承午一起走街串巷,贪新鲜似得尝起百家饭的滋味。
柳栐言不擅厨艺,也没有跟父母学习的机会,但一直认为家常菜之所以有个家字,就是因为做法多是从家庭中的长辈那传下来的,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放糖,分量该放多少时间该掌多久,都会有习惯上的差别,所以即使是用同样的食材,这每家每户做出来的味道也该有所不同。
他对此有些期待,每顿饭就都尝的挺认真,却是越尝越觉得自己的设想正确,而若说习惯师承于长辈,柳栐言回想了下还在山里时由柳承午负责的吃食,与其它比起来倒也各有千秋,他隐约记得那人说自己曾跟过一位厨娘,如果猜测的不错,柳承午在摆弄菜式上的习惯就应当全是和她学的。
柳栐言不知道那位厨娘对柳承午算不算照顾,但比起在刀口舔血挣扎求生,定是柴米油盐的日子更加奢侈,柳承午在做暗卫时能有机会遇上那么一次,只像个普通人那样平平常常地学习如何调味炖汤,对于心疼他过往的柳栐言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他因这份欣慰心情甚好,待人便愈发温和亲切起来,有时无事可做了还喜欢替人看看病诊诊脉,不论是什么样的陈年旧疾,都能开出些方子来调理缓解,他没开口收过诊金,如果遇到谁家处境困窘,也不介意帮忙垫个药费,即使对方觉得过意不去,硬要从积蓄里凑出一部分来还他,柳栐言也是当时收下,一扭头就仗着柳承午武功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人送回去。
等这么明收暗还的来回过几次后,众人总算明白了柳先生是真的不乐意收,当即被他的善意哄的服服帖帖的,更在力所能及的饮食起居里下足了工夫,让柳栐言省了不少心。
而这般闲适的时日向来过得最快,柳栐言每天教书诊病随心自在的,不知不觉就在这窄巷口里窝了快一个月,他这边不急着催促,先前定下的那辆马车就被木匠们慢工细活地弄着,因了柳栐言出手大方,便连边角都认真打磨平顺,虽没雕上浮花纹饰显得毫不起眼,但用料做工却都算得上是上乘,倒也符合柳神医的喜好。
只是柳栐言闲散的厉害,哪怕再看重成果,对中间的过程进度也实在懒得上心,除掉中途出于好奇去看过一次,其余皆是让自己的学生跑腿,就连这次也是通过林江带话回来,这才知道他的马车已快要收尾,就剩些细碎的小地方没打理干净。
其实算算日子,他们二人在这里确实停的久了些,柳栐言盘算着差不多该将动身一事提上行程,结果一不留神就开始盯着自己淘回的杂书发起呆来,林江等了会实在沉不住气,便轻手轻脚地想拉柳承午一起出去,可惜他这个师兄虽然好说话的很,对擅离主人身侧一事却极为抗拒,硬是要等柳栐言注意到动静后开口应允了,才肯跟明显有话想说的林江到外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