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机械地按照每日吧进程, 从黑漆漆的洞口处接过餐盘,坐在了那个总被他包揽但其实并没有其他人看上的角落位置。
餐盘很大, 格子的区间也多, 所以后厨会配备很多样式的食物供玩家挑选, 但池昱对这方面没什么需求, 他的盘子里每次都只有三样菜, 青菜,肉丝,或是一份大排。
因为它们摆放在选餐区第一排的位置,最好拿。
不过当他这次也打算像往常一样随便应付一口就了事时,他的桌子稍微晃了晃,一个人影从侧边笼罩了下来。
“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邱晓蓉试探性地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现在知道对方靠近自己是有何用意了,池昱点头,没有阻拦,但他也不打算在用餐期间和邱晓蓉有什么交流。
她对他的温柔与关心都是依仗于自己那个失踪的儿子,但更可恶的是,池昱对于这种感情居然无比的向往。
在面对邱晓蓉突如其来的关怀时他会觉得心情雀跃,就好像他渴望着被关注,渴望着更多的爱。
只是这种感情对于从未直面过亲情的他来说又显得太过于陌生,以至于都让池昱产生了那种生理不适的恶心,可就算是这样,这份不适感也依然与他灼热的向往所并存着。
然后他就意识到……
在过去的副本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很多人性,而那些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最后都潜移默化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一部分相似的性格。
池昱一直在试图学习如何拥有感情,可当他真的被那种情绪所影响了,他就发现自己在做很多事情的决断时都产生了不必要的优柔寡断,有些甚至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他现在不知道这份慢慢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犹豫与感情到底是好还是坏,但为了避免自己继续受到影响,亦或是在他辨明是非之前,他很抗拒与邱晓蓉亲近。
当然,对方是不会知道池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的。
“你怎么每次都选一样的菜吃?”面对小少年餐盘里那一成不变的菜色,邱晓蓉好奇地问道。
池昱抬眸,他知道完全不回复对方也不礼貌,而邱晓蓉很可能是那种他不说话就会一直问的妈妈类型,遂他停顿了片刻,回答,“吃饱就行了,我不高兴挑挑拣拣。”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在这种地方浪费精力,对他来说不如多节约下一分钟躺在床上睡觉,毕竟谁知道下次怪物会什么时候出现。
“这样可不行啊,时间又不是不够用,”邱晓蓉果不其然的这么开口了,但比起池昱想象中的诟病,她更偏向于关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均衡会长不高的。”
她说着些哄小孩儿的话,字里行间全是池昱所不能理解的情感,最后她兀自起身,在池昱茫然的注目下再次去了后厨。
不出须臾,邱晓蓉拿着几个小碟子出来,上头分别放了些笋干与牛肉,还有些汤汤水水的炖菜。
见池昱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邱晓蓉笑笑,将碟子推到了对方的面前,道,“蔬菜光吃绿叶菜是不够的,肉类也需要种类均衡才会对身体更好。当然,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每顿饭吃够一个青少年该有的分量才是最重要的。”
邱晓蓉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半分揶揄与玩笑的意思,并且为了防止池昱感到不舒服,她特地新拿了几个碟子来装菜,就为了让他有拒绝自己的余地。
毕竟谁都不会轻易接受另一个人无端的好意,况且还是在知道她拿他当作自己儿子替代品的前提下。
池昱拿着筷子木讷地坐在桌边,眨着双黑到发绿的眸紧紧盯着邱晓蓉的侧颜。
她对其他人突兀到古怪的母爱,对池昱这般好比空壳的人来说却有如毒药。
为什么要关注他?为什么要对他好?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也配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爱吗?
不,不对,他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啊……
邱晓蓉的关爱让池昱又奢望,又厌恶,最后这种纠结的情绪化作了他胸腔里翻滚的胃液,一阵阵地把他刚吞下去的东西往喉咙口推。
“唔呕……!”池昱瞳孔骤缩,在更浮夸的呕吐声发出之前,他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最后他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像个落荒而逃的小丑一般连话也来不及对邱晓蓉交代两句,目光只在她脸上匆匆扫过一眼,就这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徒留那好心的中年妇女站在原地,困惑地自言自语,“这孩子肠胃不好吗……”
池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那种刺骨的冰凉从他的脊椎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一个劲地打颤。
最后他靠着隔间的门板滑坐在地,疲惫地擦去了嘴角的食物残渍。
与其说是生理不适,倒不如说这种感觉更像是他对于邱晓蓉的恐惧。
他害怕她,害怕到想吐。
那个女人非常恐怖,她浑身都带着母爱的光辉,并且因为对失去儿子的愧怍而进化到了极致。她完全是在本人也不知情的状况下,不由自主地对池昱付出了她的爱,并且完全不求回报,只希望他能好的那种。
不能理解,无法理解!
「再这么下去,我的躯壳会崩溃的。它被填满了!」
恍惚间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脑海里说话,祂好像变得歇斯底里,又好像在狂笑不止,让池昱的思绪都浆糊似的混乱作一片,只能抱头坐在角落里绝望地盯着地面发呆。
直到洗手间外面传来了其他人的说话声。
“下面的倒计时好像比之前缩短了一小时啊,变成十小时一次游戏了。”
“那大概是今天半夜会开始捉迷藏?”
“……让我睡一半起来逃命,还不如杀了我。”
几个玩家正在有一没一地聊天,身后的厕所隔间却忽然被人冲响了坐便器,他们同时一惊,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人。
少年因过度干呕而红了眼眶,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
他径直走到洗手台边,用游轮配备的漱口水狠狠冲刷了口腔,又接了把清水用力往脸上一按,当冰冷的液体沿着他的腕骨滑落,众人也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他因不悦而死死咬紧的牙关。
“……”最后在那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的注目下,他“嘭”的一声关上了洗手间的大门,独自上了楼。
接下来的所有游戏,他都要避开邱晓蓉,至少不能再让那个女人随便左右他的情绪,不然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真的会崩溃。
从心理到精神,完全被这份他所无法理解的情绪瓦解透彻。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队友的好意,汪明哲,严律,杨瑞文,等等,他们都对他友善温柔,但从未有一个人会像邱晓蓉这样,带着“母爱”的光辉向他靠近。
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触动他的心灵。
可就在池昱这么想时,他刚踏上二楼走廊的红毯,忽然见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他卧室的房门前踌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池昱呼吸一窒,才稳定下来的情绪立刻就绷不住了,与此同时,邱晓蓉也看到了僵硬在走廊对面的他。
女性转过身,朝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柔声道,“马上就要下一场游戏了,其他玩家都有组队,我们一起可以吗?”
^ ……
现在的情况完全超脱了池昱的掌控,他根本没想到邱晓蓉会主动邀请自己组队。
在这么多适合组队的成年玩家当中,她独独选择了看上去最没用的自己。
并且池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一边在心底哀嚎着救命,一边却拒绝不了对方的温柔与好意,就这么两眼空空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镜头一转,现在两个人都躲在卧室的床底下,眼巴巴地盯着那扇合拢的大门不敢动弹。
仅仅两场游戏过后,怪物到来的时间就比之前提早了一个小时,按照这个进度继续下去,恐怕最后一天24个小时都得捉迷藏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3F的公共场所传来了怪物巨掌踏过地面的响声,震得池昱卧室的天花板都往下掉了些尘埃。
怪物就刷新在他房间的正上方,虽然不在同一楼层,但躲在卧室里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被发现就是四面楚歌,他们根本没地方可逃。
“要不要趁怪物发现之前转移位置?”邱晓蓉在他耳边用气音小声道。
本来都已经忘记她存在的池昱被吓得一抖,半晌才面色古怪地回她,“不用……怪物移动速度很快,不排除在半路和它碰上照面的可能。”
光被怪物找到踪迹是不会判定游戏失败的,被怪物抓住才会。所以最好在游戏开始后就认定同一个藏身位置不要随意改变,除非被怪物发现需要逃命的时候。
不过就目前看来,大多数玩家都认为藏在卧室里和送死无异,遂游戏开始后这层楼几乎就同清空一般毫无玩家会来,导致怪物也很少来这里巡逻,姑且可以认定为安全。
从楼上时不时会传来怪物徘徊的脚步声以及桌椅被它掀翻在地的炸响,显然这家伙每次都会因为找不到玩家而感到狂躁。
而在被怪物找到之前,大部分人都会瑟缩在自己隐蔽好的位置,紧张却又无聊地度过这一个小时。
“池昱。”兴许是附近太安静了,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的邱晓蓉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空间太过于窄小,池昱回头的动作很慢,他生怕脑袋会撞上床底的木梁,不过当他正对上邱晓蓉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大脸时,还是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
“抱歉,我没办法再过去了……”看出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抵触情绪,邱晓蓉尴尬地笑笑,又伸手推了推右侧把她胳膊给卡死的床底护栏,意思她没有撒谎。
池昱知道邱晓蓉不是故意的,但因为她身上所携带着的那种光辉,让自己无论何时在看到她的脸后都会显得过于的一惊一乍。
但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了情绪,“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害怕?”邱晓蓉抿唇,语气带着些欲言又止的试探性。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池昱本想下意识地反驳,毕竟谁能在怪物满世界寻找自己的情况下还一脸淡定地蹲着等,可话到嘴边,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手。
他那因为无处安放而不得不尴尬握拳的双手,指尖正同触电般不停地打颤,此刻他淡粉色的半透明指甲盖不受控制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细微声响。
“……”池昱的瞳孔缩了缩,感觉心跳兀自漏了一拍。
他确实害怕,因为他担心怪物会忽然破开天花板从天而降,把他们两个踩成肉泥。
可那也不至于让他害怕到……浑身都在发抖?
但池昱很快就发现,自己这种恐慌的症状会随着邱晓蓉因担心他而向他不断靠近的距离变得愈加严重。
他害怕的人居然是邱晓蓉。
在他的心理感受到恐惧之前,他的身体乃至于所有的细胞与血液都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它们在为她的存在而感到抗拒,不想再被这个带着母爱光辉的人侵入更多。
“你要是害怕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可邱晓蓉对于池昱的现状并不了解,还以为那孩子只是在害怕怪物。
见池昱整个人都脸色苍白地不作答,邱晓蓉便悠悠继续道,“我儿子以前胆子也很小,我就会给他讲这个故事。”
池昱想阻止她,可身体里莫名翻涌起来的情绪如冲刷着沙滩的浪潮,不断地把如同碎裂贝壳般的他推上陆地又卷入深海,这种混沌的思绪让池昱感觉自己的神经都要被完全摧毁了,叫他此刻只能乖乖闭嘴听着。
“这是一个勇敢的少年人的故事……”
少年出生在一个贫瘠的村庄里,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一个人孤苦伶仃长大的少年因为从未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玩心大却又什么都不懂,所以养成了非常恶劣的脾气与性格,也对村子里的大家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后来他觉得有些腻了,便为了寻找更有意思的事情而踏上了冒险旅途。
池昱听到这,终于有了点力气插话,“……感觉这是一个混蛋的人生自述。”
邱晓蓉闻言没忍轻笑,她刚想继续说,楼上又忽然传来了其他玩家的尖叫声。
一时之间东西坠落与玩家奔跑的嘈杂脚步声吵成一片,显然怪物已经发现了它的目标。
但就在这样的氛围下,邱晓蓉却只是吞了口唾沫,淡定地继续了刚才的故事,“少年去往了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在那里遇见了许多人,也从他们的身上学会了很多自己未曾拥有过的感情。
朋友A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与希望的读书人,少年自与他相遇之后,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遇到什么事都只想着逃避,他学会了靠自己去努力。
朋友B是个正义勇敢,对于队友无比信任的小警察,他发现了少年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因为信任少年而毅然决然地保护了他,从此以后少年也变得坚毅善良,不会再对任何人的性命不屑一顾。
他的朋友C是一群小伙伴,每个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但他们互帮互助,穿越了艰难险阻,成功到达了冒险大陆的终点。自此以后少年会对每一个自己所做的选项都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他的朋友会支持着他。
最后他遇到了朋友D,朋友D是个温柔的女性,就像少年曾经渴望过的母亲一样,她对他嘘寒问暖,每分每秒都在关心他的动态,生怕少年没了她的呵护就会孤单与失落。
“朋友D告诉那位少年,他应该热爱这个美好的世界,更应该好好爱护自己……”邱晓蓉的故事说到这里,池昱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
朦胧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着墨黑发色的少年蹲在他的面前,阴影落在他的面庞让池昱看不清他的五官,四周亦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漆黑。
然后那人用干枯的树枝在满地的淤泥上一笔一画地刻下了字迹。
「池yu的“yu”不是代表光明照耀的“昱”,而是欲望的“欲”。」
「你绝非无欲无求之人,只是想要的东西太多,才会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因为它们填不满你那和黑洞一样的欲望。」
「“昱”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呢,很稀奇吧?」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了,他的头脑混乱不堪,内心犹豫不安,身体的深处也传来了撕裂般的痛楚。
虽然曾经在第三个副本里那无数次的死而复生时,他也感受过一样的苦楚,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剧烈。
“池昱?池昱……!”邱晓蓉发现了他的异常,在连续惊呼了对方的名字几次都得不到回应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虹膜上翻,就这么直直栽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又是那片冰冷漆黑的水,将池昱的视野完全淹没。
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深海,他感受到周围的环境非常狭窄,只要随意伸手就能触碰到结满了淤泥与苔藓的墙面。
池昱抬起无神的眸,看向唯一朝这里透着光源的地方,一口圆形的光圈正正好好扣在上方,将他如井底之蛙般禁锢于此。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这是我当初愿意与你交易的理由。」
“你在说什么文言文啊,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这是池昱第一次在意识空间里与那个声音对话。
但得来的却是对方的嗤笑。
「哈哈,抱歉,我忘记你没有读过书,你的知识也都是由我赋予的呢。」
没有理会神明的嘲讽,少年继续追问,“你与我之间的交易是什么?”
他敢确信,这将是他与自己身世之谜的答案最接近的一次,只要神明回答他,只要……
“池昱!”
一声低呼忽然将他从睡梦中叫醒,池昱猛然睁开了双眼。他骤然猩红的瞳孔里收束了一抹头顶灯光的暖色,但很快就在他眨眼的瞬间消散了去,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邱晓蓉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因为只有短短一瞬,且见池昱终于醒来,她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只是将那条绞干的热毛巾盖到了池昱的面庞,替他认真地擦拭渗出的汗水。
但毛巾还未动几下就被对方轻轻地推开了,如梦初醒的少年疲惫地抬眸,用略带沙哑的声线干涩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旅游,为了不请假,把我最后的存稿都掏出来了QAQ感谢在2023-06-15 14:37:11~2023-06-16 15:1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格斯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邱晓蓉在进入副本之前, 曾做过一个古怪的梦。
她在黑暗中游走,四周全是冰冷的湖水,有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 抱着她的大腿号啕大哭,周围朦朦胧胧漆黑一片邱晓蓉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到这女人惨惨戚戚的哭声。
她说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她无法阻拦那一切的发生,她明明很爱他,但她的心意无法传达到他。
她求她救救她的孩子。
无比相同的遭遇惹来了这个心软女人的共鸣, 邱晓蓉抱着那人的肩膀不断地追问, “你的孩子是谁?他在哪里?”
对方动了动唇瓣, 似乎说了某个人名,但在邱晓蓉要听见的那一刻, 周围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冷水在瞬间被蒸发成水汽, 而那女人也被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她的身边生生撕扯了去,只留下一股怪异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惹得她也因惊惧而不断地起伏着胸膛。
在这场怪异的梦境过后,她就遇见了白芒进入了现在的副本。
而当邱晓蓉见到池昱的那一刻, 那种从她灵魂深处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预感在冥冥告诉她, 那个女人的孩子似乎就与眼前的少年有关。
它们在蛊惑她,诱导她, 让她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当然,现在不太适合邱晓蓉把这个听上去有些可笑的梦境当做理由说给池昱听, 遂她只能干咳了两声故技重施, “因为你很像我失踪的儿子。”
这是她为自己突兀的行为所做的解释, 也算是一种对池昱的尊重, 毕竟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接受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池昱也完全可以拒绝, 他与邱晓蓉本就毫无交集,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善意而感到困惑以及难以接受很正常。
可偏偏池昱没有拒绝,甚至还一边嫌恶,一边无比地渴望着那份类比母爱的关心,这才导致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憔悴,他没有向神明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在邱晓蓉这边,他所有的拒绝与抵抗也都没有效果,因为他的内心依然在渴望。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崩坏,从精神到肉.体,如同指缝流逝掉的散沙分崩离析,并且现在就算离开了梦境,他也依然能清晰地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我是支持你放弃的,毕竟我比你更爱惜你的身体,就像鸟雀爱惜它的羽毛。」
在神明开口的那一刻,邱晓蓉温柔的声线也同步地响起:
“不管是我失去的儿子,还是池昱你,每一个诞生在这世界上的生命都值得被爱。”
“……”呼吸一窒。
有种灵魂忽然被人暴击的无措与惊恐,池昱忽然捂住耳朵,朝着面前还一脸茫然的邱晓蓉怒吼起来,“别说了!!闭嘴,滚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同谁发脾气。
是那个一直在他脑袋里阴魂不散、用他的声音来讲话的神明,还是自以为能用爱来感化他的邱晓蓉……
池昱觉得他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好痛,好痛,好痛!
“那,那你好好休息……”没见过这看似无欲无求的少年会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邱晓蓉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听话地点头退出了房间。
随着她门板的开启又合拢,池昱扔掉了他手上那条已经只剩下余温的毛巾,转而一踢被子,将自己重重甩回了床上。
捉迷藏的游戏似乎在他晕倒时就已经结束了,谁被抓走了,还是大家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小时,池昱并不清楚。
他睁着已经泛起赤色的眸,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好像只要这样就能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
但可惜他大脑里的声音不会放过他。
「你可以睡上整整三十天,直到副本结束,所有人都离开。你不用担心饿死或是渴死,因为只要有我的凭依,你可以无限次数的复活。」
「对了,最直接的获胜方式果然还是把身体交给我吧!这个副本的怪物可比那些活死人有意思多了!」
「它超——级听你的话,你知道吗?只听你的话哦。」
喋喋不休的,烦死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游戏又连续进行了好几个回合。
不断有玩家在过程中被怪物猎捕,且游戏的间隔也越缩越短,整个副本的气氛已经从最开始的紧张到了现在的完全被绝望包围。
奇怪的是,池昱这几天一直都躲在卧室里闭门不出,但怪物却始终没有试图来他的房间寻找过他。
不过就算怪物不来找麻烦,池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听了整整三天的神明碎碎念,从一些鸡毛蒜皮的他根本不记得的小事,到了后面同叫魂似的想让池昱把身体献祭给祂,把那本就情绪不稳的小少年给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
【新一轮的捉迷藏游戏已经开始了,请大家藏好喔!】
系统音通过广播在整艘游轮播放,仅仅一遍的提示足以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刚才还在3F桌球室里闲聊的玩家一股脑地冲出了房间,有些钻入咖啡厅的吧台下,有些直接窜进通风口里滑到二楼,整个世界都像被掐灭了音量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几天的游戏中,怪物的巡逻范围愈加扩大,且搜寻的方式也更为严苛,几乎每一把游戏都是以玩家被猎捕作为结局而终止。
邱晓蓉就躲在1F主甲板的大堂处,在通往后厨的走廊上有一个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拐角口,几处房梁呈倒三角形建造,正好可以让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直接钻入。
拐角口角度刁钻,除非怪物绕到正面去检查,不然根本无法发现里面有人。
邱晓蓉最近都是倚靠躲在这地方才幸免于难。
但这期间她始终都没有见到过池昱。
他们分别的那天,少年朝她发火的样子至今还让邱晓蓉无法忘却。
且这次不是因为像她的孩子才被她记住,而是因为池昱的状态看上去非常不对劲。
他整个人似乎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憔悴的眼神,无光的眸子,苍白如纸的脸色,让他就像是一具破碎了灵魂的人偶。
但因为对方的拒绝,邱晓蓉没敢继续打扰他的生活,只是在吃饭时没有看到池昱的身影出现就会不自禁地担心。
“噢哟,你可找了个好地方啊!”
邱晓蓉正想心事,旁边却靠过来一个花衬衫沙滩裤的大背头男人,名为郑更旭。
邱晓蓉对他有印象,之前她与池昱逃到二楼住宿区的时候,这家伙傻乎乎地躲在地毯底下还被池昱踩了手,最后和他们一起围观了那场玩家从怪物手中逃脱又被深海巨兽吞噬的震撼画面。
“这里只够我一个人藏,你另外找个地方吧?”邱晓蓉抱着膝盖瑟缩在倒三角形的小洞里,显然是认真在劝说对方放弃。
但郑更旭不信邪地又往里头挤了挤,硬是一个在外一个在里,把两人卡在了那个狭窄到怪物根本不敢想象的小角落里。
面对这与自己年纪差不大多却幼稚无比的中年男人,邱晓蓉颇感无语,“我都说了这里只够一个人的空间啊……”
“我这不是没和你挤吗,我就卡个死角,这地方怪物看不到我!”他语气非常坚定,但因为怕死,导致这句用气声吐出来的话语因颤抖而显得无比滑稽。
邱晓蓉闻言也不再说话,彼时的B1船舱内已经传来了怪物踏过地面的脚步声,它的巡逻游戏悄然无息地开始了。
不过比之更加接近两人的,是来自于楼上那声门板被人用力推开,然后有谁猛地扑倒在地上的怪响。
哪怕那条缀着金边的红地毯再厚实,他们也清晰捕捉到了对方的骨头触及到地面而发出的闷响。
“有谁摔了?”郑更旭悄咪咪地问。
“不知道,但你最好别发声。”邱晓蓉摇了摇头,把手指比在唇前示意他闭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邱晓蓉的那台老人机上没有倒计时的功能,她只能时不时地比对着手机屏幕上增加的数字来演算到底过去了多久。
就在这时,从主甲板的楼梯口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它每跨一步,那些钢铁制成的地面便会发出“嘎吱嘎吱”让人头皮都在发麻的怪响。
怪物已经从那里走到1F了。
整个游戏中最紧张的过程莫过于自己与怪物相处同一个楼层,有些时候玩家甚至可以躲在暗处,近距离地看到怪物是如何在那堆桌椅或是衣柜附近翻找自己痕迹的狂躁表情。
这种时候他们能做的就是和邱晓蓉一样,捂住嘴,保持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以防自己的呼吸声也会吸引来那家伙的注意。
待在她对面的郑更旭也同样如此,这看上去总觉得沾点□□的大男人吓得脸色比邱晓蓉还白,他缩在根本卡不进他魁梧身材的角落里,不断地在额头与肩膀间划着十字,期望有点其他国籍的神明会来救下自己。
“……”
两个人就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向朝他们越来越接近的怪物。
它没有在艏楼的甲板上找到人,便马上调转方向进了大部分玩家都喜欢待着的游轮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