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南不敢动,睫毛颤抖的速度快要赶上灯下飞蛾的振翅。
它将黏到赏南嘴唇上的羽毛扯下来,抚平衬衫上夸张又矜贵的装饰物,“明天我会让人送你离开,并且负责你从现在到成年的一切花销。”
赏南没想到陆及会想要送自己走,自己走了,任务怎么办?
为什么会想要送自己走?
骷髅真的这么善良博爱吗?
“我不想走。”赏南低声道,和这样的陆及说话时,哪怕知道对方是骷髅,不是人类,他也仍旧将语气放轻,陆及现在看起来太虚弱了。
陆及弯起嘴角,晚间的风从宽阔的草坪上刮过来,两人的发丝被吹拂起来,城堡未合拢的窗户,窗帘如白鸽般翻飞。
“由不得你。”陆及温柔地说道。
赏南主动往前一步,仰头看着陆及,“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吗?”
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陆及笑着,“小南,秘密说出去的话,你会变成一株玫瑰。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将你移栽到我的花园里,给你最充足的阳光和水分。”
赏南愣了愣,他看着陆及,对方瞳色温柔,像蒙上了一层柔软的薄纱,但说出话的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明白,所有听起来不可能和迷幻的事情,如果是从怪物的口中说出,那么多半是真的。
陆及此刻没有吓唬他的必要。
[14:资料来了,是真的,所有看见过它真面目的人都会受到诅咒,但这并不是它主观所愿,不过幸好,只要不将它的真实身份说出去,诅咒就不会生效。]
“诅咒生效过吗?”赏南问道。
[14:……它拥有很大一片玫瑰园。]
孟管家及时赶到,他抱着陆及的外套跑过来,“外面这么冷,您怎么就这么走出来了呢?小南,你怎么也不知道提醒大少爷呢?”老管家心疼完陆及后,教训了赏南两句。
赏南低声道:“对不起。”
陆及爱怜地摸了摸赏南的头,抬手将手伸进大衣的衣袖,一边说道:“孟叔,明天用过早餐后,您找人送小南离开这里,给他找一对父母,送他读书,一切费用由我出。”
下面的人从不会质疑陆家人任何的决定,也没有资格质疑。
孟管家点头说好的,顺便同情地看了赏南两眼,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才半天,竟然就要被送走,该说这孩子倒霉还是运气不佳呢,明明看着这么讨喜欢的一个孩子。
穿好大衣后,孟管家将陆及的手交给赏南,让赏南扶着陆及回去。
一路无话,只有陆及时不时会咳嗽几声。
院子里的几只猎犬正趴在狗窝里熟睡着,听见声音,耳朵动了动,立马就把头抬了起来,几双泛着莹莹绿光的眼睛盯住了赏南。
不过当看见了赏南旁边的陆及之后,它们摇了摇尾巴,换了个新的姿势,重新进入梦乡。
“一定要送我走吗?”赏南有些头疼,这里以陆家为首,如果陆及铁了心要送他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不是一定,”陆及说,“你可以试着争取一下,让我想留下你。”
赏南将陆及送到了房间,带上门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下午走时没关窗户,屋子里冷得和置身于院子里没有什么分别,赏南一扇一扇地关上窗户,最后关的是这座屋子背面的窗户,背后较远的地方就是靡雾山,黑压压的一整片,看不清晰。
目光下移,赏南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足有两亩地的花圃,黑色的栅栏穿插其中,中间插了牌子,是玫瑰园。
玫瑰枝繁叶茂,花枝粗壮,叶片翠绿,根茎上长满了刺。
现在是春天,入目还能看见许多玫瑰花苞,想来是快要开花了,赏南无法准确估计出这里有多少株玫瑰,但如果换算成人数,他会觉得触目惊心。
都是……被诅咒过的人吗?
[14:如果不试图散播,其实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14:这里一共有两万五千六百株玫瑰。]
赏南低头看着一直绵延到楼下墙根处的玫瑰园,有些疑惑,“陆及不过二十多岁,十六岁之后一直在治病,他能接触到这么多人吗?而且还是知道他身份的人?”
有不对劲的地方,并且十分不对劲,而且造成陆及黑化的理由也还没有找出来,陆家远比赏南表面看见和所了解到的要复杂。
[14:先睡觉,你还在长身体呢。]
“滚。”
翌日早晨七点,楼下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吠,再是凌乱的脚步声,接着过了会儿,赏南的房间门被扣响。
“小南,起床了。”是香夫人的声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赏南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这次换衣服只用了两分钟,拿了一套新的,款式和昨天的差不多,只是风铃花变成了小头白玫瑰。
香夫人的脸色有些憔悴,脚步急急忙忙的,“半个小时前,大少爷房间的紧急呼叫器响了,现在,大少爷已经被送到了医务室抢救,小南,你要过去看看吗?”
赏南觉得这是个机会,没迟疑多想就点了头,“要。”
香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事发突然,所以没有立即叫醒你,现在是你陪着大少爷,想来他应该会比较愿意见到你。”
“等会你去了之后,不要吵也不要闹,在外面乖乖的等着,等可以进去了,医生会叫你的。”
“小南,你喜欢这里吗?”
赏南点点头,“喜欢。”
当然喜欢了,任务对象在哪里,他就喜欢哪里。
“这里很无趣,没有游乐场,只有枯燥的赛马和高尔夫以及一些你不会喜欢的活动,没有学校,所以你也找不到小伙伴,规矩繁多,你只能永远陪着大少爷,这样,你也喜欢?”香夫人问道。
“喜欢。”
“我喜欢陆及。”
香夫人一愣,随机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她即使大笑,姿态度始终非常优雅,“大少爷待人和善,你当然喜欢啦。”
幸好赏南年纪小,十五周岁,十六岁不到,哪怕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人多想,换成成年人就不一样了。
医务室在主屋,占上中下三层,是陆家花重金聘请的医疗团队坐镇,专门为陆家人服务。
陆及在最上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面很多医护人员在走动,赏南只在站在外面看着里面,他眼前有一扇玻璃,可以看见里头。
陆及躺在病床上,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脸上戴着氧气面罩,呼吸机持续工作中,他脖子上扎进去很长一根管道,最后留了一截露在外面。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快死了,呼吸微弱无力。
这样的怪物,真的能对这个世界造成恐怖的伤害吗?
赏南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没多一会儿,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了,是陆荔,陆荔穿着吊带裙,裙子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针织长衫,头发乱糟糟的,她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胡蝶兰。
”我哥没事儿吧?”陆荔问香夫人。
香夫人毕恭毕敬地回答,“三小姐不必担心,医生之前说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原因呢?”陆荔神色冷厉,“为什么?”
“说是受了凉,所以……”香夫人欲言又止。
陆荔:“我哥那么注意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受凉,他昨晚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时脸色都好好的。”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陆荔在发火,陆荔骂了一圈,还是不解气,目光落在了赏南脸上,“你,是照顾我哥的人,他受凉,你难辞其咎,去院子里跪着,我没同意,你敢起来试试。”
胡蝶兰看见怒火蔓延到了同伴头上,她担心地看着赏南,想上前帮忙说话,“陆荔……”叫名字是陆荔让叫的,陆家人每个人有自己的喜好,但她一开口,就被陆荔打断了。
陆荔:“你帮他说话啊?那你去帮他跪咯?”
胡蝶兰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赏南慢慢站了起来,走时看了一眼病房里还没醒的陆及,抬头看着香夫人,“陆及醒了后,您能告诉我一声吗?”
香夫人说好的。
赏南从容不迫,也没哀求陆荔高抬贵手,他走了后,陆荔并不觉得解气,但一时间也没什么撒气的东西了,香夫人是看着陆及长大的,相当于陆及半个妈,胡蝶兰是她的人,还是个女孩子。
看着陆荔气得恨不得撞墙的样子,香夫人笑着说道:“您何必为难小南呢?他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
“总不能永远都不懂吧,他不懂,我就教他懂呗。”陆荔终于坐下来,头靠着胡蝶兰的肩膀,无所谓道。
香夫人不赞同,“大少爷看起来挺喜欢小南的,要是知道您这么对待他的孩子,可能会对您生气。”
陆荔不自然地看向赏南离开的方向,过了会儿,“本来就是赏南的失职,本来就该罚,这是我们陆家的规矩,不能因为他喜欢就不守规矩,对吧?”
院子的主要部分是由砖块铺就,其后才是草坪和石子路,中央喷泉一直在循环工作着,在清晨的阳光底下,水珠溅起来时会有彩色的光点产生。
赏南找了地方跪下来,他的正面就是昨晚陆及弹钢琴的地方,那架钢琴静静地处于房屋正中央。
侧面的墙壁上,有一张很大的人物油画肖像,穿极显绅士风度的黑色燕尾服,轮廓流畅清隽,眸子及其温柔的注视着画外的人。
给人的感觉……和陆及有些相像,或许是因为疾病,陆及给人的感觉更加柔和和虚弱,而画中的人温柔却不失力量,如果说陆及像朦胧的月,那画中的青年则更加像现在清晨的阳光。
[14:画里的人是陆家第一位家主陆绅,陆家起于六百多年前,这座老宅便是陆绅在的时候所修建的,那时候的陆家在陆绅和几个兄弟姐妹的共同经营下极其繁荣,可是富贵迷人眼,垂涎家主之位的大有人在,但陆绅实在是太年轻,又太有能力,并且未婚,等他下台估计得等到死,于是几个兄弟姐妹就联手,将陆绅烧死了,陆绅死后,他们又将那房子重新修葺,也就是你现在住的那房子,陆绅曾经死在里面。]
[14:这架钢琴是陆砚的,陆砚生于两百多年前,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热爱美术和音乐,只不过后来因为车祸而死,这幅陆绅的肖像画就是他为陆绅画的,他没见过陆绅,却能将陆绅的面貌原本的还原出来,连画中陆绅的燕尾服都是陆砚为其设计的,因为在陆绅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这样的服饰,陆砚在美术方面的造诣十分之高。]
赏南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他产生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与有违常理。
陆绅的画,陆砚的钢琴,昨天晚上,陆及曾在这里弹奏钢琴。
赏南的视线穿透窗户,看着画上俊美青年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他总觉得像是在看陆及。
“陆及,就是陆绅,也是陆砚,对吗?”赏南手指微微颤抖着。
赏南为14提供了很重要的关键词,系统立马跳出来了许多可以提供给赏南的信息。
[14:是的!]
[14:陆绅出生于六百二十年以前,死的时候正好是二十七岁生日那天,陆砚死于两百六十年前,死的时候也是二十七岁,同样是生日那天,除了他们,还有四个陆姓后人,都是死在了二十七岁生日当天,所以上次我说陆及还能活三年,三年后,陆及正好二十七岁,原来来源是在这里。]
陆及死了六次了吗?这次是第七次。
[14:是的,他已经死过六次了,不过怪物是从它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就诞生了,是从大火中诞生的骷髅。]
“为什么?”
[14:陆家的人在最开始抢夺家主之位时,同时也找擅长弄鬼神的人弄到了可以让陆家永远繁荣昌盛下去的办法,就是每隔一些年,便献祭一名陆姓后人,以求让陆家永远繁荣昌盛,这个秘密只有陆家每一任的家主知道,并且每一任家主都会等待符合献祭要求的后人出现,从而执行献祭。]
赏南感到不可置信,“为什么每次都是陆及?”
[14:陆及的怨恨太重,它不想离开这里,每次死后,它都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等那个生辰八字的陆姓后人出现在孕妇的肚子里的时候,它会替代那个孩子的出生,原本的那个孩子会有更好的去处。这并不是它在做善事,事实上,它的玫瑰园里有许多也是陆家的人。而它如今虚弱成这个样子,代表它已经腻了,我无法预测到它再次死亡后会做出什么来,但根据黑化值而言,光是陆家这些人,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听14说完,赏南喉间涌上来一股浓浓的悲哀和怒气,如果不是陆及,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陆家的人拿来献祭。
而正因为陆及独自承担了六次献祭,它的怨气才会这么重。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陆及可以走啊,走之前毁了陆家就好了啊。
[14:它放不下,南南,你帮帮它。]
赏南一直都很恼怒和无力于自己的共情能力,这并不是会让人感到轻松的东西,明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经历,却仿若是自己所经过的,剜心般的痛与难过。
他静静地看着屋子里的油画和钢琴,身后的风徐徐地吹来,又徐徐地荡走,喷泉水声不绝于耳,砖块坚硬冰凉得像铁块,赏南的膝盖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到后来就已经麻木了。
算了,还是被罚跪的自己更加可怜点,赏南想道。
莫元元在隔壁的二楼看着赏南,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男生,赏南不认识。
他们下课了。
他们要跟着陆家的人一块上下课,一块学习东西,老师是从外面聘请的,十分专业。早上很早他们便开始上小语种的课程,上完两个小时,他们要学习高尔夫,现在是中午,马上就要午餐了。
从走廊里路过时,莫元元意外瞥见了跪在院子里的赏南,他立马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他和赏南的关系可不好,他最讨厌的人就是赏南了,觉得喜出望外是因为赏南周围没有别人,赏南在罚跪,这的确是一件令莫元元感到愉悦和兴奋的事情。
“这才刚来第二天吧,赏南,你就被罚了,”莫元元幸灾乐祸道,“你可真给院长丢人。”
因为赏南而被陆其声踹了一脚的仇,莫元元一直记着呢,可忘不了,他不能报复陆其声,难道还不能报复赏南么。
莫元元见赏南低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轻嗤一声,夺过小伙伴手里的水杯,拧开瓶盖,直接朝赏南泼了过去。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莫元元力气甚大,准头又好,一杯水有大半杯都泼在了赏南的头上。
温热水顺着赏南的头发滴在了地面,还有赏南的水杯,等落下来时,已经是凉的了。
赏南抬起头,眼神淡淡地看着莫元元,哪怕是跪着,赏南的眼神也不卑不亢,明明是跪着,他却像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莫元元一般。
莫元元撇撇嘴,他不关心赏南现在看自己是什么表情,反正赏南要被赶走了,想到这一点,莫元元神清气爽,同时带着自己的跟班下楼吃饭去了。
小跟班往后看了眼,有些担心,“陆及那么喜欢赏南,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会帮赏南出气的。”
“出气?别逗了,”莫元元好笑道,又压低声音,“我今天早上听见孟叔打电话,孟叔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要给赏南找一对父母,还在帮赏南联系学校,我猜,估计是陆及要送他走。”
“啊,真的吗?不会吧?”小跟班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昨天陆及那么心疼赏南,大家都看见了,怎么转眼又要送赏南走?
“我难不成骗你?”莫元元满脸都写着不屑,“再说了,就算陆及不会送他走,我也根本不会把赏南放在眼里。”
天色渐晚,金箔般的夕阳笼住了陆家老宅,墙壁上的窗户在夕阳底下像是小片小片的金色海洋。
院子里的空地上,赏南还跪着,只是他饿了,累了,也困了,14虽然帮他减轻了很多疼痛和饥饿,但他心里难受,连带着整个人都非常难受。
加上本就是初春,气温还没有彻底升起来,一杯水泼在身上,衣服和头发被打湿,这样表面繁荣的太阳,压根晒不干头发和衣服,内里仍旧被一股潮湿紧紧捂着。
头块碰到地上时,眼前伸过来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掌,轻轻抬住了赏南的额头,很凉的手,比赏南的体温低多了,让赏南从昏昏沉沉的睡意当中立马惊醒。
“陆及?”赏南看着眼前的人,有些不确定道。
陆及蹲在赏南面前,他里头是病号服,外面披着一件外套,目光被夕阳一描绘,更加温柔了。
看清陆及,赏南才逐渐看见陆及后面的人,陆及身后站了一大群人,孟管家,香夫人,陆荔和蝴蝶兰,还有好几个医生护士。
”衣服怎么是湿的?”陆及的手在摸到赏南湿润的衣领的时候,顿了顿,轻声问道。
赏南摇了摇头,陆及能查到,他不用说,说了没意思,他就要委屈巴巴的摇头不说。
他应该说点别的,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陆及,我能留下来吗?”赏南额前有几缕头发还是湿的,他背着光,脸白如雪,目黑如夜,在这里跪了一整日,憔悴虚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像一只小心翼翼蹭着主人手心的猫,“我想以后都陪着你。”
陆及一直看着赏南,温和的,却又平静的,赏南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过了许久,一阵风吹来。
陆及垂眼咳嗽了几声,他将外套往上提了几分,才抬手捏了捏赏南的脸,给出了回复,“好,留下来,以后都陪着我。”
第36章 白骨吟
赏南被医生抱到医务室,他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看着连床架上都刻着“陆”字,微微愣了下,蹲在地上为赏南处理膝盖淤青的医生问道:“疼吗?”
赏南老实地点了点头,“疼的。”
旁边的护士用镊子递来一张棉纱布,小心翼翼往走廊里看了一眼,“三小姐要挨罚了。”
医生是为陆家服务十好几年的医生了,从青年步入中年,他没抬头,将抹了药膏的纱布轻轻按在赏南的膝盖上,感慨道:“陆及脾气好啊。”
他的话含糊其辞,听着不像在附和护士的,他一直都在专注手头上的事情,在赏南两边膝盖都敷上抹了药膏的后纱布,又用布胶布缠绕一圈,做好一切后,他皱皱眉,看着眼前这细细的两条小腿,“营养不良啊你这,让厨房好好给你补补。”
旁边护士点头,“我会告诉孟管家的。”
赏南视线穿过墙壁上镶嵌的玻璃,看见外面的陆及和陆荔,陆荔站在陆及面前,双手垂在身侧,微微低着头。
而陆及,他还很虚弱,刚从病床上下来,大衣披在肩上,衣摆折在长椅上,手中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根拐杖,拐杖通体漆黑,并非笔直,顶端在陆及的掌心,陆及的手指轻巧地扣在上面,在和陆荔说着什么。
不知道说了什么,陆荔回过头狠狠瞪了赏南一眼。
陆及咳嗽了一声,陆荔回过头来,“我没意见。”
她刚说完,陆及的拐杖离地,横向挥在了陆荔的膝盖侧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赏南都能感觉到陆及的力道,陆荔直接因此摔在了地上,半天都没能爬得起来。
旁边的香夫人快步走过去,弯腰将陆荔扶了起来,陆及看着满脸通红的小姑娘,走廊冷清,他咳嗽起来,不疾不徐地咳嗽,停下后,才声音嘶哑地同陆荔说话,“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不要不顾场合不分对象地发脾气,忘了?”
陆荔没忘,但她不可能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
过了会儿,陆及没听见她做声,掀起眼皮,凉幽幽地看着陆荔,“说话。”
“我就是觉得,觉得你病了,你不会管我,”陆及能看出每个人的内心想法,她不敢隐瞒,“而且,我觉得他,他只是一个…..一个玩意儿而已,不是你说的吗?规矩不能坏,每个人都要遵守规矩,他没照顾好你……”
陆及咳嗽了声,又笑,“我倒才知道,我的孩子,要你来教他守规矩了。”
“没……没有,我不敢。”陆荔在陆及面前乖得像鹌鹑。
陆及的脾气其实很好,好到他们觉得陆及不应该是陆家人,他对弟妹的包容程度也令长辈们咂舌,他甚少发脾气,最多呵斥两句。
陆家是有家规的,不过因为长辈并不在老宅久居,陆及又因为身体原因深居简出,所以没有对他们管束得有多严厉。
陆荔甚至想,如果不是陆及身体不好,那继承人其实都没有选拔的必要了,陆及于他们,就如同日光于萤火。即使陆及已经不再有成为家主的可能,他在陆家依旧备受尊崇与长辈的宠爱。
在陆荔回答以后,走廊陷入静谧无声的状态,香夫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站在陆及身旁。
陆及看着诊疗室里的赏南,头发有些发黄,有的年轻小伙子会故意去理发店染这个颜色,他们叫它浅栗色,但在赏南头上,这其实是营养不良,令赏南看起来像误入玫瑰园的流浪猫,胆怯,脆弱,却又有着蓬勃向上不惧不畏的冲劲。
在昨天被赏南撞见自己的真身时,陆及有些意外,意外赏南居然不怎么害怕,他眼里的神情更多的其实是小心翼翼,怕被赶走。
既然真的不想走,也不害怕,那就留下来吧。
它已经拥有了很多玫瑰,它想,它应该也可以试着喂养一只小猫。
想到此,陆及的目光从赏南脸上慢慢挪开,看了一眼身旁的香夫人,“小声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陆荔抢答,“莫元元!”
陆及嘴角的笑淡了些,“我没有问你。”
陆荔身体抖了下,她觉得陆及有些不一样了,以前陆及从来不会管这么细的,也不在乎弟妹们的僭越。
果然,她的感觉是对的。
下一秒,她便听见陆及吩咐香夫人,“去把他和小声叫到主厅,也带上小南。”
香夫人点头应好的。
这一切,赏南并不知情,他只看见陆荔挨了陆及一拐杖,走路都一瘸一拐,香夫人推门进来,微微笑着,“小南可以自己走吗?”
老宅的主厅在客厅后面,是一个类似于会议室的地方,只是远比企业会议室要华丽贵气得多,宽阔得堪比一个篮球场,两旁窗棂直达屋顶。
现在入了夜,主厅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但因为屋内装饰多用暗色系,不管是分布其中的木柱还是实木的座椅,还有垂在各处的窗帘,所以站在主厅的人,仍然会觉得心头压抑。
主厅是陆家用来谈公事的地方,一般不会启用,坐在主位的人说话时,其他人为表尊敬,需要站起来听话,所以其余的座位形同虚设,常年在上搭着防尘布。
如果陆家人的都在老宅,有些小辈甚至连进入主厅的资格都没有。
而不管何时,陆及都是站在前列的,大家长不在的时候,他主管陆家所有人,所有事宜。
陆其声听见陆及让自己去主厅,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到主厅后,看见坐着的赏南,更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大哥。”陆其声叫了声,恭恭敬敬地站着。
莫元元在陆其声后面两分钟到,他似乎是没料到赏南居然还在陆家,愣了下,而当听见陆及的咳嗽声时,他想起自己上午朝赏南泼出去的那杯水,步伐表露出明显的僵硬。
陆及里边还穿着病号服,有着不堪一击的羸弱感,莫元元一走进来,就对上了对方的视线,一开始他只觉得温和,越走近,他便越觉得背后生凉,那不是温和,那只是平静,任何事物都一切平等的平静,哪怕是一个人和一颗草相比——如果这个人恶意踩踏了一颗草,那也是要被割掉双腿打入地狱的。
莫元元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要迅速,还没走到中间门,他便转身朝大门处跑,陆其声听见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再看见被几个保安拎回来的莫元元,他顿了顿,表情一凝,“你做什么了?”
陆及看着莫元元,抬起手,“元元来。”
莫元元完全是被扭送过去的,他胳膊被反剪在背后,手腕生痛,主位要上三步台阶,光可鉴人的台阶上映出莫元元惊恐的表情,最后一步时,莫元元腿软摔了一跤,没人扶他起来。
“元元给小南道歉。”陆及的拐杖底端抬起来,轻轻按在了莫元元的手背上。
陆其声捏着拳头站在底下,他知道陆及的脾气,轻易不会用长幼尊卑来压人,平时怎么着都行,但不知道莫元元做了什么,居然把好脾气的陆及都惹毛了。
他打那小孩儿了?
莫元元的体格看起来有赏南的两个大,算是这群从孤儿院里来的人当中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了,陆其声觉得自己想得应该没错,以大欺小,算是陆及最反感的行为之一了。
莫元元觉得憋屈,但手背上的冰凉是警告,这里是陆家,不是他称王称霸的孤儿院了。
“对不起,赏南。”莫元元咬着牙。
陆及也没计较他的没有诚意,而是将拐杖移走,怜爱地看着赏南,“打他。”
“什么?”骤然被带来这么一个给人压抑的大厅,繁复的地砖花纹令人头晕目眩,头顶刺目的光线加重了这种眩晕,所以赏南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及撑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旁的香夫人赶忙伸手虚虚搀扶着,伴随着陆及走下台阶,香夫人才收回手。
站在赏南身旁后,陆及弯下腰,捏住赏南的手腕,带着他,将耳光挥在了莫元元的脸上,很清脆的一声响,赏南的掌心都被震麻了。
陆其声看着这一幕没有做声。他不可能去护着莫元元,更加不可能去阻止陆及,哪怕是帮忙说句话,也不可能。
陆及拳头抵在嘴边止不住地咳嗽,停下后,垂眼摸了摸赏南的头发,“别人做错了事情,向你道歉,是他应该做的,但他道了歉,不代表你应该原谅,还回去才是你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