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风笑一声。
他们在最高点同时起板,两个人没怎么商量,但就是滑出来几乎相同的节奏,周霭感受到强烈的失重感,他顺着雪道高速往下滑,他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限制,迎面的冷风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但他并不紧张也并不惧怕,他相当放松,也许他其实偏好这种带着刺激性的项目,只不过他现在才有机会展示出这种偏好。
周霭的视角余光处永远有道红色的身影,他知道陈浔风就在旁边,滑到某处平台时,他们同时翘板向上,然后同时腾空又下落。
重新下落到雪地里,落地时的重.击让周霭突然想起六中后山的围墙,他想起那处破墙后的猫狗,他想起他靠坐在围墙里面听陈浔风在外面打球,他还想起陈浔风蹲在围墙上跟他说一起往下跳,那时他们就已经同频起跳又同频落地了。
但好像从最开始在幼儿园认识时,他们就属于同个频道,正是因为他们同频,他们才会相互吸引、彼此靠近,陈浔风接纳他,他接纳陈浔风,这是他们在幼儿园就在做的事。
高速的冷风下,他们居然滑出汗来,好几个来回后,他们找了处雪堆靠住休息,两个人靠在雪堆的背面,避开了山下所有人。
陈浔风坐在雪地上拉开周霭的外套看了看,他替周霭拍掉衣服里层堆积的雪粒,边摸他里层的衣服边说:“等会雪化成冷水,冰着你,看看衣服有没有湿。”
两个人早上都穿了速干的打底,但周霭并不阻拦陈浔风,只坐在原地任他检查,他同时也将手从陈浔风外套底下摸进去,摸陈浔风的衣服有没有被雪打湿。
确认雪都拍掉后,陈浔风给周霭重新拉上衣服,他直接拉到最高处扣好,严丝合缝的将周霭脖颈都挡住,然后陈浔风向后倒在雪地里,并且顺势拉下来周霭。
周霭被拉的靠在陈浔风前.胸上,陈浔风慢慢拍着他的手臂,说:“躺这歇会。”
人群都在远处,他们躺在安静的雪地上,正午的日光洒在他们身上,头顶天空是澄澈的蓝色,他们轻轻的平复运动后的身体机能,两个人有半分钟都没说话,周霭侧着脸垫在陈浔风衣服上,他恍惚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陈浔风隔着厚衣服拍着周霭的手臂,周霭只能感觉到很细微的触感,触感细微,但持续不停,过了会,他才终于听见陈浔风的声音,陈浔慢声问周霭:“以前没问过你,你是想我跟你说话,还是更想我用手语跟你交流?”
周霭转过脸看陈浔风,陈浔风也垂了视线,两个人安静对视上。
陈浔风说的是今天在电梯上,他和那个聋人女孩之间的交流,周霭靠在陈浔风身上,陈浔风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这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周霭没让陈浔风等太久,他坐起来,认真给陈浔风打出了句完整的手语:我喜欢你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时刻都被你的声音包围着。
第87章
陈浔风落地机场已经是下午四点,他上了助理安排的车先回公司,刚进公司没停脚的又直接往楼上会议室里去。
陈浔风腿脚长,稍快加快走路的步频,就会显得步速极快,助理小跑着跟他上电梯才将将喘了口气。
他们是家相当年轻的公司,虽然主营偏向工业的制造和仪器,但公司的整体风格是简洁又利索的,公司的老板也年轻,带动的整个企业文化的节奏都快,老板出差回来没歇气就找人开会,助理将新打印的材料拿进会议室时,老板正在听个主管讲话。
他挺随意的坐在座椅里,话不多,目光望着身后放大的光屏,他脸上总是没太多表情,就显得格外冷淡,他身上这种冷淡在会议室里压着人,没有人不服这位过于年轻和英俊的老板。
开完会已经是6点多,陈浔风回自己的办公室换了套衣服,他把身上的衬衣和西裤换成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助理过来敲门问需不需要订晚饭,陈浔风将电脑装进书包里,说:“不用。”
把东西装好后,陈浔风拿了车钥匙直接下去车库,他把自己的行李扔后座,然后上车往周霭的学校里开。
到学校刚赶上周霭下课的时间点,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全是学生,但陈浔风还没收到周霭的消息,所以他下了车,逆着人流往周霭上课的教学楼走,他上到五楼501的阶梯大教室,从教室后门终于看到周霭。
他没进去,就靠在门框上看站在讲台边的周霭。
今年是周霭硕博连读的第二年,他的导师每年都会给院里低年级的学生开门专业课,这学期轮到周霭去做课程助教,所以现在已经下课,他还站在讲台边帮几个学生登记作业情况。
春末夏初,空气里已经有了炎热的气息,周霭今天穿了件浅蓝的长袖衬衣,衬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里面白色T恤的领边,他后背是教室的玻璃窗,窗外绿色的树影就洒在他身上。
周霭微低着后颈垂着眼睛,他拿着笔在记录,手上的动作没停,围着他的那群学生偶尔在笑,人群里的周霭只淡淡摇头。
最后那群学生陆陆续续散开,只有个卷发女生还停留在原地,她将手机递到周霭眼前。
教室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所以后门处的陈浔风也能听见女生声音,女生想通过周霭加上他们实验室某位硕导的联系方式,但周霭的私人账号只在课程群里发布消息,他不通过学生的私人联系,所以女生想先加上周霭的私人号码。
陈浔风的视线隔着整个教室,就放在周霭身上,他看着周霭听完女生讲的话,看他在手边的电脑上轻敲几下,然后将电脑屏幕转向旁边的女生,女生脸上随之露出点尴尬的笑,她没再多说,只边看屏幕边往手机里输入那位老师的邮箱。
女生离开教室后,陈浔风才踩着阶梯下到最前排,周霭站在讲台上关投影仪,陈浔风坐在第一排撑着下巴等周霭,他看了眼旁边周霭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他们实验室的官网页面,页面上整齐的列着各个老师的研究方向和联系方式,陈浔风收回视线,模仿那些学生的方式叫周霭:“周师兄。”
周霭早就看到他了,现在只转头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他转回去的眼睛里藏了点浅淡的笑。
陈浔风淡淡挑眉:“周师兄不理人。”
周霭给讲台上的多媒体柜上锁,“咔擦”声后,他从讲台上下来走到陈浔风旁边,隔着张课桌,他抬手摸了下陈浔风的脸。
陈浔风顺势捏住他的手腕,同时以手掌压着他衬衣的袖口,陈浔风有些用力,把周霭本来整齐的袖口都压皱了,他在用这股力道表达自己出差五天的想念。
他们在空旷的教室里一坐一站,陈浔风用自己的下巴抵了抵周霭的掌心,教室安静,所以陈浔风说话的声音放得低,他问周霭:“我怎么就这么想你啊。”
陈浔风淡淡补充:“离不了。”
橙红色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们侧脸上,周霭的耳廓被染成艳色,教室里不能拥抱也不能接吻,所以他用另只手轻轻拍了拍陈浔风的肩膀,这像是个安慰,也像在表达赞同——赞同他自己也是这样。
学校里种了许多树,校园四季都笼罩在绿色里,出了教学楼,两个人走在条林荫道下,树叶掩映在他们头顶,夕阳的光追在他们后背,陈浔风单手提着周霭的电脑,另只手拉着人,他转头问周霭:“晚上想吃什么?”
周霭将自己的校园卡递到陈浔风眼前。
陈浔风笑了下,他轻晃下周霭的手:“食堂?我以为你今天会请我吃贵的。”
周霭只看陈浔风一眼,他并不解释,空气中有春天没散干净的柳絮,有片粘到陈浔风的卫衣帽子上,周霭抬手给他摘掉,然后把人往食堂里牵。
陈浔风本科毕业后实在顾不上学校里的事,所以他将自己的读研计划往后推迟了两年,他现在并不算是个学生,但他太年轻,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卫衣,轻松就跟着周霭融入到大学的人流里。
但去年冬天,他们还因为穿衣打扮这件事吃过次亏,那次陈浔风出差回来就过来学校接周霭,那回工作场合严肃,所以陈浔风穿了整套的西装大衣和皮鞋,他就着这身打扮等在周霭的实验室楼下,在群穿羽绒服和棉服的学生里显得格格不入。
陈浔风总来接送周霭,所以实验室里跟周霭相熟的人都知道陈浔风的存在,他们路过西装革履的陈浔风只是轻松调笑一番,叫声陈总。
但周霭的导师不同,他先前并不知道周霭的恋爱关系,而陈浔风那天的打扮实在张扬,所以连周霭的导师都注意到他们。当天晚上周霭跟陈浔风刚回到家,就收到导师的询问,导师隐晦的问他是不是在跟社会人士谈恋爱。
那次算是个有点尴尬的误解,但两个人之后确实注意了,学校算是个相对简单的环境,所以过于突出时总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陈浔风和周霭两个人不愿意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们就想在人群里不受影响的过自己的生活。
周霭把陈浔风牵到食堂二楼,陈浔风相当熟悉周霭学校的食堂,他看了看各个窗口上新换的菜色,突然反应过来,他问周霭:“前天立夏,换季你们食堂上新菜了?”
周霭朝他轻点了下头。
陈浔风问他:“好吃?”
周霭只把校园卡放到他掌心里。
周霭在实验室正常的工作时间是到晚上9点,前段时间陈浔风不在家,他就连续几天都在实验室加到11点,所以今天,他在7点吃过晚饭就和陈浔风离开了学校。
但回家他也没能腾出空来休息,12点多,他和陈浔风才从浴室里出来,不过这天晚上他在陈浔风怀里睡了个极好的觉,比前几天都要好的觉。
第二天早上陈浔风先醒,周霭睁眼的时候,陈浔风已经洗漱过换好衣服,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色衬衣,严格版型的衬衣箍出他肩颈和腰腹的线条,周霭坐在床上帮陈浔风打好领带,陈浔风抬手将周霭抱进了浴室。
周霭在浴室里洗漱过,陈浔风给他拿了今天穿的干净衣服,他靠着洗手台,用手指摸了摸周霭侧颈,说:“今天给你拿了件中领的打底,可能有点热。”
陈浔风凑近周霭,低声说:“遮下。”
这是陈祯住进医院的第4天,也是他放暑假的第4天。
早上主治医生带着一大群学生来查房时,又提起那个让他乐此不疲的话题,年老的医生指着陈祯的腿,给身后的学生介绍说:“看这调皮的,暑假第一天就把自己作进医院来。”
医生身后的学生都在笑,陈祯顺着他们的笑声看过去,他再次与人群里那双平静的眼睛对上视线,那个人依旧没有笑。
前几天放暑假,陈祯被人喊出去赛摩托,他玩这些有点疯,那天晚上又有点心不在焉,过个急转弯时他打了滑,连车带人都被惯性力甩进旁边的草丛里去。
他出事后,那些总跟他混的人都害怕担责,他们那个三流的赛车俱乐部也原地解散了,这两天再没人敢发消息联系他,他们都害怕陈祯的背景,但实际上,陈祯住院这事,他远在国外的爸爸完全不知情。
陈祯自己在病床上躺了4天,他连护工都懒得联系,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戴挡脸的大口罩,所以4天过去,陈祯只记住了两双眼睛,一双是属于年老的主治医生的长满皱纹的眼,一双则是隐匿在人群后方,格外平静冷淡的眼。
护士适时过来给他抽血,陈祯仰靠在病床头,依旧偏头看着那个人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很黑,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
手臂在此刻传来尖锐的刺痛,但陈祯没低头看,他就看着那个人,直到对方跟着医生转身离开这间病房,护士在旁边叫他压棉签,陈祯抬手用棉签压住血管,他闲聊似的问身边的护士:“他们全都是这里的医生吗?”
护士边给他换要输的液体,边解释道:“当然不是,他们有的是来规培的,有的是跟着钱医生实习的,还有的是旁边大学的学生,暑假过来做课程小学期的。”
陈祯将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淡淡“哦”一声。
他身上的伤严重,等真正能下地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月,下地后他被医生允许在楼层里走动,有天中午没输液,他闲逛到这层楼的安全通道,他自己在楼梯间练习上下楼梯,练累了就随便坐在级台阶上。
安全通道的门被人从里推开时,陈祯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微仰着头,猝不及防对上双熟悉的黑色眼睛,那人正边往外走边摘掉挂在脸上的口罩,对方看见他,似乎也顿了下,陈祯住院20来天,终于在此刻看见那个男人的脸。
陈祯大剌剌的坐在原地,没有给对方让出路来,他的目光放在那个人的脸上,像是在观察,然后他皱了下眉,问:“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
那时的陈祯还是副苍白的少年模样,他身上混杂着精致的贵气和病后的消瘦,日光透过头顶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他就坐在原地,皱着细细的眉毛仰脸看萧慎。
那是他跟萧慎之间的第一句话,但陈祯当时的发难很没有缘由,因为眼神的相接需要双方的参与,是他自己总去看萧慎的眼睛,是他自己先莫名其妙记住别人冷淡的视线,他却先抢理的问出来。
当时的萧慎完全没有理会他,视线在他身上只轻一停留,就沉默的拉上门从原路离开。
萧慎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从最开始陈祯就知道,如果人能被具象化,那么萧慎该是块冷硬的石头,陈祯在医院住院二十来天,他眼见着萧慎独来独往,他跟身边的同学都不接触交流。
可能是在医院的生活太枯燥无聊,也可能是萧慎这个人太特别,抑或是常人总对美丽的东西特殊以待,陈祯记住了萧慎口罩下的那张脸,他越来越在意萧慎的眼神,连带着他对萧慎这个人也越来越敏感。
然而就在他的好奇心渐浓时,萧慎他们结束了在医院的学习项目,陈祯还没出院,萧慎已经离开医院。
陈祯再次见到萧慎,是在派出所,那会他们暑假还没开学,他换了群混混玩,混混冲动惹事招来警察,陈祯也被一车拉来派出所,他干干净净高高挂起的靠着根廊柱,抱着胳膊憋着笑看那群混混在警察面前鬼哭狼嚎。
警察过来问到他,他还没放下胳膊开口,就有个混混跳出来维护他:“叔,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人不会打架,他是被波及的,叔,波及你懂吗…”
看着个打扮前卫的混混给警察咬文嚼字的解释,陈祯实在想笑,他又偏过头去笑,也就在此刻,他看见从里间走出来的萧慎。
大厅里嘈杂又凌乱,陈祯却立刻就捕捉到其中萧慎的身影,萧慎穿件发旧的简单T恤,头发凌乱,后背上有显眼的红色油漆,手臂上还裹缠着纱布,就算是在大厅里这群混混的对比下,他也格外的狼狈。
他正越过人群往外走,陈祯只能看到他侧着的半张脸,就算他如此狼狈,他那半张脸上也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淡漠。
陈祯放下挽起的手臂,趁没人注意,安静的跟在萧慎身后离开了派出所。
外面是整年最热的天,陈祯隔着段距离轻巧的踩着萧慎的步子走,萧慎后背的油漆红艳艳的,在日光下反着光,陈祯仿佛都能闻到空气里蒸腾的油漆味。
萧慎冷漠但不迟钝,陈祯跟着他走了没两分钟,就被察觉了。
萧慎似乎对这带很熟悉,他挑着小路赶时间走,所以停下的时候,他们正在条背光的小巷,萧慎皱着眉回头问他:“有事?”
陈祯第一次听见萧慎的声音,沉冷又带着点嘶哑,像是生锈的铁,而看萧慎的表情,对方似乎完全没记得他,陈祯笑一声,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说:“没。”
萧慎转回头继续走,陈祯则继续缀在他后方跟着。
小巷错综复杂,萧慎步速很快,但陈祯居然也没跟丢,直到萧慎上了处破旧的居民楼,陈祯这次没法再跟,因为眼前这栋像是立刻会被拆迁的危楼,居然密密麻麻住满了人,陈祯蹲在楼下手搭凉棚看,只能看到狭窄的紧凑的窗户,人太多,他分不清萧慎到底去了哪一间。
那群混混第二天就满血复活,晚上陈祯在家里写暑假作业时,混混打电话让他出门,要给他去去昨天的惊吓,陈祯提着书包,在他们的掩护下进了家酒吧。
酒吧里喧嚣又凌乱,陈祯倒是自得的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听口水歌边写作业,旁边的红毛哥在跟女朋友调.情,有人端着酒送过来,陈祯探手从托盘上端了杯,端起来他抬眼说句:“谢谢。”
然后陈祯就笑了下,他有些惊讶,朝穿着服务生制服的萧慎吹了声口哨。
萧慎只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然后将托盘递到红毛哥手边,红毛哥后知后觉的转过头来看陈祯:“你学生你别喝酒。”
陈祯摇摇手里的玻璃杯给他看:“是冰可乐。”
开学前那5天,陈祯跟这群混混在酒吧里玩了5天,他在这5天边玩边赶完了暑假作业,他点遍了这家店里的每种非酒精饮料,他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只要抬起眼睛,他就可以锁定萧慎忙碌的身影。
最后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耗到了打烊,萧慎离开的时候,陈祯再次提着书包跟了上去。
但这次他刚跟萧慎走出酒吧的后门,萧慎就发现他,萧慎在月光下回头,皱着眉看陈祯,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哑,他问陈祯:“跟着我干什么?”
陈祯将书包背到肩膀上,笑了下,倚着门实话实说:“因为无聊。”
萧慎将提着的垃圾扔到旁边桶里,他转过头去,说:“我身上没乐子。”
开学后陈祯也没安分下来,白天在学校他是老师和同学眼里的三好优等生,晚上他就跟群混混到处串场子,有天晚上混混们动了真格,他们拿了刀见了血,陈祯替他们报了警,然后他靠在墙上略微思考了下,最后还是挺讲义气的留下来观察局面。
但他刚做好决定,就有人从后方扯了下他胳膊,陈祯以为是要来弄他的人,他下意识就要反击,拳头顶到萧慎面门时,陈祯才放松了五指,他并不尴尬的轻松笑笑,说:“哟,下班了?”
萧慎垂眼看着他,扯他一下,说:“走。”
有警.鸣声由远及近传来,陈祯站直身体,跟着萧慎离开这处凌乱地。
月光下的巷道又细又长,陈祯跟在萧慎后边走得轻巧,他问前面的人:“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前面的萧慎沉默了下,才说:“请假了。”
陈祯挺意外萧慎的配合,他快走两步上前跟萧慎并排,问他:“怎么请假了?”
萧慎没回答。
陈祯快走两步到萧慎前面,他倒退着走,边走边偏头观察陈祯的脸。
陈祯不看路,就要倒退着撞上路边的垃圾桶时,萧慎皱眉拉他一把,在被扯住的同时,陈祯终于感受到萧慎手掌心不正常的高温,他后知后觉:“…你不舒服?”
萧慎依旧没回答,只看一眼前方的大路,示意陈祯走。
陈祯点点头,后退几步:“行。”
陈祯回家要走大路,往繁华中心走,萧慎回自己的月租屋要往小路走,要往又乱又脏的城中村走。
陈祯的身影消失很快在路口,萧慎从裤兜里摸出片退烧药,他边走边干咽下。
到楼下那股眩晕和恶心感依旧挥之不去,萧慎险些踩空,他轻晃了晃头继续摸黑上楼,突然有个人在黑暗里朝他扑过来。
“草。”有人扶着他的后背,同时有塑料袋摩擦的咯吱声响在耳边。
萧慎回头看陈祯,陈祯又吐出个脏字,他有些憋屈的抬着眼睛说:“你们这的那什么…小姐也太吓人了吧,我都跟她说我还没成年,我还没发育,她硬拉我,那架势好吓人。”
楼梯口本来没垃圾点,但太多人随便往底下扔垃圾,导致现在楼梯口成了个垃圾坑,夏天时的腐臭味极其严重,萧慎在这腐臭味中嗅到股清爽的海盐味,他看一眼背后的陈祯,把他往旁边拉了拉:“不是让你回去?”
陈祯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路过药店,给你买了点药。”
萧慎说:“不用。”
陈祯提了东西就走:“行。”
陈祯走出这交错凌乱的小巷道,大路上终于有路灯亮起来,他在路灯下回头,看一眼远远送他出来的萧慎,萧慎远远的跟着他,他只能看到道暗昧不清的瘦长身影。
萧慎晚上上班的时间是9点,第二天晚上他到地方时,陈祯正趴在吧台上写作业,他旁边有个抽着烟的卷发女人,卷发女人将烟盒递给他,陈祯转着笔也没犹豫,直接从盒里抽出支烟来,他们靠着吧台吞云吐雾,陈祯在烟雾里微眯着眼睛,偶尔抬笔在试卷上写个答案。
萧慎经过他们身边时,陈祯扯了下他的袖口,他扯一下就松开,笑笑问道:“你已经好了?”
萧慎看了眼他嘴角的弧度,嗯了声就端着托盘转身离开。
陈祯将烟碾熄在桌角的烟灰缸里,旁边的女人问他:“你认识那帅哥?”
陈祯摇摇头,扯了扯卷子,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
虽然口里说着这样不确定的话,但两个人的交集还是逐渐变多了,他们甚至开始维持某种无法定义的熟人关系。
他们最常见面的地点就是萧慎上夜班的酒吧,陈祯年纪小,但他很能在酒吧里混,他跟男男女女都能聊,他也惹事也看热闹,那两年的治.安不算严格,所以晚上的酒吧总是挺乱,多数时候陈祯可以片叶不沾衣的将自己高高挂起,但偶尔他也会被牵连到乱摊子里,被牵连后,总是最不爱管闲事的萧慎将他捞出来。
秋天的某个晚上,陈祯被人用玻璃瓶砸到胳膊,胳膊上流的血把他两层衣袖全浸湿了,大半夜的他吊着手臂从急诊出来,他看一眼旁边的人,还能轻松笑出来,他说:“你真挺好的,大半夜还陪我来医院。”
萧慎提着陈祯空荡荡的书包走在旁边,眉心轻轻蹙了蹙。
陈祯就是个没满16的小孩,但他身上总有种诡异的矛盾感。陈祯又乖又叛逆,他叛逆到所有危险的、刺激的东西都要去尝试,他叛逆到整天和社会上各种人混在一起招摇过街;但他在叛逆的同时又很乖,他不谈恋爱,不跟男的女的搞暧昧,他天天在酒吧更多是趴那写作业,听说他在学校里还是年级前几名的优等生。
陈祯总是扎在最热闹的地方,但他又在偶尔表现的特别可怜特别缺爱,他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好的坏的狐朋狗友,但他不变的是总会在私底下跟着萧慎,他就驻在这家酒吧不挪窝,也会在这会吊着胳膊出医院时说声萧慎的好。
他还没到16岁,但他像是已经学会成年人那套,他脸上总是笑,笑的像张面具,他总爱以那副轻松调侃的口吻说出或真或假的话。
萧慎转头看眼陈祯,前两天似乎是中秋,所以今天晚上的月亮尤其亮,月光映在陈祯的脸上,他跳着脚下台阶,恍惚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少年模样。
萧慎陷在生活的泥潭里自顾不暇,如果陈祯是单纯的坏,那他没有兴趣成为那个拉他一把的人,如果陈祯是单纯的好,萧慎更不可能会认识到他,半好半坏的陈祯却又尤其清醒,他像是只需要有人给他点依赖和温度。
萧慎在原地顿了顿,前面早已走完这坡台阶的人回过头来,他笑着问:“哟,走不动了?”
萧慎下台阶走到陈祯身边,看一眼他的胳膊,说:“明晚别来酒吧了。”
陈祯没有被管教的厌烦,他反而挺惊喜似的,他偏着头去观察萧慎的表情,说:“你怕他们来找我寻仇?”
陈祯今晚上之所以受伤,是他自己先开了别人的瓢,是他先动的手。
萧慎没回答陈祯的问题,只说:“走。”
他照常将陈祯送到回家的大路上,他立在路灯下,看陈祯单肩挎着包,摇摇晃晃走了段距离才回头离开。
第二天晚上他没在酒吧看见陈祯的身影,酒吧的前台还过来问他一句,问他那个总来写题的小孩怎么不见了,萧慎和陈祯是两个极端,陈祯是和谁都能聊着玩着,萧慎则是和谁都不聊不玩。
就算萧慎在酒吧里工作已经有半年,他也没和这些员工有什么接触,这会听见对方的问题,他只淡淡看一眼前台,前台耳朵上夹着根烟,疑惑的补充:“他不是你家小孩吗?天天晚上来这等你。”
萧慎没回答前台的问题,只冷淡的摇了下头。
这天晚上陈祯从头至尾都没出现在酒吧,但来问他的人还多多少少有几个,男的女的都有,在吧台处敲着桌面问他怎么没过来。
直到凌晨下班回到家,萧慎才发现他们问的人正大剌剌的等在他的月租房里。
萧慎在走廊上就看到他那间屋敞开的大门和亮着的灯,那人甚至没给萧慎犹豫警惕的机会,因为他就靠在木门板上,萧慎转过楼梯口,就已经看见他的半边侧影。
秋天的温度降了许多,陈祯搭了小板凳坐在门口,正低头挺认真的在玩手机上的游戏,察觉到声音,他转过身来看萧慎。
屋里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脸上,陈祯罕见的露出点抱歉神色说:“楼底下太臭了,还有人喝多了搁那吐,我就找上来了。”
他轻咳一声,指指门边的窗框:“你这窗户我一拉就开了…然后我就进去了,但没动你东西。”
萧慎越过门边的陈祯进屋,他租的地方便宜,200块钱一个月的地方,小的像“鸽笼”,进门第一眼就是逼.仄的墙壁,房间里的东西少,最占地方的就是那张单人木板床。
萧慎拿了盆去走廊尽头接水,水没接完,身后那人跟过来,萧慎回头看一眼他,没什么情绪的问他:“还不回去?”
走廊旁边也是密集的租户,夜半有浓重的鼾声,陈祯看着萧慎水盆里的水,说:“我是过来给你送钱的,昨晚上你帮我垫的医药费,放你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