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太在上车之前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
“对。”谢太太平静的说:“我和谢先生已经离婚了。”
唐镜心底漫上了巨大的失望,原来小谢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他直视着谢太太,“所以你要放弃小谢了对吗?对你来说,他是不是真的有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终于可以抓住机会甩掉这个包袱了,对吗?”
谢太太平静地上车,对车夫说:“走吧。”
车夫是个面相敦厚的汉子,他有些迟疑的看着拦住他的青年——他认识青年身上的校服,这可是读书人呢。
唐镜冲动地拦住了车,他再一次问谢太太,“如果我说,你儿子早就已经看透了你,他知道你会抓住这个机会抛弃他,一走了之……你也不在乎吗?你的儿子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别人要除掉的目标,他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也不在乎吗?”
谢太太有些不耐烦的对车夫说:“走了!”
车夫为难的看着唐镜。
唐镜的一颗心慢慢地落到了谷底。
他松开了为难的车夫,对谢太太说:“那么,谢太太,我送给你一个祝福吧。祝福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今生、来生都不会后悔。”
谢太太终于抬眸看着他,她眼里有一种轻浅的慌乱……她被唐镜的语气勾起了之前的不安。
“你的抛弃,是因。”唐镜后退一步,神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而它导致的果,是必然要偿还的。不是今生,就是来世——当它必然要偿还、不得不偿还的时候,希望你不会感到后悔。”
唐镜自己都没有察觉,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因为憋屈,也因为愤怒,他的眼角再一次有泪水流了下来。
他已有心理准备,或许会无法说服小谢的父母。但当这一切真实发生,他心中仍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为小谢的被遗弃,也为小谢母亲的固执。
他告诉她,她正在做的事是错的,她仍然不肯回头。
在这一刻,他理解了和粟师伯经常会嘀咕的一句话:度化世人,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而度化世人的功德,也是修道之人在天道面前,最难以得到的恩赏。
第58章 菊姐
唐镜冷静下来之后,也试着去理解一下谢太太的心理活动。她大约觉得不管她在不在谢家,谢轻桥都是谢家的长子,谢炳权不会不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时代的人,都看重血脉传承,哪怕从谢老太太的角度,对谢轻桥并没有那么深厚的爱护之情,但在她心里,谢轻桥长子长孙的地位也是不容动摇的。
所以谢太太坚定的相信有谢炳权看着,他儿子是不会有危险的。
她或许还是会去探望儿子的,在她自己的生活安顿好之后,在她自以为将生活纳入了她的规划之后。
她有错吗?
唐镜有点儿想不通了,似乎也没错?
唐镜有些沮丧的想,他说什么谢轻桥有危险的话,谢太太都是不相信的,她认为他在夸大其实——或许就是觉得唐镜的话不着边际,她反而更加不想去探望谢轻桥了。
但换一个角度来说,谢太太这样相信谢炳权,或许这个当父亲的,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会比较好沟通?
唐镜接下来开始试着联系谢炳权,但跟谢太太相比,要找谢先生更加困难了。
谢家进不去,谢先生的公司也进不去,前门后门都有看门的。这年头好多公司直接就给当地的地头蛇交保护费,来杜绝各种小混混上门砸场子的风险。像唐镜这种单枪匹马来骚扰的,人家只需要出来两个面目狰狞的大汉,唐镜就只能识趣地离开了。
至于上下班的时候堵门……
这条计策他倒是想过,但谢先生上下班是开汽车的。唐镜再能耐,两条腿也跑不过四个轮子。
唐镜站在喧闹的街头,再一次目送谢家的汽车扬长而去,满心茫然。
他不知道还能去找谁——这件事要放在旁人的视角,只会觉得他这个做人家同学的人多管闲事,还质疑人家亲爸亲妈……简直就是个精神病。说不定还会有人觉得他才活该被路乔治抓走关起来。
唐镜灰头土脑地回到藏锋的住处,藏锋还没有回来。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一对老夫妻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餐。
唐镜听不懂当地的土语,但夫妻两个人看得出感情极好,嘀嘀咕咕的凑在一起说着闲话,还时不时发出笑声。
虽然一把年纪,头发都灰白了,衣着打扮也不怎么体面,但看上去还是觉得……好甜。
唐镜看着看着,眼圈又酸了。
他发现来到谢轻桥的世界里,他好像变得脆弱了。或许谢轻桥被父母忽视的处境,刺激着他,触动了他的一腔思乡之情。
或者说,就是戳中了唐镜心中的那个痛点——有的父母与儿子并没有相隔不同的世界,可他们却丝毫也不珍惜这种可以相聚的缘分。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周婶看到唐镜呆呆坐在客厅里,满脸愁容,连忙端了热糖水出来问候他,“这是刚炖好的梨汤,清肺润燥的,最适合这个季节喝……小唐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唐镜道谢,又摇头表示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婶是上了年岁的人,对唐镜这种面相漂亮又乖巧的孩子多少会有一些慈爱之情,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很不安,连连问他想吃什么,说要给他做。
唐镜满脑子都是谢家的事,就随口问他知不知道谢家巷的谢家。
周婶一边催他喝两口热糖水,一边点头,“谢家,知道,知道。我还认识他们家那个叫菊姐的老婆子。”
唐镜诧异了,“菊姐是谁?”
“菊姐是照顾谢家老太太的一个下人。”周婶说:“我们这些给人家做帮工的,很多都认识,有时候还会互相推荐可靠的商店,这个菊姐也是帮谢家老太太采买针线布料的,人很和气。”
唐镜精神一振,“她有没有说过谢家老太太对自己孙子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周婶点点头,“这个倒是说过。菊姐自己有两个孙子,儿子媳妇就在咱们这条街后面住着,她每隔几天也会回来看看孙子。我跟她闲聊过几次,听她说谢老太太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家的孙子呢。”
唐镜点头,“她喜欢自己外甥女的儿子……我是她孙子的同学,亲眼看见的。”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动,心想既然王梅与谢炳权有私情是真的,这个程昱别是谢炳权的亲儿子吧?!
“咱们也想不通这老太太的心思。”周婶摇头,脸上流露一种匪夷所思的神色,“还有人不待见自己亲孙子,反而去疼爱外人的?”
唐镜连连点头,看,周婶也跟他怀疑到一处去了。
周婶说着,鬼头鬼脑的回头看了一眼厨房。她老伴儿正在厨房里帮她看着火。周婶回头,悄悄跟唐镜说:“你是他家小少爷的同学,那你可得提醒他,他们家老太太的那位外甥女,还跟着谢先生一起去洋人开的餐厅里吃饭呢。菊姐自己看见的!”
唐镜,“……”
唐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
周婶却又心疼起了谢家的少爷,“你说,这位外甥女要是进了谢家,变成谢少爷的小妈……谢少爷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唐镜苦笑,“她大约不想当小谢的小妈,她想当小谢的后妈……小谢已经被谢家的人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
周婶被这个消息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叹气,嘀咕一句,“造孽!”
嘀咕完了,她大概也猜到了唐镜为什么烦恼,犹豫了一下,小声对他说:“听说啊,谢太太是不怎么管儿子的。不过谢太太的弟弟,对谢少爷很关心。”
唐镜忙问:“小谢的这位舅舅……”
周婶想了想,安慰地拍拍唐镜的手臂,“我去菊姐的儿子家里去打听一下,回头给你消息。”
唐镜连忙道谢。不管谢轻桥的舅舅能帮上多少忙,有他出面,至少跟医院周旋的时候不会那么被动了。
周婶见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脸上也露出笑容,“等藏先生回来,咱们就开饭。你们这几天都是一副发愁的模样……要我说,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吃饭才行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那还怎么去解决问题?”
唐镜连连点头,脸上终于浮起了笑容。
藏锋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他猜到唐镜去见谢炳权的过程不会顺利,还以为回家会看到一个满脸沮丧的唐镜,没想到这小子两眼发光,反倒让他惊讶了一下。
唐镜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讲了周婶的打算。
藏锋就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个角度很聪明。”
“林凤平给我介绍了一位私家侦探,”藏锋说:“林凤平就是我说的那位朋友。这个私家侦探是他一位堂嫂的兄弟,很能干的人,跟警察局那边也有一些合作关系。”
唐镜不由得一乐,“不会是石出先生吧。”
藏锋摇摇头,也笑了,“这个时候,石出还在国外呢。”
现在的时间点,竟然还是童家镇那件事之前……
藏锋说着,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侦探自己忙得很,咱们这种查个人的小案子,他也不放在眼里,派过来帮忙的是他的学生,姓乔,叫乔飞。我请他查一下路乔治和他身边的几个助理医生,看看他们有没有私底下见过什么人。”
藏锋是这样想的,谢轻桥人在医院,如果有人要害他,通过医生下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他们也见过路乔治和看守谢轻桥的医生,他们对待谢轻桥的那种态度,也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有什么医德——真正有医德的医生,会把一个神智清醒的病人捆起来吗?!
藏锋出了会儿神,摇摇头说:“怎么又跟医生牵扯上了……我本来是非常尊敬医护工作者的。”
“我也尊敬啊。”唐镜说:“但是赵文和、路乔治这种,也不算什么正经医生吧?”
这倒也是。
藏锋就叹了口气,“希望我们是误会路乔治了。希望他骨子里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党同伐异的邪\教\教主。”
唐镜想了想,觉得极度恐惧什么事,外在的表现多少就会不大正常……比如路乔治,别人是不是喜欢同性,关他屁事?!
他激动个毛线啊。
“他不会是个深柜吧?”唐镜揣测,“不是有这种说法?”
“我也听说过这种说法。”藏锋摇摇头,“有没有科学根据就不知道了。我是觉得,他喜欢什么,恐惧什么,那是他的自由,但他不能拿自己的喜好去影响别人,甚至是伤害别人。他讨厌的事别人就不能做……他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吗?!”
藏锋厌恶的,是他这种凌驾于别人生命之上的傲慢。
“但愿他是个规矩的医生。”藏锋颇有些恶狠狠的说:“如果他真的爪子伸得太长,甚至还想借助自己医生的身份去伤害别人……我非得扒下他一层皮不可。”
唐镜简直看呆了,认识藏锋这么久,这样凶气毕露的模样,他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唐镜冲着藏锋竖起了两根大拇指,“藏哥威武!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藏锋一笑,脸上那种凶悍气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带宠溺的温和,“接下来吗?你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这些天跑来跑去的,都累坏了。接下来要怎么做,等明天早上起来,你就知道了。”
第59章 乔飞
唐镜连着几天心力交瘁,今天也算是放下了一点儿心事,身体上的疲倦就都涌上来了。几乎是头一挨枕,就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感觉到藏锋掀开另一边的被子上了床,他眼睛睁不开,哼唧一声晚安。
“晚安。”这是藏锋的声音,然后就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唐镜半梦半醒之间还诧异了一下,心想这是一个晚安吻吗?藏锋那样稳重,不大像是会跟谁黏黏糊糊的性格啊。
不过他不同,唐镜模模糊糊的想,他们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啊。
唐镜的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很快陷入沉睡。
藏锋靠在枕头上,手里还捏着两张报纸,但他的视线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直停留在唐镜的脸上。
唐镜是个很标致的青年,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但藏锋觉得这并不是最吸引他的点,或许因为唐镜曾经是一个战士,他骨子里有一种很严正的是非观,而且对于那些比他弱小的人,他会有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保护欲。
哪怕他自己看上去还是一个笑起来甜蜜又单纯的半大孩子。
藏锋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凑了过去,却又在贴近他的时候停住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跟随唐镜来完成这明显不在他范围内的任务,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不放心。
但就像周重明提醒的那样:只要唐镜不离开道观,这些事就无法避免。难道他还能一直追着他做这些事吗?
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藏锋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靠回了枕头上。
如果下一次自己不能赶上合适的时间,或许就无法继续陪伴唐镜来完成任务了。他闭上眼,忍不住又朝着唐镜的方向靠了过去。
在他担忧的事情发生之前,他想,至少还有这样相伴而眠的光阴可以享受。
唐镜睁开眼的时候,藏锋也还没起,身上披着一件晨衣,正靠在床头想事情,被子上还摊开放着几份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