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如今靖北军归谁所管,两枚虎符现世,来日靖北十万兵马听谁号令,你,还是霍松声?”
山寺钟声轰然响起,一片惊鸦掠过。
萧索寒风中,林霰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道——
“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从今往后,世上只会有一枚玄铁虎符。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溯望原十万兵马,皆听霍将军号令。”
了渡眼睫颤动,缠于手掌的念珠轻轻擦碰在了一起。
“所以阁下今日见我,凭何身份?”
“看殿下想做盟友,还是君臣。”
“阁下病入膏肓,怕是做不了君臣。”
林霰十分应景的轻咳几声,旋即展眉一笑:“那就走完这一段,送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林霰伸出左手:“殿下,要赌吗?”
“贫僧戒赌已久。”了渡垂下眼,“但我要赢。”
了渡用缠绕念珠的手拍在了林霰手上。
第六十九章
林霰将文书取出来,轻放在桌上,推至了渡面前。
了渡疑惑地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林霰说:“殿下打开看看。”
了渡依言翻开,往下一扫,正色起来:“这是海上运粮记录?大历十九年……十年前,怎么还有回文?”
林霰身上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外冒,全身筋骨发酸,面上却丝毫不显:“近日西海海寇猖獗,我奉皇上之命前往督战,这是在海寇据点找到的。”
“西海与回讫相隔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这个?”了渡指了指中间那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霰说:“知道。”
他将文书凑近一些,眯起眼睛看了看,像是在分辨字迹,然后他轻声将那行回语读了出来。
读完说:“它的意思是: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了渡瞳孔骤缩,谁都知道,大历十九年冬,靖北军大战回讫,战败那天下着大雪,是腊月十九。
“怎么回事?这上面所言是真是假?”当年之事无人清楚内情,了渡急于向林霰求证。
大历的航运发展于近年,过去朝廷给征战地运输粮草基本都是走的陆地,战地多在边陲,每次运送粮草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路远,粮草在路途中损毁的几率太大,一次运粮少说要几个月的世间,送一百石,运粮队的人要吃掉四十石,再加上途中损坏的,等东西送到战场,真正给将士们的是少之又少。
特别是漠北,它位于大历西北部,地质原因几乎无法种出粮食,最近的城镇也相距甚远,靖北军十万人驻守溯望原,全靠附近州府运送物资粮食,缺粮少米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当年戚时靖曾直言上奏皇上,说只要保证粮食供应不绝,靖北军可在三年内将回讫赶回老家。
只可惜粮食问题一直从戚时靖延续到了霍松声身上,至今都得不到有效解决。
了渡记得非常清楚,在朝廷对于溯望原之战的有关记载中,只有一次粮草补给,是那年赵渊松口放戚庭霜去漠北时,让他带过去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次运粮。
朝廷掌握天下粮仓,一切粮食调拨必须经由皇帝,加盖玉玺,才算生效。溯望原驻扎十万大军,粮草消耗不是小数,仅靠漠北几座小城无力供应,这种粮食调度一定是大规模的,负责人见不着圣旨绝不会放粮,想要造假非常困难。所以朝廷只记了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且运送粮草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通报朝廷。这并非一人所能遮掩,上上下下几百上千个人需要从中周旋,还涉及到南北调粮,装载运输都需要人手和钱财,想要瞒的密不透风难如登天。”
林霰苍白的唇微微挑起,说道:“可若是封口的指令来自上面呢?”
了渡瞳孔骤缩:“你是说……”
首先从文书的真实性上来说,如果上面所述内容并不存在,东厂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霍松声手上抢东西。可如果文书上写的是真的,说明十年前真的有一批粮食途经水路,送往溯望原,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年戚时靖率军驻扎漠北,与回讫日夜作战,每每军报传回长陵,皆是形势大好。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胜,回讫必歼。
然而溯望原与内陆隔着崇山峻岭,一道漠阳关几乎将其与中原割裂。一封封发给长陵的信件,究竟是求援,还是报捷,无从得知,只是若有人有心要瞒,太容易了。
五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调动十个城池的粮仓,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传出一点风声,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步,又是谁有这个权力堵住悠悠之口?
了渡后心漫过一层冰冷的湿汗,他摇头道:“大费周章瞒住天下人去送一批粮食,图的什么?这道理说不通。”
“是啊,说不通。”林霰不知何时将玄铁戒攥在了手心里,他无意识转着戒指,戒指上的纹路将他的手指硌的生疼,“可说不通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了渡浑身发寒,忽然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五百万石粮食,比预计送达时间早了三天。”
了渡紧张地嘴唇都在颤抖:“送到了?”
“到了。”林霰眼前渐渐失焦,模糊的光景中,听见来自前线的声音——
“粮食到了!粮食到了!快来人运粮,三十多箱,多叫几个兄弟来!”
“将军,这次朝廷送粮也太干脆了,从海上来,真快!日后若是打通这条航道,从长陵到漠北,说不定只要三个月!咱们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老王爷听说粮食到了高兴坏了,正骑马过来呢,说兄弟们这些日子受罪了,今晚杀几只羊补补身子!”
戚庭霜背靠着羊圈的木头围栏,脚一蹬坐上去,嘴里咬着根发黄的干草,笑脸盈盈地看将士们一箱箱的往营地搬粮食。
戚庭晔从远处走来,拽掉他叼着的草,将人从围栏上赶下来:“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啊。”戚庭霜不高兴地吊着眼睛,“我小时候可没人教我怎么站怎么坐。”
戚庭霜从小养在南林侯府,不在父母兄长身边,故意讲这个气戚庭晔的,戚庭晔也不接这茬:“南林侯府还能不教你规矩?我回去得找霍伯伯喝点酒,聊聊天。”
“你喝啥酒啊,那点酒量,霍松声你都喝不过。”戚庭霜吐槽着,拿手搓了搓脸。
漠北正是最冷的时候,戚庭霜头一回在这儿过冬,不习惯,双手和耳朵都生了冻疮,脸从早到晚都是硬的。
戚庭晔皱着眉头:“你这手,丑成猪蹄了。”
“你还是我大哥吗?怎么不见你心疼我啊,不问问我疼不疼,啊?”
“戚家的男人没这么矫情的,南林侯府给你养歪了。”
戚庭晔说的无情,却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戚庭霜。
戚庭霜接住:“什么啊?”
戚庭晔忍不住笑:“擦你小猪蹄的。”
戚庭霜这时才会展露一点少年人的稚气,他忽的跳上戚庭晔的后背:“哥,你背我一截。”
戚庭晔背着他:“你多大了?”
戚庭霜振振有词:“多大都能背啊,我天天背霍松声。”
戚庭晔又皱着眉头:“我只背过你嫂子。”
戚庭霜张张嘴,没回这句,说起别的:“哥,有了这批粮食,咱们很快就能把回讫打回老家吗?”
戚庭晔保守估计:“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开春。”
兄弟俩一个背着一个往帐子方向走,戚庭霜神采奕奕地说:“明年春天溯望原就太平了。”
戚庭晔回头看看:“干嘛啊,这么兴奋。胜不骄,败不馁,先生没教你吗?”
谁知身上那小子压根不是为这事儿兴奋:“我是想等松声来,可以带他跑马。”
戚庭晔停住脚步:“松声松声,小子,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霍家那小皮精?”
“我跟松声约定好了,等他来溯望原,我们要比谁的马跑得快。”
戚庭晔无语地摇头:“幼稚。”
“你和阿姐跑马时就不幼稚啦?”戚庭霜从小听侯府老人聊他哥和赵韵书的八卦,“阿姐十七岁,你向她求亲的时候,不就是在马背上吗?”
戚庭晔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叹气道:“哎,想我媳妇儿了。”
“哎。”戚庭霜也叹一口气,“再坚持坚持,明年让阿姐和松声一起来,路上还能做个伴。”
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打完仗要做什么,畅想着明年春天溯望原哪里的风景好看,等阿姐和霍松声来了,要带他们去哪里跑马。
马蹄声哒哒而来,林雪吟和戚时靖扬鞭策马,停在儿子面前。
林雪吟还穿着轻甲,潇洒坐于马上,笑话小儿子:“庭霜,过几日便满十八岁了,怎么还要哥哥背?”
戚时靖面目威严,一脸嫌弃看着戚庭霜:“赶紧下来,我靖北少将军的脸面叫你丢尽了。”
戚庭霜在父母面前尽显孩子心性,赖在戚庭晔身上:“我不,我腿酸,走不动。”
戚庭晔深有感触:“这撒娇的功夫多半也是和松声学的。”
林雪吟笑得爽朗,调转马头:“我去看看送来的粮食。”
戚时靖紧随其后。
戚庭霜看着父母的背影,蹭蹭他哥:“大哥,打完仗,我能留在溯望原吗?”
这问题戚庭晔无法回答,戚庭霜被留在长陵多年,是牵制戚时靖的绳,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戚庭晔说:“你不回去啊,那你的松声怎么办?”
“让他来啊,他整日吵闹,说要来给老爹当军师。”
戚庭晔觉得忒不靠谱:“他别给我指挥到敌人那儿去了。”
戚庭霜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止息,几名兵将行色匆匆的从身边跑过。
戚庭霜眉目一沉,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从戚庭晔身上跳下来,兄弟二人步伐一致,很快走到运粮车附近。
戚时靖和林雪吟面色凝重,正指挥士兵将箱子全部打开。
“爹,出什么事了?”戚庭晔问道。
戚时靖没有说话。
戚庭霜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一箱打开,又一箱打开,面前的一排全部掀了盖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来自朝廷的救命的粮食,伸手抓了一把。
浓浓的霉味顺着他生了疮的手指钻进肉里。
林霰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太臭了,让他想到便恶心。
林霰脸色一变,突然站起来,跑到一边止不住地吐。
樊笼小筑门口种着低低矮矮的灌木,也有叫不上名字的花。
林霰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黑色长靴,上面绣着浅灰色的松针。
他心头一跳,顺着腿看上去,发现霍松声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第七十章
林霰罕见地愣住了,他单手撑着墙,佝偻的姿态显得很狼狈。
他好几次病的快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只要是有意识的状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将自己挺的又板又正,像是打不折的铁。
可霍松声面前这个林霰,直不起腰,肩背都瑟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林霰几乎是在霍松声向他伸手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偏开脸,仓惶地躲避着霍松声看过来的每一眼。
其实林霰没吐出什么东西,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上山前吃了几个果子。他干呕了半天,脸色褪去几层,喉间是撕裂的血腥味。
符尘在后面扶着林霰,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先生,你怎么样?”
林霰摇摇头:“我没事。”
守山的小和尚默默探出脑袋,对了渡说:“师兄,我见他也有玄铁戒,以为是一起的……”
霍松声的目光尖锐起来,有那么一个片刻,他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可到最后,依然什么话都没说。
了渡道:“是认识的人,你先去忙吧。”
小和尚念了一句佛语,悄然退下了。
了渡喊道:“松声,许久不见。”
霍松声直到这时才将眼睛从林霰身上移开,他越过林霰,提步走入樊笼小筑:“表哥,松声不请自来,打搅表哥修行,还望见谅。”
桌上用新雪烹好了茶,了渡微笑着:“既然来了,便留下喝杯茶吧。”
霍松声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走,他到桌边坐下,正是刚才林霰坐的位置。
了渡看向林霰:“阁下身体状况堪忧,可要休息?”
林霰说:“不用。”
然后在符尘的搀扶下坐去了另一边。
林霰口中苦涩,腹内翻搅,身上持续不断地发着冷汗,没走两步便耗光力气,坐下后半晌无力言语。
霍松声主动说道:“算下来,我与表哥已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霍松声回溯望原,赵冉来回岚山,俩人同路一段,半途分手,也算得上互相送别。
霍松声早有耳闻赵冉出家后谢绝山外来客,原以为今日贸然来访会吃闭门羹,没想到被轻易放行。
了渡问:“几时到的?”
霍松声与林霰前后脚到达,否则不会被守山和尚误以为是同行者。他来到樊笼小筑时,林霰正在和了渡弹琴,琴音如缕不绝,从悲怆到愤慨,再到最后铁骨铿锵,全被他听在耳朵里。
林霰说起靖北军旧事时,霍松声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五百石霉变的粮食送抵前线,十万将士满心欢喜的打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