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闻楚,看着他微微蹙眉时那无奈的神情,这才终于发现这些年他在闻楚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熟悉感,根本就是因为这是同一个人,而不是因为什么相貌相似,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人。
他怎会没发现?他怎会生生灯下黑了这么久呢。
青岩眼眶微微泛起酸来,他强行克制住了泪意,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你这些日子已经足够软弱,不能再哭了。
闻楚却道:“想哭就哭吧,不必憋着。”
闻楚的神情,让青岩几乎立刻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宫里的那个夜晚,他再也忍不住决堤的眼泪,支起身子迅速爬了起来,扑进了闻楚的怀里——
他用力的抱住了闻楚,带着点报复性质的、仿佛故意要勒得闻楚感觉到疼痛才肯罢休似的,嘴却蚌壳一般紧紧闭着,怎么也不肯泄露出一点呜咽声。
闻楚接住了他,任由他死死揽着自己的脖颈,任由青岩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他垂眸看着他就那样无声的颤抖着,他知道青岩在哭,只是抬手在青岩脊骨分明的、清瘦的背上一下一下抚着,替他顺气。
青岩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终于哭累了,带着点鼻音低低道:“殿下为何……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殿下倒是早早就将我认出来,这些年来,殿下瞧着我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又怕辜负‘王爷’,又怕辜负了‘殿下’,殿下心里可觉得得意得很么,是不是觉得换个身份,我也没逃脱殿下的手掌心?”
闻楚从没听过青岩说这种话,一时只觉得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披散下来柔软的头发无奈道:“哪有此事?当年我挑明你的身份时,便想告诉你了,结果你倒像只刺猬一样,扭头就跑了,半个字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来,提起‘应王’,你不是说什么‘逢场作戏’之类的话,就是装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见了心里堵得慌,还以为你当真对我一点余情也没有了,再说此事如此离奇,我也怕你不信,或者觉得我是什么鬼怪妖物,又哪里还敢提?”
又道:“我本也很为了这事不痛快,只是后来想通了,觉得即便不说此事,咱们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归我以后都会对你好,我又怎知道,你是那样的心思……”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忽然回来看我,那承泰殿那边……”
闻楚面上笑意这才淡了些,道:“闻轩死了。”
青岩一愣,道:“……什么?”
尽管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却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潜华帝死了?
他竟然……就这样死了?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太医都说已经尽力了,药也用了,针也施了,还是不见起色,天黑那会,就已经连胡话也说不出来了,子时的时候就断了气。”
青岩默然片刻,道:“……太便宜他了。”
闻楚道:“现下人已经挪去殡宫了,夏忠仁宣了传位诏书,是你给他的吗?我听德喜说了。”
青岩知道瞒他不住,也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传位诏书不能由我来宣,否则将来若我那日做的事传出去,会对殿下很不利。”
闻楚目色微冷,道:“不会有人敢嚼这个舌根,你原不必如此。”
青岩垂目未答,只是静默了片刻,才道:“那……殿下现在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来看我?”
“嗯,还没忙完。”闻楚在他额上轻轻吻了吻,才看着他道,“……只是我不放心你,所以趁着天还没亮,来看你一眼,也呆不了很久,等把殡宫那边的丧仪布置好,还有行宫现下各处都还在戒严着,虽说宣王已经被擒,但也得提防着他和齐家还有什么后招,再把叛军清理干净,把肯归降认罪的重新收编,一切都忙完了,咱们便能一起回京了。”
青岩回握住他温暖宽大的手,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的仿佛再做梦一般。
他甚至小心翼翼不敢过于用力的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个梦,抽了抽鼻子才挤出一个笑来,道:“……好,那我等着殿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二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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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天亮的时候,果然离去了。
因青岩身上有伤,闻楚也并未叫他起来继续当差,只是让他先继续在文景堂养伤,听闻楚的意思,显然是打算叫青岩以后回自己身边了,如此安排,对他们两人来说,自然是理所当然,但落在旁人眼里,却不知要怎么想,只怕都要心内以为,原来他这旧帝身边的近侍,短短两年之内迅速崭露头角、获得拔擢的秉笔太监,私底下早已投靠了新君,在旧帝身边为其通风报信、充当耳目——
俨然是个唯利是图、攀龙附凤的典型宦侍模样。
青岩心里隐隐觉得,闻楚以后把他安排回身边,恐怕要有些波折,但倒也没太放在心上,一来毕竟他如今多年心愿已偿,为了完成心愿,可以说这十年他历经过的险难,只怕说也说不完,对于未来可能出现但却还未出现的麻烦,他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二来不论旁人怎么说,青岩知道闻楚也绝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所以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件事,很快就让青岩意识到,他想的太简单了。
德喜本叫青岩在床上躺着安心修养,只是青岩自觉睡了近两日,他在床上躺得实在也有些太久了,又觉得胳膊上只是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傍晚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和德喜好说歹说,德喜才终于答应了让他起身在庭中走走。
谁知才出了屋子没走多久,外头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内侍,见了他便跪地哭道:“谢公公,谢公公,求您了,求您救救薛公公吧!”
这小内侍竟也是此次跟随潜华帝离宫的养心殿新选的几个内侍之一,青岩自然认得,听了他这话,心里立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把他拉了起来,道:“起来好好说话,薛公公怎么了?”
小内侍红着眼睛道:“万岁挪去殡宫,咱们这些以前随侍的,除非万岁临终前有旨,否则按旧例一贯是愿殉的就殉,不愿的便发回内务司,等候重新分配,可薛公公先前分明是说了不愿殉的,方才却忽然来了几个侍卫,把公公绑走了,小的觉得情势不妙,实在不知找谁,听说谢公公在文景堂,所以就……”
他太过情急,甚至言语间都忘了把潜华帝改称作“大行皇帝”,青岩听完了,立刻便问他道:“你可知是谁叫人把薛公公绑走的?绑去了哪里?你怎么不去找皇上?”
小内侍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皇上是容王殿下。
按照惯例,的确是传位诏溏淉篜里书一宣,底下的人便可以开始改口称新君皇上了,只是登基大典肯定是要等国丧过后,再回京去办的。
小内侍摇了摇头道:“皇……皇上在青蕖阁那边,与诸位王公将军们,商议处置宣王叛党和安置叛军的事,小的根本见不着皇上的面呀。”
又道:“把薛公公绑走的那几个侍卫,小的瞅着眼熟,似乎是之前跟着傅统领护驾的,瞧着是往静得斋那边去了。”
青岩自然知道,傅统领就是傅大公子傅崇峻,静得斋却是行宫中一个偏僻的小院子,离西门大桥极近。
青岩听完他的话,便心知恐怕是来不及去青蕖斋找闻楚了,回去穿了外袍出来,就要带着那小内侍去静得斋,德喜本要拦他,青岩却低声道:“人命关天,我知道殿下吩咐你照顾我,不叫我乱走,只是此事关乎漱青的性命,都是内侍,难道你忍心看着漱青无辜被殉么?”
德喜闻言,神色有些动容,纠结了一会,终于咬牙道:“罢了,我放青岩哥去就是了,只是你得让我跟着一起。”
青岩自然答应了,德喜和文景堂里其他内侍吩咐了几句,就跟着青岩和那来求救的小内侍踏上了宫道,匆匆往静得斋的方向赶去。
到了静得斋院子外,还未进门,青岩便看见门口守着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见他要进门,当即便要拦他,青岩不顾他们阻拦要强冲,那两个侍卫便要拔刀,德喜当即怒道:“你们敢!瞎了你们的眼,这位是司礼监的谢秉笔,连新君也倚重非常的!伤了他,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两个侍卫闻言,动作一顿,面面相觑,果然不敢再继续动刀,青岩却已经推开院门冲了进去——
果然进门,便看到不大的院子里有一口已经废弃不用的旧井,井边跪着个被反剪了双手捆着的内侍,嘴里塞了油布,正不住的流泪,他身后站着个侍卫,正举了刀挥刀要砍。
傅崇峻面色冷冷站在庭前,俨然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
漱青闻声扭过头来,见是青岩,顿时眼泪哗哗而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青岩两步抢上前去,一把夺过了那要行刑的侍卫手中的刀,说来也怪,他还伤着没好,见了满脸眼泪神情惊恐绝望的漱青,身上却不知哪里冒出一股的大力,劈手去夺刀那侍卫竟也没回握住。
青岩把那刀当啷一声仍在地上,才看着傅崇峻冷声道:“傅统领不在青蕖阁和新君、众将军们议事,却与一个内侍为难,这是在做什么?薛公公伺候大行皇帝一贯勤恳忠心,并无错处,依旧例大行皇帝殡天,他既不愿,便可免殉,傅统领岂能下此毒手?”
傅崇峻看见是他,面色淡淡道:“谢公公这是做什么,何故阻挠于我?此人是大行皇帝身边亲信内侍,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如今殿下继位,留着他焉知他将来到了别处,会不会出去胡说?万一他将来出去造谣,说大行皇帝传位的并不是殿下,岂非大大坏事?即是忠奴,今日让他殉了大行皇帝而去,也算成全了他。”
青岩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气的脑仁生疼,怒道:“其有如此之理?你这么做,问过殿下了吗?!”
傅崇峻道:“就是因为早知殿下心慈,多半会留着此人,我才不得不为了殿下了结他。”
他语及此处,目色更冷了三分,看着青岩道:“谢公公,其实比起薛公公,更不该活着的是你吧?你亦是大行皇帝身边亲信,谁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何况你嘴上说辅佐殿下,却根本不是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给应王颁那份罪己诏罢了,你与应王究竟是何关系?你才是真正来历不明,居心叵测!若非你用妖言迷惑了殿下,殿下肯留着你,我今日要替殿下了结的,第一个便是你!”
“谢公公,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多管闲事,你若不肯听劝,即便殿下将来怪罪,为了殿下将来的江山稳固,我今日也便连你一道了结!”
青岩还没说什么,德喜闻言先给吓了够呛,心道要是青岩哥今日真有个什么不测,恐怕回头殿下第一个就得找他算账,因此他虽看着那傅统领的样子心里十分害怕,还是苦着脸低声好言相劝道:“傅统领,可别说傻话了,谢公公可是与殿下打小的情分,你若真动了他,殿下将来若知道,必不会轻饶了你的,傅统领年纪轻轻,又前途一片大好,何必做糊涂事呢?”
青岩听了面色却更寒了几分,冷笑一声道:“江山稳固?好一个江山稳固,若江山稳固是要用无辜之人的肉去叠、血去砌,只怕殿下也不齿坐上这君位。”
傅崇峻见他如此神情,却是立刻回忆起了当日他在承泰殿的疯魔模样,心中对这谢公公的忌惮和厌恶又更多了几分,冷道:“古来天下哪个帝王,御座上不曾染血?只是殿下是心慈之人,既如此,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自有我等替殿下去做,谢青岩,你也休要再巧言狡辩!旁人或许无辜,你刀挟旧帝,逼迫新君,难道也无辜?你当日所做之事,就是死上百次千次也是便宜了你,当日之事,即便殿下不许我等对外提起半个字,也难保将来不会走漏风声出去,万一真有那日,殿下赦免了你这伤及殿下君父的贼宦,若传出去,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殿下?你若是真正忠心于殿下,眼下便自该领死!”
青岩没有答话,只是上前两步要去拉起漱青,傅崇峻却握紧了腰上长刀的刀柄寒声道:“休再阻挠,否则傅某说到做到,今日大不了连你一起……”
青岩冷声打断了他道:“好,既然统领心中如此忌惮咱家,有什么就冲着咱家来,薛公公知道的远没咱家多,他又一贯胆小本分,不会出去胡说什么,统领若肯放了他,杀了咱家岂不比杀了他,更叫统领放心些?”
傅崇峻怒目道:“你当我真不敢动你么?!”
语罢就要去抽腰上长刀,只是才抽了一半,院外却传来一声怒斥:“逆子,还不快住手!”
却是修平侯傅恭的声音。
几人俱是一怔,回头一看,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闻楚竟亲自来了,傅恭、夏忠仁、包卞二将等人竟也跟着,傅恭跟在闻楚身后先开了口喝止自己儿子,傅崇峻见父亲来了,只得停住了抽刀的动作,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跪下给闻楚请安,那头傅侯爷已经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傅恭用力之大,直把傅崇峻半边脸都扇得偏了过去,傅崇峻捂着自己的脸,感觉牙缝里似乎都泛出了血腥味儿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道:“父亲……”
傅恭却不等他开口,便喝道:“闭嘴!还敢狡辩,谁叫你这样自作主张的?!还不跪下!”
语罢一边把傅崇峻按着跪下了,自己也在傅崇峻身边跪下,撩了袍子便磕头道:“请皇上息怒,臣教子无方,犬子昏悖,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臣愿受罚,亦愿替犬子领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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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有碍圣瞻
傅松亭随着父亲一起来,见此情形,也顾不得多想了,立刻上前到父兄身边,掸了下袍跪下道:“大哥一时糊涂,自作主张,实是不该,只是此事实在与父亲无关,请皇上息怒,父亲身上还有伤势,若真要治罪,还请皇上治臣的罪,念在父亲……”
他话未说完,旁边傅侯爷已先听出不妥来,低斥道:“放肆!这里焉有你插嘴的份,皇上如何裁断,自有圣意,岂容你置……咳咳,岂容你置喙!”
青岩见此情形,饶是方才他的确已被傅崇峻激怒,此刻却也心中明白,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传位诏书初传,大位初易,宣王叛党还未处置完,新君也还未回京举行登基大典,闻楚是万万不能为了他和漱青这样的内侍,去处置身为功臣的傅家父子的——
何况眼下他们也并没有真的被傅崇峻处死。
青岩倒没有觉得委屈或是不忿,或许是长久以来总是过于冷静的利弊权衡,已经让他几乎快丧失了产生这种情绪的能力,他转目不露痕迹的去打量了一下闻楚神色,却见那头闻楚还穿着一身孝服,白麻孝衣下露出一截浅杏黄色的衣领,再不是从前象征着亲王身份的靛青色。
他正垂着眸看着跪下的傅家父子,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可整个院子里却无一人敢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那几个从前和傅侯爷交好的将领。
青岩抿了抿唇,正想开口,却听闻楚忽然问道:“承泰殿里此行随侍大行皇帝的掌事宫女呢?”
傅崇峻脸上此刻已渐渐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来,闻言嘴唇微微颤了颤,似是有些犹疑,但还是不敢不回答这个问题。
“回皇上……臣已将其处死了。”
青岩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立刻反应了过来——
养心殿这次随侍潜华帝的宫女虽多,但品级够高、称得上掌事宫女的,唯有惜秋一人……
惜秋的性子,温顺稳重,事事谨慎,从不多嘴过问,亦从不和下头的宫女们嚼舌根捕风捉影,办事妥当可靠,可以说是最低调不引人注目的,所以当初他才会提了这女孩子补了离宫出嫁大宫女的缺,傅崇峻就算真要为了新君灭旧帝身边宫人的口,又何必与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威胁的弱女子为难……
为什么?
惜秋往日恬淡沉默的样子,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青岩本要出口打圆场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头还被堵着嘴的漱青,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青岩不忍去看他的神情。
他知道,漱青有一份单独存着的私房钱,那是漱青备着等将来惜秋出宫那一日,替她添置的嫁妆,他对惜秋一直很好,尽管漱青平日里对谁都很好,但唯独对惜秋,青岩却能看得出,是与旁人不同的。
漱青嘴上一直说,只把惜秋当作亲妹子看待,但同为内侍,青岩怎会不明白漱青这样说的原因。
他也从未点破。
然而,惜秋……竟然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的……死于这个王朝新的黎明,死于新君御临天下的前夕。
闻楚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崇峻沉默了片刻,忽然砰砰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来,额上留下一块刺目的红痕,一字一顿道:“臣知道,依照宫中旧例,这些奴婢若不愿殉大行皇帝,是该留他们一条性命的,只是……大行皇帝驾崩的忽然,难保将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用此事做文章,这些奴婢一贯最是见利忘义、迎风使舵,若不斩草除根,难保将来他们不会为虎作伥,或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中,皇上才登大位,根基未稳,此时此刻,正是最不能心慈手软之际啊!”
闻楚点了点头,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与我说?”
傅崇峻一滞,半晌才道:“臣……臣知道,皇上心慈,或许不肯依臣之言行事,所以才……才不得不狠下心……先斩后奏,臣自知有罪,不敢辩驳,只是此事……与父亲无干,父亲并不知情,皇上若要治罪,请治臣一人之罪。”
语罢又磕了一个头。
闻楚点了点头,道:“你是将门出身,家学渊源,看来什么是懂先斩后奏,也懂什么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他此话一出,且不说旁人,傅恭听在耳里,先出了一头冷汗,他想开口,却被闻楚抬手打断了,闻楚继续道:“既如此,你不妨说说,何谓先斩后奏?”
傅崇峻虽未听出闻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却也瞧见父亲神色不对,一时心中有些犹疑,没敢轻易开口回答,只得绕了个话头道:“臣愚钝……只知忠心为主,虽先斩后奏……也实是为了皇上着想。”
闻楚没接他的话茬,只道:“遇敌不决,则战机稍纵即逝,可先斩而后奏;治军不严,则军心散涣怠惰,可先斩而后奏,你既先斩后奏,是遇敌还是治下?”
傅崇峻被他问住,默然不语半晌,才道:“……若不斩草除根,将来他们倘若散播谣言,中伤皇上,与敌又有何异?”
闻楚沉声道:“倘若真有稍纵即逝之战机,你先斩后奏,自然情有可原,可这不过是几个宫婢内侍,他们还能跑了不成?你言便称‘将来、‘倘若’,可见心中也知道这都是全无定数之事,却如此草菅人命,还狂言狡辩什么先斩后奏,他们若真的罪足致死,照你之见,大行皇帝崩逝前近身服侍过的,是不是全该灭了口才好?”
傅崇峻面色忽青忽白,张了张嘴,不知还想说什么,傅恭在旁见状,气的肩膀直发抖,低声斥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想气死为父不成?还不住嘴!”
他这才果然不继续说了,伏首磕了个头,闷道:“……臣知罪,请皇上息怒。”
闻楚并未发怒,只是看着他道:“你是该好好反省反省,既如此,便革去你青牛卫统领一职,青牛卫交给你弟弟,你这些日子,就跟着你父亲,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提掌兵之事。”
傅恭父子三人闻言,明显都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敢多问什么,待叩谢了圣恩,闻楚才走到傅恭面前,把他扶了起来。
青岩见他在傅恭耳边说了句话,那傅侯爷听了,脸色却刷的变了,一叠声的连道不敢,又要下跪,又被闻楚拦住了。
此事这才算了结。
闻楚还要处置宣王叛党和班师回京的事,自然没功夫当着众人的面和青岩多说什么,只是亲自叫了人护送他回文景堂,青岩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一时是漱青回眸满是眼泪惶恐的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是半年前除夕,他买了席面请养心殿里所有的内侍宫女们吃年饭,难得身着鲜艳颜色、穿着大红夹袄的惜秋眼瞳里满是熠熠欢喜的光、招呼着众宫人们用饭的模样。
回了文景堂,他兀自在房中坐了半晌,起身想去看看漱青怎么样了,却被德喜拦住了,苦着脸道:“我的祖宗好哥哥,你就别为难我了,方才回来,皇上叫人狠训了我一顿,又亲自吩咐了叫我看着你好好养伤,其他地方的闲事,再不许你去管,要是又出了今儿这种事,就拿我的脑袋是问,薛公公那头你不用操心,皇上自会好好安置他的。”
青岩沉默了一会,目光却转向了门外,文景堂庭院里多了许多侍卫,几步一岗的布了防,他见此情景,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些……也都是皇上的意思吗?”
德喜道:“那可不,青岩哥难不成是不知道你在皇上心里是个什么分量么,还好我白天叫人去给皇上递了消息,听说当时本是和诸位大人们在青蕖阁议事的,立时便不议了,傅侯爷当时知道是傅大公子惹的事,脸都绿了……”
青岩闭了闭眼,道:“……我乏了,想歇一会,你也去歇着吧。”
德喜道:“早该歇着了,不是我说你,带着伤的人,也不好好卧床修养,等以后老了落了暗病,后悔都来不及……”
这次青岩却没再回答他一个字,只是当着德喜的面把门关上了,德喜被隔在外头“诶”了一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晚饭也不用了么?青岩哥?”
里头却再没有回音了。
青岩坐回床上,他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是感觉胸口闷闷的,好像喘不上来气似得,伤口处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他躺下闭上了眼,除夕那夜惜秋红彤彤的脸蛋和笑成月牙一般的眼睛,却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青岩后来还是睡过去了,只是他睡过去并没有太久,就惊醒了,这次是被开门的吱呀声惊醒的,他睁着睡眼坐起身来,果然看见门前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青岩不必仔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他想叫王爷,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打了住,哑着嗓子改口喊了一声:“……皇上?”
闻楚在他床前坐下,看着他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青岩被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冻得打了个激灵,闻楚回过神来,立时缩回了手,道:“是我不好……冷着你了。”
青岩摇了摇头道:“没事……皇上怎么来了?”
闻楚道:“我来看看你,今日你受惊了,好在傅崇峻没真伤了你,都是我不好,考虑的不够周全。”
青岩挤出一个笑来,道:“皇上这是哪里的话,这种事哪有能未卜先知的,何况傅大公子也不敢真的伤我,他还没那么傻。”
又道:“对了,德喜说……这两日皇上都在青蕖阁商议处置宣王叛党的事,现下处置的怎么样了?”
闻楚哪能看不出他这笑容不过是强撑出来的,沉默了一会,才答道:“都已经处置好了,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过两日咱们便动身回京。”
青岩一愣,道:“这么快?那宣王和皇后……”
闻楚道:“靖安侯已畏罪自尽,我也已拟旨将齐氏削爵,一应叛党押送回京再审,待审出所有同党后,再秋后问斩,宣王废为庶人,回京后便发还关陇圈禁,至于皇后……宣王与靖安侯叛乱一事,她事前并不知晓,便留她一命,回京归于冷宫安置。”
青岩有些意外:“您为何不杀了她?您难道不恨她吗……她从前杀了您啊。”
闻楚道:“你已经替我恨了她这么多年,也替我讨回了公道,这就够了,何况她也是自作孽,她如今的模样,你过两日去看了便知道,倒也不必非要她的性命,怎么……你可是不开心了吗?”
青岩垂下了眸:“怎会?皇上心胸宽广,是万民之幸,您觉得如何处置好,如何处置便是了,我岂有不高兴之理,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闻楚却笃定道:“你就是不开心了。”
青岩:“……”
闻楚道:“方才,你也是强撑着笑的,是不是?”
他说着微微蹙了眉。
“怎么就不开心了?是因为我没有狠狠处置傅崇峻,还是因为那个掌事宫女?我回京会命人好好替她打点后事,薛漱青现也已经妥当安置了,你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就告诉我,不要这样憋在心里好不好?”
青岩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瞳孔里蕴含的情感炽热而真诚,他心里觉得有些发热,今日得知惜秋死后,那一直压在他心上的不知名情绪这才似乎稍微松解开了一些,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好,皇上放心,我没事的,就是回来以后……忽然觉得伤口有些疼,所以精神不太好罢了。”
闻楚闻言,立刻蹙了眉头,道:“什么,怎么不叫太医来看,我不是跟德喜说了……”
青岩却忽然把他拉了过来,在他唇上吻了吻,用一种近乎耍赖的方式打断了闻楚的逼问,低声道:“就疼了一会,早便不疼了,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娇气,这还要特地请太医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