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偏信宦官,宁肯死前多番安排留给后人,也不肯彻底放权给我与宁远侯,导致文不成武不就,大庆江河日下;先太子心胸狭隘,不容手足,善妒而无才,算计他人反误了自己性命;陛下被宁远侯亲自教养了三年,依旧怯懦非常,心浮气躁又不懂思辨,不善忍耐,难当大用;梁王还是愚直,一味退让不懂争取,甚至于被私情蒙眼,方寸尽失,后来更是一门心思拴在宁远侯身上,自毁前程,不求生只求死。李氏,一脉相传的偏执,却总是用错了地方。”
周明达啐了他一口。
“骂了李家一窝,老狐狸你终于不装什么礼仪周全的内阁学士了?听闻你刚入翰林,投入老师门下之时,隔三差五就写上几篇讨贼檄文,愣头青似的。说实话,我没见过,还有点遗憾。毕竟,后来你都是一副油头粉面惹人嫌的样子了。”
王安和随便笑了笑。
“惹人嫌么?”
“闻师兄之名,如入鲍鱼之肆,在下苦其臭已久。”
周明达微微抬头,双手交叠搭在脑后,双眼紧紧盯着那不停闪动的星宿走势。
“等了十几年,才等到左辅右弼现世,以二星拱紫薇而定天下。可如今,紫薇动荡,中宫不稳,左辅右弼呈流火颓势,这天下又是一副完犊子的架势。师父早说,你的命格不足以担下你的志向,收手吧,师兄,人各有志,别再把自己的宏图强压到别人身上了。”
“我的宏图?”王安和淡淡一问。
周明达噎了一下,过了许久,扯了扯嘴角,自嘲轻笑。
“怎么,你是在责备我,忘了师父的遗志,多年躲藏度日,愧对他老人家一番传道受业?”
王安和安静地望着周明达,目光里仿佛有细细密密的小木刺,直到扎得老夫子如坐针毡,才淡淡收回了视线,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先师一生,立志整饬吏治、整改税制、整顿边备。可惜,时运不济,无数政令中途被腰斩,全被束之高阁。历经几十年,朝堂前后换了几番血液,却仍然无人敢重提此番政策。为何?”
“...一开口,便成为众矢之的。没人傻到不要命,没人疯到不要脸。”周明达轻哼了一声,“现如今,吏治考核、土地清丈和税制重整倒是重开得轰轰烈烈,可这其中你出了几分力?傻到不要命的,是梁王殿下,三年大庆游历,替你布下南北天网,如今你只负责收口,毫发无伤;疯到不要脸的,是我的蠢徒弟,三年摄政,背尽骂名,剜去清林毒瘤,加强军备防守,以暴力手腕定风雨飘摇的大庆朝堂,而你,只站在他背后,从中得利。就算,你想要替师父重启政令,想要替师父平反昭雪,可你不能总是把别人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你这么厚颜无耻,心里没有愧疚吗?”
“没有。”
王安和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引得周明达又勃然大怒。
“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发火,还学会了什么?”王安和礼尚往来,将手里的茶叶泼到周明达的肩膀上,难得语气严厉地说着,“你的命格倒是贵重,可你生生困住一身匡世经纬之才,躲在侯府里吃闲饭。你若是死了便也罢了,可你没死,为何不重入朝堂?”
周老夫子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夺过王安和手里的茶盅,往茶桌上猛地一拍,掌心扎了无数细碎瓷片,鲜血瞬间便浸透了那华贵的鸡翅木纹理。
“大庆死活关我屁事?!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那两个孩子出事。如果承启变成他们的死牢,我宁可他们一辈子守在河安不回来。”
王安和瞥了他一眼:“随你。”
周明达心口一悸:“你不会...陛下莫非...”
王安和轻轻地吹了吹茶盅水面飘着的两片茶叶,抬手喝茶,茶盅盖了半张脸,只露出那狭长的狐狸眼,眼帘微掀,眸光意味不明。
周明达周身发凉,如坠冰窟。
“这条死路,是殿下自己选的。”王安和声音有些柔软,又有些喑哑,娓娓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残忍,“我是帝师。凡是不利于大庆江山的,都要铲除;凡是对皇位有威胁的,都不能留。再说陛下肯对殿下出手,足够心狠,绝非坏事。毕竟帝王座下黄金台,都是白骨英魂累累而铸。那些廉价的亲情仁爱,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你这个疯子。”
周明达喃喃。
他虚弱地倒在椅子上,近乎绝望地看着那遥远的北辰九星。
他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到震惊,再到不敢置信,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看明白了吗?”王安和声音似乎很渺远,慢慢悠悠地乘着夜风,落在周明达的耳畔。
“...我不明白,我就没明白过。”周明达以手遮眼,自嘲笑道,“师父说得对。逍遥门人本该遁世隐居,以旁观者望天下。一旦入局临朝,卜算的,都是雾中繁花,水中明月。他自方外入阁拜首,为了这个无可救药的天下,丧了性命。方知,身在乱局,心有挂碍,再难逍遥。卜算天意,他不行,我不行,你不行,你我的徒弟,更完蛋。”
“卜算天意不准也无妨。一卦凶,便再占;两卦凶,仍不停;三卦凶,便砸了这卦盘。我只信,我愿意信的命数。”
周明达撑着手臂,视线落在王安和那双眯起来的狐狸眼睛上。
有的时候,他真的恨不起来这个执拗冷血的老狐狸。
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永远不会与那个混蛋狼狈为奸。
“我会派人阻止那两个又傻又直的孩子回承启。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只一条,别玩火自焚。”
周明达跛着脚弓着背,疲惫地朝着门外走。
“小师弟。”
王安和忽得喊了他一声。
“有屁快放。”周明达不耐烦地回头。
“还是不考虑入阁吗?”
“等你死了,我就入阁。”
王安和若有所思地挥了挥衣袖,扯了一副狐狸面皮,狡猾又精明地笑弯了眼角。
“原来师弟早知老夫今生长寿之相。”
“嗯,是,师兄命格低贱,寿数倒长。你若能分点寿命给那两个孩子,就算你积德了。”
周明达真的懒得再搭理那混账,一脚踹开门便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庭院里。
王安和一人端坐在那琉璃屋顶下,双手轻轻放在命盘上,双眼紧紧盯着那不停闪动的星宿。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东方云霞染白了夜幕尽头那道帷幕帘帐,他才缓缓地垂下了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他理好了衣袖的褶皱,端正发冠,迈出观星阁的大门,亲手拴上了那座破旧小楼的门锁。
他迎着升起的旭日,依旧是那副毫无破绽的笑容,只是那双被朝霞映亮的眼底,藏着浅浅的羡慕与感慨。
“真想看一看,小师弟眼里的未来啊。”
小皇帝拒绝早朝已经快十日了。
钱忠站在奉天殿庄严肃穆的百官列阵之前,端端正正地揣着袖口,和善的嘴角下撇,低眉顺眼地朝着朝臣传达口谕。
“有事递折子入阁,朕有空会看!”
众臣面面相觑,还是只能献上老一套:派几位重臣上前嘘寒问暖,关心皇上龙体安康。钱忠找些借口搪塞,你来我往,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太极推手。
大家彼此心里跟个明镜似的,什么龙体违和,根本就是咱们这位小皇帝又闹小性子了。
这么多年了,那位不上朝的原因多到花哨。
什么御园早春第一支桃花开了,斩断木头做手工;什么天降大雪祥瑞现世,宜搬运木头做手工,再比如...
从前还有摄政王时不时地带着小皇帝临朝听政,现在,彻底没了约束,干脆翘了十日的早朝。
钱忠拢袖转身垂头疾行,听得身后有官员窃窃私语,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那宗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坊间流言。
无人敢提起那流言的具体内容,他们只是彼此交换了眼神,便止住了话头。
毕竟,这是触及变天的大事,又怎么敢公然在宫城以内高谈阔论。
钱忠恭敬地垂首快走,丝毫不逾矩,亦没想偷听那官员私下的交谈。
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了热毛巾,极仔细地擦着指缝指甲,力求无一丝污垢。
“连义死了?”
钱忠的声音尖细却温柔,语气中一如往常的谦卑,只是搁在这语境里,品不出一丝怜悯悲伤与愤怒,只是宛若死了一条狗的不甚在意。
“是,百余人尽数葬身在河安境内。”
“圣旨呢?”
前来传话之人偷偷地打量着钱忠淡笑的表情,琢磨着,低声回道:“小的不知,连大人尸身旁,并不曾发现圣旨。”
“糊涂。”钱忠恭敬地抚着胸口四爪金线蟒,“谁死了都不重要,圣旨才是第一要紧的。”
小太监噗通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是,小的这就继续派人传旨。”
“候着。”
钱忠收敛了眉目,弓着背,揣着袖口,慢吞吞地叩响了门扉:“陛下,是老臣。”
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含混不清的应答自寝殿内响起。
钱忠端着一碗青瓷恭敬地进入寝殿,又缓缓地扣上木门,一步步慢慢地走向龙床上裹着厚棉被的小皇帝。
“陛下,该喝药了。”
钱忠先是俯身叩拜,双膝一点点挪到李临龙床前,手中的白瓷勺轻轻在那汤碗中搅动,汤味散逸,没有丝毫中药的清苦,反而充满了槐花的清香。
他温和地盛了一小勺,给双眼紧闭的李临喂了一口。
李临圆滚滚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不少,随着吞咽的动作,更显得脖颈细瘦。
“老臣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去赤凤营传旨,可惜,梁王殿下执意不肯回来,还将传旨的百余人都杀了。”
李临艰难地掀起眼帘,那又软又长的睫毛剧烈地发颤,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得通红,不停地咳嗽。
“再...传。”
李临艰难地张开嘴,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了两个字。
“是。”钱忠用帕子替李临擦去唇边的汤渍,“老臣这就用金牌急召殿下回来。陛下请安心,不可再动怒了。”
说罢,又十分温柔地替他喂汤,一丝不苟,直到那汤碗见了底。
“陛下,请快安歇吧。”
钱忠十分贴心地替李临掖好了被角,步履轻缓地退出了寝殿。
李临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直到听见钱忠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才猛地张开了眼,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床起身。
胸口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困难;手脚更是像拴上了铁链,寸步难行。
才五岁的孩子,胳膊腿不听使唤得像是个垂暮的老者。
他挣扎着跌在了那方柔软的羊毛方垫上,双手紧紧扣着那皮毛,向着寝殿角落里的花架爬去。
他用右手朝着舌根狠狠一戳,刚刚被灌下去的汤药便从胃袋里翻了出来。
李临恶心得双眼通红,泪水不停地往下坠,拼尽全力才压住了他急促的喘息和呛咳声。
他抹了一把泪,爬向不远处的案桌,果然看见所有的纸墨都被钱忠收束高阁。
他瘪了瘪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可是,也只是哭了一会儿,便坚强地忍住了眼泪。
裴皇兄说了,哭解决不了问题。
等了几日,才终于让那群太监放松了些警惕,他决不能错过这难得的独处机会。小皇帝左顾右盼,找不到纸墨,只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点点撕掉了一块床褥被单,又狠了狠心,使劲咬破了手指头,借着那殷红的血珠,用发颤的手草草写了几行字。
给谁呢?
怎么才能传出去呢?
李临忍耐着抽泣,压着心口的委屈,努力在这片绝境里找出可以信任的人。
可是,他绝望地发现,裴皇兄留给他的天威卫和皇城直卫首领都被调开了寝殿,现在这外面都是那个该死的老太监手下的人。
李临揉了揉抽筋的小肚子,委屈地瘪了嘴。
要不是因为前两天大黄嗅出来了那汤里的料,他现在早就昏迷不醒,快死了吧。
李临忽得转头,爬向床下,用无力的小手一点点戳着大黄狗的肚子,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轻轻唤着被他亲手迷晕了的大黄。
“呜呜,大黄,大黄...”
李临通红的小鼻子蹭着老黄狗温暖厚重的毛皮,像是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
“朕好害怕...你醒一醒,好不好?”李临从喉咙口溢出一丝颤抖的呜咽。
老黄狗被迷晕两日,又饿又晕,慢慢掀开了土黄色的眼皮,看见小团子鼻尖眼睛通红的模样,努力伸出舌头,替他舔了舔眼泪。
李临被这又湿又暖的舌头舔了一下,压了多日的恐惧与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他把脸埋进大黄狗暖和的肚子里,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边哭,边捂着大黄的嘴,压着嗓子急切地嘱咐道:“你别叫,千万别叫,知道吗?”
见老黄狗只是虚弱地用软毛爪子蹭了蹭他的手,李临才忍着鼻音点点头:“乖,真乖。”
小皇帝把布条藏在老黄狗厚厚的颈部皮毛间,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很久,仿佛老黄狗能听懂似的。
其实老黄狗听不懂。
但,它知道李临现在浑身颤抖得跟个筛子一般,又害怕又绝望。
它双爪拢成了一个小元宝,拼尽浑身的力气,朝着李临作揖弯腰,像极了迎客送人时的机灵模样。
李临噙着眼泪,看着老黄狗虚弱地原地转圈又作揖,只想逗自己开心的样子。
“朕错了。”
李临抱着老黄狗的脖颈,使劲地蹭了蹭,眼泪噼啪地打湿了黄狗的软趴趴的长毛。
“真的错了。”
小皇帝安静地哭了很久,最后,用肿得跟个核桃似的小眼睛,朝大黄笑着弯了弯,右手作势虚虚握着棍子,朝它说道:“出去就找那个总是打你的凶巴巴带刀首领,找到以后,就别回来了,知道吗?”
小皇帝看着老黄狗一步一晃的模样,狠了很心,露出了白藕似的胳膊。
“大黄,你饿了,就吃朕的肉吧。”
老黄狗乖顺地垂下了头,温热的鼻息碎碎地打在李临的小胳膊上。
小皇帝别开了眼,咬着牙到青筋暴起。
可预料中尖锐的牙齿没有降临,李临心有余悸地张开了眼,看见老黄狗用双蹄拨弄着花瓶架极后面的一个黑黢黢的小坑。
李临眼睛一亮,以为那是通往生天的暗道,可爬到近前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拳头大的方寸之地。
倏地,老黄狗从狗洞里扒拉出来无数它平日藏起来的零食与粮食,用两个爪子使劲扑弄到李临面前,长舌头伸了出来,黑亮的一对眼珠巴巴地望着李临。
有些肉已经腐烂,有些粮已经干到结块,可这是大黄这一生最宝贵的收藏,全都给了面前的小主人。
李临从那堆破烂里,挑了一个勉强能吃的麦饴糖,笑眯眯地舔了一口,又用手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对它示意,自己吃够了。
饥肠辘辘的老黄狗双眼放光,将头埋在那堆陈年老粮食里,呼哧呼哧地吃了个干净。
李临盘腿坐着,右手撸着大黄狗柔软的毛发,忽得想起了那夜,热气腾腾的那碗面。
若是知道往后世事会变得如此无常,或许,他该多吃一些,让那些幸福,呆在他身边更久一点。
他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如同主仆二人平日嬉戏游玩的那样。
老黄狗脚步轻快地跑了过去,安安稳稳地蹲在角落里,伏在地面上,朝他愉悦地晃了晃尾巴,似乎在说,小主人不哭了,又可以陪我一起玩了。
李临眨了眨眼,眼泪顺着白皙的小脸儿淌了下来,可却咧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出来。
他躺回了龙床上,将床上的玉枕被褥通通都甩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喊叫了起来。
门很快被人打开了。
李临转头,看见那些穿着蟒袍的老太监朝他扑了过来。
老黄狗似乎也想上前,可李临猛地攥拳捶着床,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它,似乎是在朝着老太监吼着什么意味不明的含混词语,可那拳头却挥向了门外的广阔天地,用口型说着一个字。
老黄狗毫不犹豫地穿过一众兵荒马乱,从那晦暗腐朽的室内,奔向了冬日明媚的日光下。
它不知道自己肩上是生的希望。
它只知道,小主人让它跑,它就得跑,死也得跑。
在一阵闷响狼藉声中,寝殿很快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崔太后身边的尚宫奉命前来问候陛下龙体,见几位老太监满脸平静地弓背缩首自寝殿出来,有些担忧地问道:“陛下又犯噩梦了?”
“是。”老太监恭敬道。
尚宫俯身,在一身着素白长裙的双环髻姑娘耳畔低声说着:“陛下今日恐怕不得空,见不了姑娘。不如今日便先回太后那里,稍作休息。”
崔时景眨着水杏眸子,从门缝间窥见了室内的一片阴暗。
她极端庄地福了一福,朝着老太监有礼地说道:“室内幽暗,不若请诸位大人开窗通通风,或许对陛下的龙体有益。”
老太监十分恭敬地朝未来的中宫之主弯了弯腰。
“是,姑娘的意思下官明白,只是陛下身体虚弱,不能受风。”
崔时景细长的柳叶眼微弯,笑得天真无邪:“姑母也病着,可也没像陛下寝殿这般门窗紧闭。莫非,咱们这位陛下身子...”
尚宫连忙扯了扯崔时景的手,紧张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一贯守礼聪慧的十二姑娘今日忽得出言不忌。
或许,是被陛下多日横眉冷眼拒于殿外,终于压不住自身的傲气与羞怒,非要见上他一面。
崔时景贝齿咬着下唇,见老太监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便不再坚持,只端端正正地跪下,在殿外叩首。
“臣女崔氏十二,代姑母问陛下龙体安。”
殿内安静了片刻,传来李临虚弱又含混的一声应答。
便再也没了声音。
崔时景跪了一会儿,见李临似乎又睡熟了,只好起身,文雅地俯首弯膝,牵着尚宫的手,朝着寝殿的朱门轻轻地哼了一声。
李临扒着龙床,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向那抹消失于殿外的素白衣角。
他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接过老太监手里的汤药。
“朕刚刚...怎么了?”
“陛下梦魇,下官请太医调了安神汤,请陛下服用。”
李临听着老太监的胡言乱语,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他看着手里暗棕色的汤水,暗暗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又灌了下去。
他想,睡一觉,醒来,大黄是不是就能拉到人来救自己了?
李临眼前渐渐染上黑雾,他的小手在被褥里摩挲着,摸到了那把木头小刀。
像是握住了什么无穷无尽的勇气似的,慢慢地坠入梦里。
这次,老太监似乎没骗他,那碗好像真的是安神汤。
因为,他好像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皇和母妃,正用温暖的手摸着他的头,说他长得很结实;他见到了裴皇兄,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引弓射箭,那玉扳指硌得他手指骨都疼;他见到了梁皇兄,正握着他的手,教他临摹字帖,还夸他字体豪迈又飘逸,好看得不得了;还有只见过一面的外祖,正笑呵呵地给他煮面吃;还有,还有大黄。
李临笑着跑向那原地转圈摇尾巴的老黄狗,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跟他在御园的草坪上打滚,笑得咯咯作响。
“...陛下好像很开心。”
远处,响起了李临不愿意听到那尖细的嗓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温暖柔软的草地碎裂成深渊,他不停地往下坠。
耳畔冰冷的风声呼呼刮过,他最想念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朝他伸出了手,可李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错过他们的掌心。
不想走。
他不想走。
别让他走。
李临胸口涨得快要炸裂,无数委屈和心酸藏在眼角,化成了泪水落下,浸湿了这温暖的梦,将这些明艳的色彩晕成了一团墨黑,变成了梦境边缘的一片幽暗。
李临睫毛颤了颤,仿佛被人从天上扔到了冷硬的床铺间,唯一留在他手中的,是大黄那又软又暖的毛发。
钱忠用帕子擦去李临眼角滑下的一滴泪,轻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哭了?”
李临慢慢地撑开眼睛,看见钱忠手里又端着一碗汤,他努力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摇了摇头,伸手乖巧地接过他手里的汤碗。
“朕睡了这么久吗?”
钱忠跪在李临面前,替李临盖上了一件龙纹披风。
“陛下,这汤...”
“朕喝。”李临努力地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汤,却有些怔愣。
这不是他平日喝的药。
真的只是一碗肉汤,肉的香味很浓郁,是连香料也盖不住的浓厚醇香。
李临年幼的脸上闪过一丝戒备,握着汤碗,试图从老太监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可钱忠只是恭敬而怜悯地看着李临,看得小皇帝脊背发凉。
“陛下若是在这寝殿里待得闷了,为何不告诉老臣?”
李临瞳孔猛地一缩,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去了血色,他手中的汤碗坠落地面,手指尖剧烈地发颤。
钱忠慢慢悠悠地起身,自桌上拿起一根森然白骨,约半个手肘长。
老太监用手指丈量着白骨的长度,眉间带上了一丝喜色,重重叩拜道:“几日前,陛下走失的御犬大人找到了!”
李临扼着自己喉咙,望着那根白漆漆的骨头,喉头上下翻涌着。
不能哭。
李临死死地掐着自己细嫩的手背,双眼通红地望着老太监那副慈爱的面容。
世上有恶鬼,必是以菩萨面目待人。
钱忠用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根白骨,宛若在品鉴一根极名贵无暇的象牙。
“不愧是陛下亲封的御犬,神勇非常。”
钱忠扬起那根白骨,手臂挥舞在空中,似乎在比拟着老黄狗死前声嘶力竭地吼叫。
“老臣想请它回寝宫,可它誓死不从,朝着南城门的方向一直在吼在叫,双爪在空中刨着,像是无论如何也要逃去那里。”说到这里,钱忠甚至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然后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了那根白骨,“臣不想陛下因为御犬走失而日夜忧心,只好请它,常伴君侧。”
“臣请御厨处理御犬,也算不辱没了御犬大人的身份。一共一百零八刀,生剐剔骨。御犬大人至死没有放弃逃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双眼无论如何不肯闭上。老臣僭越,替陛下阖上了御犬的双眼,亲自送它入汤锅,亲自替陛下呈上。”
李临双手如寒冰凉。
他没有拒绝,没有失态地吼叫,只是安静地接过了大黄的骨头。
梦里,大黄温暖的毛发变作了现实的冰冷的白骨。
可李临,再没有落一滴眼泪。
年幼的天子抱着那根孤零零的骨头,很轻地说了一句:“大黄,你做得很好了。”
他幼小的身体微微蜷在了床脚,身体不停地发抖,脸色惨白,却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盯着钱忠。
尽管他没有说一句话,可钱忠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君王如山厚重的强烈压迫。
钱忠重重地叩首,嘴里不停地请罪。
可李临知道,那变态的老太监,表面越恭敬,下手越凶狠。
钱忠像是知道李临在想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蒙陛下厚待,老臣时常感佩于心。未来,即使陛下退位让贤于文林王爷,老臣也会侍奉陛下左右。”
李临没说话,只是牙关咬得越来越紧。
“哦,陛下可能还不清楚。”钱忠用那副忠厚的模样笑了笑,“梁王抗旨不尊,贪图赤凤营虎符,勾结边关将领,意图谋逆,证据确凿。陛下病危,文林王此刻已经启程,自望台经由汇同漕运北上,准备勤王。”
钱忠看着李临青白的小脸,轻声细气地说道:“臣真的不想伤害陛下。可,文林王于臣有恩。司礼监张涛,杀了臣的义父,文林王替臣结果了他,臣就只能一辈子替他卖命了。”
“...你放屁。”李临冰冷带笑的话说出口,冷哼道,“你们眼里没有恩义,只有利益。父子亲缘,在你眼里算个屁!”
钱忠静静地看着李临,忽得笑了。
“若是首辅大人看见陛下此等君威,不知是否会后悔自己倒戈于文林王?”
斥候裹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将冻得裂口的双手最后一次放在雪地上。
掌心没有感受到马蹄震颤传来,耳畔也没有火炮架零碎又厚重的回响,广袤的雪场大地间,唯有静如深夜的无尽安宁。
这一仗,意料之中的胜利,意料之外的惨烈。
双方都跟过了今日没有明日一般,多年宿仇在此了结,疯了似的相互攀咬,炮火纷乱,血肉横飞。
斥候最后望了一眼冰河对面的枯树。
老树枝杈挂着战士衣料破布,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又被夕阳剪出了浓厚到深沉的影子。
他做斥候十余年,从不迟疑,时刻准备赴死,也知晓为何而战。
可,每当他独自打扫战场时,看到这些壮烈的牺牲,他总是有些恍惚。
为了家国而战,却总有些人无法归家。
多么英勇。
多么荒谬。
鸣锣收兵,声声脆响回荡,疲累伤残的将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河安城门,走进这座伤痕累累的城镇。
他们脸上没有打赢胜仗的喜色,也没有痛失同袍的悲伤。
因为他们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离别,多年守关,他们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钢铁城墙。
裴醉走在了队伍最后。
他身上的铠甲浸满了火炮黑灰和血渍,下颌擦破了皮,连同青密的胡茬一同狼狈地翻卷着。
他左手拄着断枪杆,右手拎着一颗虎目圆睁的头颅,步履歪斜地走着。他的脚下躺着无数尸首,无数残炮碎铁,而不远处那残破的赤凤营旌旗,正被一个伤了腿的士兵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