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这十年待在漠北,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漠北环境特殊,大片荒漠致使此地无法进行大规模农耕,朝廷每季要调动全国粮仓向漠北运一次粮,如此才能勉强保证漠北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这还是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
近十年霍松声趁战闲时带人开垦了不少荒地,就这样也只是比从前好过一点,何况是条件更差的十年前。如果发生战争,粮草消耗更快,若无及时补给,无异于将自己的兵将往死路上逼。
霍松声低头抿一口热茶:“你们弹琴的时候。”
了渡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又续上一杯:“怎么那时没进来?”
“听得尽兴,不想打扰。”
了渡指了指林霰:“你们见过吗?”
“见过。”霍松声说,“林先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宸王的座上宾,此次西海战乱也多亏了他。”
了渡面露疑问:“宸王?”
“想来先生早有打算,宸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靶子。”霍松声说。
了渡抬起眼:“林先生早有打算,听起来松声却是临时起意?”
霍松声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实是,回南林路上经过梅州,便想来见见表哥。”
“见我,然后呢?”
霍松声缓缓说道:“然后问问表哥,肯不肯随松声下山。”
“所以你们……”
霍松声隔着冰冷稀疏的树影,用视线圈住林霰:“我与先生所求相同,先生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林霰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松声皱起眉:“小院风大,先生身体不好还是进屋说吧。”
林霰渐渐止住,声音嘶哑着对了渡说道:“殿下,我与将军相识一场,有过误会和龃龉,于珉州放下成见,约定好暂时结盟。”
了渡点点头:“松声,你也知道林先生是靖北军旧人吗?”
霍松声闻言并未立即答话。
林霰咳嗽几声:“殿下,将军他……”
霍松声这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知道。”
林霰陡然怔住。
霍松声继续说:“不过当年之事未听先生提过,终是松声不够可靠。”
林霰这次再咳嗽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霍松声沉住一口气,阴冷着面容站起来,到林霰身旁,拽着胳膊将他提起。
林霰此时已撑到极致,起身后用力甩了甩头。
霍松声摸他的脸,问符尘:“他烧了几天了?”
符尘老实回答:“那日受伤便一直没好过,吃了药也不见好。”
林霰斜眼看向符尘,虽然无力,但威吓仍在。
符尘立即禁声。
“你瞪他做什么?”霍松声嗓子眼发紧,“那日你说要走,我就不该放你。”
说完抄腿一抱,将了渡符尘抛于身后,进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表哥,屋子借用一下。”
寺院苦寒,房中没有地龙,床褥都是薄薄一片。
霍松声关门关窗,柜中翻找出几床被絮,叠放着盖在林霰身上。
了渡随即跟进来:“寺中有僧人医术高超,我请他来替先生瞧一瞧。”
霍松声道声“多谢”。
林霰的情况符尘最清楚,他随了渡一起去请人,路上还可以交待林霰病情。
樊笼小筑很快安静下来,林霰昏昏欲睡,又强撑一口气不肯闭眼。
霍松声在屋内翻找半天找出一口带盖儿的钵,将里面灌满热水封好盖,塞进被子底下,给林霰暖脚。
他放东西的时候顺手在林霰脚上摸了一把,冰凉的,林霰条件反射地缩起腿,被霍松声攥住脚踝拖回来。
霍松声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警告:“不准躲。”
林霰头痛欲裂,有些事情超乎他的预料,正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霍松声重新打了水,拧了热帕子给林霰擦脸,那张脸快被汗浸湿了。
林霰抬起手:“我自己……”
霍松声再次重申:“你再躲,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霍松声替林霰细细擦了脸,眸光瞥见他的手,俩只手都裹了纱布,一只快废了,一只现在没废但看起来也不远了。
“我在外面听到琴声,”霍松声捧起林霰的左手,“谁教你这样弹琴的,不要命么?”
林霰的琴是小时候在侯府学的,那时他不喜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先生骂过很多次。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便接着说:“你知我为何找来回澜寺?回南林途中路过是其次,真话是我猜到赵冉才是你的目标。”
霍松声在图岛待了四、五天,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林霰的想法,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其实到这一步,林霰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他明面上是赵渊的马前卒,替他上前线,做分权的棋子制衡赵珩。背地里是赵珩的入幕之宾,为他出谋划策,夺取皇位。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赵渊昏庸,赵珩无能,林霰要择的主另有其人。
赵冉自幼聪敏贤德,勤勉忠义,上过战场,体恤百姓,眼中无尊贵卑贱,但有民生安乐。不得不说,他是长陵城中最适合继承大统之人。
霍松声猜到林霰选的人是赵冉,但赵冉离宫多年,自打上了回岚山就再没下来过。请见之人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波,赵冉一一婉拒,无论对方拿出什么条件皆不为所动。
霍松声知道林霰会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他担心等林霰来的时候,赵冉将他拒之门外。南林路远,回岚山峰高雪深,那人身子骨那么差,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于是他自作聪明跑这一遭,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并想好了话术,怎样合理的暗示赵冉,让他答应林霰的请求。
只是霍松声没想到,林霰对他的讳莫如深,在赵冉这里竟然成了掐头去尾的和盘托出。
他生气,不想和林霰讲半个字,却无法不心疼。
因为十年前的大雪带走了那么多人,也带走了霍松声一半的心跳。
从那天起,霍松声将自己活成了戚庭霜。
放下挥毫,拿起长剑,离开温居,奔赴边塞,他落了一半的心跳在大雪里,所以要替消失的人活下去。
所以霍松声爱他所爱,痛他所痛,对他身上的屈辱和那些无法释怀的仇恨感同身受。
家仇未报,国耻未雪。
十万条战士的性命压在林霰身上,今天也同样压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那样懂他,如何再能开口诘问关乎个人的种种。
霍松声似乎已经不在乎林霰是否会回应他,也不在乎林霰此刻的想法,只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要杀谁,要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林霰在静默中将眉头皱成了山川。
“仇我会自己报,人我也会自己杀,血债我会亲眼看到它偿还干净,在那之前我不会死。”林霰说,“将军,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所有人唯独不需要我,放心,我也不在乎你需不需要。”霍松声笑容冷冷地,不容置喙地通知林霰,“你睡一觉,睡醒后把事情和赵冉说完,明日一早我带你回家,见我爹。”
第七十一章
林霰瞳孔震动,苍白脸上难掩荒谬:“将军回家是见父母,我为何要去?”
“我和你提过,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霍松声说。
林霰咳嗽着,喘息又快又急:“你可知聆语楼是什么地方?若火蛇草这般好找,还会等到今日?”
聆语楼能人异士甚多,眼线更是遍布大历,这些年但凡有一点线索,林霰的身体也不至于拖到今天这种地步。
霍松声面部冷硬,像是咬了下牙:“我会自己去找,上天入地,我都会给你找到。”
林霰听完竟笑起来,他那副寡淡长相,笑时便显出温和,此刻却有十足讽刺。他用言语戳刺霍松声,凉薄道:“只怕将军有心找,我没命等。”
霍松声被林霰一句话激的双目赤红:“那我们便试试看。”
说完,霍松声夺门而出。
他一把将门摔上,门梁顶上悬着摇铃,被动静震得叮当作响。
簌簌的雪落下来,薄薄一层正洒在霍松声脚尖前面。
霍松声盯着那片雪,觉得自己并没有活过来,甚至更痛了。
他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抓了一把雪拢在手里,碎雪受力挤压成冰坨坨,滑得几乎捉不住。
了渡带人回来时,霍松声仍保持着动作没动。
那点冰很快在他手里化了,变成了水。
符尘是跑进来的,看向紧闭的门扉:“先生睡了?”
霍松声模棱两可地答:“应该吧。”
洄澜寺内有一处百草园,园内有位百岁老僧,法号了无。
了无在回岚山很是出名,据说从小被庙里的僧人收养,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他精通医术,为了感喟当年洄澜寺的收养之恩,连续几十年为回岚山的百姓看病,直到过了百岁,上山下山不再得力,才宣布金盆洗手,颐养天年。
百岁老人的腿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了无步伐稳健,看样貌也不似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穿着灰色僧衣,脖子上挂着通明珠串,听完符尘的描述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套银针。
了渡介绍道:“松声,这位是了无师叔。”
霍松声礼数周全,尊称一声“大师”。
了无话不多说,推门来到房中。
林霰已经陷入昏睡,但并不安稳,眉心紧紧揪着。
了无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有搭,便直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恐怕时日无多了。”
符尘脚一软,被霍松声一把扥住。
霍松声提着符尘站好,然后说:“大师,烦请您再仔细看看。”
了无坐去床边,林霰的手露出被子,了无搭上去,静心凝神把了片刻,说道:“寒毒太重,拖得太久,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往后过一天算一天吧。”
霍松声心尖刺痛:“大师,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话也毫不委婉。
“没有。”了无说,“你们谁随我去百草园拿药,他这病时时刻刻磨着人,身子怕是没有爽快时候,我开的药也只能缓解一二。若是真心为他好,不如早些送他往生极乐,也免去日夜痛苦。”
符尘无法接受,像头受伤暴躁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喊:“你这秃驴安的什么心?不会治别治,咒人往生算什么得道高僧!”
了无一把年纪,心性早已超脱,毫不介意这些恶言恶语:“阿弥陀佛,生死有命,早晚罢了。”
霍松声按住符尘不让他闹,冷静问道:“如果有火蛇草呢?能不能治他的寒毒?”
了无顿了一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若有火蛇草兴许有五成希望,不过此物珍稀难找,施主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霍松声不久前才听过一遍,仿佛已经免疫,只是问:“他还能等多久。”
了无说:“若无烦恼忧愁,满打满算一年时间。”
霍松声点点头。
了渡出门送人,符尘抹了抹眼泪,在霍松声旁边啜泣。
霍松声看他一眼:“几岁了,哭什么?”
符尘哽咽道:“不是你的先生,你自然不会难受。”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走,轻言轻语:“类似的话,你听过多少次?”
符尘无法给出确切数字,崩溃道:“我不知道。”
霍松声转身摸了摸符尘的头:“小子,坚强点,别放弃。”
“我没有。”符尘揉揉眼睛,“我才不会放弃,符山上每一个人都不会放弃。”
“嗯。”霍松声拍了下符尘,“去找大师拿药,好好说话。”
符尘应声去了,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林霰一眼。
他看见霍松声怔然站在那里,总是骄傲昂着的头颓丧地低垂着,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房门轻轻合上。
霍松声站立许久才矮下身去,他一点点的蹲倒在床头,用手轻抚林霰的额头,像在珉州那天晚上,他趴在林霰身边做的一样。
“我也不会放弃。”霍松声极小声地同他低语,“我们都别放弃,好不好啊。”
林霰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的事太多了,身体也不舒服,无法进入深眠。
霍松声一直没走,在房中守着,见林霰醒了便从桌上挪到床边。
林霰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霍松声扶他坐起来,“符尘在煎药,应该快好了。”
林霰低咳几声,问道:“赵冉呢?”
“今日寺中讲经,他听课去了。”
林霰又问:“何时回?”
“几时都不急在这一时。”霍松声只道,“你先顾好自己。”
快到晌午,山顶云雾散了些,有淡淡的光透进来,房顶上的雪微微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不停。
霍松声摸了下林霰的脸,试了下温度就拿开:“中午想吃什么。”
林霰将身上被子都推下去:“没胃口。”
“生病就要吃饭,你太瘦了。”霍松声说,“外面出太阳了,要出去晒晒吗?”
霍松声似乎完全忘掉之前的不快,对林霰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林霰提起靴子,单手穿鞋不太方便,霍松声见了便半跪在下来,一掌握住林霰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帮他整理着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