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
可是那天,霍松声的声音里再也没有笑意。
他跪在雪地里哭喊,哭到嗓子嘶哑,血腥味充斥喉头。
铜镜碎片被他丢了,霍松声狼狈的驻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是被整个世间抛弃了。
“戚桐语……”霍松声喃喃自语,“我真的生气了。”
但那个总是会笑着哄他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中,化作茫茫雪粒,融入晨霜山雾。
雪又落了下来。
霍松声双手上的皮肤被长时间的低温冻坏了,他明明感知不到疼痛,却清晰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手,近乎无声地对空气说——
“戚庭霜,我疼死了。”
·
“将军?将军!”
霍松声猛地回神。
谢逸紧张地问:“将军是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吗?”
霍松声滞涩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一下,嗓子发干。
谢逸顾不上那么多了,摇着霍松声的肩膀:“你说啊!”
“没了……”霍松声舔了下干涩的唇,“被我……扔了……”
火蛇草珍稀,其性属火,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因色泽红艳,外型像蛇而得名。
霍松声并不知晓火蛇草作为药物的功效,他知道的是,若将火蛇草碾碎溶于水中,在淬炼兵器时浇灌进去,可使兵器更加坚硬。当然,若是用它铸造护身铜镜,亦比其他防身用具来的结实。
他家里刚巧有一面以火蛇草为引铸就的铜镜,那是霍城的宝贝,后来被霍松声拿去借花献佛,送给了戚庭霜。
铜镜碎在了十年前,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牢固不破。
一支箭刺穿了铜镜,也刺穿了霍松声的心。
他将铜镜碎片永远留在了溯望原的大雪中。
如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永远封存在霍松声的记忆里。
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十三章
林霰从药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说不出话。
他每进一次药炉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大损伤,这种治疗等同于透支将来成全现在,林霰从做出这个选择开始便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林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看见一道影子。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不知在看什么。
林霰对着他怔然片刻,霍松声感应到一般,慢慢转过了头。
此时山顶风光正好,投在林霰苍白的脸上,将他深灰色的瞳孔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这让林霰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灼热。
“醒了?”霍松声走过来,“醒了怎么不出声。”
林霰撑起身,伏在床沿边。他的右手重新包扎上药,被符尧用夹板固定住,不许他再乱动:“将军。”
霍松声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躺好。”
他按着林霰的肩膀将人按回床上,林霰的视线转移到置于肩上的手,他轻握住:“上药了吗?”
霍松声驾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手指关节冻干开裂,留下些细小的伤口。大将军小时候很金贵,伤了痛了都要扯着嗓子嗷嗷叫唤,引得一帮人围着他转,长大反倒粗枝大叶起来。他将手抽出,不太在意地说:“你再多睡几个时辰伤口便好了,担心你自己吧。”
林霰自己倒没什么担心,他的身子已经成这样,再坏不过是死。
霍松声坐在床边:“饿吗,我把符尘叫来?”
林霰摇了摇头,他的精神比睡觉前要好上一点,虽然身体无力,说话声也提不上去,但起码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那喝口水?”
霍松声不太会照顾人,只知道渴了饿了。他与林霰相识时间不长,算不上了解,更不知他的喜好。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去给他倒水,茶壶里的水是新添的,还烫着,霍松声端给林霰时手贴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
“不烫了,喝吧。”
他看林霰喝水,小口小口地喝,苍白的嘴唇被水润泽后显出一点颜色。
霍松声挪开眼:“你留我是有话要说么?”
林霰微微一顿,将水杯放下:“符尧师从南疆虫谷,将军伤势颇重,既然来了聆语楼,就顺便让他看一看。”
“就为这个?”霍松声扬起眉,“我还以为你是露了底,在我面前心虚,拦着我怕我说出去呢。”
林霰抿起唇,一副回避模样。
霍松声自嘲地笑,确实,林霰不愿意对他说实话,欺他骗他也不会心虚。
“既然你醒了,那我可以走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想起不久前和谢逸的对话。
其实找不找得到铜镜已经不重要了,火蛇草既然已经溶水入镜,再想将其从中提取出来难如登天,即便聆语楼神通广大,能从镜中剥离出火蛇草的药液,其药效是否和稀释前的火蛇草一致也不可知。
不过霍松声答应了谢逸,会帮忙询问霍城当年是从何处觅得铜镜,追本溯源,找到铸镜之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时山顶传来一声鸟鸣。
那声音不算尖锐,但很响亮。
霍松声朝窗外看了一眼:“怎么,你们聆语楼还有专人负责叫人起床吗?”
林霰挣扎着坐起来:“信阁鸣声示意长陵皇宫有变,将军,帮我……”
霍松声搭住林霰的胳膊:“你要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一封圣旨自长陵宫中送出,张贴于城门告示牌上,昭告天下——
霍松声帮林霰跑腿去了趟信阁。
这里是聆语楼的机密要地,全大历的各种情报皆汇集此处。
信阁外有人驻守,霍松声还未说话,谢逸的声音从内传来。
“让他进来。”
原来谢逸掌管信阁,来往一切消息,都自他手中出入。
谢逸手中有一封刚刚裱装好的信,他似乎是知道霍松声为何而来,将信交给他:“给楼主吧,也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霍松声不明白他的意思,谢逸卖了个关子:“好消息要将军与楼主一起分享,快去吧。”
霍松声带着信回到林霰房间,那人披着衣服靠在床边,见他回来便仰起头张望。
霍松声心情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调侃他说:“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林霰不搭理这些没头没脑之言,伸手要看信。
霍松声不给他,信拿在手中掸了掸:“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还不听话点?”
林霰看了看自己带着夹板的右手,老实地收了回去。
霍松声满意了,坐床边上,着手开始拆信:“我能看吗?”
林霰往前凑了点:“应当是皇帝要昭告天下的圣谕。”
昭告天下?
能让老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昭告天下的还能有什么事。
莫非……
霍松声心头一紧,连带着动作也加快了。
信拆开,白纸上只有两行字,上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公主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与回讫部族常有所往,实乃和亲之上上人选。今特封大公主为昭月公主,择日赴回讫结秦晋之好,望两国和睦,边境安稳。钦此。”
“……和亲,”霍松声瞪圆了眼睛,“赵安邈要去和亲?!”
之前长陵宫中商议将赵韵书送去回讫和亲,当时赵渊亲自拍了板,但明令禁止消息传出,礼部也一直秘密准备,没有昭告天下。
今天这则圣旨却是明明白白送达各州府市镇,将赵安邈不日去回讫和亲的消息传了出去。圣旨一经下达,那是不可能再更改的了,皇上不会打自己的脸。
“大公主勾结回讫与西海海寇,默许杜隐丞修通航道,已经犯了皇上大忌。在大历各州府私建青楼,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更为律法不容。不过最令皇上生气的点,应当还是在她私设灵位,暗中祭奠戚氏后人。
赵安邈是赵渊一手培养的棋子,如今这步棋废了,自然要发挥它最后的价值。送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去和亲,比送一位寡居多年、已被天下忘记的公主去和亲更有利。赵渊选赵安邈,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内。”
霍松声听着林霰低沉的嗓音,巨大的兴奋中,波动的心神也一点点安定下来。
“你又算到了?”霍松声扭过头。
林霰呼吸一滞,视线不由自主往下滑了一下。
俩人离得很近,林霰为了看信几乎要碰到霍松声的后背。
霍松声随着林霰的视线,也往下看了一眼。
林霰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俩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后来是林霰先往后退了退。
他佯装咳嗽,清一清嗓子:“大公主的势力土崩瓦解,长陵宫中要重新洗牌。”
大公主虽然倒台,但赵渊要清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自回讫至西海的那条航道必须处理,否则大历西部将不再太平。其次,各地春城必须连根拔起,这势必会引出一大批涉事官员与商人,对大历经济与政治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西海战事需要人去摆平,西南军不仅要守住岷州,还要将海寇击退到海防线外,宫中与大公主有关的势力,从首辅章有良开始皆要细查。
倒下一个大公主,实际上倒下的是大公主辐射的整个文官集团。
此时谁能补位出头,谁将在朝局中占据一席之地。
林霰躺不住了,打算下床。
霍松声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去哪?”
“回长陵。”
“病还没好,又要操什么心?”霍松声箍着林霰不让跑,“我问你的话还没回答,你怎么成天不是谎话连篇就是装聋作哑?这要是在军营,我早就军法伺候,打的你找不着北了。”
林霰被迫困在床上,腰上的手令人难以忽视。
“将军,”林霰咬了咬牙,说道,“放手。”
那只手掌火一般烫,隔着衣服掐在腰间,林霰难得觉得自己的体温在升高。
霍松声看林霰有点喘不上气,生怕他一言不合又撅过去,赶忙把手松开。
其实林霰下一步动作并不难猜,他扳倒了大公主,势必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范围,林霰苦心经营这么久,打算安插在宫里的人想必早已有了打算。
“你要去找赵珩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扯了扯被霍松声弄乱的衣服,点头说:“我还需要他。”
“休养好再去,不差这一天两天。”霍松声摸了下胸口,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来,“给。”
林霰脸色微变,抓住锦囊:“怎么在将军手中?”
“昨天从你身上掉的。”霍松声觑着林霰,此人在皇帝面前都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挺难得能在他脸色看见慌乱神色,“你慌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霰躲避着霍松声的视线,将锦囊塞入枕下:“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不稀罕你揣身上带着?”霍松声“嘁”了声,“情人送的?”
林霰猛地抬起头。
霍松声坐正了:“猜中了?”
“没有。”林霰否认道,“故人之物,我没有保存好,也无颜再见他。”
霍松声辨不清林霰话中真假,既然东西随身携带,想必十分重要。
他没有探听人私隐的爱好,便没再追问。
霍松声将信折好装回信封,放在林霰手边的小几上。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
林霰眼睫一颤。
霍松声直来直去,有什么便说什么:“如今阿姐不用去回讫,我心中大石终可落地。”
林霰斟酌用词,轻描淡写道:“这没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虽然你不是刻意要帮阿姐,但结果是好的,对我来说便是好的。”霍松声站起身来,“我为阿姐回来,现在事已了结,我也该回溯望原了。”
或许昨日霍松声说要走还是气话,但此刻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长陵的理由。
房内安静须臾,林霰才开口说道:“漠北离不了将军,将军确实该回去了。”
霍松声不置可否,手指一勾端起林霰的下巴。
“好好养身体,我可不想哪天突然听到你病死的消息。”
林霰眨了下眼睛:“将军不是一直很想除掉我吗?”
“想除掉你,还几次三番救你,我有病吗?”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在那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指痕,“虽然我对你那些做法不敢苟同,但时移世易,天地不仁,国将不国,是非道义不能只看一面。所以只要你不动我的人,我就不会杀你,懂了吗?”
林霰在霍松声手中点头。
霍松声眯起眼睛,语气危险:“但你下次若是还敢烧我大哥的牌位,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林霰的下巴上落了红痕,霍松声捏的他有点疼,让他禁不住皱眉。
霍松声捏完,指腹从林霰下巴轻轻擦过,他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心里空掉的那块得到了满足。
霍松声视线微抬,看进林霰眼睛里。
然后点评道:“娇气。”
第四十四章
霍松声打算回溯望原了。
回长陵前他没有想过和亲一事会有这种转折,当时他甚至做好了与皇上撕破脸的准备。
只是如今赵安邈被禁足宫中,等待来年春天去往回讫和亲,赵渊先前想促成赵安邈与霍松声的婚事的计划便要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