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不懂什么“制度”,什么“先进”,但他本能的意识到了这小小举措中的光辉前景,那不可思议的优势。
不过,以天书而论,这样混合诸国、多多益善的练兵法,应当来自于皇帝书同文、车同轨的策略……他悄悄瞥向皇帝,疑虑油然而生:
陛下如此操切的推动一统天下的种种举措,目的便在于此么?
扶苏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将“韩信”与“大一统”几个字默默记下,朗声诵读:
【先进制度消灭落后制度从来不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大一统刚刚降临于世间,便以极度的残暴宣告了它相对于分封制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些优势并非来自于大儒的唇枪舌剑,而是以强横的力量建立在项王、英布、彭越累累的头颅上。
什么叫历史车轮滚滚而过?很简单,但凡敢阻拦在先进制度之前的,都被碾成了碎末。
刘邦一天下后置酒宫中,纵论当世英杰时也曾沾沾自喜,讥讽秦“自失天下”。他也的确应当沾沾自喜,尤其是在窥探到大一统那吉光片羽的威力之后。这套制度原本是始皇帝传于后世的至宝,即使幼稚而残缺,却俨然已经有睥睨天下的无穷力量,超乎于过往数百年的一切名将高贤的想象,它碾压战国的余孽,便仿佛成人殴打幼儿那么轻松。
刘安说,仓颉造字之时,鬼神畏惧于文字的力量,无不在深夜战栗。而以此论之,想必始皇帝拟定车同轨书同文的诏书时,六国的魂灵亦在恐惧战栗——那是大一统的胚芽,是新制度的胎胞,它一旦睁开眼睛,便将索求整个旧世界的血作为报偿。
只是可惜啊,可惜始皇帝的后继者是个十成十的蠢货与白痴,胡亥将至宝随意丢弃于地,任由旁人拾捡。而汉初三杰及高祖刘邦,便是有幸捡到这份重宝的人。
当然,秦末汉初的制度毕竟是残缺的,汉初所能窥探到的力量已经难以想象,但不过只是大一统的百分之一。直到刘邦曾孙那一代,大一统才真正以完整形态出击,数战而扫荡漠北、廊清西域,所谓南越屠为九郡;宛王头县北阙;朝鲜即时诛灭,天下武功之盛,肇极于此。
华夏文明能占据东亚最为肥沃、富足的耕地,当然不是靠什么天命的赏赐;中原一次又一次击败觊觎膏腴之地的蛮夷,仰赖的多半就是始皇帝的大一统——只要将广袤的土地与丰富的人力组织起来,仅凭资源优势就可以耗死敌手,所向披靡。
所谓“百代皆行秦政”者,也正因如此——无论嘴上喷暴秦喷得再凶,但真到自己办事的时候,那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毕竟,用大一统锤人固然很爽,但要是棋差一步,被人用大一统迎面一锤,那可就吃不太住了,对吧?】
诵读到此处,扶苏不由停住了声音。虽然胸中翻涌沸腾,但委实一个字也不能吐露;他手捧帛书,缓缓向皇帝跪倒,勉强发出嘶哑的气声:
“陛下……”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皇帝将自己召入密室之中,展示这份至宝天书的良苦用心了。
这一声呼唤包含情感。但祖龙只是默了一默,并未回应长子殷殷的深情。
他只是淡淡开口:
“以现下的情势看,招揽百家高人还在其次,要紧之事,还在于这天书所谓的‘三杰’。朕会为你备齐人手,要仔细留意。能用则用,若不能用,亦不可放脱。”
他取出一张绢帛,随意抖开。上面墨迹淋漓,誊写的正是萧何、韩信、张良的姓名。
——黔首人才们不是寻求上升的机会么?朕便给他们!
这无疑是在向长子移交至为关键的情报。扶苏百感交集,伏地叩首谢恩,几乎语不成声。
等扶苏小心接过绢帛之后,始皇帝垂目沉思,终于悠悠出声:
“如天书所说,这‘大一统’是朕留之后世的至宝。只是所托非人,反而为刘邦做了嫁衣裳。而今朕将这至宝托付于你,若你还不能承受,那便真是天命攸归,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六月三十日,三川郡,阳武县。
重峦叠嶂,寂寂无声;苍茫绿荫之中,唯有一面容俊美的华服男子徜徉于林间小道之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道路尽头传来笃笃拐杖响,男子转头望去,却见一青衣老妇拄杖而来,正自左顾右盼。
出乎意料,这老妇竟在男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她上下打量,忽的开口:
“我看尊驾气宇轩昂,面相不凡,想来祖上做过相国、将军一类的显官吧?”
男子勃然变色,抬手按住腰间长剑。他凝视这老妇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神相许负?”
老妇扶杖行礼,态度极为谦卑:
“哪里敢当‘神相’两个字?张君居然能记得老婆子的名姓,老婆子不胜惶恐……”
韩相国公子张良面不改色,依旧手按长剑,向前一步:
“神相千里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许负以神算而震动天下,不唯眼光毒辣高深,消息亦是灵通之极。贸然拜访,绝非无意。
“不敢,不敢。”许负拱手道:“老婆子只是受人之托,想问张君一件小事。”
张良微微眯眼:“受人之托,敢问是何人所托?”
他图谋反秦,在此山中隐匿已有数月之久,又有谁能未卜先知,派人传信?
许负手扶拐杖,微微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请托者曾反复叮嘱,不能提起“秦”之一字,因此……
“拜托老婆子的,正是楚国宗亲,刘邦。”
张良:??!
——楚国什么时候姓刘了?
还未等张良开口怒斥这浑不要脸的妄论,神相许负已经从容开口:
“这位刘邦让我来问张君一句,张氏既为韩王忠臣,是否想要重建韩国的社稷呢?”
这一句话直来直往,顶得张良都微微一愣。他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冷冷开口:
“楚人意欲反秦么?”
许负只是从容点头,仿佛早有预料。显然,虽说张良心怀故国,对秦人恨之入骨,也决计不会相信这不知来历的野鸡宗亲。以张良的谋划与心计,想要取信于此人,只怕难如登天。
……但没有关系。她向张良微微一笑,而后自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筒,抖开后笔墨如生,正是一副极为精细的舆图:
“张君,重建韩之社稷,也未必就要与秦有什么瓜葛呀……”
张良死死盯着这竹简上的舆图,面色变换不定,晦涩难明。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舆图太过于精细、准确、巧妙了!
张氏世代相韩,对韩国的地势了如指掌,而今粗粗比对,这舆图上的韩国地理竟尔毫无差错,若合符节。图上种种山峦地脉一览无余,便是韩国王宫内密藏的机要舆图,亦不能有这般精细!
张良既惊且疑,几乎不敢置信。他倒不怀疑这是秦人的圈套——以这张图的精准细密,如若真是在祖龙之手,必然会被秦人视为至宝,绝不会拿出来引诱自己这么个小小棋子。
但,但问题也正在于此!连秦人都不愿显露于外人的珍宝,怎么会被这“刘邦”随随便便送出,当着自己毫无顾忌的展示?!
说难听一点,荆轲当年拿着这张舆图裹匕首,怕不是祖龙的坟头草已经有三丈高了……
张子房嘴角抽搐,却不能不郑重处置:“这又是何意?”
“这是楚国宗亲,公子刘邦送予张君的礼物。”许负笑容可掬:“只想请张君稍稍留步,听老婆子转达几句公子的赠言。”
张良不由沉默,虽然仍旧不太习惯那句莫名其妙的“公子刘邦”,但看在至宝舆图的面上,仍旧缓缓颔首:
“请讲。”
许负微笑:
“公子刘邦让我问张君第一句,以当今的局势,若要恢复先韩的社稷,又有几成胜算呢?”
张良面无表情。虽然他心中的愤恨比熔岩更为炽烈,但毕竟是冷静自持,心神如一的谋士,依旧给出了毫无掩饰的回复:
“几无可能。”
是的,的确没有可能。以张良的天资才华,自然能看出秦人强盛不可一世的力量。即使当下的大秦远非安稳,但要想抗衡如日中天的祖龙,胜算依旧极为渺茫。张子房奋力到今日,也不过只是为故土先王做个交代而已。
许负连连点头,大为赞赏:“张君不虚美,不隐恶,直言无忌,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既然如此,我等不妨开诚布公。张君以为,何时才能等到复国的指望呢?”
张良淡淡道:“秦法太苛,徭役太重,罗网太密。必有民不堪命的那一天。我姑且还可以等待。”
张良就是张良,这几年周游南北、招揽壮士,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秦法强力弹压下的暗潮汹涌;六国豪杰屏息谨声,重足而立,内心的愤恨怨怒却在日夜积累,终将不可收拾。他们所忌惮者,张良所忌惮者,不过只有那个横扫六国的始皇帝而已!
祖龙死而天下分,祖龙死而天下分!六国遗民们日夜企盼,等待的就是咸阳城的丧钟。
张良比始皇帝年轻十岁有余,他尚且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皇帝慢慢消耗。
许负微笑:“张君好谋划。实际上,老身自己也曾是这个看法。不过,刘公却让我问张君一句,设若始皇帝改弦更张,弃严刑酷法而取宽缓之政,届时天下安定,张君又当如何?”
张良眯了眯眼,却忽的冷笑:
“改弦更张?秦尚申韩之术,皇帝暗操独治于上,群臣阿谀谄媚于下;所谓出无敌国,入无法家拂士;靠什么改弦更张?始皇帝自恃古今第一的圣主,会承认秦制的弊处么?荒谬不经之语,实在不值一驳。”
真正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张良看透了秦也看透了始皇帝,他目光所及,预测得真正是毫无差错……只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万万预料料到某些超展开的变故而已。
所以许负欣然颔首,丝毫不以为侮:“张君所言不差。只是,如果老婆子向你担保,数日之后始皇帝就会有赦免罪人、赐天下爵位的旨意下来,张君又打算如何应付呢?”
张良勃然变色,不由瞪住了这气定神闲的老妇。自秦灭韩以来,张良矢志复国,散尽家财收买豪杰,布下的暗子遍布函谷内外,时刻监视秦廷的动向。但这所谓的赦罪人
赐爵位一事,他却真正是一无所知,竟还落于这老妇之后!
……那隐匿于老妇身后的“刘邦”,究竟是何许人物?莫非还真是什么楚国宗亲不成?!
楚人还隐藏有这样的力量么?
可怜张良聪明绝顶,但平生混迹于高士贵胄之中,委实没有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厚颜无耻,于是一时竟尔愣住,反应不得。
老妇娓娓道来,声音和婉而又诚恳,自带着不言而喻的说服力:
“……不仅如此,始皇帝还招回了公子扶苏,并预备为他笼络人才,打造班底。公子扶苏仁厚而爱人,即使不能解天下的危局,为秦廷续上几年性命,总是不难。张君,你可以熬死祖龙,熬死李斯,难道还能熬死正值壮年的扶苏么?不仅是张君本人,就是张君辛苦搜罗的那些六国志士,又能与祖龙、扶苏父子,周旋多久呢?”
张良咬牙默然片刻,但终究无可反驳,只能冷冷出声:
“尊驾这个口气,倒真像是为秦人在说话。”
“老婆子若要为秦人说话,应该带着三川郡的狱卒来拜访张君。”许负和颜悦色:“君侯之所以不快,不过是因为老身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想来君侯也清楚,所谓‘天下苦秦久矣’,不过是苛政下的一时怨恨,始皇帝春秋尚盛,变数实在难以预计。将希望尽数寄托于祖龙的失误,未免太过渺茫。有鉴于此,君侯何不稍微做个变通?”
张良微微蹙眉,却见许负回身将舆图悬挂在了树枝上,以拐杖指点舆图的西北部,那是陇西以西,北地以北,超乎于中原理解之外的蛮荒土地。
纵使相国贵子,世代公卿,张良亦反复思索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
“……西域?”
“不错。”许负欣然点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始皇帝横扫六合,九州万邦已经没有了君侯的立身之地,纵使百般挣扎,亦不过徒劳而已;所谓避强而击弱,何不避开天下无敌的秦军,在这蛮荒西域另开一片天地?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君侯在域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未必不能等到秦人失政、天下动荡的那一天哪。”
几句话一出,张良登时沉默。
这倒不是他被说得心服口服,无法反驳;而是绞尽脑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战国数百年间中原征战不休,彼此间勾心斗角用兵论武尚且不暇,谁又有那个闲心向千里外的西域倾注精力?就连地处西陲的秦、赵,尚且对西域所知甚少;更何况在中原腹地,被两面包夹的韩国?
——是秦人的刀不够快,还是楚、魏的剑不够利,轮得到你韩国人想东想西!
天可怜见,纵使强汉商贾往来如织时,张骞出使西域都被视为“凿空”,破天荒的惊人举止;以当下的见识,那对域外就真正是两眼一抹黑,隐约听闻的只有荒诞不经的神话。即使张良聪明绝顶,也实在不能凭空捏造出什么说辞。
他只能闭口不语,示意许负继续。
“公子刘邦劝公子留意于西域,自然有所成算。”许负微笑道:“其一,西域辽阔丰饶,但盘踞其上的力量却委实弱小。以舆图观之,秦陇西以外,是月氏、东胡的疆域,虽然盘根错节,但不过是持弓狩猎的蛮夷而已。按当今的战力而论,华夏一人足可抵蛮夷五人,更遑论两军对垒,堂堂之阵了。不仅如此,月氏、东胡还与匈奴屡屡冲突,并常为匈奴所败……”
张良不由眯了眯眼。
张子房熟知天下纵横论术,自然知道这刘邦所谓的“一华敌五胡”多半夸大之词,无足可采;但听到月氏东胡屡屡为匈奴所败时,他心中却真正是大起波澜了——西域他不甚了了,但匈奴却是侵扰中原的常客。而张良曾隐约听闻,北面的燕、赵两国,纵使被秦军席卷吞并,临亡国前都能将匈奴吊着打……
以此观之,这西域也未免……太菜了一点?
张良望一眼舆图西北辽阔的疆域。不得不说,有点心动。
他略想一想,淡淡开口:“西域与诸国隔绝太久,消息实在太少。”
愿意议论此事,那事情便成三分了。许负欣然接话:
“自然,这便是公子邦要解释的第二件大事。公子邦有一位曾孙刘彻,曾遣精干臣子出使西域,沿途秘密查访,尽得此地的底细。据这位姓张名骞的使者说,西域商人往来如织,多有仰仗商税立足的小国;自祁连山至黄河以西,还有一条狭长如带的肥沃土地,水源充沛,气候宜人,当地人以刀剑耕作土地,以烈火烧除杂草,便能有极好的收成。”
短短数语娓娓而来,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解释,但纵以张良的沉着镇静,双眼也嗖的闪了亮光!
“商人往来如织”——税源广大,富庶殷实!
“多有小国”——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若说以上还能压抑,听到“肥沃土地”、“刀耕火种”时,那真是不可忍耐,从基因深处迸发出了农耕民族的愤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浪费粮食的蠢货!
这么软的柿子,这么肥的收益,这么珍异的宝地,要是不上手捏他一捏,那自己还是人吗?!
那一刻,自姬周以降,历代先祖筚路蓝缕驱逐蛮夷,尽占天下膏腴之地的本能在张良体内复苏了;他目光灼灼,凝视那块广大的疆域,隐约回想起了商周时华夏武装扩张,殄灭北狄东夷南蛮西戎的光辉往事。他心中热血沸腾,但终究强自冷静下来,镇定开口:
“既然是这样的宝地,秦人不会自己去取么?”
许负笑容不减,两句点破张良的当局之谜:
“张君,以当下的局势,秦人还有大动干戈的本钱么?始皇帝如若一意孤行,即刻对西域用兵,那么秦亡无日,不正是张君的运气么?”
秦的天下已在积薪之上,若有平息汹涌暗潮,必得徐徐图之,花十数年的水磨工夫慢慢变革,这恰恰便是刘邦张良,乃至一切六国余孽的天赐良机。纵使十余年后中原平定,他们恐怕也早在西域站稳脚跟。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再说了,祖龙寿命未必能撑到变法大成的那一天;只要等到始皇帝崩逝,再有西域为根基,张良复仇的成算,便不可谓之不大。
如此一言中的,再无推诿的余地。张良默然许久,终于点头:
“我会派人去西域探查。”
七月五日,自关东各郡而来的百家高贤们陆续入关,齐聚咸阳,联名向始皇帝呈报奏章,请求皇帝停止所谓“掘六国陵墓而发泄王气”的暴虐举措。
出乎意料,皇帝接到奏报之后,既未许可,亦未批驳,只是令郎中传命于百家高贤,说群议纷纷,难以决断,要让他们与丞相李斯当廷辩论,以定是非;并以公子扶苏主持廷辩,各人俱当谨遵。
接到谕旨以后,百家高贤无不喜悦。这些人熟稔朝廷局势,自然知道公子扶苏回朝后与奸相李斯之间的种种龃龉;而今皇帝令长子主持廷议,无疑是彻底清算李斯的信号。朝局如此,此次辩论的结局已是不问可知了!
眼见李斯冰山将倒,百家士子额手称庆之余,却难免有人起了觊觎的心思。朝局天翻地覆,正是有识之士的进身之阶;很快便有人赴阙上疏,痛斥李斯钳百家之口、塞贤人人之路,结党而专任,擅权而独断;不唯触伤了天下贤士心向朝廷的热望,而且将壅塞皇帝的耳目,居心实不可问。
这封奏疏实在刁钻而刻毒,精准刺向了李斯的软肋。李斯秉法家申韩之术,将儒道纵横诸派视为国之大蠹,向来摧折弹压不遗余力。往常皇帝崇信申韩,对丞相的举措乐见其成;但而今李斯恩遇已衰,再审视他摧折百家的举止,那直接就扣可以一个专权擅断、居心叵测的帽子!
以始皇帝的多疑,只要上书上得勤快,那群毁销骨,迟早能送李大人的三族到泰山嵩里团圆。
自然,李斯倒台之后,他们这些被阻塞的“贤人”便可以顺理成章,青云直上。
种种盘算不可谓不老辣。被奸相壅塞的贤人们志得意满,不仅在奏疏中大肆攻击,上蹿下跳;等到奉命至咸阳宫偏殿廷议之时,还有人一马当先,当头就怒斥李斯的“奸滑险恶”!
虽然贵为丞相,但李斯在咸阳宫现身时却是一身布衣,并无其余装饰;似乎是这几日被皇帝削爵申斥,打压得不能抬头,一张清癯的脸面无表情,头发已经是雪白一片。
往日横行当世的名相落到这个下场,实在不能不令人哀悯。但功名权欲烧心灼骨,眼见奸相一言不发,似乎是摆烂躺平,任人宰割,立刻便有士人乘胜追击,张口指着李斯怒骂。
这些士人多是纵横家一脉,平素效苏、张之利口,辩才委实天下无双;一开口便是气势雄浑的长篇排比,精妙绝伦的寓言比喻,结构严整详密的论证说理,不但从头到脚将李斯损得一钱不值,而且纵论古今追溯以往,辛辣点评李斯入秦以来的种种龌蹉。
简而言之,以纵横家诸生观之,李斯岂止是现在把持朝政、壅塞人才?他分明是自入关以来便居心叵测,排斥异己的大逆之贼;所谓头上流脓,脚下生疮,始皇帝摊上这么一个丞相,真是从他祖宗十八代,始祖大费之时便没有积德!
这些话尖酸刻薄又阴损老辣,不止主持庭辩的公子扶苏连连皱眉,便是墨家钜子、儒家孔鲋等宗师也面露难色——百家的高人们固然看不惯李斯的举止,但总承认他的才气;再说,李斯《谏逐客书》之论脍炙人口,又哪里谈得上排斥异己?
这样的胡说八道,不是予人口实么?
百家宗师们面面相觑,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被猪队友拖累的悲哀。
纵横家的嘴比秦人的剑还利,一通辱骂不仅尖酸泼辣恶毒入骨,而且文辞精美气度恢弘,如若旁边有人能暗自记下,怕不又是一篇名垂千古的雄文。李斯漠然聆听许久,等到纵横策士们稍稍喘气,终于起身开口:
“诸位说我壅塞贤路,排斥异己,我不敢辩解,只能有过则改,不辱使命而已。”
几位策士刚刚喘出粗气,闻言惊愕不已。他们构思良久,刚预备下了几个极为恶毒又精彩的笑话要编排编排李斯,定要令奸臣随这笑话遗臭万古。可而今李斯竟毫无抵抗,一开口便举白旗了?
这么轻松的吗?
那我预备的笑话怎么办?真的很精彩的耶!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浑不着力的懵逼与无措,只能呆呆望着李斯。
李斯又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要不拘一格荐拔贤才,不妨从现在开始,从几位高士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几位将李斯骂得狗血淋头的高士:……
或许是担心李斯暗藏下了什么阴毒招数,高士们没有一个人接话。李斯也不在意,淡淡道:
“而今陛下整顿各地的盐务,正苦人手不足。几位大贤如若不弃,何妨各选一郡,主持当地的盐务?”
几位高士茫然了。
“盐务”?什么是“盐务”?吃盐也要管吗?
“若一郡不可,一县如何?”李斯道:“一县的事务丞相尚能做主,诸位若肯俯允,我立即便命人送来印信。”
纵横策士们更茫然了。
“若一县不可,那一乡如何?咸阳附近乡里无数,诸位即刻便能任职。”
……好吧,策士们再迟钝,也能听出李斯的阴阳怪气了。几位大贤对视一眼,冷冷开口:
“我等耻与奸佞共事,只能多谢丞相好意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盐务’,丞相本来要派何人料理啊?”
——眼见局势不对,那当然是立刻回归熟悉打法;以李斯往日的作风,想来必定是拣选法家的人物负担这盐务;那么,这排斥异己、专权擅政的帽子,就又可以随意挥动了!
李斯淡淡一笑。
“只是在下的一孔之见而已。”他平静道:“听说巴郡寡妇清的女儿颇有母亲的才能,精擅管仲、范蠡富民之策,人称为贤。我已向陛下请奏,任命她来总揽盐务……”
眼见纵横策士目瞪口呆,李斯的笑容终于深了几分
——什么叫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大殿中不觉安静了片刻。众人呆呆望着李斯。
说实话,大家口口声声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实则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学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么人?
商人!女人!还是寡妇家的女人!
这合乎周礼吗?这合乎商礼吗?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国的礼法吗?!
如若是换个场合听到这般谬论,诸位儒道纵横的门生非得一拥而上,齐头并进,发力将提议者喷到不能自理为止。但今日情况委实有些特殊,刚刚纵横家的高士们大发议论,高谈古今,将所谓“壅塞人才”的恶行阴阳怪气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辛辣讽刺言犹在耳,现在要让他们开口来“壅塞”这个女商人,一时实在张不开嘴。
但,但,虽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无声,诸生闭口沉思,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绕开纵横策士的话术,巧妙而准确的呈上进谏。然而琢磨再三,却只能大眼瞪着小眼,实在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纵横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师爷,他们的辩论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竟没有一丁点可以钻缝的漏洞!
想到着急处,竟有人怒视几位纵横策士:
天杀的纵横家,嘴玩得这么溜做什么?!
如此寂静片刻之后,却听地上软垫轻响,竟是墨家钜子缓缓直起身来。
“方才听李丞相口口声声提及盐务,不知这盐务又是什么?”
墨家门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贩,手工百业之民,最为关怀黔首的生计,自然不会忽略盐务这样的紧要的事务。
李斯向钜子颔首行礼,语气柔和:“前几日御史奏报,称各处盐价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积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还侵损了府库的税入,潜藏东海、南海的六国余孽,也多半是靠着盐卤的分润招兵买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动议,希望设立官职,总揽天下盐卤买卖的事务。”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数年的丞相,一番话说得丝丝入扣,浑然无懈可击;既提到了百姓生计,又谈及国家岁入,大小兼顾之余,额外还送了一顶六国余孽的帽子,真正是让人做声不得。
但墨家毕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钜子张胜面不改色,丝毫没有顾及所谓“六国余孽”中隐隐的威胁,只是平静开口:
“丞相,小民的生计本就艰难,如若官府贸然涉足,恐怕东海、南海煮盐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声,却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而笑:“钜子放心,陛下一定会拣择公平廉明的良吏,尽力办事。在下所举荐的这位巴寡妇清的长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贤名卓著、颇得人望,想来不会犯下什么过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语气温和,礼贤下士到近乎于谦卑的地步。想来就是狂生在此,也当为此动容,不能不改容逊谢,回应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钜子依旧没有答话,他只是沉默不语,直直的盯着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许已经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衮衮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计;但钜子耳濡目染,所见所闻,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永远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艰难。
他不懂盐务,也不懂什么六国余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干涉后那种求生不得的凄惨境地了。东海南海土地贫瘠,黔首除出海捕鱼煮水为卤之外再无生计,如若朝廷横插一脚,他们哪里还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