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顺信笺上全是已经干涸的泪渍,措辞字字泣血,足见落笔时的心情。
必须把科尔齐部这个瘤子拔了,满朝上下都并无异议。
即便不为了嘉顺公主,也为了西北诸城的边民,何况科尔齐部对公主的所作所为,几乎已经算是在打大昭的耳光了,若是这都能忍,恐怕以后无论在邻国还是百姓眼中,大昭国威都会荡然无存。
这场仗是肯定要打的,朝中不是无将,难的只是国库空虚,打仗的钱从何处来?
已经从国子监升入户部的周祯周主簿这时递了折子到御前。
青岩近些日子放肆了许多,已经敢于在无人时坐在御书房里的龙椅上先皇帝一步看奏折了。
闻楚在书桌前摆弄着罕沙草原西部的堪舆沙盘,见他久久不曾看完,问了一句:“怎么,可是周祯写得不好?”
青岩又翻了一页,摇了摇头,道:“非也,周主簿写的很好,不仅很好,而且可行,若能推行,应当短时间内便可见效,周主簿实乃大才,读书习文时便已经出类拔萃,不想如今于实务上亦有见地,半点不拘旧制,与那些满脑子迂腐顽固的老学究不可同日而语。”
闻楚难得听他说得厉害,半信半疑又带了点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酸溜溜的醋意道:“是么?果真这般好?值得你这样天花乱坠的夸他?”
青岩把那份奏折翻回第一页,递给他道:“皇上看过便知。”
闻楚翻了几页,目光徐徐,面色却渐渐沉凝严肃了下来,良久后看完最后一页,出神了片刻,道:“……果然甚好,只是太过得罪人了些,这新政要推行,怕是不易。”
青岩道:“不错,我看能推行这新政者,必得是财帛不可动其心、威武不可屈其意,坚刚不可夺其志之人,最好是孤家寡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上无八十老母,下无三岁小儿,如此方能干干净净,不沾尘俗,坚不可摧。”
闻楚有些失笑道:“世上哪有这般的人?你这是在骂周祯还是在夸他,非要这般的人才能推行他这新政,那这份奏疏还有何意义?”
青岩道:“怎就没有了,此人眼下岂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楚愣了愣,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道:“……你要去推行他这新政?断断不可,你是宦官出身,他这份新政奏疏,本就有些过于苛厉之处,不易推行,若由你去,必激起朝中官员不满……”
青岩道:“不是我去会激起朝中官员不满,是谁去都会激起朝中官员不满,可既然要揭开疮疤,必是要流血的,皇上听我一句,要在两到三年内充盈国库,筹备军饷,实行周主簿的新政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法子,而且这份差事的确没人比我更合适,皇上心里也是清楚的,是不是?”
“我觉得我可以,我真的想试一试,皇上就成全我一次,好吗?”
闻楚闭了闭眼,没答话。
青岩很清楚该怎么瓦解和消磨闻楚的意志,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闻楚最终是不可能拒绝他的。
如果他说没有人能帮闻楚,只有他能,闻楚也许不会答应。
可若是他说,他想,他能,求他成全,闻楚便没办法拒绝他了。
贞宁二年,深冬,雪夜。
年轻的帝王与他心爱的近臣在朱雀大街前赤红的宫门下紧紧相拥,最后看着他从自己怀里如一尾灵活的鱼儿般游动离去。
他看着他登上马车,柔软垂下的斗篷一角像是鱼儿的尾,也跟着他一齐消失了。
他与青岩就此一别三年。
新政推行三年后,昭朝国库存银从六百万两跃至两千三百万两。
青岩归京。
闻楚与他再见时,发觉眼前人已面目大变,再不是那个凤眼薄唇看起来疏离略带冷意的青年,而变回了他少年时的面目,一双杏眼明亮灵动,娃娃脸几乎看不出真实年岁,只有眼角生出的淡淡细纹,诉说着这三年来他的辛苦,却让他看起来更增了几分岁月温柔的痕迹。
这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本来便该是这样一个灵动鲜艳的人——
他本来便该如此。
青岩在两侧扫满了雪的宫道间站着看着闻楚,身上披着件赤色的狐狸皮氅子,这是去年冬天闻楚在内库里特意挑了叫人快马送去辽东给他的。
今日他特意穿着它来和他相见。
柔软的赤色毛料趁着他巴掌大一张白皙的脸,像是盛放在雪中的红梅托着白蕊。
青岩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笑道:“皇上看到我,难道就半点不觉得惊讶么?”
闻楚望着他,眼眶却发起热来。
他想,往后余生,数千个日夜,或许此刻眼前这副画面,会无数次在他的梦境中穿梭来回,让他一生都再也无法忘却。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闻楚却越走越快,最后一把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揽进了怀里。
青岩毫不犹豫的回抱了他,眉眼里全是澄澈的欢喜。
闻楚没有问他这三年在外推行新政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疲惫,青岩也没有问他这三年是如何为他抗住朝中各方的阻力,如何任凭那些字字诛心的流言甚嚣尘上,却仍一意孤行着不肯立后、又任用一个年轻的宦官推行这场对朝廷来说至关重要的新政——
他做了他最锐利的矛,而他则是最让他安心的盾。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惶恐、疑问和担忧。
因为时间就是最好的答案。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这个故事好好写完了!!我真的,老泪纵横!!!
宦臣真的是我写的最艰难但却也最爱的一个故事,敲出全文完的时候,感觉好像也看见青岩和闻楚他们俩在雪中离我远去了,这种心情真是很难描述,希望我这辈子还能写出能带给自己这种心情的故事。
本来有一些很杂的内容,所以这几天把完结章尝试了好几个版本,最后写出来都很冗杂,直到今晚才顺利定稿在此完结!
养崽日常和现代番外,还有他俩老了以后一些有的没的就准备写进番外啦!
没用的作者爱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爱你们啵啵啵啵!
这几天就会把番外更完!
一夜北风卷雪过,吹得整个京华白絮裹红檐。
两辆马车从长街上驶过,车辙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声,有个少年从后头那辆马车里掀了帘子探出头往外瞧,面色难掩兴奋。
“公子,这便是京城了么,果然和公子从前说的一样,比咱们陇西可繁华漂亮多了!”
左子彦靠在车厢内,手里捧着本翻到一半的书,心不在焉听自家书童叽叽喳喳地念叨个没完。
其实他的心思也早已不在手中的书卷上了,只是碍于自尊心不肯在书童面前露怯,这才勉强忍住了也像个乡巴佬一样往外看的冲动。
“叫唤什么?显得咱们好没见识似的,等到春闱开考,我还得在京城待上好几个月,到时候有的是你新鲜的。”
左子彦想起此行的目的地,握着手里那卷书点了点小书童的脑门,道:“我说你,在我面前没规没矩的也就罢了,只是这回咱们上京,嫂嫂是为着顺路探亲,才和大哥一道来的,嫂嫂娘家在京城,这几个月咱们得借住在人家府上,你可不许再这般咋咋呼呼,平白给我丢人。”
那书童吐了吐舌头道:“公子教训的是,如意知道了,不过不是说……娘子在京中只有一个弟弟么?那论起来和公子还是平辈呢。”
左子彦道:“的确是嫂嫂的兄弟,与我平辈不假,只是年纪却比我大许多,我该叫声兄长的,自然要敬重些。”
如意道:“不知这位爷在京中是做什么营生的?既有宅邸,怎不把沈老夫人接回京?”
左子彦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从前只听嫂嫂提起过,说在京城有个弟弟,却没提过是做什么的,我也好奇,问过几次,嫂嫂只含混说是替官家做事的……倒是大哥说过,前些年咱们家刚脱了漕帮时,多亏了有他在京中帮衬,介绍了好几笔大生意,商行才渐渐有了起色,大约是皇商吧?总归他对左家有恩,一会儿你见了也得敬着些才是,不许放肆。”
如意连连应了。
主仆俩言语间,马车已在一处宅邸门前停了下来,外头车夫喊了一声“到了”,左子彦才与如意下了车。
他脚刚落地,便见前头兄嫂已先他一步下了车,嫂子眼眶微红,正拉着一个青衣男子,不知在与他说什么,想必多半便是她那位许多年不见的兄弟了。
左子彦目及之处,但见这位嫂兄弟中等偏上个头,尽管穿着冬衣,身形仍是略显清瘦,样貌与他嫂子确有六七分相似,细微之处给人感觉却很不同,都是一样的明眸皓齿、杏目琼鼻,生得这般容貌,在左子彦嫂嫂一个女子身上自然是楚楚动人,可在这位嫂兄弟身上,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竟并不显女气。
大约是此人谈吐落落、行止温文有礼,如此容貌,反倒衬得他十分亲和近人,叫人心生好感,左子彦还未与他交谈,便见对方一双杏眼浅含笑意望向自己,他已颇觉有如沐春风之感。
左子彦这位嫂兄弟,正是青岩。
青岩早已在姐姐先前寄来的家书中,得知姐夫这位幼弟十分有才学,年纪轻轻便在乡试取中,所以此行姐姐姐夫夫妇二人才会亲自送他入京春闱赴考,因此不等谢菡介绍,已微笑道:“这位可是姐姐信中所说的子彦兄弟?”
谢菡眼圈有些红,方才姐弟俩一见面,她便拉着弟弟的手上下看了好几圈,大约是太过激动,半晌没说出话来,此刻听他问话,才勉强整理了心绪,重挂了笑容为他们二人介绍道:“不错,正是子彦。”
又看向左子彦道:“二弟,这是我娘家兄弟,先前与你提过的,你叫哥哥便好。”
谢菡语罢,又和青岩介绍了夫君左子明,几人照了面,青岩才笑道:“天冷风寒,有什么话,咱们先进屋喝杯热茶再说。”
语罢引了谢菡与左家兄弟进府,又吩咐了管家带着左家随行上京的下人去安置马匹行礼,又在茶厅备了茶点款待他们。
姐夫左子明其人,青岩几年前去陇西探望沈氏和姐姐时就已见过,左子明性情豪爽,因此这次青岩虽只是第二次见他,两人相处起来,倒已颇为熟稔。
倒是左子明那弟弟左子彦,青岩的确是第一次照面。
青岩见他生的文质彬彬,言谈间有些腼腆,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便得了举人功名,如此年岁赴考春闱,言语间却并不见恃才傲物之意,心里倒生出了几分赞许,他这些年来久居上位,在辽东、河南几处行省推行新政后,更是与数不清的朝官地吏打交道,也提拔过不少青年才俊,称得上阅人无数,不免起了些好奇心,想看看姐姐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叔子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正好自河南、辽东推行新政成功后,近些年朝廷已将新政扩行至陕甘一带,青岩在和姐姐姐夫拉了些家常、问了两个小侄儿侄女和沈氏的近况后,才话头一转,状似无意的随口问及他们这次上京路上的见闻。
果然左子彦浑然不觉有异,主动咬了饵,提起朝廷施行新政一事。
青岩听他说了几句对新政的见解,微笑道:“看来子彦经了这一路的见闻,是对朝廷扩行新政感触颇深了,既如此,子彦可是觉得朝廷不该将河南、辽东两地的新政推至陕甘等其他几个行省?”
左子彦沉吟片刻,道:“并非如此,我方才虽提起这一路上所见甚多新政之弊端,但观朝廷推行新政的种种举措,今上的本意是废除恩官之制后,从根源上防范恩官传袭数代后,一家一族成地方豪强,然后经数辈积泽,盘根错节、尾大不掉,连朝廷调任的州官,也往往忌惮三分,轻易得罪奈何他们不得,别的地方不论,在陇西……连七岁小儿都知道昌‘铁打的“颜吴赵孙”,流水的知县老爷”,可见其积弊之久。”
“至于改|革分田制,则与废除恩官互为表里,目的还是为了抑制豪族兼并土地,观今上之意,新政在全国范围之内推行,已是势在必行,如此决意也不无道理,毕竟若非几年前河南、辽东等地,新政推行成功,国库岁入足足翻了数倍有余,何来朝廷西征科尔齐部的军饷?可见新政推行,从大方向上而言,一定是于国有利的,那些地方官员阳奉阴违、瞒上欺下说一套做一套,盖不过是为了污新政之名,好叫百姓们一闻新政之名既变色,新政本就是利小民而妨士绅的,他们自然乐得见其推行受阻。”
左子彦说到此处,青岩面上虽然仍只是挂着淡淡笑容,未见异色,其实已经起了爱才之心,心道不曾想姐夫漕帮出身,一介草莽,竟然能养的出个有这般学识见地的弟弟,倒也实在难得——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出身,左子彦的屁股才能不本能的就放在那些地方豪族士绅那一边。
青岩心中一动,暗道若是左子彦今年春闱能中,或许将来倒可为闻楚在全国范围之内,推行新政所用。
左子彦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滔滔不绝:“……以我之见,朝廷这两年推行新政太操之过急了一些,先前未得与科尔齐部交战大捷,今上急着筹措军饷,还情有可原,如今既然已经平了科尔齐部之乱,迎回了嘉顺公主,便该稍微放缓些,要彻底改|革旧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皇上未免太过心急了些,何况还将推行新政如此重任交给一个宦官,实在是……”
左子彦不知青岩身份,谢菡和左子明夫妻二人却都是心里有数的,左子明当即便轻咳了一声。
左子明虽然看似是个粗人,但脱离漕帮后,他能在几年内便能将自家商行经营的有声有色,当然不可能全然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虽然妻子只告诉过他,他这位内弟因早年家中起祸受牵连,很小的时候便入宫做了内侍,其他都未多提,但左子明却渐渐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譬如自他与妻子成婚后,便感觉在帮中比起从前多受了些重视,漕帮在全国各处码头共有几十处分舵,像他这样的堂主更是上百,汪帮主却竟然记得在过年时命人不远千里给他送了年礼,后来他在帮中步步攀升,渐渐发现,漕帮似乎在许多年前,便已开始与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贞宁元年新皇登基后,从前许多需要和官府打点送礼、再三求告的事,河道衙门那些官员竟然都不再为难他们了,旁人都以为是邢、汪二位帮主经营手段了得,带着整个漕帮蒸蒸日上,左子明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对劲,他不着痕迹的派人在帮中私底下打探了几年,才得知了二位帮主与宫中一位内贵人交情颇好,经常通信。
什么样的内贵人,本事大到能差遣得动河道衙门的朝廷命官?
一个江湖帮派竟然和朝廷有关系,左子明心中本能的觉得不安,后来弟弟考中童生,更坚定了他要脱离漕帮,安定下来的念头,终于在几年前攒够了起家的银子,离开漕帮自己做生意单干了。
刚开始的头两年甚难,左子明赔了不少钱,甚至险些开始怀疑他的决定是否正确,这时候妻子那位在宫中做内侍的弟弟竟然恰是时候的得知了消息,帮了他一把,左家商行这才转危为安,踏上正轨。
尽管内弟帮他的那个忙,不过是提供给了他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消息,然而后来左子明生意越做越大,才知道那消息连不少和宫中四司八局有头有脸大监交好的商行,事先都半点不知道,他心中倒抽一口冷气之余,终于对这位内弟的身份隐约有了猜测,果然后来稍作打听,左子明便得知了如今皇上身边最得圣眷的内侍正是姓谢。
不久后朝廷开始在辽东、河南两地推行新政,又是由这位谢掌印主推,掀起轩然大波,有人骂皇帝竟然重用宦官,是要兴前朝隗江之祸的先兆,也有辽东、河南的商人和左子明接触后,对这位在两地推行新政的谢掌印推崇备至,甚至在言语间称呼其为“谢千岁”。
后来这位内弟到陇西探亲,左子明终于见了真佛,才基本确定,内弟便是那位旁人口中权势熏天的“谢千岁”了。
左子明是个心思深的,虽然发觉,却也并不点破,始终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听了左子彦胡言乱语,脑门上险些冒出冷汗来,好在左子彦还算有眼力见,听见兄长咳了一声,虽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这是在提点他叫他闭嘴,他回神也觉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有些忘形了,连忙打了住,好在见青岩并没说什么,才干笑了一声道:“呃……我这不过都是些愚见罢了,哥哥万别见笑。”
青岩微笑道:“怎会。”
又寒暄了几句,谢菡说有私房话和弟弟说,左子明很识趣的拉着弟弟告辞,应当是去了客房,茶厅里才只剩下姐弟两人。
谢菡从方才一直憋着,直到此刻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道:“上次你走,这一别又是好几年不见,你如今可还好?”
青岩从怀里摸出块绢帕递给她道:“快别哭了,姐姐如今可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好还动不动哭鼻子的,我信中不是都写了么,我一切都好的很,倒是你们,母亲可好?还有两个孩子,一切可还好?”
谢菡也有些不好意思,接了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道:“你不必担心,夫君待我很好,对娘也一直十分孝顺,我们都好的很,就是辛儿及笄了,还是野的很,没点姑娘样子,眼下娘正忙着替她相看人家呢。”
青岩听完,有些感慨,道:“居然这样快,总觉得上次我去时,她还没多大,如今竟然都已是及笄要说亲的大姑娘了,丰儿呢?”
谢菡道:“丰儿倒是还是老样子,书呆子似的,不过都说叔侄像,兴许他这性子,是随了子彦了,再过两年他也要童试了,若将来真能有他叔叔一半出息,我倒要烧香拜佛啦。”
青岩笑着宽慰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姐姐也不必太为他们担心,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将来必定也有好前程。”
谢菡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你呢?你可是真的好吗?”
青岩一怔,道:“姐姐怎么这样问?”
“我……我这些年,听了许多关于你的流言,我知道……皇上如今是很看重你,可许多当官的却都看你不顺眼,背地里骂你,恨不得你早些死才好,自然……我知道这都不过是民间的流言罢了,可我心里实在是怕得很,当初谢家是怎么败落的,你也是看着的,你如今这样权赫熏天的,也太过打眼了些,都说伴君如伴虎,我实在怕你一不小心就犯了什么错,被皇上怪罪……这些事我都不敢告诉娘,就怕她为你担心,从来不许下人在她面前提,可我也实在替你害怕呀!”
青岩静静听着,他自然看得出来姐姐是真的关切担心他,否则姐姐如今的日子过得这般好,儿女都已经长成,丈夫也体贴,何必为了一个几年都见不了一面的弟弟给自己找烦心,叹了一声道:“姐姐想得太多了,你也说了那都是流言而已,我这些年很好,皇上待我也很好,不必替我担心,姐姐好好和姐夫过日子就是了。”
谢菡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道:“我和娘是过得好了,可你不说我也知道,这都多亏了你暗地里一直在照顾我们,你倒是心里没什么牵碍了,可怎么不想想我和娘亲什么都不能替你做,心里也会觉得愧疚么?”
“我这趟来京城不光是为了和夫君送子彦赶考,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也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差了,听说宫女到了年纪都能发还家回去婚嫁的,你们内侍难道就非得一辈子钉死在宫里么?既然皇上对你那么好,你也伺候他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求求他,放你回家?我知道你如今在宫里很得脸面,或许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可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无儿无女的,就没想过将来老了怎么办么?难道就真这么一辈子给人当奴婢,一辈子给人卖命?你若能跟我回陇西去,咱们家自然怎么也比不得宫中富贵光鲜,可好歹一家子都是骨肉,辛儿、丰儿身上也流着跟你一样的血,将来他们也能给你养老送终……你也替皇家辛苦了一辈子,难道就不能过过寻常人的日子么?”
“姐姐说的我都明白。”青岩温声道,“可是我自己想留在皇上身边的,不必替我担心,皇上永远不会像那些人说的一样的。”
谢菡与他毕竟是亲姐弟,即便只看他神情,也知弟弟心意已决,恐怕自己再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道:“……皇上就是待你再好,终归也是因为要用你,等你将来老了没用了,他还会待你这样好吗?弟弟,你太傻了。”
“我知道你不肯回去,那就罢了,可你听姐姐一句劝,你为皇上办事,这样卖力,实在不必,人都说做事留一线,你平白为他得罪了这样多人,这是何必?就算要留在他身边,也总要多为自己打算些才是。”
青岩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岔开了话道:“姐姐姐夫既然来都来了,今年便留在京中过年吧。”
谢菡无奈,也实在无话可说,只得作罢,姐弟俩又谈了些旁的,等谢菡跟着婢女从茶厅离开,去了客房后,天色渐昏,青岩才带着平安平福赶在宫门落钥前回了宫。
青岩回到养心殿的时候,估摸着应该已经到了闻楚用过晚膳批折子的时候,谁知却见膳厅灯还亮着,一众内侍宫人恭谨的候在门外肃然无声,负责传膳的传膳太监李平忠看见他的身影,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赶忙上前来道:“您可算是回来了,皇上等您用膳都等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青岩有些讶然道:“我临走前不是跟皇上说了晚膳不必等我么?”
也顾不得回清笃院去换衣裳了,跟着李平忠进了膳厅。
一进膳厅,便见闻楚坐在一贯用膳时的位置,微阖双目,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青岩看见他这副模样,微微怔了一下。
大约是年纪渐长,青岩觉得闻楚近些年来无论形貌还是神韵都越来越像当初的王爷了,不过仔细一想,本来便是同一个人,先前因为种种原因,闻楚才不得不做伪装,如今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会渐渐回归到本来的性情和模样,倒也并不奇怪。
“回来了?”
青岩“嗯”了一声,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李平忠见状,立刻吩咐起内侍们开始传膳,不一会膳布了一桌,等验膳的内侍一一尝过后,闻楚才看了看李平忠。
李平忠会意,知道皇上这是有话要和谢公公说,也不多问,立刻带着一众传膳侍膳的内侍们退出了膳厅。
厅中只剩下闻楚青岩两人,闻楚才道:“见过你姐姐了?可还好吗?”
青岩捻了筷子:“一切都好,姐夫是个踏实体贴的,我前次回陇西便见过一面,倒是他那个弟弟,年纪轻轻,却颇有才学,若是明年开春会试能取中,将来倒是个可造之材。”
闻楚给他捻了块鱼肉,道:“哦?甚少听你这样夸人,不知是如何有才?”
青岩把今日听左子彦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闻楚听了,沉吟片刻道:“的确还算有些见地,只是听其言,难免失于轻浮、年少气盛了些,还需打磨打磨才是。”
青岩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没多说什么,只等看看他春闱能否取中就是了。”
闻楚抿了抿唇,没继续和青岩聊此人,只道:“你和你姐姐也好些年没见了……既然他们难得入京来看你一回,今年又要在京中过年,年节时你就不必留在宫中了,出宫去陪陪他们吧。”
青岩闻言,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可置信,倒不是他大惊小怪,盖因自从那三年在外推行新政,他回宫后,闻楚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得,对他紧张了许多,几乎不许青岩再离开他半步,连以前出宫这样的寻常事,那之后闻楚也要对他再三过问。
青岩知道是自己在外那三年,闻楚大约饱尝了相思之苦,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除此之外,又时不时有有人要害他的消息,传进闻楚耳中,他也确实的遇到了几桩险事,一次是辽东的一个承运使被他查到把柄,顶不住压力,走投无路狗急跳墙,竟然花钱买凶,雇了十几个罗刹人要杀他,好在有闻楚派去在暗中保护他的青牛卫,这才没出事,还有一次是在江上巡视河工,船底忽然漏水,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整艘船就这样倾覆沉没,好在青岩会水,又早早觉察出船体倾斜,提前到了甲板上,这才没跟着那艘船一起命丧黄泉。
还有更多根本查不到起因,又来得凶险蹊跷、几乎是直奔着要他性命的意外,青岩想想也知道,那三年,闻楚在京中听闻这些消息,得知他身遇危险却又无能为力时,会是什么心情。
所以自那三年结束他回京后,闻楚虽然变得草木皆兵,虽然对他的行踪紧张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青岩也从未怪过他。
所以方才闻楚主动提起,让他陪着姐姐在宫外过年,才会格外超乎了青岩的预料,他惊喜之余,又有些感动,放下碗筷道:“皇上怎么忽然……”
闻楚垂眼看着他,一双灰瞳乌沉沉的:“其实……我这两年总想,你自小便在王府、在宫中做内侍,闻轩在时……你想着报仇,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后来……又为了我去河南、辽东推行新政,夙兴夜寐,如今我这样拘着你,不许你出宫离开我,是我太过自私了,你这辈子……从没松快过几天,也从没过过寻常人的生活,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原是我欠你的,我早便想好了,要好好补偿你,所以趁这次你姐姐入京,难得他们还要留在宫中过年,你就出宫去陪陪姐姐姐夫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和家人一起过个好年,这段日子你不必操心宫里的事,也不必再当自己是谢掌印谢总管,你只管安安心心的在宫外做你的谢公子便是,我已都叫人替你打点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