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只要胆子够大,没有被宁王和温家的下场唬住……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极好的时机。
可即便是青岩现在已起疑心,也不敢百分百肯定宣王会铤而走险。
若是宣王不反呢?
宣王倘若真有不臣之心,闻楚的确可以以清君侧之名,名正言顺举兵,可若是宣王没有动手,闻楚……
闻楚难道要自己走上那一步吗,他已经准备好了吗?
他已经有了十全的准备,十足的把握了吗?
青岩捏着那张信笺,几片白梅花瓣从信笺上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外头阳光顺着半敞着的门扉落进了房中,恰照在那几片花瓣上。
青岩垂目看了一会,蹲下身动作小心的把那几片花瓣捡了起来,可抬起头来,顺着阳光,却忽然看见了空气中盘旋、漂浮着的数不清的细微的尘埃——
这副画面,却让他忽然回想起当年被齐皇后和祥嬷嬷带去的那处的偏殿,当时皇后的高高在上、祥嬷嬷的威逼利诱,如今想来,竟都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只有少年时他跌坐在殿门前,茫然无措的抬头望着空气中的尘埃惶惶不安的心情,还有那种如尘埃般卑微、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滋味……
如今想起,仍然记忆犹新。
红雀还在旁低声道:“青岩哥,那可还要我去隔壁……”
青岩低声道:“不必了。”
红雀很茫然:“啊?不见了……”
青岩已对小丫头道:“你去瞧瞧,宣王府的人可还在外头吗?若还在就请进来。”
小丫头应了声是,转身颠颠儿的跑出去了。
红雀看着小丫头跑出去的背影,忍不住念叨道:“青岩哥今日好古怪,分明先前说谁也不见的,方才却忽然要见七殿下,这会子又不见了……还叫阿萱去让什么宣王府的人进来,这是怎么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看着红雀,沉默了良久,道:“红雀,有件事,我记挂了很多年,一直想去做,只是……时机总不成熟,我只能一直忍耐,如今……终于到了我可以……也应当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了,只是我心里也没有一定能成功的把握,此事若是不成,我或许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如果害怕被我牵连,今夜……便去驿站账上支一笔银子,离开京城吧,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宣王府。
暮春时节,花园里仍是绿意盎然,闻迁独坐在花园亭中,桌上摆着一副楸木棋盘,他一人便执了黑白二色棋子,正独坐独弈。
没过多久,花园小径上有个侍女带着人来了,闻迁远远见到那人,立刻从圆凳上起了身来,两步走下亭前台阶,亲自相迎,面上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了便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贵客驾临,却是小王有失远迎了。”
又朝旁边那领路的侍女道:“你先下去。”
等侍女退下,他竟亲自招呼了来人坐下,这才笑道:“如今外头不知多少人,欲见秉笔一面而不得其门,今日谢秉笔愿意赏光来见,本王倒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在他对面坐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岩。
青岩看了看桌上棋局,浅笑道:“春日将尽,寻常俗人,早已没什么春情了,五殿下却是好兴致,竟在此独弈。”
又道:“五殿下千金之躯,肯见小的一面,才是真真纡尊降贵,王爷待小的这般客气,实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闻迁笑道:“独弈无趣,只可惜我这王府里没有懂棋之人,早听闻秉笔才情不俗,通文墨书画、又擅琴棋,今日正好与本王作陪了。”
说着推了白子的棋盒过来,青岩却没去接,只是笑了笑道:“五殿下若有兴致,弈棋之事,小的往后有的是机会作陪,只是今日小的冒昧求见,为的其实是小的自己的私事。”
闻迁“哦”了一声,道:“本王还以为是前些日子,本王想见秉笔一面而不得,谢秉笔回心转意,今日才肯赏光,怎么秉笔找本王,是有事要谈吗?”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五殿下找小的所为何事,小的心中也大致有数,只是小的今日登了五殿下的门,的确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想求殿下,若殿下肯帮小的这个忙,小的人微言轻……虽不敢和殿下保证什么,往后若殿下不弃,却愿意替五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这番话完全出乎了闻迁意料,把闻迁弄了个措手不及。
闻迁半晌才道:“喔……竟有此事,不知是什么事?竟让秉笔亲自登门来求本王,有什么事是父皇不能帮你的,即便父皇不能,秉笔从前不是在七弟宫中伺候了多年么,怎么七弟却也不肯帮秉笔这个忙吗?”
青岩道:“小的也知道,如今这个关口,小的忽然登门来访,殿下难免心生疑窦,但这两年小的在万岁身边伺候,事事谨小慎微,从未与外臣私交,自进司礼监以来,因知我这位置紧要,更是生怕行差踏错,唯恐万岁对小的生了疑心,这些……五殿下应当也是看在眼里的吧?”
闻迁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青岩这才继续道:“今日小的冒险来见殿下,想必殿下也明白,小的是担了干系的,万一皇上知道了,恐怕免不了要疑心,小的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行此险事……五殿下方才问小的,为何七殿下不肯帮小的这个忙……”
他语及此处,顿了顿,脸上显出哀然和隐隐的怨怼之意来,道:“正是因为七殿下,小的才求告无门,他自然是不会帮小的的了。”
这下勾起了闻迁的兴致,挑了眉道:“哦?到底是什么事,谢秉笔但说无妨,若本王真能帮得上忙的,必不推辞。”
青岩道:“小的入宫晚,当年父亲早亡,家中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后来母亲重病,无钱治病,小的没法子,又听说进宫做内侍,能领到比在外头做工更多的月例银子,便净身入了宫,后来小的被万岁指去伺候七殿下,那时七殿下还年幼,因怕小的欺主年少,生了异心,便叫人在外头看住了小的母亲和姐姐,以作人质,好叫小的忠心事主。”
闻迁听了,虽然微微一怔,心里倒也并没觉得太奇怪。
毕竟这种事在宫里主奴之间,也算是屡见不鲜,但还是做出了一副有些惊讶的样子,道:“竟有这种事?”
青岩点了点头,道:“其实就算是七殿下不这么做,万岁让小的伺候谁,小的自然也会忠心伺候的,只是七殿下……毕竟是主子,所以小的也并不敢有什么异议。”
“后来,殿下成年出宫,小的却被万岁叫回了养心殿伺候,可小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在七殿下手中,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小的又不敢不遵,早先时候,他还克制些,只是叫小的做些通风报信、或是在万岁面前说好话之类的事,小的万死,实在是担心母亲和姐姐,虽知不该,还是依了他。”
闻迁目色微沉,道:“这也并非公公之过,孝乃人之大伦,你母亲姐姐既然在七弟手里,你也没有别的法子。”
青岩面色感动,眼圈微红道:“殿下肯体谅小的这些难处,小的实是五内铭感,自从太子被废,朝廷开始议储之后,七殿下便……便开始命小的做些……万死之事,小的听了,实在不敢做,因此先前一直拖延敷衍着,直到宁王谋逆事败后,大臣们谏言,劝万岁立五殿下为储,他便彻底急了,前日已经命人传告,若我不依他的,便要送我娘和姐姐上路。”
说着已是落下泪来,起身便作势要跪下,闻迁赶忙也起了身,上前扶住了他道:“秉笔不必如此,今日秉笔既然开口求了本王,本王一定帮你这个忙就是了。”
青岩抬眸道:“五王爷此话当真?”
闻迁叹了口气,道:“你先告诉本王,七弟究竟要你做什么?”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当初宁王还未谋逆时,小的便已经瞧出来,万岁心里默定的储君人选,多半是五殿下你。”
闻迁呼吸微微一滞,道:“此话怎讲?”
青岩道:“也不必小的说,自太子被废后,议储人选,无非出于二殿下、五殿下两人之间,七殿下就是再有战功,毕竟是异族女子所生,若由他承储,朝野必多非议,何况七殿下又无母族扶持,怎能坐稳江山?而二殿□□弱,不宜承储,这话是皇上亲口说的,那还有谁配得上这个储位,总不能是实王殿下和八皇子吧?”
闻迁抿了抿唇,道:“父皇当真……是属意与本王?”
青岩道:“此事旁人或许不敢打包票,但小的日日侍候君上左右,对圣意如何,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底的,皇上心中若不是看中了您,又何必在小皇孙降生后,便立刻将起接到身边,亲自抚育?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皇上不肯立储,无非是因为大殿下、四殿下先后议储、立储,收梢却都不好,人上了年纪,难免担心的多,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道:“只是……小的方才说的这些,都是先前之事,如今却已不一定了,万岁的心思……小的瞧着,像是正在变呢。”
闻迁一愣,立刻追问道:“为何?”
青岩摇了摇头,道:“五殿下,您做得太急了,叫皇上觉得不舒服了,那何彦明是五殿下的人吧,当日他上本,可是五殿下您授意的?”
闻迁蹙了眉道:“哪有此事?本王压根没有与何彦明有过私下交往,授意之说更不知从何而起,当日他上本死谏,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本王事前压根半点不知。”
青岩状似一愣,讶然道:“果真如此?”
又轻叹一声,道:“那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如今皇上已经觉得,何彦明就是殿下您授意的了,皇上多半因此已对殿下您生了不满,这半个月连小皇孙都是扔给宫人照看,先前日日都要与小皇孙亲近,如今却,唉……”
闻迁沉声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和父皇说何彦明是本王指使的?究竟是谁?竟如此挑拨本王与父皇之间关系?”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实不相瞒,七殿下用小人母亲姐姐逼迫小人做的,正是此事,小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这种事不能做,万一皇上往后想通了,发现五殿下您实在无辜,小的到那时候该当如何自处?”
“只怕万岁绝不会放过小的,只是却也没想到,此事即便小的不做,万岁身边却也还有不少七殿下的人,或许是宫女、内侍,或许是嫔妃,即便小的不去做这件事,也有人替七殿下做,如今小的已是走投无路,两面不是人,小的抗命不听,那头七殿下恐怕已经不再信任小的,小的又不敢将此事告诉皇上,否则皇上知道了小的从前为了七殿下做得那些事……只怕不肯轻饶,可惹怒了七殿下,小的母亲和姐姐……又会性命不保……”
说着又落下泪来,语音有些哽咽,这次没等闻迁拦住他,便跪下道:“恳请五殿下,救救小的母亲和姐姐,若五殿下这次愿意伸出援手,帮小的母亲姐姐逃出生天,小的以后甘愿当牛做马,报答殿下恩情。”
闻迁沉默良久,道:“既如此,你可知七弟将你母亲和姐姐安置在何处?”
青岩泪眼模糊的摇了摇头,道:“小的也不知具体在哪,只知道我母亲姐姐,是在湄州被抓走的。”
闻迁沉吟片刻,道:“这样,你不必再担心,今日等你一回去,本王就立刻命手下亲兵去替你查你母亲姐姐的下落,七弟的几个亲信……本王也大概知道是谁,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如今他还要仰仗你在父皇身边替他做事,想必还不敢真的把你母亲姐姐如何,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心了。”
青岩闻言,大喜过望,磕起头来,嘴里直道:“多谢五殿下,多谢五殿下,殿下若真能救下小的母亲姐姐,再造之恩,小的永生不敢忘记。”
闻迁赶忙扶他起来,道:“不必如此,谢秉笔有如此孝心,神明在上,若是见了只怕也不免感动,本王帮你也是理应的,何况你今日肯登门告诉本王这些,与本王也已有大恩,本王心里很感谢你。”
青岩忙道不敢当,闻迁才道:“你回宫去,如常当差便是,七弟那边,能敷衍就敷衍着,若敷衍不了,便先依他的命令行事,先别叫他察觉出不对。”
青岩惊讶道:“这……可若是七殿下,再要小的和万岁说些中伤殿下您的妖言,小的……”
闻迁道:“说便说吧,方才谢秉笔不是也说,父皇身边现如今还有七弟的人吗,便是你不说,他们也会说,本王行得正坐的直,又何惧谗言中伤,谢秉笔还是先以保全自身为重,若再有什么麻烦,可以叫人告诉本王,本王自会替你做主。”
青岩感动道:“王爷君子之义,小的今日见了,实在钦慕。”
又低声道:“此行回宫后,皇上身边若有什么消息,小的也会托人带给五殿下的。”
闻迁眉目微微一动,却没有答话,只是笑着含糊过去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天色微昏,青岩方才告别。
等他的背影在宣王府花园小径上消失不见,方才两人所坐的亭下花丛灌木后才走出来一个人,身形有些圆润,面蓄短须,却竟然是闻迁的舅舅,靖安侯齐锡元。
齐锡元走入亭中,在闻迁面前坐下,闻迁道:“舅舅如何看?”
齐锡元执了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落下,哼了一声道:“见风使舵,首鼠两端之辈罢了。”
闻迁沉默了片刻,道:“舅舅的意思……是觉得他说的话可信?”
齐锡元道:“他说的这些,咱们不是早都知道?万岁心中选定的储君,除了殿下您,再无他想,这本就是明摆的事,还用得着他说吗?”
闻迁道:“这个暂且不论,我是说此人与七弟反目,有投靠我之意,这到底是真是假,会否是别有用心?我总疑心……毕竟此人从前伺候了七弟多年,会不会是诈降?”
齐锡元道:“他就算伺候过容王,可如今连个瞎子也瞧得出来,这大位将来必是殿下您的,宫里这些软骨头的阉货,临阵倒戈,卖主求荣的难道还少了么?如今他见殿下得势,自然前来攀附,这又有什么奇怪?”
闻迁道:“但他说父皇在宫里半个月没有去瞧平哥儿这事,的确和本王在宫里的线人报出来的消息一样,本王本就觉得这事不太对,如今可见父皇的确已经受人挑唆,对我生了芥蒂了。”
说着眉宇紧蹙起来。
“养心殿……当初四哥那样费劲也没法伸手进去,铁桶一般的地方,连母后平素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七弟一贯不声不响,却有这般能耐,一个谢青岩不够,父皇身边竟然还有别的他的人手,若再这么长久下去,再亲的父子也怕小人离间,何况父皇本就多疑,这大位……以后父皇当真还会传给本王吗?”
齐锡元道:“要舅舅说,殿下您就是太多疑了,皇上若是真对您起了芥蒂之心,这趟离宫去清河行宫避暑,又怎会带着您一起去呢?皇上分明还是宠爱您的。”
闻迁越听他说,脸色越沉,道:“父皇若真信任我,就该留我监国,何况七弟也是一样要去的,怎就能见得父皇宠爱我更多些?”
他说着,起身在亭中踱了两步,道:“舅舅,我已仔细想过了,如今的局面,看似对本王有利,可拖久了,必会生变,就是父皇真的立了本王为储,本王也不敢久坐这储位,君不见这天底下做了十年二十年储君之位的,有几个有好下场?何况父皇如今仍迟迟不愿立我为储,父皇是狠心多疑之人,先前百官催他立储,他已经对本王心生不满,如今本王结党谋储的罪名,多半已经在父皇心中定死了,只要本王多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他只会忌惮本王一日胜过一日。”
齐锡元听得心里有些发毛,肥厚的嘴唇颤了颤道:“这……哪里就有这么厉害了,殿下,您不会是真的下定决心,要……”
他没敢说下去,改了话头道:“殿下,宁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您可万万要三思啊,这一步走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您一定要慎之又慎……”
闻迁却只回眸冷冷望了他一眼,道:“舅舅岂不闻,生局拖久了,也会变成死局,这次父皇离宫,只命了傅恭率青牛卫全军护驾,并未让夏忠仁也带虎贲卫跟着,这是还顾忌着仍未抓到温留,怕他带着温家残部叛逆,趁京城空虚反扑,才让夏忠仁留守京城的,这样的机会,只此一次,若是错过了,下次就未必会有了,舅舅若是害怕,只管抽身罢了,本王所做与你无干,若事不成,我一人领死便是,与舅舅无干,本王不逼你。”
齐锡元脸色发苦,道:“殿下莫生气,您瞧瞧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呢?殿下若能成事,臣也不巴望着能沾您的光,可若不成,难道皇后娘娘和臣、齐家就能不被皇上问罪么?”
闻迁面色稍缓,重新坐下,道:“不是本王逼舅舅,舅舅想一想,父皇前几天才刚刚杀了罗延,这就是要开始打压齐家的先兆了。父皇多疑,当年应王死了,便忌惮温家,生生一帖药灌残了二哥,如今温家树倒猢狲散,又该轮到谁?舅舅以为父皇扶持傅家,是为了制衡谁?”
“父皇和母后离心已久,若本王不能继位,舅舅想想,齐家将来会是个什么下场?您不帮我赌这一回,是可以图一时安乐,可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本王行此险招,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母后,为了您和舅母啊!”
齐锡元有些动容,终于咬了咬牙道:“罢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不敢把头拴在裤腰带上,也博不来泼天富贵,既殿下决心已定,几处大营的人马,前些天便已经秘密调遣,如今都已候在京外山上,只等殿下一声令下,殿下但要做什么,我等只管誓死追随就是了!”
闻迁道:“好!将来我若能登大宝,必不负舅舅今日情谊!”
作者有话说:
老五是最像狗皇帝的儿子,所以狗皇帝才喜欢他,又喜欢又害怕。感谢在2022-11-20 16:31:56~2022-11-21 18: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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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华帝御驾动身离宫的前一夜,养心殿里是青岩上夜。
他在暖阁里斜倚着小榻浅眠时,隐约听见寝殿内间里传来潜华帝的声音。
多年的习惯让他几乎是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只是见另外两个跟着他一起上夜的小内侍还沉沉睡着,便没有叫醒他们,只是独自起身撩了帘子进了内殿,远远的轻唤了一声:“万岁?”
但却没有人回答他。
床上潜华帝仍在低低呓语着什么,他隐约听见了几个字,面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却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果然待走进了,潜华帝并未清醒,不过只是在梦中说胡话。
他嘴里有些含混,但青岩还是很容易的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皇叔……小皇叔……不是朕……朕没有……”
“远儿……你……咳……你不要……不要怨朕……朕……朕不是……咳……你胡说八道……”
“别过……咳……别过来……朕杀了你们……咳……逆贼……逆贼……”
呼吸却愈发急促起来,睡梦中也能听到他胸膛里传出拉风箱一般的沉重气音,忽然梦中的潜华帝好像遭遇了什么,呓语声戛然而止,他先是发出喘不上来气的嗬嗬声,最后不知怎的终于从梦中惊醒了,腾得坐起了身,猛烈的喘息了起来。
青岩脚步极轻的退了几步,假装是才刚刚进了寝殿来,远远又唤了一声:“万岁,怎么了?”
才走近了撩开龙床的帐帘,见到潜华帝一张已经生了不少深深浅浅皱纹的脸上全无血色,惨白如纸,才仿佛吓了一跳,倒抽了一口凉气似的,轻声道:“万岁脸色怎得这样差?可是魇着了?”
立刻转身到桌上倒了杯热水,递到潜华帝面前道:“万岁喝口水缓缓,都是梦魇,不是真的,不打紧的。”
他语调柔缓的话,仿佛有着某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魔力,潜华帝接过了他递过的水喝了个干净,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只是脸上血色仍未完全恢复,青岩拿回杯子道:“万岁可要小的再倒一些?”
语罢作势要转身,却被潜华帝拉住了,低声道:“不必了,你就……你就在这陪着朕,不要出去。”
青岩只好坐在床前道:“小的就在此处陪着万岁,哪里也不去。”
潜华帝没答话,只是终于又躺下缓缓阖上了眼。
等他复又重新睡着,青岩脸上的神情才终于渐渐冷了下去,他盯着潜华帝陷入沉睡的脸看了几息,才脚步极轻的站起身来,把那茶杯放回了桌上。
出了内殿进了暖阁,才见两个小内侍已经醒了,连商有鉴不知怎么也被惊动,竟也起了身草草披了衣裳候在这里。
商有鉴见他出来,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万岁可是又梦魇了?”
青岩点了点头,道:“还好已经又睡下了,瞧着倒也不打紧。”
商有鉴道:“自咱家回宫来,才半个多月,万岁夜夜都要魇着,怎么就忽然这样厉害了?从前万岁的身子可健朗着啊,前些日子叫太医来瞧,不是只说是用了那虎胆丸的缘故么?怎么这都停用多日了,还是一样不见好呢?”
青岩低声答道:“自废宁王死后,万岁便一直如此,用什么药也不见好,徒儿瞧着这是心病,只是太医院总得找个说头罢了。”
商有鉴沉默了一会,才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如今又哪里去找这心药呢?”
语罢两人俱是不言。
潜华帝的心药到底是什么,他们都心照不宣,不过连商有鉴都知道,那些东西……如今是绝不可能再找到的罢了。
众人各自歇下不提。
原说养心殿中三个提领太监,商有鉴、青岩、漱青,两个跟着潜华帝前往清河行宫随侍,一个留在养心殿里照管其余未跟去的内侍宫人们,还有潜华帝此行未留皇子监国,司礼监这头更要有人帮着处理紧要的朝务,商有鉴和青岩便不能都跟着离宫。
但潜华帝夜夜梦魇,总得青岩陪着,才能安定下来,最后便只好定了由商有鉴留宫,青岩、漱青跟着出宫随驾伺候。
往年皇帝前往清河行宫,总带着太后皇后和一干嫔妃,今年却是没带王太后,只说是太后年岁渐高,怕她路程劳顿累着,只带了皇后、一应妃嫔和宣王、容王、八皇子、与宣王府的小皇孙和皇孙女,四皇子闻述自被废储后,虽然潜华帝未对其做出任何处置,却未再封其爵,也不曾过问,反倒是叫人看着闻述,不许他随意出入府邸,已经形同软禁,自然也是不会带着他的了。
至于六皇子实王,虽然未能跟着潜华帝前往清河,留下来坐了冷板凳,但人家整日斗鸡走狗、怡然自乐,虽然总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他却全不在意,当然也无所谓皇父看不看重自己了。
御驾动身那日,玄金色的三旓龙纛烈烈迎风鼓动。
随驾的车马队伍、或骑着马、或徒步而行的侍臣随婢,排了足足十几里长,两列官员跪道恭送皇帝出京。
青岩和漱青坐在御辇后的马车里,漱青虽然不是第一次跟着皇帝去清河行宫了,但他秉性好玩,每次到这种时候,都不免十分兴奋激动,撩开马车车窗纱帘不住的往外看,又抓着青岩喋喋不休。
青岩却有些心不在焉。
漱青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好容易出宫去透口气,你怎么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瞧瞧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二十几?倒像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了。”
青岩笑道:“怎就像你说的成了老头了?难道非得和你一样,似个猴儿一般上蹿下跳才行么?”
漱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才像猴,诶,我看见后面宣王殿下和容王殿下的车辇了,还有八殿下的,真没想到,这次皇上连八殿下、小皇孙、皇孙女都带上了,不过说句实在的,这样小的孩子,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只是日日在屋子里叫奶妈抱着罢了。”
又忧心忡忡起来道:“小皇孙和皇孙女还那样小,这路上奔波劳动的,孩子受得了么?”
青岩道:“你就放宽心吧,万岁看重小皇孙,人家宣王殿下和宣王妃那头也当眼珠子似的爱护着,既然都能带上了,自然有法子叫两位小主子舒舒坦坦的,不会有什么不好,就是真有个不妥当的,那也轮不上你担心,自有伺候的奶娘负责。”
漱青道:“八殿下也才七八岁呢,唉,万岁是真上了春秋了,心里盼着天伦之乐,往年可都是不带这样小的孩子的,我瞧着若不是实王殿下太贪玩不成体统,怕万一带着他去呼兰猎场围猎,叫勋贵们看了笑话,万岁保不准连他也带上的,只可惜实王殿下自己也没这心思,害,实在是可惜了。”
青岩笑道:“你怎么这样能操心,人家实王殿下的亲娘景妃娘娘,只怕也没你想得多。”
说着外头队伍终于动身了,车马浩浩荡荡的行进了起来。
清河离京并不远,但御驾规模太大,路上难免要休整、暂时停下,走了约大半日功夫时,终于在京郊驻扎,潜华帝久不出行,似乎是有些不适应舟车劳顿,只说觉得目眩头晕,漱青和青岩都知他最近有梦魇心悸的毛病,忙叫后头准备了醒神定惊的汤药。
潜华帝用了,果然说觉得好了一些,命漱青将这汤药也一样赏赐给后头的皇后、宣王、容王等人,漱青忙道:“万岁慈恤体下,皇后娘娘和诸位殿下得了赐药,一定高兴。”
才转身带着人去送汤药了。
因潜华帝昨日夜里并没睡好,眼下明显有两片黑眼圈,青岩见他闭目养神,也并不打扰,只是自己也下了车马,在路上随意走走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