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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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朕当初收到霍去病奏报之时,的确有意料不到的惊愕……”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麻纸,抬手抛予卫青。
在接到霍去病的自白之后,皇帝诧异之余,立即便调阅了公孙弘先前呈递上来的那份足有十余万字的“奏报”。这奏报虽然繁琐冗长啰嗦之至,但逻辑上却是严谨缜密、毫无疏漏。而皇帝检视再三,留意到了极为微妙的细节:
“奏报中说,当使团在龟兹为乌孙人所辱时,是博望侯张骞于两日后做了调兵灭国的决定,才有而后种种的变局。”皇帝平静道:“博望侯自然胆气无双,应变高明,但戎机军务,似非其所长,或者别有襄助……”
为了顾全重臣颜面,他这句话已经尽量委婉了。但以实际而论,博望侯虽则纵横西域威名赫赫,却委实在军务上没有什么建树——要知道,若以天书泄漏的底细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张骞与李广领兵征讨匈奴,那可是硬生生被坑得迷路失道、水米断绝,还赔上了自己辛苦挣来的爵位……
当然,这也不好说是否是李广迷路的天赋实在太强,纵使博望侯亦抵挡不住。
所谓自知者明,张骞纵然胆略盖世,但对自家的军事才华必定心中有数,所以才会踌躇两日,难以料理。而两日后这胆大包天冒险之至的决定,多半也不是他一人独断,而是有人剖析局势,替博望侯下了军事上的决心。
……那么,会是谁呢?
随行的护卫中并无有名有姓的将领,多半只是自羽林军调拨入边军的微末军官而已。以情以理而论,这些出身寒微的底层军卒并无家传的学问,仅仅只有一点在霍去病手下学来的速成功夫,又怎么能明判战局,拟定出直击贼寇的军略?
千里奔袭而军心不乱,这样的功夫已经绝不能归之于侥幸了。纵使不能与卫青、霍去病等名将相提并论,在汉军中也算是相当拿得出的水准。而这样的水准居然仅仅是几年速成功夫所造就,那便更让人惊异之至。
卫青俯首道:“那是陛下圣德所感,故而人才济济,应时而生。”
能靠着这点浅薄的学问磨砺出这样果敢敏锐的本能,无伦如何都算是超凡脱俗的人才了。要是博望侯率队凯旋,大将军甚至都想私下见一见为使团筹谋军务的那位军官。
皇帝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大将军并不娴熟的马屁。他沉吟道:
“中原自然人才济济……只是朕实在不曾料到,一个名声不显的小人物,竟也能有这样的心气。”
不错,能在万里绝域之外判断战局拟定策略,所需的不仅仅是才略,更是胆气。基层军官人微言轻,但也因此不承担任何失败的责任;即使使团真遭遇了什么挫折,需要担负罪责的也只是博望侯张骞而已。以区区微末之躯,挺身而出负荷此非分的重任,但只这一份勇于任事的胆略与主动,便委实超乎寻常所及。真可谓草莽之间,亦藏英雄。
而皇帝只不过是稍稍布施了一点和风煦雨,这些草莽之英便借势而起,即将搅动风云了!
只是,这位皇帝禁军出身的草莽英雄固然才略出色,但所作所为却无疑是给朝廷平定西域的计划平添了莫大的变数。若非霍去病虚张声势震慑住心惊胆寒的匈奴残部,搞不好真会打草惊蛇,提前激发出什么变故来。
而这“变数”,却委实大大超乎皇帝的预料……简而言之,至尊再如何聪明颖悟善用权术,终究只是生于深宫不问世事的天子而已;他或许能轻易体察近臣亲随心腹将领微妙难言的心境,以此量才使用彼此制衡所往无不利,但此深邃敏锐的洞察也不过仅仅限于朝堂而已。对于公卿以下芸芸士卒小吏,那基本就是漠然待之、视若无睹,多半只当作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对正统王朝而言,这种心态或许不能算是错误。但而今皇帝仔细阅览冠军侯的奏折,却在这怪异的细节中隐约留意到了自己长久的疏忽——
这些沉默寡言无声无息的底层兵卒,并非真正是无心无念逆来顺受的木头与工具,他们实际上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百般诉求,其情真意切、心绪激烈之处,未必在所谓的“公卿”之下;只不过这些士卒在愚昧与混沌中困顿得太久太久,已经无力也无心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一切情绪终告沉默,而话语亦随之木呐喑哑,终于沦为不会表达的工具、纯粹的木偶。
可一旦时有凑巧,皇帝无意为他们播撒下了一点求知的甘露——无论这甘露如何的稀薄、微小、不值一提,那为愚昧所求困的干涸心境都会在这罕见的甘霖中滋润、萌发,竟由此而勃然生长出令至尊都惊骇的心气与豪迈来。
原来——原来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木偶呐。
如果说数年前皇帝在羽林军内推行改制、“有教无类”,还只是萧规曹随照搬手册,不过期望着底层的兵卒读书明理以后更增战力;那么而今稍作实践,在收获惊人战绩之余,却也敏锐发觉了新制的副作用:这些底层军官读书明理以后,固然是聪明百、倍机敏万分,妙想非同寻常;但他们的思路,却是再也不可把握、不可琢磨了——他们不再是乖乖的工具,已经渐渐变成了某种活生生的“人”。
而自古以来,这些活生生的人便是最难把握的东西,其艰深微妙,恐怕尤在军务之上。
怎么说呢?而今大汉通晓经纶、有情有智,能够被视为活生生“人”而非工具的团体,也不过只是百家诸生、诸侯外戚、朝堂上为数不多的重臣公卿而已。但单要平衡这寥寥可数的群体,维护中枢的权威,皇帝所耗费的精力时间也已经是艰难繁重、不可胜计。
而如果——如果“人”的范围一旦扩散开来,千万人所思所想所欲所求缤纷错杂彼此冲突,那么他还能在这千奇百怪、不可计数的心思与诉求中保持艰难的平衡,维系往日的地位么?退而言之,人人心思各异,又该如何维持平稳?
以至尊数十年有限的见识而论,他简直都想象不出后世那人人习学经纶,奇论异见满天乱飞的所谓“新世界”!
难道大汉变革的根本,也终究会演变为这样莫可理喻的“新世界”么?
如此沉默片刻,皇帝终于喃喃开口,自言自语:“……如果都是这样的心气,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无怪乎那本手册念兹在兹,反复强调什么“统一思想”了。之所以不厌其烦要“统一思想”,不正是因为被教育开阔视野后的人思想各有差异,实在太难统一么?
……所以这思想到底是怎么个统一法?数千万人乃至数万万人的思想,真的可以统一么?
眼见至尊的神色恍然而怪异,卫青与太子一齐跪伏,虽然莫名其妙,却不敢抬头窥视,只是恭敬俯首而已。如是以眼观鼻默然长久,他们终于听到了陛下振袖挥舞的声音。而后是叮咚一声清脆鸣响,熟悉的天幕提示音。
皇帝抬手自袖中抛出光团,神色却随之一肃,收敛了一切沉思与迷茫的情绪。
“这就是上天所说。”他一字字道:“所谓变革的风险么?”
光球叮咚响了第二声,冰冷的机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
【是的。】

第98章 大汉后世谈(十三)
这是皇帝以大量偏差值所兑换的新服务,传说中能够对答无碍的什么“智能”——虽然至尊本人并未在问答中发现什么了不起的“智能”,但仔细交流后也能套出某些微妙渊深的内容来。譬如皇帝念兹在兹的……风险。
人不能想象自己从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仅仅让皇帝理解生产力急速进步后可能引发的种种弊端,便已经耗尽了天书的唇舌;而要解释起广泛推广教育以后的奇异影响,那便完全超出于能力之外——说白了,在皇帝原本的设想中,所谓“推广教育”,大约便只是如装备新式武器一般,虽然威力倍增非同凡响,但被知识启迪后的头脑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呆滞,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傀儡。但而今这小小的细节瞬间刺破l皇帝的幻想,才令天子惊疑不定,乃至不由自主的生出某种畏怖来。
不可捉摸的智慧会引发不可捉摸的变故。而对君主来说,一切不可捉摸的变故都是危险的。
光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机械:
【我们已经向陛下发布过预警】
皇帝哼了一声。预警是一回事,真正见识到风险又是另一回事。或许是整个王朝尚且处于某种昂扬向上、一往无前的亢奋心绪之中,陛下尚且没有保守到后世那般听闻变故便如临大敌,不惜玉石俱焚的程度。他或许犹豫且警惕,但也只是犹豫且警惕而已。
“那么上天以为朕当如何?”他淡淡道:“撤销所谓的‘变革’,收回安插的士人,停止教化羽林军么?”
光球辉光起伏,略无波动,似乎并未被至尊这轻描淡写而暗藏风雷的话语震慑:
【这是可行的选项。但仅仅只是撤销变革,并不足以消弭知识扩散后的种种影响。以往常的案例分析,在变革失败后立即清洗相关人员,才是控制影响的正确思路。可以考虑处决一切被变革所波及的人员,实行严密的清理与控制,动用腰斩、诛灭九族之类较为严酷的刑罚,威慑异议者】
此语一出,不但皇帝眼角抽搐,便连俯首帖耳恭敬下拜的卫青与太子都惊愕不可自抑,以至于茫然抬起头来,诧异之至的盯着口出暴论的天幕光球——大概是穷极一切想象,也意料不到“天意”能严苛冷酷到这般地步!
皇帝稍稍沉默,终于面无表情开口:
“上天原来如此嗜杀么?”
光球并无触动,语气依旧平静:
【我只是大数据训练出的模型,并不具备价值与道德判断的能力。我为陛下所做出的建议,仅仅只基于历史的特征归纳而已。在已知的历史中,有大量的案例采取了相似的操作,并成功抹平了变革的影响,使社会状态完全倒退回变革以前。】
“那么这些……‘案例’的结局又是如何?”
光球实话实说,毫无遮掩:【大部分在三十年以内亡国。】
皇帝的脸立刻木了。
……行吧,他算是知道这“天幕”的行事风格了,所谓我业治驼但管人驼哪管人死,只要杀人杀得足够多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个一干二净;至于什么解决之后的结果?——你别管啥亡国不亡国的,你就说解没解决吧!
天子面无表情:“这么说来,朕其实并没有路可以选了?”
【我们已经向陛下发布过预警】
皇帝不愿再理会这思路清奇诡异、莫可理喻的“模型”,他稍稍压抑心绪,平静开口:“无论如何,有功当赏。如此才知卓绝之士,正当尽其所用。而今国家多事之秋,不宜埋没人才……”
卫青兼任大将军的要职,总览朝中一切军务,听闻口谕立刻起身称是。毫无疑问,皇帝金口玉言做此决断,已经为西域的事务下了定论。虽然这莫名的变故超出了朝廷的掌控,但以至尊的胸襟,仍旧能海涵这无意的冲突,而不至于真要斤斤计较,乃至于上升到动辄灭门的地步——无论怎么来说,大汉毕竟没有僵化腐朽到如两千年以后、连一最细微的改变都无法忍耐。
这番话光明正大,也算是谆谆教诲太子的良言。不过皇帝话锋一转,却又有意无意出声发问:
“上天以为如何?”
【我不能评价陛下的举措,只能根据数据的模拟提供可能性最高的建议。以旧有的案例判断,在给予充分的鼓励之后,这种超出于中枢预期的“变故”将会大量增加】天音依旧是不徐不疾,平和从容之极:【普及教育是相当有风险的操作。一旦无法为培育出的人才提供稳妥的出路,他们便很可能自己寻找门道。而这种欲望与边境常有的复仇情绪结合,结果可能是难以预料的……】
皇帝皱眉:“有什么难以预料的——”
这句话刚说出半截,至尊便不由得一噎。他脑中思路电转,已经下意识想起了公孙丞相多日以来在边关的骚操作——那种炽热、强烈、凶狠到难以驾驭的新式公羊复仇论一旦推开,那么所激发的愤怒必将难以预料。要知道,与老式公羊学派仅仅提倡国家复仇不同,这套被改编过的玩意儿可是鼓励士人们以变乱正法为名,自行出击抵御蛮夷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鼓励士人出击,那么也不过是心绪翻涌舆论激烈,勉强还可以弹压。可一旦使团于西域的丰功伟绩流布于天下,那么在此光辉案例的刺激之下,被辛苦培育出的兵卒军官们,其举动恐怕就不能把控了!
仅仅只是被学术煽动的愤怒与复仇,还或者无甚紧要;可要是这些愤怒能兑换来现实的收益,则滔滔洪水倾泻奔涌,即使皇帝亦不能抵御——当年他“复九世之仇”、北上征伐匈奴的诏书言犹在耳;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否认大汉贵华夏而贱夷狄的政治正确不成?
皇帝的眼睛鼓了起来。
光幕语气平静,自然而然的又往火上浇了一瓢油:
【而且,大汉边境的坞堡,似乎常握有大量的私兵】
大汉定鼎七十余年,四面蛮夷入侵频频,常有劫掠商队屠杀边民的暴行;蛮夷盗贼往来如风,州郡的部队难以时时防备;因此边境的豪民结寨自保,修筑工事招募部曲,俨然把持着为数不少的武力;而朝廷迫于形势,往往也只能听之任之,默认而已。
这点私兵实力庸劣,自保有余进取不足,无力左右两国交战的局势,所以也无伤大雅。可设若雄心滔滔的羽林军官看准了这些散乱混沌的力量,那么彼此结合绑定以后,发挥出的功效可绝不只是一加一这么简单……
当然,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功效”其实已经开始体现了——公孙弘长篇大论的奏章说得很清楚:此次张骞以节杖引郡县兵卒奇袭乌孙,抽调的部曲大半便来自沿途坞堡的私兵;而羽林军出身的屯长尉丞们费尽心力,竟能将这些来历错综复杂心思不可揣摩的散兵游勇捏成足以与乌孙禁军拮抗的部曲,指挥的水准的确已毋庸置疑。
……不对,如此赫赫武功,倒也不能全部归功于羽林军出身的军官们。虽然公孙弘的奏报略有遮掩,但至尊依然察觉到了底细:使团之所以能将这成分复杂的军队调度得如臂使指,一面是许以重赏毫无吝惜(攻下乌孙国以后,国库中三成的金银都被如约取出赐予了士卒),另一面则有公羊派的儒生们桴鼓相应,百般翼赞之功——要没有这些儒生忙前忙后,以新式复仇理论煽动边境士卒的愤恨,那远涉戈壁征伐异国,士气也绝不能如此旺盛。
这么看来,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等人各自搞出的那一套,居然还有如此微妙的配合?
皇帝的脸渐渐的绿了。
但以数据训练出的模型显然不具备读空气这样无聊的技能,光球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讲解,似乎又是做着某种怪异的评估:
【不过,这场由使团发动的战役仍然是相当特殊的。仅仅将之归纳为底层军官为谋求出路的冒险,似乎过于轻率。虽然组织形式仍然是陈旧的,但使团在发动原本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私兵部曲时,已经显示出了新式路线的威力。某种意义上说,这恐怕是划时代的变革……】
“划时代的变革。”皇帝冷冷道:“上天未免夸大其词了吧?”
【只是推测而已】光球心平气和:【再说,陛下难道就没有察觉么?一群出身微末的士卒,仅凭节杖与寥寥数语,便能轻易调动来历各异的部曲,这样的组织能力并不常见吧?虽然这些羽林出身的军官或许出于无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摸到了某个微妙的门槛——以思想与理论来动员底层士兵,这是工业化时代仗之横扫天下的利器。归根到底,智人是依靠想象而团结的动物;在战场生死决斗之时,某些激烈思想与情绪可比单纯的利益刺激更管用一百倍。所谓慷慨赴死,大概如此……想来,卫大将军熟稔军务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否则漠北决战,为何一定要用六郡良家子呢?】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逡巡数次,却落在了垂头束手乖乖跪坐的大将军身上,神态高深莫测,不可揣度。大抵是抵受不住至尊这以眼神拷问的无声威力,卫青沉默半晌,只能咬牙开口:
“……上苍说得有理。”
不错,卫青领兵良久,已经在细节中窥伺到了这组织军队的规律。兵饷赏钱乃至高官厚禄固然可以维持士气,但真是事到临头做殊死一击时,这种用利益维持的士气却往往是最靠不住的——归根到底爵位赏赐都要活人才能享用,怎么能为了一点虚头白白消耗自己的性命?真正能倚赖为军旅骨干与栋梁的,还是那些不可理喻不可解释,激烈而又躁动的仇恨,亢奋到不能缓和的情绪。
所以,卫大将军但凡领兵,带队的核心必然是以北六郡出身的良家子组成的精兵——六郡者,陇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西河是也,其中选调的士卒,都是迫近戎狄,修习战备的天生将种,也都是与匈奴仇深似海的苦主;所以能苦战不退,死不旋踵。也唯有这样的精兵,才是卫青、霍去病等仗之纵横漠北西域的底气。
说白了,兵法战术再玄深奥妙,终究还是在战场上殊死一斗,以决胜负。在这样殊死搏斗中,怕死的军队和不怕死的军队,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皇帝哼了一声,尚未开口,却听光球娓娓道来:
【有位极了不起的军事大家曾经说过,战争的胜负毕竟还是在于人。当装备没有压倒性的差距时,能够更有效的组织与动员的一方便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乃至以弱胜强。从这种意义上说,大汉能无敌于天下诸国,根本就在于北地六郡弓马娴熟同仇敌忾的良家子们。设若皇帝陛下穷兵黩武,在征战中将这一点老本送完,那么大汉军力之衰,便是理所应当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败绩漠北,固然是才力不能与卫、霍媲美,但就以他手中那些由罪犯盗贼赘婿组成的污糟军队,即使是冠军侯重生,恐怕也要大皱眉头。】
眼见上天毫无顾忌的又开始曝光至尊最尴尬不可见人的老底,卫青的脸蓝了又绿绿了又蓝,干脆低下头去直勾勾盯住地面,省得暴露自己难以言说的心境——顺带着悄悄扯一扯自己太子外甥的衣衫。皇太子刘据心领神会,虽然好奇迷惑之至,依旧顺势跪伏软垫之上,再不敢出声半句。
不过或许是被破防习惯了,皇帝俨然并没有愤怒,只是语气冷淡:
“上苍用六郡良家子作比,太过于引喻失义了吧?”
【是吗?】
光球微微闪烁:
【那陛下以为,这些边境的私兵士卒,与所谓六郡良家子,又有什么天悬地隔的差别呢?
他们同样与夷狄仇深似海,同样也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壮士;所唯一欠缺者,大概也就是出身实在太低,没有资格接受完整的军事教育罢了。但这一点短板,不恰恰是被陛下安插在边军中的羽林将士们解决了么?以公羊派的儒生煽动复仇情绪提供思想上的动员,以羽林军受训后的基层军官提供军事指挥与基础的训练,这样的结合确实是搭配精妙,哪怕是小试牛刀,威力也不同反响呐。】
【某种意义上,这套模式的用处还在六郡良家子以上——六郡良家子固然好用,但暴兵的速度实在太慢,只要一两场大战局势不利,说不准就会赔光老本。而这羽林军官与公羊儒生联手动员边地兵卒的套路嘛,那是可以批量复制流水线生产,源源不断的制造出可用的军队,而且成本极为低廉,即使普通的豪强也可以承担——稍微畅想一下,一旦有人发现了这套模式的潜力,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训练出足以与西域强国面抗衡的精兵来,如此纵横异域,那结果可真就妙不可言:反正大汉边军的军官私下搞点灰色收入,那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
还未等皇帝为这什么“灰色收入”发怒,光球迅速展开,浮出了一张清晰可辨的舆图。而舆图西北角迅速扩大,凸显出一块辽阔的戈壁,而戈壁旁的文字洋洋洒洒,则详细记录了后世的重大发现——考古学家们曾在距长安数千公里的内亚平原发掘出汉军专用的弓箭与金铃,佐证此处曾有为数不少的汉军驻扎;但检索《史记》、《汉书》,却绝无汉军奉命于此处屯田的谕旨,而内亚平原过于遥远,也已经大大超出了西域都护府管辖的范围,绝不应有部队派驻。于是反复揣度以后只有一个猜想:大约是某位汉军小队私下里收钱护卫行商,一不小心走得太远了一点……
——所以,如果连收钱护卫行商都可以做,那悄悄训练一下坞堡的私兵,又有什么大不了?
当然,这种训练未必是为了区区一点小钱,考虑到使团为后辈树立的榜样。集结私兵抗衡蛮夷,不但是光明正大的事业,更能加官晋爵,有数不尽的好处。如此动人心肠,还怕没有从者如云,前赴后继么?
皇帝终于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刹那间阴晴不定,难以言喻。他默然片刻,却忽然偏转头来,直勾勾盯了卫青一眼——可怜大将军正在潜身缩首、竭力隐藏存在感,但被此目光一逼,也不能不硬着头皮,抬头仰望至尊。
卫青与皇帝君臣相知十余年,彼此早有不必言语的默契,仅仅是目光稍一接触,便已默然暗喻。但大将军瞻视天子片刻,却是犹豫少许,才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上苍所说,确是实情。”
混入边军的羽林军官,的确有可能私下与坞堡接触,将来整出个什么大活!
皇帝垂下眼来:“纵是实情,难道就不能更改么?边军私下四处招揽琐务,总是大伤朝廷体面。”
卫青轻轻抽了一口气。以天子的脾性,能心平气和说出这么一段话来,那简直是温良平和到近乎软弱的地步了。他既没有斥责彼此勾连搅得局势风波诡谲的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甚至也不打算收回给使团的封赏以防后人效法,而仅仅只是要求控制住边军这肆无忌惮接私活的举动——这样的命令,难道还不够退让,不够妥协,不够通情达理么?
皇帝都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军队无论如何,也要答应这最低最低的要求了吧?
可是……可是这要求虽尔通情达理,却偏偏——偏偏就没法答应!
卫青直接拜了下去:
“臣愚鲁。”
迟疑片刻,他又咬牙道:“陛下,边境苦寒……”
是的,边境苦寒,边境辽阔,没有一点私下见不得光的收入贴补,谁还愿意留在边地受苦?列代大汉将军都深明此理,因此边军种种招揽私活的作为,只要不是太过逾越底线,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总的来说,边军们只是琢磨着殴打蛮夷换外快,已经很对得起皇帝陛下啦!
……当然,护送行商都护送到伊朗那疙瘩了,这委实也有点过分。
皇帝与卫大将军相知而见肺腑,自然知道这是至真至诚而略无私心的真知灼见,所谓实不能也,非不为耳。他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是的,改革的结果总是难以预料的】光球恰到好处的插入了论述:【陛下如果坚持革新,这种难以掌控的变故会越来越多,甚至走向完全不可知的方向……即使如此,陛下也要坚持么?如若不想坚持,那么还可以采取先前的提议】
——什么先前的提议?也就是停止革新回归保守,贬逐罢黜一切与革新有关的臣工僚属,甚至不惜采取天音所谓的“极端”措施,以杀人平息事态,阻止所有“不可控”的要素。
天音这几句平平而出,皇帝尚未如何,跪坐的卫青与皇太子却先绷不住了。大将军是臣子尚且不好开口,皇太子却是急躁中膝行上前,恨不能叩头力谏,阻止皇帝采纳如此疯狂的建议——只是太子年龄尚小,虽然心中急迫激切,但绞尽脑汁筹措谏言,一时却也不得要领,唯有讷讷而已。
皇帝的面色难以琢磨,似乎并无喜怒可言:
“所以,如果朕不停止革新,就会有不可预测的变故。”
【我并没有预测未来的功能,仅仅只能以历史数据为陛下推演事态发展的可能。】光球声音依旧是毫无起伏:【以辩证法而论,一切事物都同时存在向好与向坏发展的两种可能;在此我仅列举最糟糕的一种结局:如果继续变革,那么边军的力量或许因此做大,所谓胫大于股,本末倒置,当中枢的力量衰弱时,可能会引发藩镇割据的恶果。如本来历史的东汉,或者强极一时的李唐。归根到底,炎汉之亡,也正因为地方强盛,难以收拾。】
听到“藩镇割据”、“炎汉之亡”时,原本激切难言的太子浑身一僵,满腹的议论谏言竟充塞喉中,再也不能出声——以太子的立场,以皇帝的立场,当革新的结果仅仅只是“难以预料”时,那或者还可以冒险出声一谏;可当这结果威胁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时,那就真是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所以,真要看着陛下罢废一切心血,倒退回最保守的地步么?
太子两眼瞪得溜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至尊掸一掸衣袖,并未被这冷酷的亡国之论激得神色大变。他只是再度开口:
“所以,朕只要停止革新,便能万事大吉。”
【当然不是。】光球忠诚的履行了人工智能的义务,不偏不倚的再次提供了答案:【以我所知的一切案例而言,历史上似乎从没有什么“万事大吉”的策略。如果陛下停止革新选择保守,应该可以避免藩镇割据的结局,稳固中央的力量当。但时势不利时,这种封闭保守的策略也可能会招来如明、宋等中原王朝的结果,那将是另一种弊端……】
天子皱了皱眉。他隐约听说过朱明赵宋的下场,所以下意识有了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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