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子...拿不了针了。”
骆百草手僵了一下,过了许久,低低地回应了一句嘶哑的‘嗯’。
他拎着药匣子,嘱咐了李昀两句,便佝偻着身体走出了营帐,去伤病营帐继续照看病患。
天初蹲在李昀身边替他端水送药,任劳任怨。
李昀从他手里接过浸湿的白帕子,替裴醉擦了擦滚烫的脖颈和侧脸。直到方宁把药端进来。
“真是不怕半条腿埋进棺材里的病人,就怕忘归昏迷不肯喝药。”方宁忙不迭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了李昀,像塞了一只烫手山芋似的,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殿下在,什么药都能给忘归灌下去。”
李昀抬眼看着方宁,轻声问他:“方公子,你还好吗?”
方宁身体僵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两个粗宽的缝合伤口,跟两只蚯蚓一般横亘在手腕上。
他立刻将两只手背在了身后,猛地摇了摇头,自欺欺人地倒退半步:“我,我去找军医聊聊天,好久没见了,哈,哈哈。”
李昀看着方宁的身影跟个龙卷风一般消失在帐内,他低垂了眼眸,轻轻地拨弄开裴醉被汗粘湿的几绺头发。
“他烧了多久了?”
天初声音低沉:“自那日起,高热反反复复,得有三四天了。”
“吃饭呢?”
“吃不下东西,基本每餐只吃几口。”
“睡觉呢?”
“.......”
李昀抿紧了嘴唇,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微发颤:“我再晚来几日,他还能活着吗?”
天初攥着衣摆,沉默着,点点头。
“能。为了殿下,主子说什么都会活下去。”
李昀喉咙间酸得喘不上气。
“...你出去吧,让他好好睡。若有紧急军情,我会叫醒他。”
帘帐落下的瞬间,李昀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止。
他擦了擦眼泪,却听得榻上昏迷的人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呼...呼...”
裴醉右手紧紧地攥着被褥,大口大口地急喘,眉心拧成了死结,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惊悸。
“忘归。”李昀唇边溢出一丝哭腔,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唤着他。
裴醉右手用力到发颤,身体绷得极紧,时不时从喉间溢出极轻的破碎语句。
李昀根本听不清那些话究竟是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能将他从那无尽的荒芜噩梦里带出来,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唤醒自己的梦魇一般。
李昀只能无力又执着地握着裴醉的手。
在他耳边一遍遍的唤着。
“忘归。”
“我在这里,忘归。”
李昀这一生都从不曾抱怨命数的残忍。
因为他始终坚信,就算命运颠簸,只要足够坚强,就能斩破宿命枷锁;只要足够努力,这世上便无不可为之事。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天真极了。
他用冰凉颤抖的手,试图抚平裴醉眉间的褶皱。
可,连这样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
李昀不记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
他死死地攥着裴醉瘦长的手,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难过绝望到濒临崩溃,仿佛经历了一切的人是他,被梦魇困在原地的人是他,痛得说不出话来的人也是他。
他伏在榻边,无声地哭了很久,直到最后疲惫地也跟着一同昏了过去。
在一片朦胧间,李昀冰凉的身体仿佛被一个滚烫的怀抱拥住。
耳边落了一声极轻的喟叹。
“我的眼泪啊,都让你替我流干了。”
李昀很想睁开眼,可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皮宛若绑了千斤铜铁,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你...什么时候...”
“好了,睡吧。既然是你给我调的安神散,应该对身体无害的。”裴醉用一只微烫的大手覆上李昀激烈颤抖的睫毛,“哭得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存心让我心疼呢?”
李昀双手死死地扣住裴醉的后颈,以一个不顾一切的姿势蜷缩在裴醉的怀里。
“...别想出去议事,除非,带我一起。”
裴醉怔了怔,沉声低笑。
“我只是想抱你上来睡。”
“我不管...你别想一个人躲起来。”李昀努力地抱紧了裴醉单薄的身体,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你累了的话,我...我抱着你;你想哭的话,我帮你哭...可是你躲起来,我,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会害怕...我怕你...你难过...”
听着李昀含混不清的梦呓,裴醉的手微微一颤。
他垂下眼,望着李昀挣扎在困倦中不肯低头认输的倔强,终于,认输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
他将李昀抱上了榻,自己也解开肩上的披风,重新躺到了他的身边,将微蜷的李昀揽进了怀里,久违地松开了眉头的死结。
“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李昀猛地惊醒,陡然张开双眼。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耳畔传来沉稳的心跳声,鼻息打在面前宽阔的胸膛,又细密酥麻地回扫在自己脸颊处,有些热,也有些憋闷。
可李昀却心间一宽,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
他还在。
李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裴醉虚虚揽着的臂弯中挣脱,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扰了身边人的好眠。
他安静地抬手探上裴醉的额头。
掌心间的热度仍是没有完全退下去,却没有刚见面时那样吓人的高了。
“嗯...”
好像碎发拨弄得眉间有些痒,裴醉蹙了蹙眉,像个被打扰好梦的孩子,眉眼间有些不耐烦,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委屈。
李昀忙放下了手,替他轻轻地拨开了扎眼的头发,跟安抚策风暴走时尥蹶子一样,顺着毛梳了梳。
念及此,李昀没忍住低声笑了,肩膀微抖。
裴醉喉间含混又慵懒地出了一声,拽了拽被子,将头罩了进去。
李昀颇为无奈地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替他拉下了遮头的被子,在他耳边小声哄着:“好好睡,别蒙头。”
裴醉又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却也顺从地放下了双手。
李昀轻轻俯下身子,将被角严严实实地掖进裴醉的双肩之下。
裴忘归睡相很好,躺着跟站着一般挺拔,睡熟了便轻易不再乱动,更别提踢被子这些小动作,更是见都没见过。
...李昀刚这么想,就见到裴醉踹了被子,右手朝着身旁摸着。
“嗯?”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裴醉摸到了歪斜的软枕,用力扯进了怀里,身体微蜷,头低垂,下巴靠在怀里的软枕顶上,极舒服地松开了眉头。
李昀眨了眨眼,没料想这辈子还能见到裴醉踹被子的模样。
他忍着笑,又一次替他拉好了被子,顺势俯身,双臂盘在床上,微微抬眼,安静地观察着那人不安分的睡相。
裴醉的睫毛其实很长,又不加卷曲,直率地张扬着,平日他打量别人时,目光里的冷锋总把睫毛的风头盖了过去,让人完全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李昀太久没见裴醉的睡颜,只觉得这睫毛仿佛又长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那柔软的睫毛。
指腹的酥麻掀起涟漪,一路晕到心房深处,像有人拿着一只轻盈的羽毛,在心尖肆意地搔着。李昀蓦地抿紧了唇,收回了手,极力忍耐着心底的悸动。
“咳...”裴醉闷咳了一声,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李昀恍然回神,赶紧替他拉高了被子,生怕他再着凉。
裴醉却又把厚实的被子踹到了一旁,只抱着怀里那只枕头蜷着睡。
李昀又拉了一次。
裴醉又踹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纵是涵养很好的梁王殿下也忍不住咬了咬牙关。
他努力平心静气,又拉高了被子,在裴醉刚要抬脚踹被子的时候,身手矫健地翻身而上,双手双脚扣住了被子的四角,跟个镇宅石狮子一般,压着那手脚不老实的人,岿然不动。
裴醉没能踹动,眉心紧紧地拧着,不情不愿地被迫接受了被子的重量,将头深深埋进了枕头间,似乎说了句什么,便又恢复了安睡的模样。
李昀轻呼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无奈失笑,蹑手蹑脚地从被子上倒退了下来,安静地走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地穿好了厚实的仙鹤纹氅衣和狐裘披风。
等他再走出来时,却看见那被子已经被踹到了地上,可怜兮兮地团在角落里,狼狈地吃灰。
李昀无奈扶额。
他从地上抱起柔软的被子,蹲在床边,轻声低叹:“差点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气。从不妥协,从不放弃,纵使上天下海,也非要做成不可。”
李昀一边叹气一边重新替他盖好被子,却不期然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了双手腕。
李昀微怔,抬眼,对上一双睡意惺忪的眸子。
“干什么呢?”裴醉声音懒洋洋的,还带上了点被窝间的暖意。
“替裴四公子盖被子。”
裴醉对上李昀一双无奈的笑眼,噗嗤笑出了声。
“我睡相这么好,怎么可能踹被子?”
“哦,是吗。”李昀飞了一眼被角那一小撮灰,从上面摘了一只草杆,在裴醉面前晃来晃去,揶揄道,“那想必是这草杆倾慕公子睡颜,主动爬上了床榻。不如四公子说说,是这样吗?”
裴醉右手枕着后脑,左手从李昀手里接过那只劈了叉的枯草杆,用闲适慵懒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抬手随意丢下了床。
“四公子觉得...”裴醉刻意拉长了尾音,飞扬的眼尾随着长音也微微上挑。
李昀好整以暇,抱臂笑着看他如何回答。
“很可惜。”裴醉懒懒散散地吐了三个字出来。
“哦?如何可惜?”
“天下倾慕四公子睡颜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是呢,这床侧只有一人之位,哪容他人酣睡?我只可惜,这芳心碎一地,收都收不完。”裴醉伸了个懒腰,抬手将李昀拉到了身前,长臂一揽,将他又抱进了怀里,在他耳边刻意吹着绵长的热气,“...你说,这巫山沧海都见了,这些蒲柳草梗哪里能入得了四公子的眼啊?”
李昀没忍住掩唇低笑。
“兄长总是踌躇满志。”
裴醉飞眉一挑:“那么迂回做什么,你不如直接说我臭不要脸。”
李昀把脸埋进裴醉的怀里,笑得双肩微颤。
裴醉飞扬的眉眼缓缓落了下来,眼中笑意还未褪去,显得格外柔和:“李四公子,芝兰玉树,天人之姿。可惜,栽在了我这个不解风情的石头上,实在是可惜。”
李昀抱着裴醉的腰,在他胸前闷声一笑。
“这么说也是,确实可惜。可惜他,一见石头终身误,巫山沧海尚不如。”
裴醉眼中柔情更盛,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李昀微肿的眼睛,声音很轻很温柔。
“不哭了?”
“嗯,虽不哭了,但还是有些生气。”李昀垂眸,轻轻地抱了抱裴醉的腰,“你瞒着我,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根据裴家家传,惹夫人生气,是要跪战盔赔罪的。可想必李元晦心疼我伤势未愈,不愿用家法处置我,是吗?”裴醉颇有些为难的模样,眼尾却招摇地眯了起来,宛若一只狡猾的狼。
李昀慢慢起身,一头墨发从肩上滑了下来。
他回眸浅笑,拥有着慑人心魄的美。
“家法就不必了。兄长伤势未愈,身体欠安,稍后,我会去请林将军单独给我辟一个营帐出来,今夜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醉喉结滑了一滑,作势要起身去取战盔。
“好了。”李昀忍笑说道,“别胡闹了,你好好躺下,快再睡一会儿。”
“你不在,我睡不安稳。”裴醉朝李昀伸出了手,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褪去了一丝掩饰,第一次,试图真实地坦露出眼底深藏的波澜寒潮,“...元晦,留下来,陪着我。”
李昀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眼睛瞬间便红透了。
他掩饰地别开眼,极快地揩去那滴撑不住的眼泪,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我...”李昀努力地稳着声音,朝着裴醉笑了一笑,可对上裴醉眼眸的那一刻,眼泪还是如珠子不间断地坠了下来。
心好疼。
还是好疼。
裴醉极轻地叹了口气。
“过来。”
李昀侧身坐在他身边,那双盈满水光的眸子微颤,定定地望着裴醉削瘦的面容。
裴醉抬起右手,轻轻地替他抹掉眼泪。
“今年河安的冰雹真多,要是因此谷粮歉收,你我得携手跟百姓谢罪了。”
“好。”李昀重重地扑向裴醉的肩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微微发颤,“无论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去。”
裴醉天生上挑的眉眼柔和地落了下来。
他将手轻轻覆在李昀单薄的背上,极轻地应了一声:“虽然不舍得你受苦,可我现在,已经不能没有你陪着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昀极缓慢地坐直了身体,微红微肿的眼睛弯了弯。
“教我兵法可好,裴总兵?”
“你都把我制服了,我还有什么可教你的,梁王殿下?”
李昀努力将裴醉微烫的身体扶了起来,在他的腰间垫了一个软枕,贴心地给他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后退半步,将身后堆的一摞军报搁在两人中间,对上裴醉含着浅笑的双眼。
“那...不如,你来说,我来写?”
第117章 重逢(三)
方宁端着一只巴掌大的暗灰色痰盂,站在床榻旁,眼巴巴地望着裴醉,仿佛期盼甘霖的久旱幼苗,随着风焦急地摆来摆去。
“忘归~”
“少啰嗦。”
“忘归,你就吐一个嘛。”
“吵死了。”
“忘归...”
“再聒噪就把你丢出去喂野狼。”
裴醉慢慢地搁下了手里的军情奏文,剑眉微扬,眼底一抹要杀人的笑意流光蓦地闪过,看得方宁背后一凉。
方大夫委屈地抱着痰盂后退了半步,正好撞上了挑帘入帐的李昀。
“方公子?”李昀单手撑着方宁的背,越过他的肩看向对面,眼带问询。
榻上的人慵懒地撑着额角,朝他伸出了手:“处理好了?”
“嗯,火器已经入了天字所,有熟手带着,再加上木公子和宣姑娘在旁指导,想必这战局很快便可逆转。”说着,李昀绕过方宁身侧,从一旁的木桌上拎起一壶温茶,水声淅沥倒入破旧的茶盏中,随意半抬眼眸,看见了方宁脸上复杂又委屈的表情。
“方公子,你这是...”
方宁蹭到了李昀身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殿下,我跟你说哦。以前不想让忘归吐血,他一升一升地吐;现在想让他吐点,他还一毛不拔了...”
“嘀咕什么呢?”
听得这懒洋洋的问话,方宁十分正直且不要命地挪了过去,把痰盂捧到裴醉面前,期待而真诚地说道:“忘归,心火难消,气机郁滞,伤心肝脾肺肾。你心口堵着的血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留着干什么呀,吐了得了。我都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你就吐一个嘛,好不好?”
“...方伯澜,你是属秃驴老僧的吗?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啊,我不属秃驴。周先生说了,秃驴头顶没毛,脑袋空空,他们没人欲,就没人性,是一群精神病。还是道士好,拂尘上全是毛,五脏红尘穿透,姑娘酒肉都在手。要不,你看我属神棍怎么样?”
“...”
裴醉很想撬开方宁和周明达的脑壳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砂石瓦土,才能把脑子硌成这样千奇百怪的曲折回路。
方宁浮想联翩,双眼灼灼地盯着裴醉:“对了,忘归,你最烦什么?我替你把它们找来。你看着~看着~就烦心到吐血了。”
裴醉揉着额角:“我最烦什么?你再多说几句话就差不多了。”
方大夫一点都没听出来这话里的揶揄,期待地双手抓住裴醉的右手腕,一个劲地点头:“好,你想听本草还是伤寒杂病?我从头给你念!”
裴醉求救似的眼光投向李昀,薄唇微启,无声地念了两个字。
‘救我。’
李昀难得见到裴醉被人堵到无话可说的无奈境地。
“...咳,方公子。”他从方宁手中接过了那个痰盂,十分认真地看向满脸渴望的方大夫,“若你信得过我,此事便交给我,可好?”
“殿下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方宁递了一半,又反悔了,跟痰盂缠缠绵绵地不肯撒手,“只不过忘归他每次都会把话题岔开,殿下一定要坚强,不要被他带偏,无论他亲殿下还是抱殿下,都不要...”
裴醉猛地掀了被子,作势要下地揍人,吓得方大夫赶紧松了手,抱头鼠窜,一路冲向了帐外:“最近军中伤风发热的人有点多,我去照顾伤患了!殿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裴醉半倚靠着木榻边缘,笑着骂他:“被周先生...咳咳...教得惯得不像个样子...”
李昀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了软枕上斜斜靠着。
“没事吧?”
“有事。我晕得厉害,得找个人让我抱着。”裴醉反手将李昀带入怀里,两人便在榻上以一个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
“用过膳...”李昀刚说出口,目光便落在了一旁凉透了的粥饭上,明显那人只动了几勺,他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不怎么饿。”
“那我去让人熬点汤,你多少喝一点,好吗?”
听得李昀哄孩子似的语气又挂在嘴边,裴醉想笑,却又忍住了,只点点头,用温和的目光追着李昀出帐的背影,然后落在不远处的行军沙盘上,微微蹙起了眉。
等李昀再次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裴醉这副冷然出神的样子。
“忘归...”
他极轻地唤了一声,裴醉却没有应答。那人神色冷淡,眸色很暗,眼瞳仿佛蒙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坚冰,将他眼底所有的色彩都冻了起来。
李昀心尖像是被谁揪了一下,疼得他心口一悸。
这次再见他,他总是时不时透出这样疏离漂泊的神色,就好像,尘世间所有人都沿着时光之河顺流而下,只有他一个人在时间的洪流间艰难地溯洄而上;又好像,所有人都走向了下一个春天,可他却在无数个凛冬霜寒里固执地徘徊。
李昀疾步走到塌边,连碗里的汤洒出来烫到指尖通红也恍然不知。
“忘归。”
裴醉恍惚的神色逐渐褪去,散乱的目光一点点凝在李昀紧皱的眉宇间。
他抬手接过那碗清汤,抿了一小口,温和道:“别怕,我只是在想战事,不是在想别的。”
李昀心里一松,解开肩上的狐裘,搭在他的膝盖上。
裴醉顺势握住他通红的指尖,捧在面前,垂眼认真地吹了吹,而后抬眼,笑意浅浅地挂在唇畔。
“跟我说说今日战局。”
“嗯...”李昀定了定神,不过两个呼吸,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雅致,“林总兵提及,这几日兰泞的攻势越发渐缓,想必是连日苦战,难以为继。”
“未必。阿多邦也算是赤凤营的宿敌。此人出手果断,心狠手辣,还偏偏坚毅能扛。这么多年,无数次漂亮的绝地反击,这里没人敢小瞧于他...他也确实是个人才,若非立场敌对,真想与他对饮三日。”裴醉不免扼腕而叹,“若这人生在大庆...”
李昀知道裴醉心里的焦灼。
他把手覆在裴醉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明年的武科举,陛下与太傅会亲临考场,以示皇家对武举的重视。另外,太傅想听听你对武科举的想法。”
裴醉眉峰一挑,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他果然还是猜到我假死了?”
李昀沉吟半晌,慎重说道:“恐怕是的。可,我并不知道太傅是从何而知。”
“行了,要发愁也是为兄愁,你皱什么眉?”裴醉掐了掐李昀的脸蛋,“再说,老狐...首辅大人既然这般友善地问询我对武举的意见,恐怕已经对我没什么恶意了。毕竟,我权也交了,边关也守了,他凭什么还看我不顺眼?”
李昀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睛,反问道:“是吗?”
想递台阶的裴四公子没料到,对方亲手把楼梯砸了个粉碎。他正有些好奇,想要继续开口时,怀里的人忽得转身,一双带着凉意的唇凑了过来,在他的侧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如雁过林海,温和而轻盈。
李昀看见裴醉脸上一瞬的错愕,没绷住轻声笑道:“因为我没能走上他给我铺就的坦途,却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你给我的那条崎岖小路。你说,他怎么能喜欢你?”
裴醉眼帘一展,眼底笑意很浓:“唔,他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啊,可是无辜得很。”
“嗯?”
这次轮到李昀微微怔了一下。
“李元晦走的每一步,都是凭心而行。为兄从来都不能左右你的方向,王首辅也不能。”
裴醉伸出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李昀白玉似的侧脸。
他的指尖有薄薄一层茧,留在皮肤上的触感有些粗糙,可却无端地能让人心中安定。
李昀静了一瞬,忽得双臂撑在裴醉身侧,俊秀的容颜在裴醉眼前不断放大,直到两人呼吸交缠。
“凭心而行,这话说得豪迈。可是有时我在想,被人逼着前行,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不必思考,也不必承担那些因为选择而带来的未知风险,也不必承受因为放弃而带来的痛苦。闭上双眼,捂起耳朵;丢掉真心,放弃坚持;遵从先人教诲,顺从大势所趋;被人推着走,省心,也省力气。若我按照父皇给的路走,按照太傅指的方向走,或许,我就不会受这么多折磨了。忘归,你怎么说?”
裴醉定定地望着李昀,表情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只是那乌黑的睫毛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李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醉,嘴唇紧紧地抿着,连呼吸也急促了三分,似乎提问者要比回答的人还要紧张焦灼。
李昀一直在等。
等裴忘归反驳他,不再压抑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
阔别五年后再见,裴忘归一直对父皇的事情三缄其口,从来不曾露出半点怨怼;就算太傅重伤了他,也从来没有表露出对他的憎恨;他被囚在承启高墙间的三年,风云更迭,无数祸事皆因此而起,那些无法填补的遗憾,他也只是狠狠压下,从来不曾在人前提起。
可他真的不恨吗?
他怎么可能不恨?
这些恨意与遗憾日夜锥心,他的身体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李昀暗自攥紧了床褥,目光凝在面前的人身上,半刻不敢移开,生怕错过那人一丁点的意动。
裴醉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呼吸缓缓落在李昀的耳畔,犹如帐外盘旋的长风悠悠。
那人的眼眸很平静,如同最安静的深海水渊。
李昀在他眼底看不到任何的波澜。
好像,唯有在那人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能勉强窥见他心底那滔天的悔恨不甘与痛苦。
两人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僵持许久,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李昀只能狼狈地败下阵来,长睫低垂,慢慢地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
“是这样吗。”他轻声笑了笑。
能卸下他心防的人,能看到他脆弱的人,能让他全然袒露伤痛的人,终究,不是他李昀。
就算他们亲密到同床共枕,可托付彼此生死性命,但有些事情,他却注定永远都无法触碰。
就在李昀的指尖离开裴醉衣袍的一瞬间,他的手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攥紧。
李昀小小地挣脱,反而被攥得更牢。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力道。
如一条野蛮的藤蔓,粗暴而危险,仿佛那人仅凭一只手,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他在这掌心的囚笼中,无可遁逃。
“忘归...”
“为什么,一定要问?”
裴醉压抑克制的声音微微沙哑,摩擦辗转过李昀心上,惹得他心尖微微一颤。
“我...”
李昀刚说了一个字,裴醉猛地将他雪白修长的手指扣在掌心,握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按到在床榻上。
李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握紧了裴醉略显粗糙的手掌,却在其中感受到了微微的汗湿。
“李元晦,你确定你真的能承受住我的恨意吗?”
裴醉的声音哑得厉害,胸膛亦在激烈地起伏着,仿佛在压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的双眸就这样定定地盯着李昀,仿佛从一场梦魇中逃了出来,又落入了另一场噩梦的陷阱里。
光是听着这般忍耐痛苦的声音,李昀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你不信我?”
李昀眼角的一抹红刺进裴醉的眼底,他手掌一顿,松开了钳制李昀的手,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没有不信你。”那无尽的疲累仿佛要将裴醉吞了进去,他脸色很差,嘴唇也失了血色,声音隐约地发颤,“...我只是很怕,自己失控伤了你,就像...现在这样。”
李昀垂下纤长的眼睫,双手轻轻地攥着衣袍。
裴醉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光凭着那人发白的指节和轻轻战栗的睫毛,便能看出李元晦此时的心痛与无措。
裴醉压下心中复杂而汹涌的情绪,用手背轻触李昀冰凉柔软的侧脸,却不期然,听到了令人气血翻腾的疑问。
“你恨他们,是吗?”
李昀依旧眼帘低垂,声音轻哑。
“那我呢?”
裴醉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蓦地攥紧了桌角,手背青筋已经一根根地绷了起来。
李昀缓缓抬起眼,看见裴醉咬紧的下颌,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泪意,却轻轻地将他推开,自顾自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