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肚子的确饿了,隐隐咕咕作响,为了避免被喻宜之听到,她低头,挑了筷米线喂进嘴里。
米线凉的很快,她吃着的时候,喻宜之的筷子也伸了进来,微微低头。
两人的头轻轻碰在一起,摩擦,在午后的阳光中,头发蹭着头发,发出沙沙的声音。
漆月脸热,但她又不想服输,好像她先后退一步,就会让喻宜之看出了她的心虚似的。
两人就这样分食完了一碗米线,漆月退开一步,走回房扯了节纸巾递给喻宜之。
喻宜之擦了嘴,嘴唇还是红红的,肿肿的。
像什么呢?
像接过吻。
漆月被脑子里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端着碗低着头,又问漆红玉:“奶奶吃好了么?”
匆匆逃进厨房,把一双手在冷水龙头下不断冲洗。
感觉不到冷是怎么回事?降不了温啊。
两个碗洗了快十分钟,她拖不下去了,从厨房走回走廊,喻宜之站起来:“那奶奶,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漆红玉:“小喻,祝你竞赛取得好成绩,下次这种换窗户的事让阿月自己联系,别麻烦你了,你学习那么忙。”
“没事奶奶,我不忙,我本来就对建筑这方面感兴趣嘛。”
“阿月,你快送送小喻。”
漆月不情不愿咕哝一句:“知道了。”跟着喻宜之下楼。
少女白色的鞋尖轻轻踏在灰暗的楼梯,楼梯不再蒙尘。
少女干净的校服袖子扫过生锈的扶手,扶手重新闪亮。
少女路过破损的花盆和瘪气的皮球,花盆归于完整,皮球重新圆满。
漆月走到喻宜之身边,眼尾望一眼重新走到阳光下的喻宜之,午后的阳光透过碎落的叶片掉到少女脸上,好安静。
“喻宜之。”
“嗯?”
“那一万块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喻宜之笑了一下。
“但我不会跟你做朋友。”
你为什么会属于我的世界呢。
你怎么能属于我的世界呢。
街边有疯跑的孩子,破败小卖部门口有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居然有人推着很老式的三轮车在卖棒冰:“棒冰哎!小时候吃的那种棒冰哎!”
喻宜之吞了下口水。
漆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你想吃?”
“不是我想吃。”喻宜之说:“是你做的米线,实在有点咸。”
漆月嘁一声。
喻宜之默默在她身边走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辆三轮车。
“想吃就买嘛。”漆月忽然想起,喻宜之是一个被管控到阿尔卑斯糖都没法买的人,她提醒:“用我刚还你的十八块钱买。”
“不行。”喻宜之摇摇头:“那钱是我给同学讲了道题后借来的,要马上还。”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第一,喻宜之为了她去给同学讲题。
第二,喻宜之身上真的连一分钱都没有。
漆月向三轮车走去,很快拿着跟棒冰回来:“请你,但其实不怎么好吃,一股糖精味。”
她甚至怀疑大小姐连什么是糖精都不知道。
喻宜之接过:“你不吃吗?”
漆月摇头:“小时候吃伤了。”因为便宜。
喻宜之舔了一下:“我觉得,还行。”
漆月笑了声。
她把喻宜之领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干有两人环抱起来那么粗,算是旧筒子楼这边唯一的风景,但围树而建的水泥台灰扑扑的,到底露了贫穷的怯。
她叫喻宜之:“坐。”
喻宜之也不扭捏,乖乖坐在水泥台上。
漆月双手插兜站在她面前,到了这个季节,K市早晚很凉,但中午太阳正好的时候气温又陡升,其实挺晒,喻宜之坐在树下总算躲进了一片阴凉,白净的皮鞋一下一下轻磕在水泥台上。
她手里的棒冰在日光下化的很快,她吃的赶不上那速度,一侧身,圆圆两滴化开的甜水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吸引一排蚂蚁爬过来。
漆月低头盯着那蚂蚁:“喻宜之,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你知道么?”
“知道。”喻宜之顿了顿:“所以我没朋友。”
“漆月,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
漆月鞋尖挪了挪,躲开那群蚂蚁的行进轨迹:“你怎么没上学?”今天周二。
“我刚才告诉奶奶了,今天上午参加市里物理竞赛,下午才回学校上课。我交卷挺早,有空就过来了。”
漆月笑了声。
好厉害啊喻宜之,又是英语竞赛又是物理竞赛的。
“晚上呢?不上晚自习可以么?”
喻宜之都没问她有什么事:“可以。”
“昨天刚逃过晚自习,今天又逃,不怕你爸骂你?”
昨天喻宜之回去那么晚,肯定被喻文泰逮到了。
喻宜之:“不是你说的么?坏事做多了,渐渐就不怕了。”
我说的话你就这么相信?
这句话漆月没说出口,摸出支烟在手背上磕了两磕,准备喻宜之一走就点:“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你不回学校?”
“我有事。晚自习前来接你,还敢逃课的话,跟我去个地方。”
喻宜之小声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么?”
风扬起少女的长发,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灼灼闪亮。
******
下午看漆红玉好点了,漆月还是照例去了摩托车行,小北叫她:“漆老板,加一下新客户的微信。”
“行。”
微信翻出来,新的朋友那一栏,有轮带阴翳的月亮。
漆月没忍住点进喻宜之的朋友圈,喻宜之并没设置仅三天可见,但朋友圈依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嗯也是,喻宜之看上去也不像会发朋友圈的那种人。
漆月又翻到删除页面,手指悬在红色的“删除”二字上晃了晃,却最终没有点下去。!
第30章
晚自习前,漆月迎着暮色骑摩托到一中,车停一边,自己走到可以翻出来的那面围墙下。
一盏昏暗的路灯,周围静悄悄的。
漆月摸出手机刚想给喻宜之打个电话,忽然停下,莫名其妙的轻轻叫了声:“喻宜之。”
围墙那么高,她当然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可她就是觉得喻宜之在那里。
果然,一张白皙而小巧的脸飞快露了出来,迎着昏黄光线看着漆月。
漆月:“下来吧。”
有时漆月觉得喻宜之聪明,有时又觉得她实在很笨,翻墙也翻了这么多次了,每次跳下来还是不稳。
她忍不住伸手,喻宜之就轻轻撞进她怀里,带着一身香。
漆月想到那天在大头家的货车上,喻宜之软软的身子依偎在她身边,触电一样撒手。
她带着喻宜之走到摩托车边:“还敢坐么?”
昨天吓得头发都汗湿了。
喻宜之却毫不犹豫跟着她跨上摩托车。
漆月把一个头盔丢给她。
喻宜之:“你呢?”
漆月笑了声:“就我这车技,还需要戴头盔?看不起我是吧?”
“那你给我这头盔哪来的?”
“……加油送的!啰里吧嗦,让你戴你就戴!”
喻宜之戴好头盔,她踩一脚油门,载着喻宜之轰鸣而去,喻宜之紧紧搂着她的腰,就像在昨天的山路上,她只有喻宜之而喻宜之也只有她一样。
她发现喻宜之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跟她走的时候,从来不问她去哪。
“不怕我把你卖了?”
“不怕。”
漆月冷笑一声:“真这么信我?”
喻宜之顿了顿:“也不是,我胸无二两肉,卖不起多少价。”
……有女神自曝平胸的么。
漆月把摩托车停在一边,带喻宜之到一片空场。
空场藏在幢幢旧楼后,半人高的杂草丛生,旁边还有那种废弃很久的水泥管,粗到足以让小孩躲在里面玩捉迷藏。
喻宜之四下环视一圈,漆月吓唬她:“这里闹鬼。”
喻宜之淡定的说:“哦。”
漆月:“喻宜之同学,你能不能配合下?”
喻宜之还是一脸淡定:“啊,我好怕啊。”
……我信了你个鬼。
很快周围有脚步声传来,漆月把喻宜之拉到水泥管后:“你躲在这儿,睁眼看清楚待会儿发生的,但不管怎么样都别出来。”
喻宜之点点头,抓了下漆月的手。
漆月咧嘴:“怕啊?”
喻宜之点点头,又摇摇头。
漆月甩开她的手走出去,很快半人高的杂草里变得影影绰绰,这儿没路灯,只有很远处居民楼的灯光透过来,那些灰色的影子像一个一个的幽灵,却是一个个真实的人。
一拳下去狠狠砸到肉的那种。
钱夫人还没回来,也没人清楚她和阿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矛盾先在手下工作的两拨人之间展开,钱夫人那边怪阿辉挑事,阿辉那边怪钱夫人妄想独大不厚道。
漆月本不用掺和这事,她不算正式在钱夫人那边工作,但她想为自己的未来挣个出路,所以赶来劝架。
她是这拨人中唯一的女人,但并没有人顾惜这一点,这里的人话都不多,没人挑衅,只有拳拳到肉闷闷的声音,黄昏中好像一部年代久远的残酷默片。
还是阿辉带着人赶来:“谁让你们这样解决问题的?早不是那个年代了。”
两拨人做鸟兽散。
很快半人高的杂草里恢复静谧,只在夜晚出没的鸟落下来,好像刚才的闹剧只是一场幻觉。
漆月捂着肚子撑着膝,在旁边站了半天,阿辉看了她两眼带人走了,她才慢慢往水泥管那边挪过去。
每走一步,腹部就是撕裂般的疼。
水泥管后,喻宜之白净的一张脸露出来,因亲眼目睹了刚才的闹剧甚至有些惨白。漆月本想酷一点,却实在忍不住背靠着水泥管不断下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喻宜之跟着在她身边蹲下,镇定了一下,很快开始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漆月瞥一眼,发现是碘酒、药膏和棉球。
喻宜之真他妈的聪明啊,把她的所有想法猜得透透的。
喻宜之把碘酒按在她额角和唇边,那儿皮开肉绽,碘酒的刺激让她一哆嗦,喻宜之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干嘛呀喻宜之?”漆月笑了声:“不会吓哭了吧?”
喻宜之飞快的说:“没有。”
她吸了口气,又开始给漆月擦药膏。
看一眼漆月一直捂着肚子的手:“要去医院么?”
“这就去医院?”漆月勾勾唇:“那我天天住医院里得了。”
喻宜之轻轻一掌拍在她头上:“别动你嘴角。”
“哦。”
喻宜之又在自己刚才拍的地方揉了下,她的手很凉很软很舒服。
如同喻宜之给她擦的药膏,很凉很软很舒服。
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她,这让她心底几乎生出一丝黏哒哒的眷恋,可接下来的话她还是要说。
喻宜之擦完药,靠着她身边的水泥管,跟她并排坐在一起。
“喻宜之。”
“嗯?”
“你找基金会帮我奶奶争取的那四十万,我接受。”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漆月在笑,可不难看出她几乎是咬着牙:“不是我想接受,而是我没办法,不然打死我也凑不出这四十万。”
“为什么我不想接受呢?嘿嘿喻宜之,你想不到我这种烂泥一样的人也是有自尊的吧,从小到大我都不想别人同情我,尤其不想你同情我。”
“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太她妈的好了,好到我对你嫉妒都嫉妒不起来,我就想,要是真有什么平行空间、在那里我爸妈没出事的话,我应该就过着你这样的人生,长成了你这样干干净净的样子吧。”
“所以我总想跟你站在平等的位置,可是喻宜之,那是我太自大了。”漆月缓缓阖上眼,声音都在抖,说不上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难以启齿:“四十万我接受,我不要自尊了,你放过我吧喻宜之,这样的情况下跟你做朋友,对我简直他妈的像凌迟。”
“昨天骑车的时候我跟你讲我的世界什么样,你应该没什么感觉,因为那离你的世界太远了,你可能想都没法想象,不过你今天亲眼看到了,你该知道,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吧。”
不同的人生起点,不同的人生道路,又怎么走出相交的未来。
喻宜之安静了很久,静到漆月闭着眼,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风吹过杂草的声音,还有喻宜之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漆月。”
“嗯。”
“我有没有跟你过我想考什么大学?”
“没。”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的建筑学院。”
“……你跟我臭显摆什么呢?”什么鬼迪夫,听都没听过,怎么还跟她闲聊上了?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喻宜之的声音很沉静,在轻轻的风声里,娓娓道来像在讲故事:“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毕业的有个著名校友,叫孙慧婷,B市图书馆就是她主持设计的作品,获过中国青年女建筑师奖,她研究的中国特色老城区规划概论,是全国著名拿了基金支持的课题。”
“你到底在讲什么鬼?听都听不懂。”
“你听不懂那些专业履历,但你能听懂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吧?等我上了和她一样的大学,如果我够刻苦,也会变得和她一样厉害。”