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司徒师兄弟几个跟清言大师有私交,但他们怎么认识的,就没人知道了。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回去清虚观上香,是十分虔诚的教徒。
藏锋念完一页,从唐镜手里接过茶杯抿了抿,润润嗓子。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像藏锋这种拥有一定地位的管事儿,通常是不需要值夜的。他跟唐镜留在房间里,研究白天时候得到的那份调查报告。
给他传送报告的,就是他之前用银元收买的侦探社的老板石出先生。
“这是他对外的名号,不是真名。”藏锋解释说:“大约是取自‘水落石出’之意——这是我猜的。”
藏锋翻过一页,脸色不由一沉,“石出果然盛名无虚,这样偏的事,都能被他挖出来。”
唐镜连忙凑过去看,原来这一页记载的是一个叫景明镇的地方,十年前发生的一桩奇案。一户做瓷器生意的人家,因为瓷窑烧制的瓷器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竟然用邪术向瓷窑献祭,将家中一对儿女活活烧死在了瓷窑里。
当地官府抓捕了这一对夫妻,审讯后得知祭窑的办法是家中几位烧窑的老师傅提议的。他们还从附近的道观里卜算了吉时……孩子的父亲是窑主,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了。妻子阻拦无效,被丈夫捆起来关在了柴房里。她后来好容易挣脱了绳索,从后窗爬出来去找人帮忙,但为时已晚,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了。
再后来,窑主就得了失心疯,一会儿哭儿女,一会儿又哈哈笑,说他一定要烧出绝世好瓷,如此才能对得起祖宗。
唐镜看的心惊肉跳,“……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吧?!”
“是亲生的。”藏锋指了指页面的下方,“这里写着呢。妻子说那几个老师傅一开始的提议是连她一起烧,说他们母子三人的八字最旺。但他们家的窑炉没有那么大,一次塞不下那么多的祭品,所以才选了更加合适的祭品:两个孩子。”
“这,这简直丧心病狂,”唐镜不知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种疯狂。
藏锋也觉得头皮发麻,“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看这里写着,这一窑瓷器烧制的极为成功。所以哪怕窑主都失心疯了,也坚决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觉得身为家族子孙,为了祖宗传下来的事业,把儿女拿去献祭是理所应当的……”
唐镜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喃喃念道:“疯子。”
“烧窑的老师傅、清虚观的大师卜算吉日吉时……”藏锋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阿镜,有没有感觉有些耳熟?”
唐镜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藏锋点了点手中的宗卷,“这里说的,窑主的妻子也曾经是他们的目标。最重要的是:窑主的妻子——这个身份彰显的是窑主的奉献精神。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妻子、儿女都是男人的所有物,甚至可以被男人合法地买卖。”
“他们疯了?!”唐镜觉得不可置信,“付家并不是毫无根基的人家,他们怎么敢把脑筋动到付家的头上?”
藏锋摇摇头,“童家提亲之前找人查过付青青的八字……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说法。再说,清远离这里可不近。付青青的两个哥哥都在北平做事,有个词叫做鞭长莫及。如果出了什么事,童家坚称是意外,他们也没有办法。”
唐镜这个时候也想明白了,如果这些人婚前就生了歹心,反而不会在当地给童嘉铭物色媳妇,因为娘家就在当地,出了事不好搪塞。
这时代的人讲究宗族,往往一个宗族会住在一起,一旦某家人出事,整个宗族都会出面周旋。哪怕童家是富户,也不敢捅这样的马蜂窝。
所以远道而来的新嫁娘反而成为了最便捷的选择。
“我还是不能相信。”唐镜说:“你也看到童嘉铭了,他也只是一个文人,一个沉溺于创作的搞艺术的人……”
他停了下来。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赵文和那张温和的面孔。
那也是一个医生,每天披着圣洁的白袍治病救人。在真相大白之前,谁能想象他还有另外一张杀人的面孔呢?
唐镜叹了口气。
藏锋抬起手臂,将他揽到了自己身边,“是啊,人心就是这么可怕。有一句话叫做:他人即地狱。”
唐镜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沉沉的叹了口气,“我还是希望我们猜错了。你看现在童嘉铭对付青青多好啊,还带她去参观自己的工房……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洗月,不是还说二少爷要给二少奶奶设计一套摆放在卧房里的桃花屏风?”
为了某个人专门设计什么东西,这种说法听起来就温馨到了极致,也甜蜜到了极致。
“木司徒说童老爷知情,”唐镜忽然又想到了一个细节,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说这是真的吗?”
藏锋侧头看着他,目光温和,仿佛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有足够的耐心来回答,“应该是真的。有了景明镇的事,木司徒再做同样的事,是一定会筹谋得更加周全的。有童老爷这个一家之主出面掩护,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这件事不会暴露。”
“童太太呢?”唐镜又想到了一个人,“她是童嘉铭的母亲,她要是表个态,童嘉铭不会完全不听吧?”
藏锋摇摇头,“我没见过她。”
在这个家里,童太太的存在好像只是一个符号,除了听说她与长媳白氏一起管理家里的内务,再听不到别人说她什么。
唐镜怂恿他,“你去跟洗月说一说,让她劝着点儿付青青,多往她婆婆那里走动走动。跟婆婆拉好关系,总没有坏处吧?”
说不定到了关键时刻,能拉她一把。
藏锋不由一笑,他已经发现了,唐镜是一个特别心软的人,他会预先把人往好的方向去想。就好像之前的赵文和。
但真相揭开的时候,他也不会自欺欺人。
藏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好的,我去。”
“还有,”唐镜双眼放光地坐了过来,很认真的看着他说:“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场合,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周围的事,比如在东六区,你跟药园的人关系就很好,还能借来自行车。到了这里,你又很快找上了侦探社……这种能力,我也想要。”
他自己始终都是个愣头青,每到一个新环境都非常被动。可以说没有藏锋的帮忙,这两次的任务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完成的。
藏锋被他小狗儿似的眼神给逗笑了,“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当我们了解清楚每一个时代的大致面貌,风土人情,甚至是一些民间轶事……当你对这些知识熟烂于胸的时候,无论你进入的是哪一段时间,都能很快找准自己的位置。”
唐镜咂舌,“这么难……”
历史啊,他也才开始研究近代史,已经看得头晕眼花了。到了童家,也还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分辨一个大概的年代。
“藏哥你好厉害,”唐镜真心实意的赞他,“我也在看近代史,可是到了这里还是跟个傻子一样,人家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起初来乍到,在农庄干的那些农活儿,唐镜的脸色都青了。
“不必拍我的马屁,”藏锋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我所说的那种境界,我自己也并没有达到……咱们一起努力吧,阿镜。”
知道了付青青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并没有让事情变得容易。
首先是付青青的态度。当藏锋含蓄的提醒她,童嘉铭有可能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她并不相信,反而认为藏锋是受了她哥哥的影响,对童嘉铭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其次,梧桐园的地点是在童家内部,是深宅大院里,一旦发生什么事,这所宅子里的下人、长工都会被童家的人召集起来。不等外面的警察赶来,童家的人就足以解决掉藏锋和唐镜两个人引发的麻烦。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猜到了真相,却没有任何证据。哪怕这个时候叫破了他们的阴谋,也没有人会相信。
藏锋抚摸着手中的宗卷,叹息着说:“我们需要帮手。”
唐镜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大家族掌握着什么样的力量,“我去见见之前那些伙计,铁牛、张二哥,他们都是朴实的庄稼汉,不会赞同这几个狗东西杀人祭窑的计划。”
藏锋摇了摇头,“他们也是童家的长工,从童家手中领钱,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利益,就去向童家告发呢?”
唐镜挠挠头,也想叹气了。他跟这些人认识的时间太短了,要说深入了解,那是远远不够的。
藏锋思索的说:“我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你的侦探朋友吗?”
“不,”藏锋摇摇头,“石出必须留在外面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他的职业身份,让他跟各地的警务局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我们的外应,我们现在要寻找的,是一个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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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青青这种在优渥的环境里长大的人,尤其还是受过教育的人,跟她说这种野蛮的案例,她的表现通常是: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第35章 闲话
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门外敲了敲,然后响起了一个有些稚嫩的嗓音,“藏管事,洗月姑娘来了。”
藏锋与唐镜对视一眼,洗月是付青青的丫鬟,这个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她赶过来应该是有付青青的事情要告诉他。
唐镜揉揉鼻子,“我去门外溜达溜达吧。”
付青青分给藏锋的小跨越并不是只有一间房屋,但唐镜和藏锋为了方便凑一起商量事情,干脆住进了同一间屋里,左右两边的厢房一直空着,连桌椅板凳也没有,实在不适合招待客人。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这个小院里就只有替藏锋跑腿的小厮了。小厮住在院门口的角房里,那里也并不适合待客。
洗月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地跑来通风报信,唐镜旁听肯定是不合适的,藏锋也不好让人家姑娘站在院子里说话。
他这样想着,却见藏锋先一步起身,抬手按住了唐镜的肩膀,用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制止了他的动作,“不用,你就留在房间里歇着,我出去说话。”
唐镜,“……”
藏锋解释说:“孤男寡女,要是单独留在屋里,让人看到了,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对人家姑娘不好。”
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人,男人女人的,会比唐镜更重要,自然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人委屈了唐镜。
这个时间天色已经黑了,唐镜一个人在外面能去哪里溜达?身为下人又不能去主人家才能逛的花园……
只是想想,藏锋都觉得小唐镜怪可怜的。
“哦,”唐镜讪讪地挠挠鼻子,“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别让人家一直等着。”
他刚才光想着待客的问题,还真的没想到什么未婚姑娘的名声上去。他所处的这个时间点,终究与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同。
看来,藏锋所说的那种到达任意一个时间点,都能很快融入其中的境界,他还差得很远呢。
给藏锋看门跑腿的小厮也退下了,藏锋和洗月站在院子里,借着廊檐下的灯光小声说话。
唐镜没想偷听的,但小院子太安静,窗半开着,他们就站在台阶下,两个人随着压低了声音,但说话声还是顺着窗口飘了进来。
“二少奶奶回来就哭了……”这是洗月的声音,清润、略带一点儿急切,“但是二少爷却说她想太多,什么庸人自扰……”
藏锋有些不耐烦,“到底怎么回事?说重点!”
“就是……”洗月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就是二少奶奶看到二少爷跟大少奶奶在一起说话,大少奶奶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孤男寡女的,挨得那么近,实在不成体统……”
唐镜被一连串的少爷少奶奶给绕晕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搞清楚是付青青撞见了童嘉铭与白氏在梧桐园的后门附近说话,付青青吃醋了。
藏锋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有兴趣,他直截了当的问她,“白氏那边,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打听到一些……大少奶奶住在桑园的主屋,但是大少爷住在主屋后面的院子里。两个人平时吃饭都是各自分开的。他们很少碰面,碰面了也几乎不说话。”
藏锋终于感兴趣一些了,“真的假的?”
“是真的。”洗月很肯定的说:“但是桑园的人都不敢乱说的,大少奶奶私底下脾气坏得很,说闲话的下人会被她卖掉。”
“这位大少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洗月思索的时间比刚才要长,“听说,童家的生意都是老爷和二少爷操持。这位大少爷似乎是身体不好,很少会过问家里生意上的事。他每天就是躲在屋里看书,偶尔也会出门去访友。”
“还有吗?”
“老爷和太太那边,大少爷也很少过去请安。下人都说,这位大少爷不受老爷和太太的看重呢。大房所有的事情,都是大少奶奶在管。还有……他是城里书店的最大主顾,每隔几天,他都要派人去书店里看看有没有新的图书。”
别的,她也不知道了。
藏锋之前在考虑找援兵的时候,就想到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少爷童嘉荫。但他也只是想了想,就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