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洲让开位置,指挥周围人拿衣服扇风,促进空气流通。燕惊秋看着手表数按压次数,一分钟后伏在那人胸前去听心跳,可周围吵吵嚷嚷,根本辨不分明。
“别吵了,都冷静一下!”
他重新摆好姿势,抬头扫了眼人群,忽然瞧见梁鹤洲的背影,已经跑出了足球场的围栏,不知道要到哪去。
自己的心跳好像也停了一瞬,他不知道浪费了几秒,只是再低头时,躺着的这人脸色已经白了,死人的那种白。
他闷头按压他的胸口,皮肤摩擦的地方好像要着起火来,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渐近的脚步,是梁鹤洲,拿着AED蹲在了他身侧。
“放手,小秋,放手。”
他模糊听见梁鹤洲的声音,慢慢松了手,看梁鹤洲把电极片贴在了那人胸膛。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离那人晕倒已经过去十五分钟。燕惊秋站在一旁,听见车上下来的工作人员说,患者深度昏迷,心跳还没恢复。
他手脚发软,要跌倒时被梁鹤洲抱住,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梁鹤洲知道他晚上要做噩梦,果然半夜尖叫着惊醒,两人都没再睡着。
每周四小时的运动日程被取消了,梁鹤洲哪也不去。
不由自主地,燕惊秋内心生出罪恶的窃喜。
又一个周五。他要去学校上课。当年重新考大学时报的临床心理,一路读到了博士,只是科研和论文他都不积极,延长了毕业时间。
上完课和程庭南约着吃饭,饭店离家里有些远,梁鹤洲过来要一些时间。
两人先落座。燕惊秋要了一瓶酒,一言不发喝下好几杯,程庭南要他慢点喝,他摇摇头,说:“庭南,有些话,醉了才讲得出口。”
“是足球场那件事?鹤洲跟我说你被吓到了。你还在原来那个医生那儿做咨询吗?下次去顺便和医生聊聊。跟我说也行,别憋在心里。”
从一开始一周三次到半月一次,再到几个月一次,心理咨询已经持续十年之久了。他自己也学的心理学,有时候连医生要说什么都能预判,最近这一年已经不怎么去医院了。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患过病,不是因为外人的眼光或是自身的羞耻心才否认,他只是认为那都是爱的躯体化表现,算不上病的。
可是这一次,他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或许真的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漫长的十年里,病症反反复复,在某些时候隐藏,在很多时候出现。像花粉过敏症,只不过初夏才是高发期。
“不是因为那个,我没被吓到……庭南,假如我说了,你会害怕我吗?”他摸着杯沿,讲话犹犹豫豫。
“什么话,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还不了解你。”
燕惊秋顿了片刻,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鹤洲要给那个人做人工呼吸,在那种人命关天的时候,我只是在想,鹤洲的嘴唇要去碰别人的,所以我代替他给那个人做心肺复苏,其实我根本不是想救人,后来鹤洲跑走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去拿AED,我在想,他是不是要逃走要离开我,我犹豫了,差点就站起来去追鹤洲,你知道心肺复苏要一分钟100多下才有效,但我停了很久,在那几秒里,我觉得那个人是死是活不重要。”
他瞥了一眼程庭南,程庭南眉头紧皱。
他垂了垂眼帘,继续说:“鹤洲说那个人还没醒,假如我没停,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已经好了,假如他死了,我是不是就成了——”
“当然不是。”程庭南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燕惊秋自嘲地笑一下,“幸好我没当医生。”又问:“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们不一样,小秋,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燕惊秋抿了抿唇,“现在鹤洲不去踢球了,我其实很高兴,我很卑鄙是不是,我是个冷血的人,我不正常。”
“你只是生病了。”
“是吗?”
燕惊秋诚恳地望着他,好像他说什么他都会信。他顿了一下,点点头。燕惊秋舒一口气,朝门口张望,说:“别告诉鹤洲,行吗?”
“我觉得你得跟他谈谈。”
“我和他说什么呢?我说这些,只会给他压力,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哪里没做好,没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他很好,他很努力了,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对?”
程庭南没说话,望向落地窗外,不一会儿,街边停下一辆车,梁鹤洲走了下来,捧一束花。他看起来没睡好,大概这些天都在为燕惊秋操心。
程庭南摆弄一下桌上的碗筷,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鹤洲全都知道。毕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不说,他也都能看出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
燕惊秋脸上掠过一丝惊慌,握拳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据理力争地说:“不是!”
程庭南使了个眼色,轻抬下巴指了指门口提醒,燕惊秋舔舔嘴唇,舒展眉头,在梁鹤洲走到身边时,去牵他的手。梁鹤洲用花挡着脸亲了亲他,在他身旁坐下,摸了摸他微红的脸,说:“在聊什么?还没吃饭就喝醉了?”
“没有。”燕惊秋想撒娇,把腿盘到座位上,蜷着身体躲他怀里,瞥一眼那花束,抬手拍落几片花瓣。
“不喜欢这个花。”
梁鹤洲笑着用脸颊蹭他头发,“怎么了今天,拿花撒气,小朋友看到你这样都笑话你。”
他这么说,但还是搂住他,拿过菜单翻看,问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举着酒杯喂他喝酒。
一顿饭还算愉快。燕惊秋喝得东倒西歪,嚷着“要背要背”,梁鹤洲就背着他在附近街上走了走,把他哄睡着了才回家。
隔天下午,梁鹤洲收到那人醒过来的消息,和燕惊秋一起去医院探望。
燕惊秋买了很多果篮和补品,堆满了病房一角。家属不停抹眼泪,嘴上说不尽的感谢,要来握梁鹤洲的手,梁鹤洲很不礼貌地躲开了,闹得气氛有些僵,燕惊秋在一旁赶忙迎了上去。
回去路上顺道去了趟陵园。燕惊秋心沉沉的,他知道程庭南说对了,鹤洲什么都知道。他看着裴素丽遗像默默道一声对不起,您的儿子竟然被我这种人困囿得不得翻身。
梁鹤洲看他举着香出神,问他在想什么,他斟酌半天,讲出一句残忍的“我很爱你”。
虽然很无耻,但他就是要梁鹤洲被这几个字牢牢困住,飞不出爱的牢笼,撞不破恨的藩篱。
学校六月中旬就结课了。燕惊秋觉得自己还是学生,接下来两个多月就该理直气壮地休息,把手上的单子处理完后,在店门口张贴了歇业通知。
梁鹤洲读完大学后一直在给俱乐部当营养顾问,没办法在暑假休息,但照例会请年假陪燕惊秋去旅游。
还没定下目的地,舒琼送来两张飞日本的机票。
她没有来公寓,约燕惊秋在商场咖啡店见面。梁鹤洲在上班,他一个人坐地铁过去。
机票是舒琼买的,她知道两人每年都要出去玩,说在那边安排好了导游,但不会过多打扰他们。
“今年是第十年了吧,好好玩一趟,当我给你们的周年礼物。”舒琼说。
“谢谢妈,最近怎么样?”
“挺好,”舒琼喝一口咖啡,“你们好我就好。”年岁渐长,或许也是她退休后开始学茶道的原因,她变得异常柔和,眉眼中有着裴素丽脸上的那种淡然娴静。
“有件事还没跟你说,我和你爸——”
燕惊秋撇撇嘴,“我没爸,妈的事情不用跟我报备。”说着拿上机票,挥挥手走了。
出发的前几天,宋寒清过来玩,说有事要出差,虞然也没空,要把养的猫寄放在这儿几天,临了还蹭了顿晚饭。
燕惊秋暗骂他不要脸,连带着对猫也没好气。
猫常来,也不亲他,亲鹤洲。
吃过饭在客厅看电视,猫甩着尾巴趴鹤洲腿上,悠哉悠哉。他气得头昏,跟猫抢位置,被挠了几爪子。虽然和猫互相不对付,被挠还是第一次。三十多岁的人,哭得眼睛通红。
梁鹤洲很紧张,要带他去医院,他闹脾气不肯去,摔门进房间,冲着外面喊:“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喊完倒床上继续哭。
梁鹤洲宝贝心肝叫了个遍,好不容易哄得他开了门。从医院回来已经午夜,猫蜷在沙发睡得香甜。
燕惊秋指着猫问:“你要它还是要我?”
“要你要你,明天送它回去。”
燕惊秋还不解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梁鹤洲第二天没能起来,燕惊秋神清气爽,也不生猫的气了,抱着叫乖乖又说真可爱。
出发前一天,宋寒清过来接猫,梁鹤洲还在上班,燕惊秋一个人在家,见他来了和他一起出门,说要去医院。
“你不舒服?”
“喏,被你的猫挠了,我去打针,”燕惊秋把伤疤露出来给他看,“你得赔钱。”
宋寒清笑他幼稚,请他吃顿早饭,又送他到地铁站,算作赔罪。
说打针当然是谎话,燕惊秋去了家不常去的医院,在精神科挂号,先做了好几份量表,又去查心电图和CT。
他把在餐厅和程庭南说的话又说一遍,医生反复翻看着检查结果表,询问他的病史,让他多讲讲他和梁鹤洲之间的事情。真要说起来一天都说不完,燕惊秋懒洋洋没什么兴趣,躺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医生也不催他,时不时敲敲键盘。
咨询结束,燕惊秋去药房取药,把花花绿绿的药盒一股脑塞进袋子里。
在家收拾行李时,他拿了一盒安定藏在衣服下放进了行李箱。
第二天舒琼开车送两人去的机场,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福冈,来接他们的导游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小伙子。
这个季节看不到樱花,去酒店路上小伙子直呼遗憾,让他们春天一定要再来玩。
酒店在福冈巨蛋旁,晚上两人就看了场演唱会。隔天坐渡轮去能古岛赏花,在岛上吃海鲜。梁鹤洲胃一直不怎么好,没几样能吃的,燕惊秋也没怎么动筷,饭后散步时在小店里买了好几份章鱼烧填肚子。
之后几天一直在逛博物馆和美术馆,还去了一趟栉田神社。燕惊秋凑热闹跟着其他人一起许愿,神秘兮兮地不愿意透露给梁鹤洲听。晚上被那小伙子带去一家中餐馆吃饭,燕惊秋一本正经地说:“这个神社还蛮灵验的,我许愿吃中餐。”
那小伙子听了笑起来,说:“是您爱人请我找家中餐馆的,他说您吃不惯这边的料理。”
燕惊秋愣一下,抱着梁鹤洲,说:“其实我不相信神明的,因为我想的所有事情你都能帮我实现,我不需要神明,你知道的吧,鹤洲?”
梁鹤洲狠狠亲他两口,叫他小宝贝。不管多少岁,燕惊秋都是小宝贝,没有道理,不需要道理。
福冈之后去了九州别府,这儿的温泉出名,可是梁鹤洲身上有文身,被工作人员婉拒在外。燕惊秋一个人去玩水,兴致寥寥,没一会儿就回来。两人在房间剥桔子吃,在阳台看远处起伏的山峦。燕惊秋觉得不泡温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东京后燕惊秋受了风寒,两三天才缓过来,稍有了些力气就出门购物,买了很多东西,一并寄回国内。
在京都游览了很多古迹,听说福田要举办烟火大会,又赶去那边玩。庙会上人太多,燕惊秋和梁鹤洲爬到附近矮山上,站在高处看,拍了很多照片,发了几张和梁鹤洲的自拍给宋寒清,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
回到国内,桃湾正是最热的时候,燕惊秋一时间没能适应,又生病发烧。去医院挂水回来,梁鹤洲哄他睡着,收拾行李的时候,从衣服里翻出了那盒一直没拆封的安定。
他什么都没说,把药塞进抽屉。
在这个时间,非常不巧地,俱乐部要去隔壁市比赛,梁鹤洲这个营养顾问得跟着一起出差。他担心燕惊秋要闹脾气,但燕惊秋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床上慢吞吞的,不怎么用力,比凶起来更加磨人。床单湿了一大片。
梁鹤洲去到隔壁市,放不下心,当天晚上又开车赶回来,已经晚了,但还没到睡觉时间,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他走到房门口,里面亮着小灯,燕惊秋坐在床沿发呆,手里是那盒安定。
他敲敲门,喊一声小秋。燕惊秋吓得站起来。
“什么时候去的医院,不跟我说?”梁鹤洲拉着他躺下。
终于到了要聊这件事的时候,但燕惊秋还是抗拒,嘟囔着说:“就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小秋,我都知道,那天在球场,你的梦,你的不安,你藏起来的秘密,我全都知道。”
燕惊秋紧抓着他的衣服,说:“我很坏是不是?我一直都这么自私,我没改过,我改不了了,我以前觉得我那样怎么能算生病呢,我只是太爱你了,就算生病了我也已经好了,可是我没好,对不对?”
梁鹤洲抱紧他,亲亲他的额头,“好或者不好都没关系,小秋,我一直会陪着你。”
他把自己的灵魂搓成一根灯芯,永远为燕惊秋燃着,除非燕惊秋吹来一口气,否则再大的风都不能让他熄灭。他知道燕惊秋能明白,但谁都有难以自控的时候,尤其夏初,燕惊秋总是因为那段创伤变得格外敏感。其实燕惊秋完全不必隐藏,十年,他全部都看在眼里。
陪了燕惊秋一两个小时,他又连夜开车回去。第二天晚上还是回来,燕惊秋亮着灯在等他,桌上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泡面。
隔天燕惊秋去了梁鹤洲那儿,俱乐部为了节省开支,订的双人间。燕惊秋蹑手蹑脚进屋,躲进梁鹤洲被子里,总算睡一个好觉。早晨醒来和另一张床上的队员大眼瞪小眼,梁鹤洲不在,不知道是不是买早餐去了。
两人互相自我介绍,燕惊秋落落大方地给他看戒指,说:“我和鹤洲已经在一起十年啦。”
那队员不知该怎么回话,讷讷道一声恭喜。燕惊秋看见他放在床头的手表,和他聊了几句,成功笼络到一个人傻钱多的客户。
夏天很快过去了,等燕惊秋觉察到时,空气里已经飘起了桂花香。
休息日的早晨下着秋雨,他捧着热茶,在阳台看梁鹤洲过马路去早点铺买吃的,这种时候,即便看着梁鹤洲渐远的背影,也不会再感到惶恐了。
但是那些病态的情绪没有消失,它如影随形,只是太阳照耀时才会像影子般显现。燕惊秋知道它会随时冒出来,在他和梁鹤洲平静的生活里搅和一番,但最后一定会没事的,因为就像现在,只要他朝楼下喊一声“鹤洲”,那人总会回头。
费城还是一如既往。
近来下很多雨,地铁站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墙壁和地面都潮潮的,像国内的回南天。
每当听见隧道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燕惊秋都会闭上眼睛。地铁进站时刮来一阵猛烈的风,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卷进去。
有一回,这样的感觉如此强烈,他踉跄了一步,跌进黄线里,被站台巡查的工作人员怒吼着拖回来。周围人都惊疑地看着他,他拍拍衣服站起来,默默垂着头,并不感到害怕。
他只想起梁鹤洲。
要被飞驰进站的车厢吸过去的那种感觉,就好像爱上梁鹤洲一样,不由自主,无法控制。
来这儿已经两个月。害怕无意间在国内的八卦头条上看见宋寒清和梁鹤洲的消息,他刻意回避了手机,把与外界的联系维持在最低限度。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和任何人道别,跟着舒琼走进机场,回望一眼外头阴沉的天,心里想着,就这样了,这五六年的意乱情迷。
放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事实上,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全盘接受了,甚至没有再负隅顽抗一下的勇气。
在任何方面来说,宋寒清都是更称职更完美的男朋友人选,裴素丽住院他多方打点,为鹤洲排忧解难,会在鹤洲不舒服的时候贴心关怀。而他,好像从始至终都在添乱,做些荒唐离奇的举动,甚至连鹤洲的生日都不记得。
裴素丽的葬礼,他悄悄去了。前一晚在电话里听程庭南说,鹤洲状态很不好,所有事情都是宋寒清一手操办的。他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光明正大地出现。
那天天气格外窒闷,热得人喘不过气。他远远看见穿一身板正西装的虞然,脸颊通红,头发都被汗湿。梁鹤洲弯腰,把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宋寒清站在一旁,撑开一把遮阳伞。
伞太小了,甚至遮不住他的肩膀,看着就像一顶稍大的宽檐帽,很滑稽。
梁鹤洲迟迟没有站起身,宋寒清便也蹲了下去。他揽着梁鹤洲后颈晃了晃,梁鹤洲说了句什么,把头抵在他肩上。
燕惊秋失魂落魄地回家。
晚上,他给梁鹤洲打电话。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没留心来电显示,梁鹤洲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寒清”。他握着手机久久说不出话,感觉周遭世界正在快速崩塌瓦解。
他不懂怎么操办葬礼,也不会想到要给鹤洲遮一遮毒辣的太阳,更没有可以让鹤洲依靠的肩膀。尽管那伞那么小那么滑稽,可是宋寒清拿得出来,他双手空空。
所以在舒琼打电话来质问他以后到底要如何生活时,他选择了出国,选择灰溜溜地逃走。
他时常望着公寓壁炉中燃烧的火焰发呆,剖析过去的自己,从各个维度和层面。有一些事情,他真的不能理解不能去感同身受,不管他人如何强调他带去了伤害,那些回忆也只是普普通通地泛着旧。
但现在,想起鹤洲,他好像就能明白个中酸楚,会很心痛。可是醒悟得太晚,在这种时候,也成为一项无法挽回的过错。
圣诞节时程庭南过来拜访,见面第一句话就提起宋寒清。
“他和虞然官宣了,闹得好大。”
燕惊秋气闷得欲哭,一锤桌子骂道:“他怎么能出轨,怎么能抛弃鹤洲!”
程庭南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淡然说:“有时候你真的很不会察言观色,谁都看出来他和鹤洲就是普通朋友。”
“什么?”
程庭南耸耸肩,慢悠悠喝口咖啡,把国内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回到家,他把久不用的手机翻出来,充上电开机后,跳出一大串未接电话和短信。大多是程庭南的,鹤洲的夹杂其中。
程庭南说,这么几个月,只要一喝醉,梁鹤洲就必定会去公寓,即便怎么敲都不会有人应门,他还是要在那儿待一整夜。
梁鹤洲要来费城。燕惊秋在约定那天去地铁站接人。他捧一束玫瑰,在车厢飞驰而过时又习惯性闭上双眼,再睁眼时,梁鹤洲已经站在了身边。
他想要漂亮地笑一下,可一弯嘴唇便落下眼泪。
两人在人潮涌动的站台上久久相望。
地铁飞过一辆又一辆,疾驰而去时卷起的猎猎风声,燕惊秋把它幻听成自己汹涌爱意澎湃扑向梁鹤洲的声音,它们几秒便呼啸而过了,但它们会持续不断地再来。
他把花递给梁鹤洲,梁鹤洲轻声地说谢谢,又说:“本来想早点来,但是签证有点难办。”
他摇摇头,“没关系。”
走出地铁站,外面在下大雨。他拿出伞撑开。两人隔着小半米的距离,走了没几步,梁鹤洲忽然转头,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我很想你。”
他心口一紧,结结巴巴地回应:“我、我也是,我也很想你。”说着,把伞往梁鹤洲那边斜了斜,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瞬间湿了个遍。
他抿着唇哭,眼泪像在雨中燃烧的火焰。梁鹤洲看得眼睛灼痛。他朝燕惊秋伸出手,燕惊秋碰一碰他温暖的指尖,又把手收回去。他皱了皱眉,不容拒绝地拉他进怀里,紧紧抱着。头顶雨伞刚刚好把两人的肩膀都罩进去。
第64章 番外 向阳
到如今这个年纪,燕惊秋才开始学骑自行车。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突然的心血来潮。
吃过晚饭,梁鹤洲会陪他去附近公园练习。
他一向对外人的眼光不敏感,这会儿倒切切实实地从一双双眼睛里看出戏谑和调笑的意味。起初是羞怯又窘迫的,但好在梁鹤洲在身边。
后来慢慢地,来了几个小孩子,每天和他一起学,从空地这边骑到那一边。
他还掌握不了平衡,要梁鹤洲扶着后座。每一次和孩子们的比赛,他都只能拿到最后一名。不过孩子们得不到奖励。他得到吻和拥抱,“你很棒”的鼓励,得到推着自行车漫步回家时从小贩哪儿买来的烤红薯,热乎乎的又甜腻腻。
这么练了半个月,某天晚上他在公园摔了一跤,准确说摔在梁鹤洲怀里,连衣服都没碰到地面。梁鹤洲扭伤了手臂,衣服穿得厚,虽然没伤到骨头,可是拉伤了韧带,红肿了一大片。医生叮嘱要修养一个月。
回到家洗澡的时候,他想帮忙,但梁鹤洲不同意,笨拙地边用一只手脱衣服,边推他出浴室。
“去坐会儿,饿不饿?想吃夜宵吗?”
他心里不快,问:“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是不是觉得我只会给你添乱?”
梁鹤洲愣一下,赶忙抱住他,说:“当然不是,我——”
“怎么不是?反正我从开始到现在,就是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燕惊秋推开他,转身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梁鹤洲进房间,他头发上还留着洗发水的泡沫,果然是不方便的。但两人都没再说什么。燕惊秋拿了毛巾帮他擦头发。
小小的摩擦出乎意料地持续了好几天。燕惊秋单方面地冷战,尽管不说话,但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和梁鹤洲接触的机会,手还是要牵的,晚上也要抱着睡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要像猫一样窝在他怀里。
也不去练车了。某晚两人照常去公园散步,碰见那几个孩子,都在问他怎么不来一起玩了。他赌气说,以后再也不学了。
隔天梁鹤洲去出差,手臂抬起来时还有些疼,开不了车,坐了同事的车一起去。
燕惊秋恋恋不舍告别,晚上约程庭南出来喝酒,几杯酒下肚就掉开始眼泪。程庭南翻个白眼,说:“差不多得了啊,又不是生离死别,多大年纪了你,坚强点。”
“怎么了,三十多岁就不能哭了吗!我想我老公!”
“行行行。对了,明天情人节了,有什么计划吗?”
燕惊秋吸一吸鼻子,撇撇嘴说:“往年都是一起吃饭看电影,然后去江边散步看焰火。现在人都不在,过什么情人节。”他抓住程庭南胳膊,“你陪我,我们明天晚上去练车行不行?”
“想得美,我有约了。”程庭南看他一眼,顿了片刻,又说:“陪你一小会儿可以,七点之前我得走。”
“这样也行,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程庭南五点下班,在公园和燕惊秋汇合时已经六点。他不像梁鹤洲那么小心翼翼,只把手松松地搭在车座上,要燕惊秋快点往前骑。
燕惊秋不敢踩踏板,手一放到车把上就晃晃悠悠要摔下去。折腾到快七点钟,两人都累了,推着车出公园。
离开前程庭南对他说:“不摔跤怎么能学会自行车?我想都知道鹤洲不舍得你摔跤,肯定护着你,不然谁跟你似的,练大半个月骑都骑不出去几米。”
燕惊秋委委屈屈,把车往路边一摔,说:“不练了不学了!反正学了也没用,根本用不到!我就是不想摔跤,也不想坚强,我就只想躺在鹤洲怀里睡觉!”
“行。”程庭南拖长了音调,带着笑意揶揄他,朝他摆摆手,把车开了出去。
燕惊秋一个人回家,泡一杯杯面,吃两口就放下了,在客厅看着看着电视昏睡过去。
接到电话时已经过了十点。
他懒洋洋叫声“老公”,梁鹤洲问他睡觉没有,是不是还在生气。他听着梁鹤洲声音不太对劲,像是喝醉了,问他在哪里。
梁鹤洲不说话,只有呼呼的风声。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叹口气,说:“小秋,我当然不会觉得你麻烦,每天练完车回家你都说很累,更不要说那天我们又赶去医院,你还晕车,在医院里挂号缴费又来回跑,你看起来很没精神,我想要你去休息,我担心你累着了要生病,知道吗?洗头发洗澡都是小事,手臂受伤也是小事,没有,都没有你重要,没有一件事能比你重要。”
燕惊秋眼眶泛酸,坐起来抱着梁鹤洲常靠的那个抱枕,把脸埋在里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梁鹤洲又说:“你不喜欢我出差,我可以找一个不出差的工作,好吗?或者你想我一直不工作,只陪着你,当然也可以。只要你说,小秋,只要你说,我可以做一切。”
燕惊秋摇摇头,“不用,现在已经很好了。”他顿了一下,“但是我今天很想见你,今天是情人节。”
梁鹤洲轻笑一声,说:“当然可以了,我就在楼下。”
燕惊秋的心猛地一跳,跑去阳台往下看。公寓大楼前的路灯下,梁鹤洲就站在那里。他捧着一束花,和从前很多个情人节一样,就像在等他下楼一起去约会。
他往下看的时候,梁鹤洲也望上来,两人的视线在岑寂的暗夜里相遇,擦出火星,把路过的风都烘得暖热。
“现在去江边还来得及。”梁鹤洲说。
燕惊秋挂断电话,转身回屋子里,套上衣服,临了又跑回卧室拿围巾,匆匆忙忙下楼去。
他扑进梁鹤洲怀里,把花都撞得掉在地上。梁鹤洲身上很凉,嘴唇和带着酒气的呼吸冰得他直打哆嗦。
“你怎么回来的?”他把围巾绕在梁鹤洲脖子上。
梁鹤洲说:“火车。晚上被他们拉去吃饭,喝了一点酒我就回来了。一直打不到车,坐的公交。错过了到这边的末班车,坐的到几条街外的另一辆。”
“然后走过来吗?”
“嗯。”
“你干嘛喝酒?”
“很想你,太想你了,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其实我才是更不愿意分开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