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点点头,指了指画上两个小孩儿的头发说:“茁茁头上有两撮翘起来的头发,壮壮没有。”
罗青意看了看茁茁和壮壮,还真是,于是笑着揉了揉游弋的脑袋:“小鬼,属你机灵。”
游弋献宝似的又让他看下一幅。下一幅画得就比较认真了,至少线条多了一些。画上的男孩儿一头自来卷儿,半垂着眼睛,一边嘴角浅浅地勾着,两手揣着兜儿,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相当可笑的东西。
罗青意挑挑眉:“这幅画得不错,霍域平时还真是这样。”
霍域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看见那幅画之后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游弋立刻指着他跟罗青意说:“你看你看,就是这副鬼样子。”
再看霍域的画,让画人像他画了两只猴儿,画得还相当卡通。第一只猴儿露着大白牙,眼珠子古灵精怪地歪斜着,旁边配了四个大字——来打我啊。第二只猴儿举着一只胳膊,一副洋洋得意求表扬的样子。游弋一看就急了,这分明画的是他刚才举手的时候。
他作势要把画撕了,霍域一点儿不拦着,任他闹。
两只手都捏到画上了,游弋又舍不得了,冷哼一声拿着画就走:“我把罪证都给你留着霍域,你看我哪天不给你算总账的。”
谷茁茁和谷壮壮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两人一起摇了摇头,一个说:“干打雷”,另一个接:“不下雨”。
从小到大,游弋次次都说要收拾霍域,次次也都没真收拾,下次有个什么事儿还要护着霍域。一天天一年年地这么过去,愣是把一个乖乖巧巧的孩子培养成了个小腹黑。
不过霍域也不是跟谁都这样,他的腹黑好像只针对游弋一个人,别人都提不起他捉弄一下的兴趣。
有一次霍荻问他:“你什么毛病?给他惹急了你挺高兴?”
霍域笑了笑,竟然说:“嗯,挺高兴”。
一天,罗青意来上课的时候忽然穿上了长袖。看着倒是不会太热,棉麻质地的,只是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
游弋夸他穿这一身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罗青意笑了笑,没说什么,看起来一切如常。
连续几次上课他都是长袖长裤,霍域渐渐觉得不太对劲了,上课的时候就忍不住观察他。确实观察出一点端倪,但他跟谁都没说。
又一天,气温直逼40度,罗青意却还是穿着长袖长裤来上课,即便是心大的游弋也觉得不正常了。
一走进教室他就问:“罗老师你不……”话还没说完,霍域忽然使劲踩了他一脚,于是他的话拐了个弯:“啊!霍域!你踩我脚了!”
霍域很欠揍地一耸肩,淡淡道:“抱歉没看见”。
游弋咋咋呼呼地喊:“我新鞋!霍域你等着,你晚上最好别睡觉在屋里守着,我要去把你的新鞋也踩上鞋印。”
后面进来的孩子们只顾着笑游弋了,没人再去问罗青意热不热,这事儿就这么插科打诨地过去了。
霍域怎么都没想到,这看似很小的一件事儿就如同一盆泼进热油锅的水,一下子把他们的生活炸了个天翻地覆。
8月末,秋老虎肆虐,教室里的风扇哗哗地转,吹出来的风却都是热的。
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游弋一边画素描一边念叨:“这天到底还下不下雨,天天暴雨预警就是不下雨,要热死人了。”
霍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游弋一看就知道他又揣着什么坏心眼儿,没好气地问他:“你又在想什么?”
霍域一挑眉,淡淡道:“在想猴儿屁股是不是被烫红的。”
游弋一听又炸了:“我现在都白回来了你还成天说我是黑猴子!就你白,你比泡了福尔马林的剥皮鱿鱼还白行了吧?我看这天也别下雨了,再热点儿我撒把孜然把你烤了吃。”
他叭叭半天,霍域就四个字儿怼他——“猴子跳脚”。
罗青意在窗台边笑着说他俩:“行了你俩,专心画。”
他最近经常这样,孩子们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台边发呆,眼神轻飘飘地落到窗外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下课点儿的时候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树叶被拍得翻了白,路面已有积水。一教室人都没走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等着家长来接。
电话打给了霍荻。家长们组团旅游去了,茁茁壮壮感冒了没来上课,保姆阿姨在家照顾他们,全院儿就这么一个闲人。
接到罗青意电话的时候霍荻正在打游戏,闻言竟然说:“让他们淋着回来吧”。
罗青意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霍荻才又笑了笑:“开玩笑罗老师,我马上去”。
说是马上去,可他本来是打算玩儿完这一把再走的,但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糟糕的天气,又认命地叹了口气。
低头啪啪打了几个字,不顾队友们的一片骂骂咧咧下了线,霍荻拎上两把伞就出了门。
霍域和游弋都没急着起身,他们家远,霍荻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等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游弋还劝罗青意:“罗老师你先回吧,我俩一会儿给你锁门就行”。
霍域瞥了他一眼,游弋愣了一瞬一拍脑门儿:“啊,我忘了您最近住画室了。家里还没装修好吗?用不用帮忙啊?我可以让我爸给您派几个人去啊。”
罗青意笑笑说:“谢谢你啦,不用,快好了。”
罗青意最近住在画室里面的一个小隔间,地方实在不大,游弋挺操心地说:“早说让您住我家吧,我家有房间啊……”
眼看他又要巴拉巴拉说个没完,霍域又递给他一个眼神,游弋这才闭了嘴。
他闭了嘴,老天爷可闹腾起来了。此时狂风大作,轰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以至于门被大力推开的动静都被掩盖住了。
一个彪形大汉忽然闯了进来,凛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游弋和霍域回过头去看——那大汉满脸横肉,两道浓眉拧在一起,眼睛里装满了怒火。
双脚带着泥水踩在地板上,手里的酒瓶子狠狠一摔——哐当一声,靠门口的几个画架顿时被砸了个七倒八歪。
三个人看着浑身湿透的大汉一时间都愣住了。霍域最先反应过来,他拉起游弋用力推了一把,直接把他推到了门口。游弋被推得一踉跄,一时不察没站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他指着游弋粗声粗气地质问罗青意:“你还敢教人家孩子?你能教人家什么?教人家跟男人搞对象吗?!”
游弋听了这话满脑袋小问号,当下也顾不得手疼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罗青意,这才发现他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早已是满脸泪水。
罗青意从来都温文尔雅,像一个孑然而立的素白瓷器,游弋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虽然只听了只言片语但也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愤愤地想从大汉手上挣脱。
大汉身上有很重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眼花,加上他手掌又粗又大,彼时还不到一米七的游弋根本挣扎不动。
一阵疾风吹得木门啪啪作响,霍域有些懊恼,刚才他下意识想把游弋往外推,没想到却反而让他被抓住了。此时他不动如山,拧着眉冷冷地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放他走”。
“我放个屁!”大汉伸出粗粝的手掌指着他,吼出来的声音源自胸腔深处,像是比疾风的劲儿还要大,“你也不许走!把你们家长都给我叫来,我要让他们看看你们这位罗老师是个什么货色。”
许是因为愤怒,他说话时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游弋被他捏得生疼,龇牙咧嘴地说:“大叔大叔,我的亲大叔,你有话说话先放开我行吗?我要被你捏死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稍稍稳定心神,耐着性子说:“他有心脏病,你是想让大家都看看罗青意是什么货色但你也不想惹麻烦对吧?你把他放了扣着我一样的,我俩一家的,家长都在来的路上了。你抓着他万一他一会儿着急犯病死这儿了你也就完了。”
游弋听着霍域的话先是想笑,心想这大汉可真有面子,霍域都开始编瞎话了。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放的什么撅词?还在这儿跟他玩儿上英雄主义了?
刚想开口骂一句,霍域立时又是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这些年培养出的下意识反应,生生让游弋把话咽了回去。
酒精上头的大汉看着小脸煞白的游弋,拧着眉想了想,不耐烦道:“滚滚滚”。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把游弋扔出了门外。霍域快步走过去紧接着就把门反锁上了。他知道他要是不反锁,游弋那个傻子一准又得回来。
其实他也有走的机会,但他必须留在这儿——罗青意还在角落里缩着呢。现在游弋出去了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被大汉一把抓过去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人手有点儿脏,身上的酒味儿也很难闻。
大汉扣着他的脖子叫他老实待着,又指着罗青意破口大骂:“老子养你这么大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你不张罗挣钱娶媳妇给老子传宗接代竟然还敢跟老子玩儿出柜,你把你那狗男人给我叫来,看我今天不打断他的腿!”
罗青意仰着头满脸是泪,眼睛里已是一片死寂,闻言声音虚浮地吼起来:“跟你说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我天生就这样,你到底懂不懂?”
他还想解释几句,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掐着自己发抖的腿,勉强稳了稳声线说:“你把孩子放出去!今天你就是弄死我我也认了,这条命我还给你。”
大汉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火:“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花那么多钱你赔得起吗?你拿什么还?”话音刚落,他随手抄起一个画架重重地朝罗青意砸了过去,罗青意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这才没有被砸到头。
这下霍域知道他被长袖遮住的伤是哪儿来的了。他原本还打算静观其变,等着游弋找到人或者霍荻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这大汉万一再砸点儿什么,毫无招架之力的罗青意非得被他砸死不可。
13岁的霍域单凭体力当然无法对抗膘肥体壮的大汉,他只能智取。
他快速扫视一圈周围的东西,很快就发现散落一地的画具中有一把美工刀……
被扔出门外的游弋一开始还想找个东西把玻璃砸了跳进去,看到霍域递给他的眼神才忽然清醒过来,赶紧往外跑去找人帮忙。
可这么大的雨,街上哪儿有人?他们画室租的是一个教育机构的教室,这会儿其他课外班早下课了,加上机构的位置比较偏,连辆路过的车都看不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游弋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朝路口跑。雨大风又急,天地间织出一张张细密的水帘,游弋穿梭其中不停地喊人,几乎快要窒息了。
跑了半天还是没看到人,他忽地停了下来。淋了雨的脑袋异常清醒——这么大的雨就算跑到路口也未必有人,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浪费一分钟的时间霍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于是他抹了把脸,随手在路边捡了根木棍又拼命往回跑。
他打算回去跟大汉拼了,这回霍域就是递给他五百个眼神都不好使。
刚跑回机构大门口,忽然瞥见霍云宽的车迎面开了过来——是霍荻!
霍荻也看见他了。看到他落汤鸡一样站在那儿,手里还拎着一根木棍,当下就意识到事情不妙,车刚停稳钥匙都没顾上拔就赶紧跳了下来。
游弋看见他眼泪差点下来,从来都没觉得霍荻这么可爱过。他刚说了一句:“霍域在楼上”,霍荻就急切地打断他:“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破开水帘,脚下的水花溅得老高。
这么一会儿工夫,教室里已是一片狼藉。画架、画具散落一地,罗青意额角破了,侧脸淌着血,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大汉此时正死死掐着霍域的脖子。
“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偷袭老子,拿把破美工刀你吓唬谁?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干吗的?老子砍人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游弋看到这一幕当下腿就软了,霍荻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踹开了教室门。
罗青意使劲捶了下腿站起来,满脸血泪地扑上去要跟他爸拼命,与此同时,破门而入的霍荻抄起一个画架,直直地冲着大汉的脑袋砸了下去……
罗青意的父亲被送往医院,其余几人一起到派出所做笔录。
一路上,罗青意一直在道歉,最能活跃气氛的游弋却没有心情安慰他,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警局,罗青意和霍荻先被叫了进去,游弋和霍域等在外面。
游弋身上穿着警察叔叔帮忙找的衣服,整张脸毫无血色,腿到现在都还在抖。
霍域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膝盖低声哄他:“我没事儿”。
一听这话,游弋的眼眶霎时漫上一层水汽,双目无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派出所门口,呆呆地说:“要是荻哥再晚到一会儿呢?”
“那也没事儿啊”,霍域轻声说,“我都准备好反抗了,而且罗老师不是也过来了吗?”
游弋摇摇头不说话了,两手死死攥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霍域也没再说什么,手却一直搭在他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一通折腾完,霍荻了解了来龙去脉。无非就是罗青意一气之下跟他那位总是家暴的父亲出了柜,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暴怒的父亲几天见不到儿子,怒气无处发泄,终于在这次醉酒之后找上了门。
常年生活在家暴阴影中的罗青意,看到醉酒父亲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惧。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最后甚至都需要用力捶腿才能站得起来。
霍荻没有去探听人家的家事,只在离开警局的时候说:“罗老师,我要带霍域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头上的伤也需要处理,跟我们一起吧。”
罗青意一想,人孩子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当然得跟着去,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没想到从医院出来,霍荻又说:“罗老师,不如今晚就先住我们家吧,你那儿肯定不能住了,现在这么晚了也不好找住的地方。”
罗青意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张地摆着手拒绝,霍荻又说:“你放心,我爸妈都出去旅游了,不在家,家里就我们几个。”
罗青意整个人都有点恍惚,霍荻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尽管今天这事儿是因他而起但归根结底他也是受害者,于是他不由分说地把罗青意拉到了副驾。
游弋和霍域一起上了车后座。一路上游弋都看着窗外不发一言,只在上车的时候抽了两张湿巾递给霍域让他擦手。
一车四个人,魂儿飞走了俩,兄弟俩在后视镜里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到家下车之后,霍域拉着霍荻走在前面,低声跟他说:“你照顾罗老师,我今晚住隔壁。”
“行”,霍荻叹了口气,“孩子可能吓着了,你跟他说说话吧。”
霍域回头看了游弋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到游家门口时,霍荻脚步顿了顿,犹豫着又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霍域以为他是在问他的脖子,脖子刚才在医院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他也不觉得疼,于是摇摇头说:“没事”。
其实霍荻是想问他有没有被吓到,但后面两个人已经走过来了,他也就没再开口,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这几天大人不在家,游弋都是在霍家住的,霍荻负责看着他俩,但今晚霍域看出来他想静一静,拽着他回了隔壁。
游弋没问为什么,进门就帮霍域找了衣服让他赶紧去洗澡。
霍域确实一分钟都忍不了了,身上都是那大汉的酒味,所以二话没说抱着衣服就往浴室去了。
这个澡洗得有点儿久,等他出来的时候游弋已经洗完了澡,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游弋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呆呆的失了魂。霍域叹了口气走过去,往沙发上一摔,故意搞出了一点大动静,在游弋看过来时歪歪头让他看自己的脖子:“你看,是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医生都说了没事。”
不看还好,这一看游弋立刻皱了眉:“青了都”。
他伸手碰了碰,马上站起来去找冰块了。霍域摸摸自己脖子又叹了口气。刚才洗澡的时候他明明看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此时一想大概是客厅灯光更亮一些,看得更清楚。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
从小到大他俩也没真生过气,无非就是斗两句嘴,今天霍域看出来游弋除了后怕还生他气了。这不难理解,霍域想想如果是游弋把他换下来他也得生气,但他又没什么办法,当下他必须那么做。
他不知道怎么哄人,只好在游弋回来的时候看着他笑了笑。
这个笑跟平时那种坏笑不一样,是非常单纯的微笑,甚至带着点儿讨好的意味。游弋看得一愣,挑挑眉说:“哄我?”
霍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啊”。
游弋把包着冰块的毛巾递给他,摇了摇头:“省省吧。”
说完他窝回沙发上,头向后一仰,眼睛盯着天花板又出了神。
今天淋过雨,游弋头晕晕的,那些用不完的活力被悉数落在了画室里,此时他整个人好像完全失重了,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了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客厅却静得过了头。两个人好像身处另一个时空,风是静的,光是滞的,连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都悬在了半空中。
过了好半晌,游弋才动了动。他用胳膊挡住眼睛,隔开刺眼的灯光,有气无力地说:“今天这事儿我记你一辈子霍域,你非要换我干嘛呢?你打篮球篮球都不进筐你能打得过谁啊?你还有洁癖,我被他抓着我能咬他,你下得了口吗?”
话说得跟平时的风格差不多,语气却是天差地别。霍域看着灯光下那张非常熟悉的脸,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今晚的游弋的确太不一样了,本该亮晶晶的眼睛此时装满了挫败和无助,本该上翘的嘴角此时平平地绷着。上下唇一碰,霍域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我宁愿被掐死也不愿意被吓死。”
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像怎么都吐不尽劫后余生的后怕。
霍域沉默地看着他,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声:“抱歉”。
那晚,游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得出了结论——他欠霍域的这辈子算是还不完了。
小时候差点把人喂死,今天又差点害人被掐死,这还怎么还?
那之后几天,游弋很快发现霍域的洁癖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还严重。有时候碰了一个脏东西他要洗两三遍手,闻到酒味也会不自觉地皱眉,然后用手蹭一下脖子。
这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霍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游弋却全都看在眼里。
他用了这么多年才治好的洁癖,一夜之间就又回到了原点。那种心情就像花了十年时间才画好一幅画,一觉醒来却发现被熊孩子涂得乱七八糟。
画还能重新画,霍域却不能重新长大一次,游弋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件事之后罗青意的课外班放了几天假,过了几天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去上课了,精神面貌甚至比之前好了很多。
下课之后他让霍域和游弋留一下,非常郑重地向他们道了歉,并且表示要登门拜访,专程向他们的家长表示歉意。
游弋急得连摇头带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家长都还没回来呢。”
其实他们差点就不能来上罗青意的课了。五位家长对他们本来就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们健健康康长大,谁能想到上个课外班差点把命丢了。
旅途中接到电话的家长们吓了个半死,回来好说歹说都不能同意他们再去上课了。
最后还是霍荻帮他们说话:“罗老师人不错,他也是受害者,当时他是要跟他爸拼命也要救霍域的,我看见了,况且他爸都已经被关进去了。”
林秋荷叹了口气。这事儿让大儿子跑了好几趟警局配合调查,小儿子更是差点儿丢了性命,她心疼儿子但一听罗青意的事儿也觉得这孩子不容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谷震站出来说:“这样吧,你们非要去也行,我负责接送。”
要说这院儿里谁最能打,当然非谷震莫属。有了这个保镖,几位家长总算放心了。
为此,谷震连自己的拳击馆都不管了,送孩子们上课之后他就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下课再把他们接回家。
这天,游弋一上车就问他:“谷叔,你一会儿回拳击馆吗?”
“回,怎么了?”
游弋看了一眼霍域才说:“我想去看看。”
霍域一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是还在后怕呢,想学点儿功夫在身上了,于是他立刻说:“我也去”。
谷茁茁和谷壮壮听说这事儿也很后怕,这会儿也说要一起去。
谷震欣慰于孩子们感情深厚,但还是提前警告他们:“练拳击可没那么容易,你们可想好了,尤其是个别怕疼的和个别怕脏的小孩儿。”
这是说谷茁茁和霍域呢。谷茁茁笑笑说:“爸,我就只挑不如我的对打呗,打不着我。”
“嘿我儿子真聪明”,谷震笑笑,又问,“那个别有洁癖的小孩儿呢?”
霍域还没说话,游弋就说:“不用管他,过几天他受不了就不练了。”
他似乎认定了霍域一定受不了。一帮满身汗的人都在一个场地里摔来打去,霍域能受得了才有鬼了。谁都没想到他一练就练了两年,到最后四个孩子还坚持去的只剩他一个了。
谷茁茁不练了是因为他真的太怕疼了,一磕一块儿青好几天都散不了。谷壮壮和游弋倒是一直坚持练但他俩最近也不能去了,马上就要中考了,他俩再不拼命复习都跟霍域和谷茁茁上不了同一所高中了。
那段时间游弋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于茉莉心疼儿子但也不拦着,游景中就不一样了,游景中净扯后腿。
那天都半夜十二点了游弋还在看书,游景中敲门进来说:“赶紧睡觉,都几点了,考不上重点高中能怎么的?”
游弋一边写题一边摇摇头说:“那可不行”。
这小子从小就爱玩儿,这回竟然这么刻苦,游景中心知肚明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捏捏游弋的脖子说:“儿子,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罗老师他爸那个事儿是很小概率的事情,况且霍域现在拳打得比你好啊,你怎么还这么操心?”
游弋闻言笔尖顿了顿,也没解释什么,只说:“反正不行”。
游景中眼看着这两年两个孩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游弋就像个保镖一样霍域走哪儿他跟哪儿,每天都跟看孩子一样看着霍域,夸张得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霍域也并不轻松。游弋整天这样他只好非常小心,偶尔打拳受点小伤都不敢告诉游弋,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还得赶紧哄他,而且,那件事似乎也给霍域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这两年,家长们也尝试过带两个孩子去看心理医生,但效果并不明显。说白了,他俩的病根儿都在对方身上。
第11章 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
霍域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当然是恐惧的,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但那种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忘了,始终留在心底的反而是游弋那个惊惧的眼神。
霍荻破门而入时他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跟游弋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游弋眼里深入骨髓的惊恐。那双乌沉沉的瞳孔像在经历一场地动天摇的山崩海啸,漫天黄沙之后,生的希望被掩埋殆尽。
那一瞬间霍域知道,游弋一定吓坏了。
两年过去,他时不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痛感,也没有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由始至终只有伴随着游弋那个眼神而来的慌乱和眩晕,失衡的感觉像从万米高空跳伞。
他们没有再聊起过那件事,日子好像还跟从前一样,可彼此都知道这事儿的种子在他们心里种下了,而且时不时就要跑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游弋考砸了,一路从年级前二十掉到了五十六。这个成绩进重点高中没有问题,但游弋有更大的野心,他想跟霍域同班。
他们想考的重点高中是按成绩分班的,霍域和谷茁茁肯定能进重点班,游弋和谷壮壮虽然这段时间也努力了,但能不能进重点班还得看考场发挥。
这次考试的时候游弋太紧张了。这是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在他眼里几乎就成了他最后的审判。
卷子一发下来他就拧着眉翻来覆去地看,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背书。霍域在旁边看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那件事之后游弋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谁都知道一向心大的他现在变得心思非常深重。这两年他好像没有一天是轻松的,自己给自己施加了一重又一重压力,不给自己留一点儿喘息的空间。霍域本来期待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游弋能慢慢放下,没想到一天天地这么累积下来,到了中考这个节点,他都快把自己绷断了。
他想跟游弋谈谈。
这天晚饭后他直接去了游弋房间。游弋正在看书,见他进来抬起头问:“怎么了?”
霍域指指楼上说:“上去聊聊?”
游弋先是一愣,随后合上书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屋顶,一人一张摇椅躺下,一时没有人说话。
6月的夜晚,天还没那么热,阵阵凉风拂过,再躁动的人都得沉下心来。
霍域沉默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时光就像夜晚看不真切的云,影影绰绰往前走,发会儿呆的功夫它就飘远了。
一晃他们都长大了。他不由得想起他刚来的那天,那个拎着一串葡萄笑着让他“eat eat”的小黑猴子。那时候游弋多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