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霍松声说,指给林霰看,“那块石头完全将路堵死了,不将它炸掉,我们过不去。”
林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你有决定了?”
“我会在石头上炸一个洞供人行走,但车过不去。”
林霰点点头:“我去安排卸车,翰林院的学生都可以帮忙运粮。”
霍松声应了一声,牵着林霰的手,护着他往回走。
林霰手搭在霍松声身上,小心着脚下:“你不要有后顾之忧,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知道。”霍松声看他走的磕磕绊绊,干脆托着屁股将林霰抱起来。
林霰几乎是坐在霍松声胳膊肘里,手一环勾住他的脖子。
霍松声抱他才发现林霰的衣服很潮,他皱眉捻着指尖,质问一般:“你为什么不换衣服?”
林霰哑了一下:“方才一直在和旦夕说事,忘记了。”
霍松声脸色难看:“待会先把衣服换了。”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抱着他走的也很稳当,林霰很放心他,手指在霍松声脖子上很轻地刮了刮:“会痒吗?”
霍松声身上一直在痒,忙起来忘了,一停下来就非常痒。
他抓住林霰的手:“别碰,万一传染你。”
林霰说:“不会,我花生不过敏。”
霍松声冷冷看了春信一眼。
春信没接收到他的眼神,专心走路,心里还在想,怎么他家将军跟林先生讲话黏黏糊糊的。
林霰圈了霍松声一下:“还生气吗?”
霍松声被他问的脸色更加难看,冷言冷语道:“你非得现在找我不痛快?”
林霰只好闭嘴。
回到平地,霍松声把林霰放下来:“去换衣服。”
林霰点头去了,霍松声跟春信去车队后面找炸药包。
他先到空旷处试了一下,炸山不是开玩笑的,用的剂量要非常小心,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霍松声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少量多次,一点一点地试。
林霰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先将车队疏散开,以免待会炸山有落石坠落伤人,随后召集翰林院的官员和学生,与大家讲明白现在的情况,动员他们人力运粮。
学生们瞧着手无缚鸡之力,但谁也没打退堂鼓,非常积极主动地去运粮车上帮忙卸货,李为和周旦夕两名主力负责分配粮食。天气严寒,条件艰苦,这帮学生是大历百姓最看不起的那拨人,此刻全力以赴的也是他们。
林霰看着他们,一个个年轻面孔,脸冻的通红,吸着鼻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也有说不出的坚韧。
皇帝多年重文轻武,朝廷中的蛀虫占了大半,但也不能就这样一棒子打死,硬说大历没有好官。
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这些年轻的学生让林霰看到大历并非无可救药。
军队已经将巨石外的碎石清理的差不多了,霍松声脑门冒汗,将测算过的炸药撒在地上。
“将军,炸山危险,一会儿我来点火。”春信说。
霍松声瞟他一眼:“在溯望原没见你这么干脆过。”
春信真的冤枉:“溯望原将士那么多,你一声令下那么多人争着抢着,也轮不到我啊。”
“得了,边上待着去。”霍松声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有分寸。”
春信不太放心,伸手推了推石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跟老侯爷交代不了,跟漠北的兄弟也交代不了。”
霍松声凉凉一笑:“我听你这口气像是盼着我出事儿。”
“我去。”春信震惊了,“这话可伤着我了啊。”
霍松声搡他开:“少来。”
周围围了一圈都是皇家羽林,春信撞到一个,踩着人家的脚。
对方龇牙咧嘴抱着脚蹦跶:“春信将军,要不……”
春信等着他讲完。
“要不我来?”那人说,“点个火多简单的事,你们忙一天够累了,交给小的吧。”
霍松声挑起眉。
又几个人挤过来,自告奋勇地举高手:“将军,让我来吧,我家就我一个,报效祖国是我爹的遗愿。”
“我也行啊,我家就是卖炮仗的,我不比你们熟!”
“我我我!好歹是皇家羽林军,这么长脸的事儿给我做!”
霍松声笑话人家:“点个炸药就长脸啊,你们皇家羽林军怪没出息。”
那人憨憨似的摸脑袋:“嘿嘿,将军,我们不像你们上战场的,皇城里没那么多险情,确实没见过世面,这不,跟着您体验前线来了。”
霍松声问:“体验出什么来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天家不知愁,到这儿才是人间。”
霍松声戴手套的动作停了一瞬,再抬起眼,表情都严肃了许多。
黑暗里他其实不太能看清每个人的长相,但听声音,皇家羽林军的年纪应该也不大。
那人说:“长陵美好的不真实,残酷的人间才是常态。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战场上拼杀一回。”
春信提醒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死人的。”
“那也没事儿,谁不说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每个人都想当英雄,而不是皇城里的狗熊。”
霍松声乐了:“炸个山还给你们炸出优越感了。”
那人也跟着笑:“所以将军,给不给这个机会啊。”
霍松声把火折子甩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那人站了个笔挺的军姿,“我叫李志秋!”
霍松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挺用力的,说:“去吧。”
为防伤到人,炸药的引线接的很长,所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跑来霍松声身边来了,霍松声下了点火的命令之后才发现他。
霍松声扯了林霰一下,抬起手,替他挡了挡头。
虽然炸药用的不多,但爆炸声绝对不算小,因为震动,山顶上滚落了许多细小的石头,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
霍松声放开林霰,去前面看看情况,巨石被炸出一个小洞。
“还得炸不少次。”霍松声说,“继续吧,就按这个剂量来。”
羽林军接受炸山的事,霍松声去后面休息一会。
他身上痒的越来越厉害,偷偷去找符尧看了看。
符尧个老人家跟着跑来也是不容易,好在他身体好,精神也不错。他帮霍松声看了下疹子,说有条件最好泡泡热水澡,这么捂着,身上受了潮,肯定好的慢。
现在就是那没条件的时候,霍松声说:“有药么?”
符尧翻了翻药箱,给他一条软膏:“试试这个吧。”
霍松声拿着走了,冰天雪地里扯开衣领,啥也看不见,瞎往身上涂。
突然手里的药膏被人抽走,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盯着他肩头一块快要捂烂的肉。
“给我。”霍松声朝他伸手,“我自己弄。”
林霰眸色很深,眉皱得很紧。
霍松声见他不动,自顾自抓住那只药膏。
林霰没让他拿走,反而逮住了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冷眼看他:“干什么?”
林霰把他衣服提起来,捉着手腕拉霍松声上车。
霍松声不肯上:“我不上。”
林霰一把推开车门,没收劲儿,马车的木门狠狠撞在门框上:“上去,我不说第二次。”
第九十一章
霍松声被强行拉上了车,车上还有残存的暖意,林霰直接上手扒了霍松声的上衣。
霍松声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眼睛看向另一边。
林霰亲手帮他上了药,不仔细看不知道,霍松声浑身上下都是这种小红疹子,密密麻麻,叫人看了心惊。
林霰说:“你有气朝我发,别跟自己过不去。”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如果只能说这个就不要说了。”
林霰被他噎回去,脸色也不太好看。
外头时不时炸出点动静,马车都跟着晃。
霍松声耐着性子等林霰弄完,弄完了,他提起衣服就要下去。
“霍松声。”林霰捏着药膏,坐那儿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扭脸跟他对视,等了半天也没见林霰开口,他像是失望到了极点,挺悲哀地对林霰说:“让你说句话就那么难吗?我是不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一句话。”
林霰的嘴唇很轻地动了动,可霍松声没看见,他已经推开门下车去了。
镇北大将军霍松声和翰林院长林霰不和的消息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差不多山炸完了,两边队伍都知道霍松声跟林霰关系不太好。
巨石炸出一个仅一人通行的洞,大家将分好的粮食背在身上,羽林军在前开路,翰林学生挨个跟在后面。
石头对面已经有村民等着,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把官家盼来,看见人就跪地谢他们救命之恩。
霍松声走在最前面,将人拉起来,让他们带路,先去往受灾区。
后半段山路要好走一些,没有受伤的百姓自发清理路面,就是为了官家第一时间可以到达灾区。
等真到了村子,所有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连片的茅草房和木板房尽数被大雪压毁,不断落下的大雪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那一瞬间,霍松声和林霰的脸都失去了血色。
这场景像极了一望无际被大雪覆盖的溯望原。
当务之急是尽快组织救援,林霰询问村民,有没有空置的屋子可以堆放粮食。
村民说:“村上有个破庙,那里可以放粮食。”
村子里的房屋基本都是草或是木头搭的,很容易被压垮,幸存的村民全部聚集在破庙里。
大家将自己辛苦背上来的粮食存放好,留下几名学生在这里帮忙照顾村民,其余的全部跟着大部队进村营救。
霍松声到这儿之后就没怎么开过口,一声不吭拿着工具铲雪,和羽林军一起搬压在顶上的木桩。
这么恶劣的天气,人在外面待一会就冻的行动困难,被压在大雪和重物下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
天渐渐亮了,起初他们还能找到幸存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挖出。
霍松声仿佛不知疲倦,偶然一个抬头,他发现远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底下已经摆放着一排了无生气的人。
他突然感到恶心,从雪堆上跑下去,蹲在一边吐。
林霰正在统计死亡人数,抬头看了眼他,将手中纸笔交给周旦夕。
“怎么了?”林霰的手刚搭上霍松声的背,那人反应很大地躲了他一下。
“松声?”再吵架也不至于这个反应,林霰觉得霍松声状态不对,抓了下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霍松声头皮发麻,肠胃全都搅在一块。
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直在忙活,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但难受是真的。
霍松声接过林霰递来的水漱漱口,站起来吸一口凉风。
他脸色难看到和林霰有的一拼,林霰非常担心,摸了下霍松声的脸:“说话,别让我担心。”
霍松声肺腑里都是冷风,这让他身体的四面八方都在感受疼痛。他灌了两口水,用力擦着嘴巴,嘴唇被大力擦到通红。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脆弱的。”
霍松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能得到怎么样的回答,林霰习惯在他面前隐藏自己,习惯了闭口不谈,所以霍松声也习惯了自说自话。
“你知道我在溯望原找过你吗。”霍松声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林霰脸上,他眼中的痛意太明显了,横跨十年生死,肆无忌惮地闯到林霰面前,“就像现在这样……”
霍松声摊开冻红的双手:“我翻了不知道多少具冻僵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我看着曾经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既希望其中没有你,又希望有你。”
林霰浑身巨震,几乎被霍松声的话穿透了。
“我希望你活着,哪怕希望渺茫。”霍松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但我也希望能找到你,我怕你死了,溯望原那么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溯望原的路那么远,戚庭霜第一次离开霍松声的身边,如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连魂魄都无法再回去看一眼霍松声怎么办?
“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活着,能活多久。”霍松声看起来很悲伤,“你以为我承受不了你再次离开我,你错了,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我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任,我只是想大家都还在的时候,不要留下什么遗憾。你究竟懂不懂我在想什么啊,戚庭霜?”
霍松声说完,擦着林霰的肩膀走了过去。
雪又落了下来,风霜卷过,林霰觉得眼睛很酸,也很难呼吸。
十七岁的霍松声,要怎样在一次又一次撕开自己的痛楚中,去辨认一具具冷透了的尸体。一面抱有希望,一面又说服自己接受,接受心爱的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林霰始终认为,霍松声无法承受自己再一次离开的痛苦,所以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推开他,连他想听的话都不肯说。
可霍松声比他厉害,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与痛苦和解,在他遍寻不到戚庭霜的那一天,就已经懂得了拥有比失去更重要。
无法承受死亡、离别,和遗忘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是戚庭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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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声连续不断地忙了大半天,中途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没喝。
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东西,他们总能在翻出数十具尸体后,找到气息微弱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