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有良膝行而上,直面皇上怒火:“陛下,大公主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这么多年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您因一则预示疏远公主,不仅寒公主之心,寒老臣之心,更寒了天下百姓之心!”
赵珩冷冷一笑:“章老,你又能代表天下百姓了?这话听起来是在针对河长明,其实你心里也如那刺客般,讽刺父皇昏聩,信了预示,不要你的大公主吧。”
章有良既然要拿星象说事,那不如便全部摊在桌上,明明白白的说。
这位大历皇帝,虽然行事一般,成日沉迷星象卦术,将大历弄得乌烟瘴气,但有一点,他对权力极为看重。老皇帝年逾六十,至今不立太子,不肯让位,正是说明他不可能让任何人临驾于头顶之上。
章有良那些话,什么寒天下百姓之心,大公主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全部触在赵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若大公主功高至此,那还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这天下,究竟是听她赵安邈的,还是赵渊的?
“朕倒不知,”赵渊眯起眼睛,冰冷的审视着自己的女儿,“安邈在百姓之中,如此深受爱戴?朕真是惶恐啊,安邈何时预备取代朕啊?”
“父皇!”赵安邈声音颤抖,“儿臣从未动过半点要取代父皇的念头!父皇明鉴!”
“那你告诉朕,这刺客所行之事为的是谁?”赵渊厉声说,“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这名刺客,但人是你自己挑的,其身上何处有伤你也一清二楚,她今日替你出头,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若朕就此揭过,明日这大历皇位是不是就该让给你坐了?”
赵安邈双手贴在额上,狠狠向地面磕去:“父皇,儿臣真的没见过这名刺客!今日之事,儿臣全不知情!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儿臣!父皇,刺客所言如何能信?安邈再蠢也断然不会命人在此行凶啊!”
大殿之上气氛极其紧张,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急报入了广垣宫的门。
一名士兵手持染血军报,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海防卫不敌西海海寇,岷州失守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渊尚未发话,赵安邈红眼回首,怒道:“军报不呈兵部,谁准你入广垣宫的?!”
此时朝中重臣皆聚在广垣宫,兵部空无一人。
霍松声疾步拿下军报,边走边说:“军情紧急,兵部尚书与皇上皆在于此,呈入广垣宫有何不可?”
他取了东西,直接交到赵渊手中。
赵渊快速阅览,尚未看完便将军报砸在地上:“西南军呢!朕不是让西南军去岷州吗?!”
那名将士一路快马加鞭从西海战场赶来,浑身腥臭,双目猩红:“西南军来得太晚了,海寇打烂了我们的战船,西海海防卫几乎全军覆没,西南军赶到的时候,海寇已经占领岷州了!”
“全军覆没?!”赵渊不可置信,“战船是新造的,当初户部报上来的时候,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一艘十万两白银,一共十五艘,海寇才是什么装备,怎么可能打得烂!”
“事实确是如此啊皇上!”士兵说,“十五艘战船,如今只剩下三只完好,余下的全毁在海上了。”
赵渊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秦芳若离他最近,赶忙为扶住他。
赵渊颤巍巍伸出缠绕珠串的手,指着赵珩的方向:“查,给朕查!”
赵珩立即领命:“父皇,是否先核查战船造价?”
“将杜隐丞喊来,不说清楚,朕要了他的脑袋!”
赵珩说道:“父皇,杜隐丞区区一个造船商人,若无人在背后支持,断不敢做出欺瞒之事。”
赵渊推开搀着他的秦芳若,晃了一晃才站稳,看向赵安邈:“那便将他们都揪出来,有一个算一个,朕倒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
赵安邈浑身震颤,头戴的珠花毫无征兆的掉落下来。
霍松声跪了下来,提醒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西海战事。”
赵渊立即下令:“命所有驻守的西南兵立即前往西海,朕只给三日时间,若无法将海寇驱离岷州,西南军便退制改番吧。”
第三十五章
西海海寇最猖獗是在五、六年前,当时大历还没有建立非常完备的海防体系,海上作战能力也不算特别强。大历杰出的将军擅长打陆战,直到西海出了一个叶临。
西海是叶临保下来的,后来的西海海防卫也是他一手建立。
叶临有丰富的海上作战经验,对战线布控及战船指挥都有极强能力。
可西海海域太大了,仅凭叶临一人之力想要守住西海一线已是不易。后来,西海一线的几名主将在叶临的带领下开始研究战船改造,结合了西海独有的地理位置,设计出了一套特有战船。
他们将设计图纸送回了长陵,将西海数万将士与沿海百姓的身家性命交到了赵渊手中,期盼长陵能早日送来新的战船。
那年杜隐丞靠船运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其与朝廷早年便有些合作,这块大饼掉入他手中也是情理之中。
杜隐丞接了造船的差事,敲锣打鼓弄了个开工大典,请全大历的权贵吃了顿饭,然后便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兴工。
船厂几百名工人日以继夜,耗费近两年时间,才将战船建造完毕。
自溯望原败仗后,赵渊便不太赞成大规模的用兵打仗了。
所以像西海这种能花钱解决的,他宁肯多砸点银子,只求一劳永逸。
战船总共二十艘,每艘造价十万两白银,试航时有五艘不达标,其余均通过工部验收。验收合格的第二天,赵渊便命杜隐丞即刻将战船送去西海,确保海战顺利。
当时西海战事紧张,战船送到后,前方将士根本没有充分时间进行磨合便匆匆将船投入战场使用。在之后的战争中,那批战船确实立了不小的功劳,哪怕在激烈的交战中,有三艘被敌人击沉,西海主帅叶临不幸牺牲,但战争最后的胜利掩盖了这一切。
消息传回长陵,杜隐丞被视为战胜之功臣,受皇帝嘉奖赏赐,富甲天下。
等到战事平定后,叶临的遗骸安葬在西海之滨,与他一起沉眠的是余下十二艘战船。
海寇退了,也不打仗了,造价不菲的战船没有用武之地,就此搁浅在海边。及至近日,海寇卷土重来,闲置已久的战船重入战场,谁料甫一入海便接连沉没,还导致岷州失守。
此事只要稍加细想便能发觉诸多疑点。
即便前线将士疏于练兵,这两年太平之下没有趁机与新船磨合,但战船是用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别的不说,当初叶临交给长陵的图纸上,明确标注战船必须要有非常强的抗击打能力,如果杜隐丞真的按照图纸去做,怎么会如此轻易被海寇击沉?
可如果战船本身就有问题,那一艘艘沉没的战船便不是偶然,乃至两年前,导致西海主帅叶临丧失的那一战中,其所乘船只也是次品,那么朝廷付出的诸多银两流入哪里,战船所用料工明细,掺了多少水,真实账目又在哪里,这些都要一一调查清楚。
当年战船下放是工部尚书亲自验收的,白纸黑字签的是工部尚书的大名,若战船有问题,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可就在西海战事平定之后,工部尚书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想来,当初工部尚书的死也十分蹊跷。
那人正值盛年,平日说话也中气十足,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一场大病便丢了性命,还引起朝中一片惊异。
这时一名太监走到霍松声身后,躬身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霍松声起身离席,赵渊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拦。
霍松声出了广垣宫,快步疾行至宫门,春信立于马上,将一宗卷轴交给他。
日前,霍松声命春信调查杜隐丞名下账目,恰好有了眉目。方才春信带着卷轴回府,正撞上宫人快马入杜府传召,猜测宫中生变,便调转方向直奔皇宫,赶在杜隐丞入宫之前,将卷轴送给霍松声。
“来得真及时。”霍松声展开卷轴,视线飞速扫过,很快便皱起眉,“这是你自己查的?”
这份卷轴将杜隐丞最近十年的账目明细一一列示,并且条理清楚,重点可疑的收支均列在前,让人一目了然。
短短几天,春信绝不可能有这个时间与能力调查的如此清楚。
“不是。”春信说,“是一位姓谢的公子给我的,还让我转告将军,见机行事。”
“姓谢?”谢逸的脸自眼前一扫而过,霍松声眉目一凛,旋即一把将春信扯下马来,“借我一用。”
春信大惊:“主子,皇宫之内,没有陛下允许不可骑马!”
“今日皇帝怕是顾不上我了。”霍松声双腿修长匀称,狠狠一夹马腹,烈马嘶鸣,他勒紧缰绳闯入午门之内。
守门的羽林军横起长枪:“小侯爷!万万不可!”
“闪开!”霍松声一个马鞭甩出去,“误了事,爷要你们的命!”
马鞭卷起长枪,“哗”地丢在背后。
晚风卷起藏色官服,霍松声一路疾驰回到广垣宫。
赵渊单手撑在额上,听见外面一阵骚动,皱眉道:“外面在闹什么?”
林霰眼尾一跳,见霍松声抬手搡开拦路的太监,快步走入。
赵渊看向他:“松声,你干什么?”
霍松声撩起宫服下摆,跪于殿下,双手将卷轴呈起:“皇上,此乃杜隐丞名下账目明细,账目列示,杜隐丞近年来在长陵、遂州、都津、江南一带、共造楼十六座,耗费千万黄金。”
“千万黄金”四字一出,满座哗然。
朝廷一年入账不过百万白银,杜隐丞竟有千万黄金拿去造楼?他的钱从何而来?
赵渊四目下寻:“高州!高州何在?!”
户部尚书高州被“千万黄金”吓得腿软,连滚带爬扑到堂上:“皇上,臣在!”
赵渊问道:“杜隐丞每年向朝廷纳税几何?”
“这……”高州脖子一缩,颤巍巍说,“杜公……杜公每年税金不过万余白银……”
千万黄金才征几万白银的税,杜隐丞究竟瞒报了多少收入?
广垣宫上“正大光明”四字牌匾略显讽刺。
“杜公到——”
随着太监一声长喝,霍松声抬起头,目光自牌匾轻扫而过,不疾不徐地说:“几座楼何须耗费千万黄金,杜隐丞开支如此,是因为其不仅造楼,更是建城。一座座地下春城就在脚下,其中长陵就有两座,它们叫清欢阁与飞仙楼。”
杜隐丞入殿时只听见了“清欢阁与飞仙楼”,他面色还算镇定,哪怕知道这么晚被皇帝急召入宫,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杜隐丞看向一侧的赵安邈和章有良,那二位皆是面色铁青。
再看皇帝,赵渊眼神凌厉,盯得人汗毛乱竖。
这等场面胆子再肥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
杜隐丞跪在那里,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
赵渊勾勾手,秦芳若将卷轴送上。
那份卷轴全部展开长达二十米,不仅有杜隐丞明面上的船厂生意,而且有各城地下春城的进账明细,甚至注明了这些银钱最终以什么手段隐藏,以躲避朝廷的税收审查。
赵渊看的浑身颤抖,最后狠狠将卷轴扔下去。
长长的卷轴布满密密麻麻的字,一头滚到杜隐丞脚边,另一头还攥在赵渊手里。
那是卷轴末端,一行红字批注异常醒目。
赵渊无可避免被那行字吸引过去,只见那里写着——
“新航道自无望海通回讫,造价百万黄金,工期十年。通航贯通南北,满足内海运输需要,回款无可估量。现已进入终段施工,预计明年春天即可正式通航。”
第三十六章
“这是什么?”
赵渊攥着那一截卷轴,白色绢纸在他手中破皱撕裂:“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卷轴两端以竹柄封住,赵渊狠狠砸下,柄端击中杜隐丞的侧首,有血瞬间冒了出来。
杜隐丞头上一痛,一行腥热的液体漫过眼睛,他急吸一口气,顾不上擦掉脸上的血,狼狈地伏在地上:“皇上息怒!草民……草民不知这是何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皇上明鉴!”
“栽赃陷害!”赵渊怒火中烧,气地呼呼喘气,“你且告诉朕,西海战船何故会一击就沉?清欢阁的地下春城是怎么回事?无望海与回讫之间何时冒出一条航道?!”
那卷轴上最后一行字所书实在惊人,所有人只要看到这句话,立刻便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因为无望海与西海相连,滋扰大历多年的海寇就漂浮在无望海上。
想要打通无望海到回讫之间的航道,就必须自回讫西北海域开凿,一直向南,绕过大历西北与西南海域,呈半包围之势,在西侧与无望海交汇。
霍松声与回讫打了十年,最远深入过回讫南部大陆,剿灭其三个部族。可就在他无法窥探到的西北海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航道,那条航道沟通了西海海寇,只差最后一点打通无望海,就能直抵西海。
西海常年有海防卫驻守,与无望海邻海相望,想要在不惊动海防卫的情况下,于无望海挖出一条航道几乎不可能,除非海防卫全部倒戈。这就是西海爆发海战的原因,只要海寇占领西海,侵入岷州,就能将大历西部沿海一带纳入掌控。那时候,再要在无望海修航道便易如反掌。
一旦航道修成,回讫与西海海寇便可互市不说,大历西南与西北部也暴露在外敌眼下,敌人轻易便可登陆,直接进入中原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