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十万能打的兵太让人忌惮了,大历所有人都盯着漠北,也盯着霍松声。
赵渊这一石二鸟正打在霍松声头上,让他进退都是死路。
霍松声才不会认为赵珩这么好心提醒他,说道:“表哥别同我打哑谜了,你我都坦诚一点不好吗。”
赵珩随即轻笑一声:“是,我只是想说,父皇已经明摆着要放弃漠北了,松声,你没什么想法吗?”
霍松声不答反问:“表哥想让我有什么想法呢?”
“也没什么。”赵珩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杯,状似不经意问,“就是想知道,松声和漠北十万将士该如何自处。”
霍松声转着食指上的玄铁戒,这是戚家那枚,比后来打造的仿品更凉,也更重。
赵珩垂下眼,目光随之而动。
霍松声盖住戒指,笑着说:“表哥,松声和漠北的兵从始至终只听皇帝一人调遣。”
赵珩看着他:“哪怕皇帝想要你的命?”
霍松声的笑容渐渐隐去,意有所指道:“总有不想要我们命的皇帝,不是吗?”
玄铁戒磕在酒杯上,发出清脆一声。
赵珩神情一松,替霍松声斟满一杯酒:“是,松声说得对。”
第八十九章
长陵在这夜忽然下起了大雪。
第二天早朝,赵渊当堂批掉了请神节祝祷僧人的名单,诏令即刻传往全国。
退朝之后,官员们结伴离开。
宫中红墙白雪掩映,林霰红色官服外套着白色大氅,和景很相衬。
赵珩叫住他,面色冷峻:“林霰,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啊。”
林霰苍白着一张脸,问道:“下官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赵珩说:“你把赵冉放回宫,是嫌本王在朝中过得太好了是吗?”
林霰双手拢在袖中,躬身弯腰表达自己的谦卑:“王爷,名单是地方呈上来的,下官只负责送达陛下,最终要谁来,不要谁来,由陛下说了算。”
赵珩搭住林霰的手臂,脸上带着笑,远远看就像是林霰在给他行礼,赵珩将他拉起来。
林霰眉头轻皱,赵珩攥着他的骨,几乎要将他手腕折断。
“伶牙俐齿。”赵珩皮笑肉不笑,“你既然嫌命长,本王一定会帮你。”
林霰抬起头:“谢王爷美意,但您真的误解我了。”
几名官员从身边经过,赵珩笑着放开林霰,说道:“雪地湿滑,大人身子不好要当心了。”
正说着就有人脚滑摔倒。
林霰甩了甩疼痛的左手,谢过宸王,径直离开了。
小太监急匆匆往广垣宫方向跑,这场雪来的并不突然,北方已经连续下了快十天的大雪了,灾情严重。
每到饥荒雪灾,民间就容易兴起祸事流言,今年也不例外。
赵渊最忌讳这些,地方呈上来的救灾折子堆积成山,他将河长明喊到身边,央求他为自己算卦。
河长明连算三卦,卦象都不太好。
赵渊问:“那怎么办?”
河长明说:“灾祸横行,不宜兴祀。”
赵渊抚着胡子沉默半晌,下令说:“请神节先放一放,将林霰喊来。”
大历这个冬天不太好过,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连长陵都没有幸免。
人在天灾面前很渺小,赵渊找来林霰,让他负责处理以长陵为中心周边几座城镇的灾情。
这种时候官员要亲自上阵,皇家要出人,也要出力,军队什么的都要下场。
赵渊想到霍松声:“正好松声这段时间清闲,给他找点事情做。”
长陵里的那些官员懒散惯了,在皇帝的庇护下,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贪图享受,不知民间疾苦,真遇上灾情了一个二个都是缩头乌龟,推三阻四,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痛,就是不肯去帮忙。
真正不舒服的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长陵下面的佰侨乡受灾严重,林霰马不停蹄带人往那边赶。
翰林那帮学生全出动了,有的骑着马,马匹不够的便徒步。
林霰跟周旦夕和李为坐在车里,三人人手一本奏章,正在看佰侨乡呈上来的灾情书。
奏章垒在一起还挺高的,林霰看东西很快,抓住重点就换下一本,已经差不多将情况了解清楚。
佰侨乡位于长陵北面,山多人多,受长陵的经济辐射很小,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昨夜一场暴风雪,许多百姓自建的住房被大雪压垮,有人被埋,而且山上堆积的大雪压断了山石,将来去的路全部堵死,救灾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只能等死。
大雪封山封路,运粮车跟在队伍最后面,走得太慢了。
林霰在车内坐的心焦,跳下车,未在雪地里走几步靴子便湿了。
李为担忧地望着前路:“这个速度,我们明天都不一定能到佰侨乡。”
“我们盐还够吗。”林霰走前向朝廷要了两车盐,这雪下个不停,还在往上积,路那么远,朝廷往下救灾盐必不可少,能匀出来两车给他已是不易。
“只剩半车了,我们连三分之一的路都没走到。”周旦夕刚刚清点过。
林霰说:“盐不够就自己铲,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今天夜里必须要到佰侨。”
林霰不坐车了,单手拿着锹,在队伍最前面帮着一起开道,清理出来一些放行一段,仍然走得缓慢。
符尘不让他动手,急的团团转:“先生,你别添乱了,去车上坐着。”
学生们都在劝说,林霰摆摆手:“别管我。”
他固执起来没人说得动,林霰闷在毛领里面咳嗽,嗓子眼儿都是血腥气。
朝廷派来的军队大概午后终于追上了他们,带队的是霍松声。
霍松声穿着重甲,坐在马上,头发被白雪覆了一层,他四下里看了一圈,抓了个人问:“你们大人呢?”
林霰在前面忙活,霍松声看了眼还是没看见人。
赵渊借了支皇家羽林军给霍松声,让他随意使唤。
霍松声命人下马,拿工具的拿工具,训练有素的军人确实比书生有力,铲雪道霍松声太有经验了,溯望原的冬天无法避免要下大雪,都是霍松声亲自带人开的道。
春信也跟着一块来了,有他们在,翰林院的文官们都放了心。
林霰听到队伍后面的动静,架着铁锹直起身,正看见霍松声朝他走过来。
俩人昨天不欢而散,今天在这种场合见面,许多话都不方便说。
霍松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截过他手里的锹:“你上车等着吧。”
林霰状态不好,他最怕冷,昨天还发了烧,手也痛,根本不能在底下受冻。
他咳嗽两声,在外面待久了声音嘶哑:“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皱着眉:“八百。”
这个人数算多了,林霰点点头:“佰侨乡受灾百姓至少有三千人,山道被落石堵住了,运粮车进不去。”
“先清理山道吧,实在不行我们人力运上去,不会让物资到不了前线。”霍松声说。
林霰稍微安心一点。
一部分士兵从后面追上来,麻利开始干活,霍松声也弯下腰,用力一铲,开辟一点道路。
霍松声拍拍林霰的腿:“让让。”
林霰往旁边站了一步:“你……”
“我干活了。”
霍松声被飞起的雪花呛了一嗓子,偏头躲了躲。
林霰发现他露在外面的一截儿脖子很红,非常红。
“松声,”林霰把他拽起来,“你脖子怎么了?”
林霰看清了,霍松声脖子上起了一片红疹子,他一路骑马过来受了风,还有的地方充了血,看起来很吓人。
霍松声挡住他要碰的手:“你别碰。”
林霰堪堪止住:“怎么弄的?”
“过敏了吧。”霍松声歪头蹭了一下,“没事,你上车去吧,别在这添乱。”
林霰抿住唇,停顿一会才说:“符尧也来了,晚点让他帮你看看。”
霍松声专心铲雪去了,不跟他讲话。
林霰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开了。
春信在后面指挥着,一转身差点撞上林霰:“哎,先生,当心!”
林霰身上脏兮兮的,有雪有泥,但气质出尘,人堆里站着依然出挑。
来往的士兵都抬头看他,春信砸两下铁锹:“干你们的活,瞎瞄什么!”
林霰将春信拉到一边:“春信,松声的脖子是怎么弄的?”
春信还当林霰要说什么:“那个啊,他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吃花生吃的,过敏。”
满江货船上,林霰曾听霍松声提起过自己现在花生过敏。
林霰说:“他看起来挺严重的,请过大夫了吗?”
“没事儿,两三天就消下去了,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痒,昨天晚上给他抹了药了。”
林霰面色发沉,霍松声跑出去喝酒也是因为他,明知自己过敏还吃花生是故意找罪受,多半也是因为他。
林霰回到车上,四肢冻的麻木,坐了好一会儿才缓和。
周旦夕拿来奏章跟他讨论,问他灾民该如何安置。
林霰打起精神:“等到了佰侨乡之后,我们要分一部分人解救受困灾民,还要一部分人组织灾民安顿。特殊时期,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以保证灾民生命安全为首,先考虑内部收纳,先将受灾民众安置在情况好一些的百姓家里,再搭建临时避难所,确保人人都有容身之处。对于受伤灾民,采取就地医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往外运人,雪还在下,过了一天路上不知是什么情况,留在原地救治是最稳妥的方法。”
周旦夕一一记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绝不可掉以轻心。”林霰说,“若有大批人员伤亡,一定要及时处理,我们要杜绝疫情发生。”
林霰的担心不无道理,周旦夕高中后一直待在翰林,这是第一次下乡救灾,听得多看得多,记得也多。
周旦夕合上奏章:“大人,受教了。”
有军队坐镇,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上许多。
按照林霰的计划,他们在深夜到达佰侨乡。
李为探路回来:“大人,我们要上山了。”
雪地山路难行,他们要尽可能卸重,确保运粮车通行。
林霰手中的纸灯笼随风乱摆,他找到霍松声,从身上摸出一块糕点给他。
霍松声咬下手套,修长手指被雪水泡的红肿破皮,看上去就很痛。
林霰递一副干净手套给他:“你休息一会。”
霍松声走到一旁,靠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吃东西:“你今天喝药了吗?”
“喝了。”林霰没有闲着,返回车上将自己的水囊取来。
霍松声拧开灌了两口,估算进度:“待会我去前面看看情况,如果不行,我让人炸山。”
炸山是最坏最坏的打算,因为山上不仅有雪,还有石头,随意炸山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霰相信他的判断:“你尽管做,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他是这次行动的主要官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林霰负责。
霍松声扯动嘴角:“我做的决定为什么要你承担后果?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着,你管好自己的人。”
这话说着还带了情绪,林霰想和霍松声谈谈,于是说:“松声,我们聊一下。”
霍松声吃饱喝足,将水囊还给林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救人要紧。”
第九十章
霍松声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林霰在原地站了许久。
上山的路堵死了,路面上积雪很深,军队光清理这个就清到了下半夜。
大家都很累了,霍松声命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带着春信在前面勘察。
眼前的路上有大小不一很多碎石,这些想要清理干净是时间问题,不算难,要命的是再往上一段路,完全被横断的石头堵死了。
霍松声和春信攀着石头爬过去,春信看着眼前的景象:“无解,不炸山不可能。”
霍松声环视周围,这座山上石头太多了,炸山一定会导致上面的石块松动,到时更多石头掉下来,路会堵得更死,可这是上山唯一的路,不炸山根本过不去。
“如果只炸一个小洞呢。”霍松声权衡道,“这块石头炸了,会有更多石头掉下来,山上的人等着救命,我们没有时间耗在这。”
“炸一个洞可供人通行,听上去可以,但用多少炸药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你能把握好量,洞能走人不能走车,运粮车怎么上去?”
“我们人多,可以人运上去。”
“主子,大家开了一天路已经很累了,那么多粮食和物资,你让人运上去?”
“不行吗。”霍松声反问道,“我们在溯望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你也说了那是溯望原,漠北的兵能和皇城的兵比吗?”春信觉得不可能,“这群家养的兵能坚持到现在我都谢天谢地了,让他们运粮食,三两步就给干趴下。”
霍松声面色沉着,思索片刻就下了决定:“军人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我管他哪里的兵,只要不咽气就得给我上。”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艰难踩着石头往他这边走。
“你来做什么。”霍松声啧着嘴,几步走回去,一用力几乎是用提的将林霰提到自己身边,“这里很危险,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林霰好像没听见他的数落,问道:“怎么样?不炸山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