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把林霰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一统,不再有国境线,不再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起战争。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天下安定,四海太平,人们化干戈为玉帛,说着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文字,走到哪里都是手足弟兄。”
林霰手心暖热,心里也热烘烘的,他笑道:“将军志存高远,我没想过这么多。”
霍松声捏他手指:“那你现在想一想呢。”
“唔。”林霰手指一缩,认认真真想了半晌,说道,“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靠了靠,头一歪倚在他身上:“那也没关系,总有人能替我们看到。”
林霰侧过脸,碰了碰霍松声的额角。
霍松声舒服地闭上眼睛:“此志万世千秋,与岁月等长。”
有风从原上轻拂而过,吹动了衣衫。
溯望原是戚庭霜的故乡,亦是他的执念。
过去十年,他不止一次梦回这里,他的父母和兄弟长眠于此,他久于病榻缠绵,想的是到了最后,他要回到这里,落叶归根,他要和故去的至亲团聚。
或许是冥冥之中,溯望原上十万英烈在保佑着戚庭霜。
再一次回到这里,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林霰的心弦悄然争鸣,他寻找到霍松声的指缝,紧紧扣住,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霍松声问道:“你也是什么?”
林霰说:“我爱你,一直爱你,此情与人间岁月等长。”
·
三日之期一到,回讫的大祭司白玫携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部落统领现身溯望原。
他们在这里见到了赵时晞,也认出了他后肩的胎记。
白玫当天便提出要带赵时晞回回讫,但被林霰拒绝。
此行旨在确认赵时晞的身份,至于何时让他回去,那要等两国拟好停战条约再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回讫比大历更加着急。
林霰亲自草拟来往文书,将那些口头协议落到实处。
条约传回长陵,由赵冉亲自审阅,确认无误后加盖印签,以朝廷的名义昭示天下。
“赵时晞”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千家万户。
离他去回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定在五月初五,大历的端午。
白玫其实对赵时晞的名字有些意见,他希望大历在承认赵时晞的同时,能让他改回国姓“那齐”。
是赵时晞没有同意。
赵时晞过了五月便满十一周岁,在此之前,他甚少见到赵安邈。
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来的耻辱,赵安邈不愿见到他,起初是痛恨,时间久了痛恨变成了逃避。
但现在赵安邈避无可避。
她必须以母亲的身份站出来,和赵时晞一起去到回讫,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国度,履行一个母亲迟到的责任。
赵安邈这一生大起大落,同为女人,却将毒手伸向女人,作为大历的子民,却做出背叛家国之事。她理应受到惩罚,为她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为后来被权欲迷住双眼种下的恶。
溯望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同样也改变了她。如今回到这里,她惊悟于无数人前赴后继想要留住的和平,身为大历儿女,也该为自己的罪孽赎罪。
离开的前一天,赵安邈和赵时晞终于见了一面。
他们在军帐中待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偶尔能听见女人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镇北军骁骑营亲自护送赵氏母子离开溯望原,霍松声和林霰策马随行。
边境线上,回讫来迎接的军队已经恭候多时。
赵时晞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国家。
他站在两国交界处最后回望一眼,家乡的山离得这样近,可他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先生。”赵时晞低声说,“从今以后,我的命运会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林霰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他说:“向前走吧,做你认为对的事。”
少年不再贪恋片刻温存,毅然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入自己的王国。
林霰在边境线上驻足许久,直到回讫的军队消失在草原深处。
一件披风搭在身上,霍松声站到林霰旁边。
十一年前,霍松声在一个黄昏送走了他的少年将军。
后来他披挂上阵,也算是年少得名。
军中数不尽的少年兵将,无论是当年的靖北军,还是如今的镇北军。这个国家是由这些稚嫩的肩膀托起来的,少年的血泪倾洒黄土,铸成坚不可摧的城墙,誓死捍卫民族的尊严。
“不是只有穿着铠甲的人才是英雄。”霍松声眺望远方,握住林霰的手,“时晞也是我们的英雄,还有很多为了明天奋不顾身的人,他们都是英雄。”
斜阳暖黄的光点照在林霰眼睛里,叫他眼眶升温。
许久后,他含着笑意轻声说:“嗯,我们不要辜负英雄。”
时光无痕,每个时代都需要英雄,每个时代都不缺英雄。
历史的丰碑会铭刻住前进道路上每一位英勇的斗士,他们或许不起眼,或许很渺小,或许此时此刻正孤军奋战,但英雄的脚步不会停止,史诗的篇章会不断续写。
微弱的星火终会在时代的尽头,燃起一只足以照亮天下的火把。
那是前人的梦想,亦是指引后辈走下去的明灯。
第一百四十八章
溯望原在连年的战火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漠北十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
林霰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人,他不轻易承诺,但答应过河长明会带他回溯望原,那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战场混乱,河长明母亲埋葬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林霰擅自做主,将河长明葬在靠近边境的草原之上。
河长明是汉人和回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林霰希望他可以见证两国的和平。
一个月后,一封来自长陵的通告送抵溯望原。
那是一片明黄色的绸布,寥寥几字,昭示天下,以朝廷名义为戚氏平反。
漠北百姓哀声恸哭。
戚家不再是大历的禁忌,百姓纷纷感怀,为靖北军焚香超度,那香味穿越大漠来到溯望原,拂动了镇北军三面军旗。
那三面旗分别写着,镇北、靖北和戚。
镇北军由靖北军而来,靖北军是戚家一手创立。
夜里,霍松声处理完军务回到营帐,林霰已经睡下。
近日溯望原罕见下了两场雨,温度降了下来,林霰有些咳嗽,吃了药后便泛起困,于是没等霍松声回来。
霍松声向他走近,轻轻抽走林霰攥在手中的绸布。
林霰手心一空,敏感地睁开眼睛。
霍松声拍他后背,俯下身和林霰蹭了蹭鼻尖,小声说:“接着睡,我帮你收起来。”
林霰放心的睡了。
如今溯望原和回讫停战,边境太平,霍松声忙完手上的事可以休息一阵。
他带着林霰去了漠北的主城青州,当年的靖北王府就建在青州,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他的府邸被长陵来的官员查抄,百姓为戚家建的衣冠冢也被推平。
漠北战乱多年,不如中原繁华,甚至逊色许多。
林霰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觉得这里似乎还停在十一年前,和印象中没几分变化。
平反后,戚家的封条便撤下了。
多年无人居住,院中长满杂草,霍松声提前派人过来清理,尽力恢复院景原貌。
到了家门口,林霰微微顿足,都说近乡情怯,连林霰也无法免俗。
霍松声拉起他的手:“咱们就在这住一段日子,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这安逸时光来之不易,林霰点点头,跟霍松声一起走了进去。
家中虽然打扫干净,但经年累月尘埃落尽,家具摆设眼见着旧了很多。
林霰绕府走了一圈,觉得眼前的一切似在提醒他,还是回不去了。
俩人暂时在靖北王府住了下来。
王府无人,仅他们两个,霍松声怕林霰觉得冷清,晚上溜街时给他买了只黑毛八哥。
林霰起初不太想要,嫌吵,但拗不过霍松声蹿腾,最后还是将鸟带了回去。
天下的八哥都一样,果然叽叽喳喳吵得没完。
霍松声又有点后悔,蒙在被子里捂耳朵,说要把这烦人的鸟给炖了。
林霰拉开被子:“买也是你要买的,如今你又嫌吵,多大人了,怎么还小孩子心性。”
霍松声在林霰面前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仗着有人哄,所以为所欲为。
霍松声枕上林霰的腿,一只手揪了自己几缕头发:“我不是怕你无聊,给你买只鸟解解闷。你从前在侯府不是挺爱逗鸟,惹得家里那只八哥看到我就瞎叫。”
林霰打趣道:“叫什么啊。”
霍松声一甩手:“你别装啊,我不信你不记得。”
“哦,那我想想。”林霰忍不住笑出了声,“是不是说,霍松声,小媳……”
霍松声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给林霰按进被子里,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故意的吧。”
林霰被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霍松声看着看着就被那双眼睛蛊惑,手挪开,对着林霰的嘴唇亲过去。
林霰风寒未愈,怕过给霍松声,这两天都没怎么让霍松声胡闹。他抵了下霍松声的肩膀,嘴唇亮晶晶的:“起来,我还在咳嗽。”
霍松声往肩膀上一看:“你碰着我伤口了。”
他伤口早好了,林霰用了点力:“你起不起?”
霍松声笑嘻嘻地咬林霰的下巴,逮住他双手,一把按在头顶:“不起,就不起。”
林霰都被他弄笑了,霍松声顺势探入他口中,搅弄他的舌头。
房间里的温度缓慢升高。
林霰仰起脸,气喘吁吁地承受着。
霍松声把他翻过去,衣衫褪下一半,亲吻他肩上的刺青。
林霰微凉的皮肤在霍松声的唇舌下变热发烫,他耐不住这样,转回来,捏住霍松声的后颈将人压过去。
霍松声舔了舔唇:“宝贝儿,好凶啊。”
林霰没说话,忽然抬手掌住了霍松声的脖子,将他的脸往旁边一转。
他含吮着霍松声的脖子,坐在霍松声肚子上,细吻他的耳垂。
霍松声一双手就能将林霰的腰整个环起来,他用了点力,提着林霰往下一坐,自己也跟着坐起来。
林霰气息不稳,胸膛起伏得十分剧烈。俩人贴得极近,能将霍松声眼睛里压不住的欲望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来吗?”
霍松声啄吻着林霰的下颌,含糊说:“不凭本事说话了?”
林霰还算镇定:“我觉得你忍不住了。”
霍松声叹了口气,掐着林霰的腰把他从身上请下去,然后抱着他,头靠在他肩窝里:“我缓缓。”
林霰手虚虚搭在霍松声背上,说点别的分散他的注意力:“府里太安静了,明日叫符尘和符尧过来住吧。等什么时候回长陵,把七福也接过来,若是霍伯伯霍伯母愿意,也一起过来。”
“我爹娘岁数大了,估计不想折腾。”霍松声声音闷闷的,“或者我们在漠北住一阵,等你住腻了,就去南林再住一阵。”
“也行。”林霰说。
霍松声缓了半天才平静,从林霰身上抬起头:“确实不能整日和你腻在房里,有点伤我的身。”
林霰张了张嘴,想说要不你就来吧,不要紧。
还没开口,霍松声突然套起鞋子,把林霰也拉起来。
林霰一头雾水:“做什么去?”
“有个地方忘了带你去。”
初夏夜风微热,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一路穿过草木稀疏的院子。
林霰熟知王府地形,已经知道霍松声要带他去哪里了。
后院紧邻着一间祠堂,也是一早便准备过,祠堂中有长明灯,有香火,架子上有三块牌位。
从前世人想要祭拜靖北军和戚氏父子总要偷偷摸摸,即便立碑也不敢写下他们的名字。
当年戚氏父子战死,尸骨无人收殓,和无数靖北军的尸身一道,草草就掩埋了,已经无法找到他们埋骨的地方。戚时靖的头颅被割下,连同林雪吟一起曝尸城墙,霍城跟回讫打了一仗抢回他们,偷偷安葬在溯望原上。
现在不同了,人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当年惨剧,不用再担心触了谁的眉头,会不会因此获罪。
前些日子,霍松声带林霰去祭拜父母,林霰亲手为戚时靖和林雪吟立了一座写上挽联的碑。只是大哥,终究是找不到了。
霍松声点亮祠堂,将香炉点上。
飘渺白雾腾然而升,霍松声将那则告示交还给林霰,说道:“庭霜,这么好的消息,你不快点告诉戚伯伯和林姨?”
林霰望着牌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绸布。
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着香炉里微弱的火苗,将布点燃。
随着缭绕的烟雾充盈一室,林霰被熏到酸疼的眼睛缓缓合上。
自从收到消息便震颤的情绪赫然溃堤,林霰“噗通”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爹,娘,大哥,你们清白了。”
霍松声缓缓走了出去,关上祠堂的门。
庭霜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应当有很多话想和家人说。
霍松声安静坐在门外的台阶下,漠北天空辽阔,月亮便显得很近,也比别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