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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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珈今天仿佛就是要故意找茬,说道:“你这么喜欢做好人吗?”
谢燕鸿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恒珈见他毫无波澜,心头的火更是无处发泄,继续说道:“你原本应该是个贵族吧?如今成了蛮子的俘虏、奴隶,你的命捏在我的手里。还有你的那个随从,他应该不是随从这么简单吧?他还活着吗?还是死在沙漠里了......”
谢燕鸿心中一痛,重重地将刚翻开的书又合上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大洞,不知道心最后会落在何处。他想要爆发,也该要爆发,但最后他只是再次深吸一口气,看向恒珈,说道:“你的汉话很有长进。”
恒珈被他的漠然彻底激怒了,猛地站起来,将椅子带翻了。
谢燕鸿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在气什么?听说祭祀的金人今日送入城了。朔州有一尊,运往大同的应该也有一尊吧。我又听说,祭祀金人越大,越能体现祭祀的隆重。该不会是朔州的这一尊,比不上大同的......”
现在驻守在大同的是恒珈的异母兄弟,斛律真。
大同是大梁的西北重镇,朔州只是个小城。与此同时,狄人东进,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居庸关,大同也是最适合谋划东进的驻扎地。这就等于,斛律真在前头建功立业,恒珈在后头做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如今又有这金人的事,狄人重祭祀,怪道恒珈要气得跳脚。
谢燕鸿说道:“左为尊,你只是个右大都尉,斛律真是什么官职,左大都尉吗?”
“住嘴!”恒珈气得脸都红了,恨恨道,“要不是你救过我的命......”
紧接着,恒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胡语,又快又急,谢燕鸿听不懂,只见恒珈眼睛里像会喷火似的,念念叨叨地拂袖而去。谢燕鸿往后瘫坐在太师椅上,长舒一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他不应该激怒斛律恒珈的。
一连几日,恒珈都没有出现在谢燕鸿面前,大约是忙着准备祭祀。
因着祭祀所需牲畜、器皿颇多,朔州城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狄商。商人们跟在军队后面挺进,嗅准一切商机,要将狄军新打下的朔州、大同完全纳入自己的商业版图。通判府里也热闹,一下子来了好些胡姬,带着一箱一箱的乐器,说是要设宴款待商人。
胡姬中也有不同面貌的,并不完全是狄女,估计是狄人抢掠而来的各部族女子,各个美艳动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谢燕鸿一眼便认出了其中有羌女,因为她戴着和乌兰一模一样的头巾,上面有弯月形状的白色贝壳,美不胜收。她的面容同样美丽,也像乌兰一样,犹如半夜在月光下绽放的昙花,只是这花是被风刀霜剑摧残过的——美虽美,却凄艳。
入夜,正厅响起了饮宴的声音,觥筹交错,还有箜篌、胡笳的乐声,箜篌柔美清澈,胡笳浑厚深沉,是胡人的思乡之音。谢燕鸿凭窗细听,只觉得滑稽可笑——狄人侵占别人的家园,在别族妻离子散的残垣断壁之上大奏思乡之音,而他自己,明明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却犹如身处异乡,思乡之情绵绵不绝。
忽然,他在一片乐声中听到了隐约的低泣,定睛看去,白天见过的那名羌女正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树下,垂首啜泣,身子一颤一颤的,令人见之不忍。
“你怎么了?”谢燕鸿用乌兰教给他的蹩脚的羌人胡语问道。
那名羌女吓了一跳,抬首四顾才看到他。她脸上还有泪痕,说出来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是汉人。”
谢燕鸿讪讪一笑,说道:“你认识乌兰吗?我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听到“乌兰”,眼泪就从她眼睛里面涌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洁白的面庞往下流,汇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泥土里。
“我们是好朋友,”她说,“自从她和家人离开草原后,我们再没有见过,她还好吗?”
谢燕鸿正要说话,她有些惊恐地回首看向宴会中的厅堂,好似惊弓的小鸟。她匆匆说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丹木’,是羌语中‘云朵’的意思......”
话音未落,她便转头跑回去了,她脚上也缚有铃铛,和乌兰脚上的一样,跑动时声音清脆,此刻却好像镣铐。
顺着她远去的背影,谢燕鸿也看向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头仿佛宴至正酣,大家纷纷起身敬酒。胡姬翩跹舞动的影子被烛灯投到墙上,旖旎动人。
隔得不近,谢燕鸿之能依稀看见客人们的轮廓,其中一人十分高大挺拔,与其余大腹便便的胡商不同,鹤立鸡群。
谢燕鸿心中猛地一跳,他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长宁!
作者有话说:
打工好忙!存稿快没了!哭哭!

谢燕鸿方落到狄人手上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其时,斛律恒珈与斛律真上头还有一位异母长兄,骁勇善战,就是由他来接管逼问谢燕鸿。谢燕鸿是随军坐在囚车里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古往今来的各种严苛刑罚,心里有些害怕,但也没那么怕。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多少边关兵力布防,说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再一个,从库结沙走出来后,他仿佛变得更加无畏了。
死亡曾经横在他的面前,如一个不可反抗的庞然大物。他意外地逃脱了死亡的掌控,远远地将它甩在后面,它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了。这时候,别的什么,都不如曾经近在咫尺的死亡可怕。
在囚车里,恒珈还偷偷给过他一些食水,劝他乖乖听话,免得吃苦。谢燕鸿都做好了受苦的准备,没想到,比折磨先来的,是一场政变。
狄人野蛮,弑父弑兄,夺其兵,妻其妻,奴其子,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也见怪不怪。斛律恒珈的长兄,年近不惑,眼见着等不到壮年的狄王去世,便动了歪心思。
内斗当晚,犬吠马嘶,谢燕鸿见没有机会趁乱逃走,便动也不敢动,生怕被误伤。等到天将亮时,斛律真将长兄的头削下来,剩下的身体被獒犬啃食得七零八落,头颅被戳在长矛上,高高竖起,以警戒其余人的不臣之心。谢燕鸿本以为内斗会削弱狄人东侵之势,谁知狄人骁勇无畏,刀开光见血后,势头更猛,迅速拿下了朔州。
谢燕鸿这个囚徒,按理说由斛律真“继承”,但斛律真陷入了兴奋当中,一路高歌猛进,只为了在长兄死后,拔得头筹。
三个儿子去了一个,斛律恒珈也水涨船高。
但是,即便谢燕鸿不懂得狄人所说的胡语,也能看出,恒珈在他的族人当中,地位尴尬。加上他胡汉混杂的血统,还有之前曾为俘虏的经历,谢燕鸿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谢燕鸿问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称呼是什么意思?”
恒珈问:“什么称呼?”
谢燕鸿努力地想了想,艰难地将发音学给他听:“好像是......撑黎?还是撑雷?我学不会......”
没等谢燕鸿说完,恒珈的脸霎时变了,乌云密布,冷冷地问道:“是谁在背后这样叫我?”
谢燕鸿找了找,指给他看。
当天晚上,被谢燕鸿指到的那两个人,半夜在睡梦中被划了喉咙,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已经流干了。狄人虽然野蛮,但军纪严明,私下不许拔刀械斗,但恒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怀疑他,只是没有依据。
谢燕鸿问:“那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
恒珈靠在囚车边,幽幽说道:“换成你们汉话,那就是‘婊子养的’。生我的人是个汉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挤,与谢燕鸿的猜想差不离。
从那天开始,谢燕鸿再也没有听到有人私下里用那个蔑称来称呼恒珈了,也再也没有狄兵敢往谢燕鸿的囚车里吐口水和小解,因为这样做的那两个人被恒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谢燕鸿熟读史书,外族入侵,定要以最凌厉的手段,镇压所有反对的声音,让被侵略的种族,从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见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没费什么劲。
这些边境小城,游离于大梁朝的严格管控之外已经太久了。朔州守军溃不成军,通判头颅悬挂示众之后,朔州基本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谢燕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恒珈被任命为狄军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军甚严,朔州城中并未出现欺压妇女的情况,谢燕鸿猜想,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终究是狄人的地盘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抢占民房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这一些,谢燕鸿一开始并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
走沙漠,坐囚车,这一路积压的恐惧和苦难,一下子倒卷着向他袭来,病来如山倒。他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在噩梦中喊爹娘,还喊长宁的名字。偶尔好些的时候,能做些好梦,梦见春天来了,他与颜澄一道,打马到郊外的青城斋宫,踏青游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手脚软得像煮过了的面条。
他一睁眼,就见到恒珈坐在他的床头,颜色浑浊的灰绿色眸子紧紧盯着他,好像在探究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你看什么......”谢燕鸿有气无力地问道。
恒珈说:“我还以为你会死。”
谢燕鸿嗤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恒珈只笑一笑便扬长而去了。
没有请大夫来,也没有药,谢燕鸿自己在床上躺着缓过劲儿来了,便好言好语请通判府里战战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厨房熬点儿清粥,这样对付着几天,总算是好过来了。但身子还是虚,稍一行动便浑身大汗,谢燕鸿只好日日折树枝代剑,舞剑强身。
见他好了,恒珈又一言惊人:“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燕鸿一时语塞,又是气又是无奈,差点儿一树枝戳他脸上。谢燕鸿想了又想,反手将树枝狠狠地戳在土里,小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取你的姓名。”
恒珈点点头,说道:“你瞧,你都要杀我,我还不杀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脑子有病。
谢燕鸿懒得和他说了。
在朔州,谢燕鸿成了聋子瞎子,外头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宽松,商人往来热闹,但其实守卫森严,通判府尤其是,外紧内松。在府内,谢燕鸿可以任意走动,但想要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燕鸿分外焦灼,一是为时局,二是为自己,但也无可奈何。
恒珈在府内宴请胡商,宴会的厅堂外也是守卫森严,谢燕鸿惊鸿一瞥后,整个晚上都在琢磨着怎么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长宁,但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不可能认错。
但直到宴席散去,谢燕鸿都没法靠近厅堂一步。
他只能隔着窗,望着远处的厅堂乐声止了,客人散去,灯渐次熄灭,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庭院里再次见到了那个羌女——丹木。
守卫已经散去,胡姬们却仍旧在,证明宴席还会再开。谢燕鸿重新生出希望,他径直到了庭院。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胡姬们被安排暂住在后院,正在嬉闹着洗去艳丽的妆容,少了好几个人,约是被胡商看上带走了。守卫只守在出入的角门,谢燕鸿走过去,他们也不阻止。
胡姬见谢燕鸿走过来,纷纷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过来,趁守卫没留意,将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参天的树投下浓浓的阴翳,将她美丽的脸映得斑驳陆离。她记挂乌兰,频频地问他乌兰一家的境况。谢燕鸿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丹木听着听着又哭了。
谢燕鸿手足无措,身上也没有帕子什么的,丹木毫不计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脸。
她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说道:“佛祖保佑她,她运气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还问起了长宁,谢燕鸿喜出望外,忙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丹木说道,“我也在那一片住过,后面我们的马儿不喜欢那里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驭烈马,一把长刀用得好,我认识他。”
谢燕鸿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认识长宁,那长宁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认出来,既然没说,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认得长宁的,长宁定不会自投罗网。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
丹木仔细想了想,犹豫着说道:“的确有一个人和他很像,不过我们很久不见了,不确定。再说了......应该不是......”
“为什么?”谢燕鸿追问道。
“他脸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终日蒙着脸,”丹木回忆道,“而且,他说话很多,和长宁不像。”
是了,长宁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来,能多说几个字都是赏脸,怎么能扮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贩的货物又从何来?怎么说都说不通。
“但是,我还是想看一下。”谢燕鸿说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万一呢?
“你不能进去吗?”丹木问道。
谢燕鸿摇头,说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说道:“我也是,那我们都是一样的。”
等到再次举行宴会的那日,宴会的厅堂依旧守卫森严,但胡姬们所暂居的后院却没有守卫。谢燕鸿早早地就溜到了那里去,等着看丹木有什么好方法。谁知他一到,胡姬们便叽叽喳喳地将他围起来,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胡语。
他被丹木拽到镜前,忙问道:“这是干什么?”
丹木拿来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进他手里,说道:“你装扮成我们的样子就可以混进去了。”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又被围起来了。
丹木小声和他说:“我和她们说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说要帮忙。”
谢燕鸿涨红了脸:“不、不是......”
作者有话说:
期待已久的女装普雷(不是)

第五十九章 似是而非
无论是男扮女装,抑或是女扮男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在谢燕鸿这段时间受了折腾,瘦削了不少,裹上胡姬轻纱所制的窄袖衫,腰间钿带勒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戴上胡帽,轻纱巾将脸裹去了大半,轻薄的料子堆在肩上,模糊了肩线。
胡姬们大多高挑健美,谢燕鸿个子不算特别高大,夹杂其中,浑水摸鱼。
丹木着意给他描画了露出来的眼睛,英气勃发又不失女子温柔,很动人的一双眼。幸而他还有一对耳洞,戴上红宝耳坠,红光映在脸颊上,像足了脸生红晕,不饮自醉,又更像了三分。
天擦黑,庭院里的灯渐次亮起,宴会开始了。
谢燕鸿混在胡姬们当中,低着头弓着背,小步走进厅堂里,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厅堂中,斛律恒珈高坐上首,他和谢燕鸿刚见面时完全变了个样,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了,长高了许多,野心和机谋让他浑浊的绿眼闪着慑人的光。
从关外蜂拥而至的胡商分坐两边,其中还有汉人,无不笑容可掬,推杯换盏,大啖酒肉,好不热闹。
宴会才刚开场,丹木在厅堂正中央,曲颈琵琶被她抱在怀中,只见她涂着艳红蔻丹的十指飞快拨弦,乐声轻灵,如珠落玉盘。随着乐声响起,数名胡姬围绕着她,回旋起舞,腰如柔柳。她们所戴的胡帽遍织花纹,缀满珠宝,帽顶缀有铃铛,响声清脆,应和琵琶。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若非谢燕鸿心事重重,万分紧张,也要沉醉其中了。他站在侍立一旁的胡姬当中,借着她们的掩护缩在角落,将座中宾客一一看去,很快就找到了。
右手边下首第三位,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着羌人褐袍,身上多有配饰,腰间有钿带,项上有项圈,手腕上有响镯,头发编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发辫上串有金珠,一副腰缠万贯的胡商模样。加上他脸上蒙有脸巾,手持酒盏歪坐着,目光追随翩跹起舞的胡姬,谢燕鸿不敢认。
谢燕鸿想再细看,又不敢多看,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厅堂内灯烛并不多,昏暗矇昧,胡姬们回旋舞动,影子也随之舞动,映得人脸上光影陆离。
谢燕鸿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了。即便身形再像,这人也不可能是长宁。
长宁哪儿来的银钱这样穿金戴银地行商?若是有,一开始入京时也不至于是那个风尘仆仆的样子。加之,长宁习武,身子板正,谢燕鸿就从没见他这样子歪坐过。左看右看也不似故人,谢燕鸿心内叹了口气,准备找机会开溜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那人似有所觉,猛地朝转头看来。谢燕鸿的心猛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缩在胡姬们当中。明明他已经隐于众人当中了,他还是觉得那锐利的目光长时间流连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生怕引起注意,他这回是更想走了,只是没等他找到机会,琵琶曲停了,起舞的胡姬也停下来了。
斛律恒珈用胡语高声说了几句,大意是让客人们吃好喝好,酒肉流水似地奉上来,连边地少见的瓜果也有不少,侍立的胡姬们如蝴蝶般分坐到宾客身侧劝酒,柔缓清澈的箜篌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站在他身旁的胡姬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谢燕鸿看过去,她便将自己手上捧着的喝空了的酒瓶酒盏全给了他。谢燕鸿明白了,这是让他大大方方地捧着东西出去。宾客身后有个小门,酒食皆从那里进出,谢燕鸿可以从那儿走。
谢燕鸿松了口气,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趁众人饮酒谈笑,悄悄地顺着墙根往小门走去。
忽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差点儿害他把手上的东西摔了。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是有个胡商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作势往前,胡商的手也不松。
这人似乎有些微醺了,满面的大胡子也掩盖不了红晕,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谢燕鸿也听不太懂。谢燕鸿只好朝他笑笑,给他看自己手上的酒瓶酒盏,示意自己是有活儿的,没空理他。
那胡商仍旧不松手,声音也高起来了,席中虽然欢歌笑语,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频频看过来。谢燕鸿恨不得将他一脚踹翻,但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他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就势在这胡商身边落座。
这下,不需要听懂胡语,也知道这胡商想要做什么了。
谢燕鸿给他倒了杯酒,他的手便抓到谢燕鸿手上。谢燕鸿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来,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脱身之法。谁料到,酒意上头,旁边的人越挨越近,酒杯递到谢燕鸿嘴边,非要他也喝。
谢燕鸿生怕蒙面的纱巾掉下来了,又是急又是气,躲避间将胡商手上的酒杯碰掉了,撒了那胡商一身。胡商见他频频推拒不识抬举,脸涨得通红,拍桌就起,座中众人皆侧目看来,谢燕鸿连忙起身后退,低着头,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
正在此时,隔了两桌开外的蒙脸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谢燕鸿身后,一把将他拽了过去。谢燕鸿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他托住手肘扶住。
众人看来便像是两人对峙争美,斛律恒珈也看过来了,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有胡姬盘坐在他脚边,给他斟酒,他满饮一杯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句和稀泥的话。
谢燕鸿不敢抬头,生怕被恒珈识破,心快要跳出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这人怎么能不是长宁呢?
即便他的身形打扮再怎样改变,仅凭手心搁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谢燕鸿也能认得。
一旦发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谢燕鸿的心马上就定了。他装作怯弱惶恐的样子,侧身藏在长宁身后。长宁高大,气势慑人,仅凭座次来看,恐怕他在这宴席上也分量不轻,那胡商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谢燕鸿想趁机溜走了,谁知道长宁却不放开他,径自揽着他,将他拉到自己的位置。
席中并未给胡姬们设座,她们是宴席中靓丽的风景,但在主宾心中,也不过如同一味佳肴,又或者一樽美丽的花瓶,一个精致的酒盏——放着好看,打碎了可惜,但终究不过是赏玩之物。
她们有的盘坐在地上,胡床矮桌皆不高,她们正好探身添酒,挨在客人脚边,像乖顺的猫儿。她们中也有一些紧挨着客人而坐,靠在客人怀中,劝酒劝食,巧笑嫣然。
谢燕鸿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从前在京中,身份使然,即便进了桃花洞宴饮玩乐,列席的都是雅客,听的都是雅乐,歌姬舞伎也尽是风流人物,被贵公子们追捧着。就像玉脂,是桃花洞众姝中的头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想和她对饮一杯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谢燕鸿突然意识到,众人追捧的花魁,与此刻劝酒的胡姬,都是一样的。
他一时失神,冷不丁地被长宁捏住手腕,拽到自己身上。谢燕鸿惊慌间,圈住他的脖子,侧坐在他膝上。此时,众人酣宴,他们这样的姿势,倒也不出格。
谢燕鸿心里笃定了八分,这人就是长宁,但不知为何,他又感觉到陌生不安。
长宁将手揽在他腰上,箍得极紧。他抬头看去,两人皆蒙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深邃慑人,如今添了一丝酒气,却不减锐利,紧紧盯着谢燕鸿,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谢燕鸿被他盯得心慌,慌忙低头,耳边戴着的红宝耳坠,甩在他脸颊上,映着烛火,流光溢彩。他不惯戴耳坠,耳垂被扯得通红,钝钝地疼。
长宁抬手,将他的红宝耳坠摘了下来。
谢燕鸿耳朵顿时一轻,舒服多了。正要小声道谢时,耳垂又是一热。长宁用食指拇指捏住了他泛红的耳垂,不住地揉搓,由轻到重。他从前也这么干过,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可不是在私底下,胡姬们出于关心,都在暗暗看他,生怕他吃亏了,他更是不好意思。长宁的大腿硬邦邦的,硌得他屁股疼,直想跳起来,挖个地洞钻进去。
奈何长宁不放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手臂横在他腰间,松也不松。谢燕鸿耳垂发烫,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抬手推长宁的胸膛,想要隔开他的手,动作间,他脸上的轻纱面巾被长宁袍子上挂着的金饰勾住了,扯落下来。
谢燕鸿只觉得脸上一凉,吓得把脸埋到长宁胸膛里,生怕被人瞧见了。
左右两桌的客人留意到了,大声笑谈调侃,谢燕鸿更不敢抬头了。长宁边应答如流,边将手扶到他后脑勺上,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顺着后脑摸到脖颈耳朵,将他另一只耳坠也摘下来,轻揉他的耳朵。
谢燕鸿顺势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说话间,长宁的胸膛不住震颤,谢燕鸿竖起耳朵听着,能听懂一些,像是在随口聊些行商的事。
长宁居然毫不露怯,半听半说,谈笑风生。
谢燕鸿从未见过他这样,越发觉得陌生,手绕到长宁的后脖子,轻轻挠了挠,示意他赶紧停了。
长宁话音一顿,随后非但不停反而聊得更起劲了,手扶到谢燕鸿后腰上,开始掐他的腰。
谢燕鸿气得咬牙,心道,这人怎么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我的存稿彻底地空了!目前就是裸奔!
前几天出差去了,忙到飞起,所以昨天没更。
我自己目前对这个更新是忧心忡忡!
但是一定会认真写完的QAQ

第六十章 近乡情怯
“快走。”谢燕鸿假作埋头状,附耳到长宁耳边催道。长宁不为所动,谢燕鸿咬牙切齿地又道:“快点儿,别玩了,做什么呢?”
谢燕鸿动了真怒,长宁不再掐他的腰,把手放到他膝弯下,似乎想直接将他抱起来。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波折又起,斛律恒珈端着酒盏就过来了。长宁只好再次坐下,谢燕鸿倒吸一口气,把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这些日子以来着意去听去学,谢燕鸿算是能听懂了部分狄语。
斛律恒珈似乎在与长宁商量牛羊牲畜数目,长宁松松搂住装醉的谢燕鸿,漫不经心地对答。谢燕鸿竖着耳朵听,心中暗暗算数,发现他们所谈的数量不少,不禁担心起来,长宁真的有这么多的牛羊能卖给恒珈吗?
说着说着,恒珈停下来了,谢燕鸿不能抬头去看,只听到了衣料窸窣、酒盏碰撞之声,猜是他和长宁对饮了一杯,之后又是无言,谢燕鸿能感受到灼人的目光在自己后背流连,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僵硬。
长宁倒是镇定,应和着乐声轻轻哼着歌儿,手指绕着谢燕鸿的头发梢,一圈一圈的。
突然,恒珈说道:“这个人我是不是见过。”
谢燕鸿心脏一缩,揽在长宁后脖子的手一下抓紧,他突然意识到,恒珈这句话是用汉话讲的,他连忙揪了揪长宁的袍子后领。长宁揽住他的手也突然绷紧,随即慢慢放松下来,慢吞吞地、带着醉意,用狄语回答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恒珈眼睛眯起来,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含糊敷衍过去了。
谢燕鸿担心自己露馅,想走的心更急切了,但此时若走得急,便显得心虚。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一更天,三更宴毕,到时候,胡姬们纷纷回到后院,胡商们则要出府。也有少数被青睐的胡姬会跟随胡商们离开,但那都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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